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雲荒往世書·雲散高唐

第7章 第二章丁香筇竹啼老猿

晚飯後,夏妃親自端上一盞蓬廬梨雪羹。 “愛卿勞苦了,”青王清任一邊批著奏摺,一邊注意到她逡巡不去,便道:“你有何事?說就是了。” 夏妃鄭重地跪下叩首,“臣妾母親病重,懇請主上允許臣妾回家探視。” 這個節骨眼兒上,她要求回家一趟,怕不是偶然的。青王猶豫了一下,道:“要去幾日?” “一日便可。” 青王道:“宮中事務龐雜,少你不得。你速去速回。” 第二日,夏妃從娘家歸來。青王清任便探問其母病情。夏妃皺了皺眉頭,只說情形還沒有她料想的那麼嚴重。母親見到她,心境大好,病症也緩解了些。清任遂笑道:“你母親原是惦念你了,你多回去看看她,她愈發能好得快。” 夏妃聞言,心中一驚,不知青王此話意指何處。

清任卻接著和顏道:“若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告訴我。我一定盡量幫你的。” “多謝主上。”夏妃跪拜。 夏妃退下去了一會兒,端上一隻琉璃小盅。清任看了一眼,忍不住稱奇。鵝黃色的琉璃盅裡盛著潔白的乳羹,中心一抹剔透的桃紅,色調嬌豔得好像荳蔻少女拈花一笑。更難得是,有一種幽遠的奇香,像是丁香、杜若、青蘅、白芷、芙蕖等等花卉一起開放。 “這叫百花清釀。”夏妃笑道,“臣妾這一趟回家,只學了這個來。” 清任道:“如此神品,名字倒不見佳。” “那就請主上賜一個名?” “就叫芸鐘吧。” “芸鐘?” “芸鐘。” “那就謝過主上。” 清任點點頭。 “主上可知這芸鐘是何人所創?”

清任料她七兜八轉的,必有此一問,便道:“難道不是你母親?” “不是我母親,”夏妃一臉殷切的笑意,“是一位跟我母親學茶藝的小姐自創的。家母在病中飲了此茶,連連稱讚說從未見識過如此佳品。那位小姐實在是聰明穎悟,才學了不到一年就有青勝於藍之勢。” 清任已經明白了,“采夫人的茶藝卓絕,國中無出其右者。連她都誇獎的,看來真是不簡單。——那是誰家的小姐?” “是慶大人的小孫女兒,慶將軍的女兒,閨名洛如。”夏妃眨眨眼睛道,“王后在日,曾經隨其母進宮覲見過幾次,主上可記得?” “不記得了。”慶王后的女眷往來,清任很少留意。 “生得挺靈秀的一個女孩兒,人品也很端莊。”夏妃讚道。 清任點頭。

夏妃見他像是不感興趣,繼續慫恿,“我已經邀了這位洛如小姐明日入宮來,幫我打點茶器。還請主上明日去臣妾那邊品茶,好歹賞臣妾一個面子?” 清任道:“那是自然。我得空便過去。” 夏妃又閒扯了幾句,終於退下了。 薜荔慢慢地上來,把那盞根本沒有動過的“芸鐘”撤下。 清任一邊思索,一邊笑著搖頭,望向薜荔,“這是為何?” 薜荔面無表情地說:“夏妃在娘家,跟她父親狠狠地吵了一架,因為她並不想把那個女孩子帶到宮裡來,她的父親卻不依不饒。” “那個洛如小姐,你知道麼?” 薜荔皺了皺眉頭,“彷彿真的沒什麼印象。反正她明日就來,主上親眼看看就是了。” “你都不記得,大約不是什麼美人兒。”清任隨口道。

蒼梧苑的後面有一個小小的水池,池中的水來自一條隱秘的水渠。這條水渠的源頭,在王宮外的神殿裡面,一處幽靜的泉眼。當年湘夫人開鑿這處水渠,是為了從神殿引來聖水,好養活她的白芷花。 這水有法力附著。渠邊有一種帶刺的灌木,生得極為茂密。一年四季中,倒有三季掛滿了燈籠一樣的紅彤彤的小果實。 灌木叢下面遮掩著一桿淡藍色蘆葦。葦花籠了一層薄暮般的淺金色,青藍色的葦葉又寬又大,鋒利有如新月。他折下一片葦葉,放在水面上。葦葉在渠水的撥弄下打著轉兒。他低聲地吟哦著一段歌謠。於是那片葉子漸漸定住,過了一會兒,竟然沿著水渠逆流而上,一直消失在宮牆之外。而他自己也隨著那片葉子涉水而去。 神殿很大,幾進院子後面,有一個僻靜的院落,幽幽地掩映著青夔國最大的藏書樓。午後日光下,一地青茅吐著醉人的芬芳。

隔著窗戶,他看見一個白衣少年正趴在案几上奮筆疾書。那少年生得頗為俊秀,髮色是黑中帶著青色,白晰的膚色和墨玉般的眼睛顯出一種懾人的清冽氣息。 “朱宣,”里間傳來幽幽的女聲,“午間天熱,回你房中去睡一會兒罷。” 名為朱宣的少年停了筆,道:“我把這段文書抄完就睡。” “又不急在這一時。”那個熟悉的女音語帶嗔怨,“難道你不趕在今天抄完,明日就不能再抄寫了?” 朱宣乖乖地停下筆,收拾起桌上的紙捲,“師父你不休息麼?” “你不用管我。”簾子一動,閃出來一個家常裝束的女子。她看起來蒼白消瘦,一雙大眼睛明晃晃地瞧著少年,“下午這書房裡有別人來,你可迴避了。” “那麼,我可以把剩下的文書帶到我房裡去抄寫麼?”朱宣睜大了眼睛問。

“隨便你。”女子微笑道,“不過——這倒是什麼文書,值得你如此上心呢?” 朱宣臉紅了紅,並未作答,只是把手裡的書卷捧給了那個女子。她低頭翻了翻,本來蒼白的臉忽地更加煞白如紙。 “雲浮飛車的圖紙——你從哪裡找到的?”她竭力平靜地問。 朱宣淡淡道:“是師父您自己的收藏。師父二十年前,從天闕山深處辛苦覓回這《冥靈書》,又特意帶來郢都。我想,這是萬分重要的典籍,應當好好研究。而且,師父也應當不會反對我看這個。” 那女子聽得雙手一抖,那書卷就落在了地上。朱宣說完話,俯身拾起了書卷,緊緊地握著,又重複了一遍,“您不反對的,是吧?” 女子啞然良久。 朱宣亦以沉默相候。 末了,那女子長嘆了一聲,“我不反對。”

“謝謝師父。” 朱宣捧了書卷,默然退下。 “朱宣。”走到門邊,那女子忽然又叫住了他。 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她。 “既如此,我盼你好好研讀此書。”她鄭重地說。 朱宣點了點頭,辭別女子出來。 清任躲在窗外偷窺,正思忖著《冥靈書》究竟為何物。不料朱宣迎面走來,和他撞了個滿懷。他有些狼狽,下意識地要躲。然而朱宣只是遲疑了一下,似乎覺察到院子裡有人,看了一圈卻沒發現什麼,於是抱著書匆匆離去。 青茅的香氣愈發濃烈了。清任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心中說不出的悵然。一邊又不由得嘲笑自己。 少年出了藏書院的門,卻並未走遠。門外有一棵菩提樹生得骨骼清奇,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樹下,拉下一根枝條,把一條隨身的衣帶掛在了樹枝上,然後迅速離去。樹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彷彿只是一陣午後涼風輕輕滑過。

清任不解,他飄然走到樹下,抬頭去看,那衣帶上隱隱有字跡。 小院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一個青衫少女,面容年輕而寧靜,懷中抱了一卷書,大約就是“書房裡下午來的別人”。少女四顧無人,便步履輕盈地飛奔到菩提樹下,幾乎從清任的身體裡穿過去。清任慌忙躲過,回頭看時,她已經靈巧地摘下了樹枝上的衣帶,順手塞進了衣袖。 清任啞然不解。只見那少女片刻間,已經換了肅穆的神情,恭恭敬敬地站在了書房簾外。 書房裡,暮春的窗下,綠影婆娑。那個熟悉的人影,依然在案頭出神,修長薄利的兩根手指,無意識地撩撥著額前的一綹頭髮。日光從窗櫺中斜漏出,髮絲閃著冰色的光。 這時,清任方覺得有人把青茅草投在他身上。回過頭,他看見了薜荔。

傀儡默默無語,只顧把手中的青茅揉碎,往他身上扔,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她動怒了。每一次他利用葦葉和渠水的法力,生魂出竅進入神殿,都被她狠狠地斥責過。 這種秘道是上代大祭司扶蘇留下的,只用於他和前王后湘夫人之間的秘密往來。清任得到蒼梧苑的時候,這個秘密也就落到了他手裡。他毫不猶豫地學起了扶甦的模樣,運用在黑塔里學到的知識,操縱自己的生魂,沿著無人知曉的秘道離開宮廷,走向那個神秘的所在。 薜荔跟他說過無數回,生魂出竅是一種極為毀損元氣的做法,只有真正的巫師才有足夠的法力規避這種損害。但他毫不介意。因為只有用這種方式,他才能夠悄悄地探望那個女子一眼。 薜荔毫無辦法,也不敢告訴巫姑。有時她會發現他的行踪,但也只能馬不停蹄地跟過來,不停地用青茅做法,助他恢復。

他本來想向薜荔道歉,可是剛才的那一幕卻讓他一口氣堵著,開不了口。末了還是她先問:“別忘了晚間還要吃藥,不要在這裡耽擱太久了。” 他驀然問:“她很愛那個少年,是嗎?” 薜荔點點頭。 “她愛他,甚至愛到了不讓任何人接近他的地步,但有近身者格殺勿論。”他冷笑道,“這不正常吧。” 薜荔道:“那隻是因為,除了那個少年,巫姑她不能去愛任何人啊。” 清任沉默了一會兒,欲言而止。 於是他踏著葦葉又回到了蒼梧苑。遠遠地就看見幾個人影在草叢中晃動。他一驚,趕快回到自己的身體裡去,然後舉步顯身。 “站住,是誰讓你們闖進來的?”青王清任怒道。 那幾個人恍若未聞,飛一樣地踏著草叢逃開。 清任順手取出腰間的弓矢,四枚羽箭連珠般地飛出,那四個人影登時就撲倒在了草叢裡。清任疾步趕上,分開草叢找了一周,卻並未發現偷窺者的形跡。 四支羽箭落在地上,各自穿著一片小小的樹葉。清任拾起羽箭,發現那樹葉呈七葉分開,狀如鳥羽,形貌奇特,樹葉中心還用小刀雕了一個古老的字符。 “是咒術驅使的式神麼?”清任狐疑地望著薜荔。 薜荔接過那樹葉,念著咒語將其揉成了粉碎,“倘若主上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去找巫姑,這些式神就不能留下。” “他們的主人是誰?”清任問,“竟敢放出式神來窺探我。” “我不知道,不過,應該是你們青族的達官顯貴幹的吧。驅使七葉樹式神,是青族巫師最擅長的咒術。雖然我無法查出是誰幹的,不過,剛才那一下子足以使做法的巫師斃命了。” 清任的瞳孔縮了一下,“我會叫人留意。” 薜荔點點頭,“那麼,主上心中,大約有所傾向了?” 清任並不回答,只是說:“告訴巫姑,讓她當心。” 是夜月落之後,城東一條空蕩蕩的大道上,一架罩滿黑色布幔的馬車,踏著石板大路疾馳而過,彷彿鬼魅出行。走了不遠,駕車的馬忽然停住了腳步,車夫鞭了它幾下,催他快走,馬卻猛地拐了一個彎兒,直奔入一條小巷之中,跑了幾丈遠,才緩緩停下腳步。 停穩之後,車中卻毫無動靜。車夫輕輕躍下,走到車前向內打探,臉上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呆立在地,釋然出了一口氣,重又翻身上車,沿著原路退回小巷。 馬車在小巷的青磚路面上,車轍劃出一道淡淡的圓弧,彷彿在青磚地上,浮起了一朵血色的花。 車到巷子口,停了下來。車夫已經聞到了夜風中飄來的陣陣躁動的香,彷彿初夏的山林中的奇花異草。車夫勒住了馬,狐疑地四處張望。後半夜,郢都的街還是那樣的靜,沒有一點人的氣息。過了一會兒,車夫就靠著駕轅睡著了。 胡同口的屋簷上,跳下來一個背著弓的夜行人,直接躍到馬車前,挑開了車上的布幔。 車裡面空空如也。 夜行人彷彿也吃了一驚,爬到車上去探查了一番,並無所獲。這時他忽然看見地上紅色的車轍,追了幾步上去,發現那淡紅色的光芒慢慢地舖展開,一直到巷陌的深處去,那條巷子的深處,通往青夔神殿。 夜行人忽然明白了什麼,他急忙收身而回,依舊躲在屋簷上。過了許久,車夫才悠悠醒轉,彷彿只是做了一個夢,全然記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麼,只顧著催馬快走,好趕在天亮前回去。 清晨的時候,青王清任就收到了密報。昨天並沒有任何一架車帶了屍體出城。只有一架空車曾經在神殿附近的一條巷子裡打了一個轉兒,然而車裡面什麼也沒有,是空的。 “你看見地上的血跡了?”清任問道。 “看見了。” “淡紅色,有魚腥味的?” “是的。” 巫姑的猜測果然不錯。清任心想。 “那架馬車從誰家院子裡出來?最後回到哪裡去了。” 依然穿著夜行衣的武士,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清任微微一笑,“其實我不用問你,我只讓你盯了首輔一家的家門,不是麼?” “的確是從首輔家裡出來的,也回到了首輔家裡。”武士說。 “嗯。”清任淡漠地點點頭。 “不過……”武士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清任挑了挑眉毛,“還有什麼別的情況嗎?” “馬車是傍晚從首輔家裡出來的,據臣那時候看,車中定然有東西。這車並沒有出城,也沒有在城裡游逛,而是直接去了一個簇新的宅院。直到後半夜,馬車才出來,奔城門而去,直到被引至小巷。” “如果他們直接去城門,那麼守城的衛士看見一架空車,不會有任何疑問。” “但是顯然車夫也不知道車子裡面已經變空了。他發現之後,離開小巷,又回到了那第二家。這一回,不到一會兒他就出來了,直接就回了首輔家。” 清任點了點頭,“這第二家人,也是巫師?” “不是。臣下不熟悉京城的情況,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司禮監御史採大人的宅院。” “採夢溪,”清任道,“夏妃的父親,是他?” “正是。” 清任愣了一下,旋即淡淡笑道:“他還挺能耐的。” 這一日,清任便稱病免了早朝,獨自在書房中等候。薜荔從巫姑那邊來,回話內容與夜裡的武士相榫合。清任一面思考,一面心中忍不住地煩躁起來,忽然聽見書房有人竊竊私語,喝了出來,看見是夏妃宮裡的幾個宮娥。 宮娥們面面相覷,中有一人連連叩首:“是夏妃娘娘催促我們立刻找到主上,她在綠波宮相候。” 還沒做上王后,就已經有人這麼聽話了,清任心想。 不出清任所料,原來是那個慶小姐來了。因為是未嫁的女子,所以按禮規避,躲在了屏風後面。夏妃笑盈盈上前,奉上涼茶一盞,是慶小姐親手調製的。清任略微嚐了嘗,稱讚了一聲。夏妃又把慶小姐誇讚一番,就要為她引見。清任點了點頭,於是那個少女就攜著一陣環佩聲,從屏風後面轉出來。 珠圍翠繞的慶小姐,遠遠看去煞是奪目。看來為了晉見,著實打扮了一番。許是花鈿太沉,她一直垂著頭,瞧不清面容如何。清任心想,這畢竟是首輔慶延年嫡親的孫女兒,不可怠慢了去。於是他擺出一副和藹的面容,等她上前叩拜完畢,便叫她抬起頭來,也順便瞧瞧是何等佳人,要夏妃如此吹捧。 那少女卻只是低著頭,下巴都要抵到胸前了。 “姑娘家這般害羞,”夏妃連忙打圓場,“洛如,主上叫你免禮呢,還不謝過?” 就好像地上有磁鐵吸著她,那女孩就是抬不起頭來,一隻白皙的手,死死揪住裙角。 “她叫洛如啊?”清任有些不耐煩了,盤算著要抽身。 “是啊是啊,”夏妃連連道,“慶小姐出生的時候,城裡開了洛如花,是祥瑞之兆呢。” “祥瑞?”清任險些失笑。 就在這時,余光裡忽然閃過一抹淡白色。他不由得側過頭去,發現陪著慶洛如同來的,還有一個貴族少女,穿一身素淨衣裳,眉眼清明細緻,另有一番說不盡的幽雅風韻。那女孩一直未曾開口,神情疏疏落落,靜候在艷光奪目的慶家小姐身旁。清任看著她眼熟,想了半天,忽然記起,這是在巫姑書房裡出現過的女孩子。 他想問問那個少女的來歷,卻又礙著慶小姐在面前,不便開口。夏妃早已註意到他的眼神,忙說:“這是臣妾的內侄女,名喚嬋娟。她和洛如自小相好的。因洛如不慣獨自晉見,我就讓嬋娟陪陪她。” “是你哥哥車提的女兒麼?” “是啊,可憐她父母早死,只留下這麼一個女孩兒,家父膝下也就惟有這麼一個孫女……” “我忘了……你兄長是因何而死的?” 夏妃低下頭,道:“今日大家高高興興的,提這個做什麼?” “回主上,”嬋娟不待人喚,自然而然地走了上來,“家父車提,十五年前跟隨白定侯征戰海疆,死在了那邊。” “原來是我青族勇士的遺孤。” 嬋娟跪下叩首,淡淡道:“主上錯了。家父雖死,他卻並不是什麼勇士。” “嬋娟——”夏妃喝住了她。 至此,清任已然看出了夏妃的用意。 引薦慶家長女,必然不會是夏妃的本意。只是因為有慶延年的要挾,她不得不為這個洛如小姐盡心。 那麼,昨晚她的父親採夢溪幫助慶延年處理做法巫師的屍體,是受其要挾還是自願的呢?清任心中自有心思,眼前這些鶯鶯燕燕的女孩兒,根本不曾入他的眼。眼前的夏妃又是在作何打算呢?她是否知道她父親在做什麼?清任轉頭去看那個語笑盈盈的妃子。 雖然引薦慶洛如無疑是慶延年的授意,但夏妃怎可能如此任人擺佈。她一面把慶洛如打扮得明艷無雙,帶到清任面前,一面卻讓自家的女孩子像一株空谷幽蘭一般,陪襯在主角兒的身旁。 慶延年等大臣們,或許並不了解清任的口味,但夏妃卻是瞭如指掌。只是她也未曾想到,像嬋娟這樣的女孩子,往往是自有主張的,並不會按照她的意思來說話做事。 眼下,這女孩雖然在夏妃的喝止下噤聲不言,臉上那種清高自許的神情卻是毫不掩飾的。清任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幾眼。 夏妃見青王不語,又補充道:“其實是家兄自己不好……在海疆上辦事出了點差錯,白定侯為振軍心,只得行軍法處死。只可憐了這孩子,成了戴罪身……我為了替她贖免,就將她送到了巫姑那裡,做了一個寄名弟子。” “神殿巫姑麼?”他喃喃道。 “是啊,從九歲起,嬋娟每個月都到神殿去三次,跟著巫姑誦讀經文,祭拜神靈。所幸這姑娘也聰明過人,跟著巫姑學得了不少東西。如今人說起郢都城裡的女才子,除了嬋娟,竟不作第二人想呢。”夏妃絮絮道,“其實,說起來,巫姑這麼多年,身邊也沒有再收留一個徒弟。所以,嬋娟以說可是巫姑惟一的弟子啊。” 清任有些懊惱。原來夏妃的內侄女嬋娟,早就是巫姑的徒弟了。而他竟然一無所知。他只能滿足於悄悄地窺視,卻不向任何一個人提起她的名字。有多長時間沒有過問過她的事情了,是不願,還是不敢呢? 嬋娟彷彿根本沒聽見夏妃對她的評價,只是僵直地站在那裡。清任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她。抑或是因為受了夏妃的暗示,他悄悄地在這個清秀少女身上,尋找她師父的痕跡。嬋娟似乎感覺到了青王不尋常的眼光,驀然抬起眼簾。清任冷不防被她的目光擊中,那其中除了少女的清澈和內斂,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冷冽的戒備…… 真是無禮,清任不免惱怒起來。 他忽然懷疑起來,採夢溪之所以能夠參與慶延年的密謀,也許就是這個懂得巫術的孫女在出力。他眼前忽然浮現起了神殿中看到的一幕,那個少女在巫姑的眼皮子底下,與少年朱宣偷傳信函,原是個不簡單的人。 他轉過頭去,不再看嬋娟,也不接夏妃的話,只是“嗯”了一聲,低頭繼續喝茶。 又是一陣有些難堪的沉默。 忽然,慶小姐站了起來,一把扯下了頭上的珠冠,霎時間一頭烏髮滾滾地散了下來。 清任愕然。 “恕婢子無禮,”女孩忽地又跪下了,“實在……戴不慣珠冠……都快掉下來了。” 清任忍俊不禁,差點把一口茶噴了出來。 夏妃氣得連連道:“還不快扶了小姐下去梳頭。” 像水中投石,沉悶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了。宮人們紛紛忙碌起來,撿珠冠的撿珠冠,遞梳子的遞梳子。嬋娟默默地退到了一旁,讓宮人們靠上前來服侍慶洛如。 “算了算了,這樣也挺好。”清任反倒來了興致,“洛如,你再抬起頭來,讓我看一眼。” 女孩微微仰起臉,迎著清任。 竟然這般容光照人,使華堂頓時失色。清任一時眩目,竟啞然無語。一張小臉兒飛紅,有如三春桃李穠麗到了極處。眼睛濕漉漉的像哭過,卻只管望著青王。 清任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原來是你。” 慶洛如瞪大了眼睛,掩藏不住歡喜,“主上記得我?那天承蒙主上表獎,卻沒有來得及謝恩呢。” “阿藍,”清任幽幽地說,“你竟然給我請來一個神箭手,首輔大人養的好孫女啊。” 這慶洛如便是慶後去世那一日,在神水苑射天羅花鳥的少年箭手。夏妃顯然是胡塗了,可是她也聽得出,清任優雅的聲音裡,隱隱透出怒意來。清任此刻想到的,不僅是夏妃為首輔作伐,更懷疑慶延年在此之前,早就有意將這個女孩兒塞到自己眼前來。 “謝主上誇獎。”慶洛如卻毫無知覺,只顧說下去,“主上箭法神奇,小女子敬仰得五體投地,只恨無緣得見。春狩沒有女子參加,小女子不得以女扮男裝,還請主上恕罪。” 清任笑道:“我不治你的罪,卻要問你爺爺。你爺爺家法不嚴,竟然放任女孩子到處亂跑。” 慶洛如嚇了一跳,“求主上千萬不要告訴我爺爺——” “呃?”清任瞇起眼睛,細細觀察那女孩。 “爺爺家教很嚴的,”懵懂無知的少女,顯然是被清任嚇到了,連連磕頭,“我的箭法是偷學的,去參加春狩也是……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瞞過家里人……主上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千萬不要告訴我爺爺。他總罵我是野丫頭,要是知道了我做這種事情,我……我會被打板子的。” 清任心中好笑,奇道:“你怎知我就不打你的板子?” 慶洛如一句話都說不出,噎得眼淚汪汪的。 清任撂下茶杯,哈哈大笑。笑畢方才起身,親自把少女扶了起來,順手替她理了理亂發。慶洛如從未被男人親近過,此情此景,手腳都不知何處放了。兩隻大眼睛慌慌張張地只朝夏妃臉上看。 此時此刻,夏妃才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少不得打起精神來,朝慶小姐遞了個勉勵的微笑。慶洛如看見,心知已然無事,頓時又羞紅了臉。 “我還沒說饒你呢,”清任道,“隨我去江離山,你要是不能給我射三隻大雁下來,依然要重重地打板子。” “多謝主上。”慶洛如喜孜孜地說。 “還有,這茶不是你烹的吧?” “呃?”少女一低頭,幽怨地望了夏妃一眼,低聲道,“不是啊,我不會茶藝的。” 夏妃眨眨眼睛,苦笑道:“原是我多事了。” 清任不理會,只顧攜了美人,往射箭場去了。 夏妃送了二人回來,看見嬋娟還在綠波宮的廊上等候。 “姑媽……”嬋娟有些歉意地喚住她。 夏妃停下腳步來,望了她一眼,嘆了一聲,欲言又止。這個女孩兒,早就不是她管得了的了。 嬋娟抿了抿唇,正色道:“姑媽,您別責怪我。” “沒什麼。”夏妃有些疲憊地說著,從她身邊走過。 “姑媽——”嬋娟追上一步,攔住了她,“我還有話。” 夏妃於是站住。她知道這個女孩子是有些見識的,總不能不聽聽她的話。 “姑媽您總是在宮里為主上效力,不常回家省親,我倒希望您能多回去。”嬋娟道,“如今奶奶也病倒了,沒人規勸爺爺。若您在,您的話爺爺至少還肯多聽幾句。我們這樣的人家,凡事尤須謹慎的好。” “怎麼,還是為了你的婚事?” “不是,”嬋娟不由得臉一紅,仍然嚴肅地說,“是更要緊的問題。” 夏妃聽她此言,心知有大事情了。她四下里望望,宮人們都在十步之外,料不致偷聽見,遂把嬋娟拉到身畔,低聲問:“怎麼了?” “前幾日家中來了一個生客。雖然是尋常裝束,我卻一眼看出,那是個巫師。我待要問問,爺爺又將他藏了起來,只不跟我提。我只道是請來為奶奶祈福的,未料到過了昨天一早,首輔家裡來了一架車,把人給接走了。” 夏妃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激靈。 “當時我也未及多想。下午我去了巫姑那裡看書,巫姑給了我一個紙盒子,讓我午夜子時三刻才能打開。”嬋娟的臉色漸漸慘白,“我覺得有些蹊蹺,回到家來悄悄看了一圈兒,卻又沒發現什麼異樣。直到半夜裡,首輔家的車又來了。我遠遠地聽見那車轍滾過大路的聲音,就覺得有些異樣,人倒是還在車裡,只不過已經斷了氣。” 夏妃倒抽一口冷氣。 “做法失敗的巫師,才會送了性命。”嬋娟道,“我坐不住了,出去一看,只見首輔家裡的車夫衝著爺爺說,人是你們推薦來的,現在他本事不濟,死了。首輔說還由你們處理。” “這麼說——真是你爺爺推薦的人?”夏妃險些癱軟在地上,嬋娟只得一把扶住她。 “也許是吧。”嬋娟道,“我忽然想起巫姑的紙盒子。一看當時鐘點,恰好是子時三刻,連忙打開一看,全明白了。裡面是一張萬象無形咒,無論什麼東西貼上這個咒符,不出一柱香的時間就能形消神遁,化為烏有。死屍停在門前,爺爺急得團團轉,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就把巫姑這張咒符貼在那屍體上,趕著那車夫回去了。現在想來,真真可怕,其實巫姑早就算到了,才會給我那麼一個救急的東西。” 夏妃兩眼發直,忽然說:“嬋娟,你不該把紙符貼在那死人身上。這分明是巫姑利用了你,讓你給那個車子做個表記,以後的行踪就瞞不過他們了。要知道,巫姑雖然從不和主上見面,卻是主上最近的心腹幫手。讓巫姑知道了,也就是讓主上知道了。” 嬋娟沉默了一下,說:“也許真是如此。可是,就算不做那個表記,一樣逃不過巫姑的眼睛,一樣會被主上察覺。巫姑肯幫我們解圍,這說明,也許眼下主上還只是想大事化小。” 夏妃嘆了一聲。此時她心亂如麻,出了這樣的事情,清任肯定一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可怕的是,剛才他還和慶洛如說說笑笑,完全不動聲色。而她還蒙在鼓裡,她甚至不知道,是什麼使得她一向懦弱的父親有如此膽魄,敢於和她那危險的丈夫作對。 她的父親採夢溪本來才能平平,雖然有個女兒貴為王妃,但坐上御史的位置,還是靠慶延年一手提攜的,被其脅迫也未可知。然而,朝中被目為慶氏黨羽的不在少數。但大部分人只是趨炎附勢,隨聲附和而已,只要不做什麼顯眼的事情,清任並不會跟這些人計較。而父親敢於幫助慶延年安排巫師、窺視國君、處理屍體,幾乎可問謀逆之罪。就算是被脅迫,也會惹得清任大怒。而……如果不是被脅迫,那麼——簡直是可誅了。 夏妃越想越害怕,緊緊抓住了嬋娟的手,“主上肯定是知道了。父親他,還有首輔大人,怕不知道主上已經知情了吧?” 嬋娟慢慢道:“首輔大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不過看爺爺的樣子,似乎還以為自己瞞天過海了。唉……不明白爺爺是怎麼想的。主上和首輔大人過不去,早晚有一天會決裂的。爺爺總以為慶大人了不起。其實主上雖然隱忍,卻從來都是相當聰明的啊……” “別說了。”夏妃朝她擺了擺手。 這正是她一向以來的疑慮。但是被嬋娟在耳邊說出,這疑慮又擴大了十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寧可不要聽見這些話才好。這本來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然而綠波宮上空的雲彩,卻透著鐵灰的沉鬱,似乎還有令人眩暈的隱隱血腥氣從空中飄來。夏妃按了按額角,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嬋娟……”她下意識地說,“你還是個孩子,別管這麼多。家裡不安定,你自己要當心。” “我知道的。只不過,我不是孩子了。”嬋娟認真地說,“我們家的人,一輩一輩的,總是被這些權貴拿來當犧牲品。我只是不想父親的悲劇,在爺爺身上重演。” 聽到她再次提及她父親,夏妃抽搐了一下,“別胡思亂想。你父親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嬋娟卻不肯退讓,道:“但是姑母你知道得比我多吧?” “什麼也瞞不過你。”夏妃苦笑。 “只有我和姑母了,”嬋娟道,“為何還要瞞我?” 夏妃沉吟道:“實話告訴你,你父親犯軍法什麼的都是藉口,他是自己運氣不好。大概還是在武襄朝末年的時候,他看見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彷彿跟湘夫人有很深的關係。看了也就看了吧,時隔幾年,換了青王了,他居然自己把這事兒說了出來。白定侯立刻找個藉口殺了他。本來你母親也跟著一起死了的,但是她死之前給家裡留了點口風,讓我知道了。後來白定侯托春妃向我賠禮道歉,說是什麼犯了軍法,不得不為,還私下給我們家送了重禮。我也無法可想,只得說兄長自己倒霉。” “倒霉?”嬋娟眉毛一挑。 “是的,因為白家惹不起。青王對他們的倚賴,比你們大家看到的還要深。而且……白家的人,個個都不簡單。這些年首輔對他們也沒少做過手腳,從未撼動他們半根毫毛。你只想想,武襄王和湘夫人當權的時候,他們就是湘夫人的重臣,臨到湘夫人的對頭清任上台,他們又成了清任的心腹。這在別人身上,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而且,他們在海疆的根基又是那麼深……所以,將來怎麼樣,還說不定呢……唉……所以,我告訴你,你記在心裡就是了,千萬別跟你爺爺提這個。他老人家只知道對慶家忠心,看不到長遠處,一點退路不給自己留。” 嬋娟低頭默想了一會兒,忽然問:“父親看見了什麼?” “不知道,我也沒敢問。不過……”夏妃想了想,說,“後來我悄悄留意,發現武襄朝最後幾年,湘夫人曾經派大祭司扶蘇秘密前往海疆。大祭司去幹什麼呢,當然是去做法,而且肯定還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許,你父親的死,就是因為他看見這個大秘密。” “如果知道大祭司在海疆做了什麼,父親的死因就明瞭了。” “追究下去是很危險的,知道得越多,就陷得越深。假如我知道了,白家連我也不會放過,我們家就全完了。” “可是姑媽——” “別再說這個了。”夏妃打斷了她,苦笑道,“嬋娟……當初我真不該送你去巫姑那裡,你一個女孩兒家,總是想那麼多幹什麼呢,這不是你的份內事兒。你就不能彈彈琴,繡繡花,打打獵,過得輕鬆快活一點兒麼?像洛如那樣,多好。” “我怎樣也不會真正快活的。”嬋娟悠悠道,“再說,像她那樣,就很好麼?” 夏妃啞然。 姑侄兩人面對面地站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她們被血緣綁在了共同的命運繩上,身不由己。船在下沉。周遭的一切,都漸漸與她們對立。她們只是兩個弱女子,除了彼此伸出安慰的手,似乎別無辦法可以排遣心中的失落和恐懼。 青夔歷四百一十七年冬,青王清任納首輔慶延年之孫女慶洛如為妃,號芸妃。 在此之前的那個深秋,青王曾三次召慶家小姐入昔輝堂練習射箭。朝中上下都在猜想,這位慶家小姐,大約會是下一任的王后了。大學士那一邊的人難免憤憤不平。連慶延年自己都大感詫異。讓青王立慶洛如為後,是他私心裡的希望,甚至不惜為此威脅夏妃。但是時局和青王的態度都已經不同於慶拂蘭當年。他自己對這件事,都沒有太大把握。然而青王選擇了慶洛如。也許,對於即將步入垂暮之年的帝王而言,青春少艾是難以抵擋的魅力。 慶延年一度大鬆一口氣。 然而旨意下來以後,他沉下的心又漂移起來。芸妃算是個什麼名號?四妃之中並沒有這樣的封號,似乎只是一個隨便的稱謂。從這點上看,慶洛如被架在了一個不進不退的位置上。而宮中的格局,從外表上看基本沒有改變。青王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幕僚們恭維道,青王喜歡芸妃慶洛如,這是不爭的事實。早晚芸妃生下小公子,這王后的位置還有誰能跟她爭?宮裡的人告訴慶首輔,只要芸妃在跟前,青王的飯都要多吃一碗。那小丫頭竟有這等本事,倒也是她的緣法,慶延年心想。他已經老了,謀略有餘,精力卻不及往年。面對精明深沉的青王,他甚至沒有足夠的信心繼續掌控已有的那些東西。但是小孫女兒的表現出人意料,倒給了他一點點冀望,也給了他一點點擔憂。 而對於十七歲的少女慶洛如來說,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青王清任把青鸞宮旁邊的紫竹苑賜予她居住。之前所有人都對她說她會成為王后,她心裡又是驚喜,又是惶惑。這已經超出了她的小小希冀。她希冀的是什麼呢,不過是讓那個傳說中的英雄看她一眼。這就像每一個荳蔻少女所懷有的心思,簡單的夢想,不計後果的熱情。然而現在,她竟然要做他的王后?竟然所有的人都當她是王后了。 繁花簇錦的嫁衣已經卸在一邊,她呆呆地坐在檀木雕花大床上。早間的旨意她很快就知道了。結果不是王后,卻是……芸妃,她很重的心忽然輕了,可是這一輕又似乎輕過了頭,飄忽忽不知往哪裡著落。她甚至看到了旁人哀憫的神情。沒有做王后,她很可憐嗎?她要到了她想得到的,為什麼被別人一看,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了呢?一時間百味雜陳。 她不像孤女嬋娟。她從小順風順水,有生里第一次覺得,命運的詭變,人情的複雜,遠遠地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不過是一個月的工夫,就改變了一生的軌跡。她無意識地拉扯那些散落的頭髮。極盡奢華鋪陳的房間,在她的眼裡,卻空蕩盪像一個雪洞。侍女們進來,要替她換上晚裝,看她這副樣子,不由得換了一個半譏諷的眼色,正要上前勸諫,卻聽見背後青王威嚴的聲音,“你們都退下好了。” 慶洛如這才從沉思中驚起。 侍女們像花蝴蝶一樣,翩翩退下。只剩下青王一人站在幽暗的燈火裡,注視著因為擔憂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少女。 慶洛如慌忙跪下請安。彼時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蜷在地上有如蘭花初綻。清任將她一把拽起,攬入懷中。少女臉上頓時紅潮翻湧,而手卻是越來越涼。 “你害怕嗎?” 慶洛如聽見青王的聲音柔和得不像真實的,便胡里胡塗地說了句:“不怕。” 清任輕聲笑了。慶洛如發現此刻青王的表情,微微透著明紅,泛起一種不真實感,彷彿隔著久遠的歲月,凝視著遙遠彼方的某個目標。 也就是在芸妃正式入宮的那一夜,在郢都城北,永遠寂如長夜的神殿裡,朱宣終於完成一天的禱告。 他站起身來,看見巫姑靜悄悄地站在廊簷下,點著一盞舊白紙燈籠。跳躍的火光將她的身影勾成了濃重的暗金色。 “師父——師父——”少年看見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連忙喚她。 巫姑清醒過來,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長嘆了一聲,朝他招招手,“我算著今天晚上,後院的風蘭花應該開了。一同去賞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盞新的燈籠,跟在巫姑身後。 巫姑好靜,以祭司清修為名,神廟裡不許留住其他的巫師。這麼些年也只有兩個徒弟,一個是朱宣,一個是嬋娟。夏妃知道清任對巫姑的看重,超過每一個后妃,所以巫姑隱然擁有無上的特權。夏妃讓嬋娟入道,本就是為了籍此求得庇護,並不是真的想讓千金玉體成為巫師。因此巫姑也不會令嬋娟隨侍身旁。日夜跟隨著巫姑的,只有二十歲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間,這曠大的神廟中,只有師徒二人。雖說都是有高超法力的巫師,也未免覺得靜得可怕。 “把燈吹了罷。”巫姑吩咐。 一片濃郁的夜色中,風蘭花纖長的花瓣閃爍著銀白色的磷光,彷彿遊蕩的幽靈,風一吹就會消散。事實上風蘭這種花禁不起白晝的熱烈,總是在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中凋謝。 “一生只開一次,一次只開一夜,”朱宣輕聲說,“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一夜的盛開。所以,這種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貴了好多倍,”巫姑說,“沒有可惜,就不值得懷念了。” 朱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把花採下來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說。 朱宣溫順地點頭。 巫姑悠然地看著少年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潔白的花瓣。風蘭花,雖然是只開一夜的絕色花朵,依然因為它極其神秘的藥用價值,要在最美麗的時候被採摘下來。 “嬋娟也來就好了。”巫姑說。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幾天她跟我說,希望看到一次風蘭花開。可是我邀請她在神殿裡留宿看花,偏偏她又來不了。”巫姑說。 朱宣自然知道,因為嬋娟要參加慶洛如入宮的典禮。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話,只能保持沉默。 “聽說他們家裡,想把她嫁給慶延年的孫子,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嬋娟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比起你來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愛徒,怎麼能落到慶延年手裡去呢?世事難料啊。” 朱宣的臉白了白。 “花如年華,不能錯過的。”巫姑悠悠地說,“等到明年,還能留下誰在這裡?不知花在何處,人又在何處了。” 朱宣心裡一動,立刻說:“別人不在,也有我和師父您,在這裡守著花開的。” 巫姑蒼涼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懾,心中一酸,再不敢抬起頭來看她,只是用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美麗的風蘭花終於被一一撕碎,變成金盤紅緞上的一堆碎銀片玉。巫姑將這一盤花瓣捧回房中,掩了門,囑咐朱宣道:“我要連夜將這花朵炮製成藥,不需你幫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畢恭畢敬地退了出來。 一彎新月,漸漸沉落西天,只有疏疏朗朗幾顆星,斜掛在墨色的天宇中。朱宣一邊吸著冰涼的夜風,一面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所。這是一間相當隱蔽的偏院。神殿最後一道迴廊的盡頭,插入一片濃密得有些陰森的樹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廟以來就已存在,幾百年來不曾有人敢於觸動它,即使當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難以察覺到就在這神木林後面,神廟的圍牆邊下,還有幾間隱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圍牆而建,全然由竹木構建而成。一牆之隔便是郢都城的護城河沿,白日里隱隱能聽見牆外販夫走卒們的喧囂聲,而牆內卻是永遠與世隔絕的天地。 朱宣並沒有回到屋中。夜涼如水,心亂如麻,他想自己清靜一會兒。此時此刻,巫姑應該還在藥房中整理風蘭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樣的心緒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門,門外是一條窄窄的隱秘巷道,通往圍牆外。這門常年不開,一把鐵鎖早已銹死,薄木板也朽爛不堪。巫姑在這裡種上了天闕山的雲蘿花,花蔓很快就爬滿了整個木門,一直高高地攀到圍牆頂上去。朱宣很喜歡這種有著水綠色花朵和冰涼香氣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個矮梯,以便閒來時給花藤修剪枝條。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會獨自坐在梯子最上面的一格上,任由思緒如這植物一般瘋長,無拘無束,無邊無際。這時候他就會感到自己離天空近了一些,離塵世也近了一些。 週天的星,如霜雪細碎,如落花飄零。 “朱宣。” 他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彷彿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面上。 “朱宣,你在麼?”小心翼翼地,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他立刻把身子貼向了花牆,靠近那聲音的來處。牆外的人聽見了響動,發出了欣喜的嘆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麼了,這麼晚還過來?”朱宣急切地問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過來看看你。”她說,“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隨姑母入宮侍奉,直到現在才出來。” “是你說的那個——慶首輔的孫女?”朱宣遲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會兒,道:“婚禮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沒有這麼榮耀的典禮了,就好像是死氣沉沉的夜裡,忽然點起了光明燭火。連我這個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寶氣的大紅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時候,也不可能裝扮得如此奪目了。” “你穿禮服的樣子,一定很美。”朱宣說。 她的確穿著那繁花似錦的禮服,守在柴門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開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護城河邊污濁的泥地上,沾滿了腥濕的草葉和露水。她沒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說:“朱宣,我想看見你。” 朱宣沒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會回答,於是緊跟著說:“我每天都忍不住猜想你的眼睛,你的頭髮。可是我們永遠都不能見面。我永遠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模樣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模樣,我不能照鏡子。” “可是,”嬋娟說,“有一個人知道你的模樣。” 朱宣“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你的樣子,”嬋娟忍不住強調了一下,“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她能看見,不要告訴我因為她是法力最強的巫師,所以她看見你不會死,這個理由不充分。” 朱宣說:“嬋娟,不要這樣談論我們的師父。” 雖然少年的聲音清靜如水,卻不能有效地平息女孩激蕩的情緒,“我仰慕師父,她睿智而聖潔。雖然外面有種種的說法。一直以來我都認為,無論師父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有異議。可是,當我了解到你的存在,當我知道你因為她的緣故而不得不忍受無盡的痛苦,我再也無法認同她的所作所為。我記得你對我說過,當你還是個小孩子,偶然的機會第一次看見了神殿外面的人,你高興得不得了。然而還未等你跟他說上一句話,那人就倒在了地上,眼睛變成了兩隻血洞……你立刻就暈了過去。那樣的恐怖和罪惡感,幾乎把你的精神摧垮。然而這還只是第一次。在那以後你謹記著關於你自己的禁忌,不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可是防不勝防,依然有十多個不幸的人,因為你而喪失生命。” “嬋娟,你害怕我嗎?”他忽然問。 “我不怕你。可是我也曾經深深地害怕過。”嬋娟說,“外界的人,只知道神殿裡豢養秘獸,用目光奪人性命,就像最邪惡的妖魔一樣。卻不知道,你比誰都無辜。你只是秘術最大的受害者……” “別說了,嬋娟。” “你不必隱瞞,傷人並不是你天然的特質。我思前想後,這只有一種解釋,是師父對你施了法術讓所有看見你的人都不能活命。而殺人的罪過和痛苦,卻被強加於你。” “我的確痛苦,但並無怨恨。” “朱宣!” “你說得不錯,我並非天生會傷人,是師父在我的眼睛裡面種下了咒法。” “果然如此!”聽見他如此平靜地承認了,她忍不住驚呼,“她想用這種的方法來拘禁你,獨占你——” “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朱宣的聲音從濃密的雲蘿花藤後面透過來,彷彿只是一道不經意的夜風,“儘管傷了這麼多人。但師父是不得已而為。” “怎麼?” “她說這是為了保護我,否則我會死去。”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我不相信。” “這是真的。” “你有何證據?” “證據麼?師父就是這麼說的。” “你怎麼知道師父說的就一定是真的,你為什麼如此信任她?”嬋娟不禁焦急起來,朱宣是那樣的一個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從未接觸過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麼叫欺騙吧? “我為什麼不信任她呢?師父是我愛的人,我當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師妹一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寧靜得像午夜的河水流淌,語氣自然得像風中的葉落,就像魚在水中游,鳥在天上飛,而他像赤子一樣地相信他的師父。牆外的她,心中倒極其不自在,彷彿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顏的。 “可是……”她終究還是不能解除疑慮,對他的關切又升了起來,“難道沒有別的辦法,能夠讓你離開這個牢籠?” “師父一直在想辦法。” 嬋娟不語,下意識地用手指搓揉著拖在塵泥中的裙幅。她隔著密密的雲蘿花架,聽見他的呼吸,溫柔而坦然,像一隻幼獸。 彼此沉默片刻之後,彷彿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開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師父,還有別的原因。” “嗯?” “因為她其實是我的母親。” 依然是平靜如夢的聲音,卻把嬋娟驚呆了。她一把抓住了手邊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脫韁的思緒。 “嬋娟?”朱宣也察覺到了她這邊的震動。 “你怎麼知道的?”她急問,“是她告訴你的?” “她沒有說過。” “那你——” “你又來了。”他彷彿是在那邊輕輕地笑著,“一個孩子對母親的直覺,還不夠嗎?” “你——真是這樣覺得的?” “嬋娟,師父待你如何?” “師父待我很好。”嬋娟頓了頓,又說,“我明白了。師父待我很好,對你更好,但是她對待你的方式,和對我完全不同。——是因為這個嗎?” “大約可以這麼解釋。不過也可以說,是我更願意接受她是我的親生母親這一事實。”朱宣道,“這也許是個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訴我。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覺到了,從她教我讀書、寫字、種花和養鳥,從她帶著我學習法術,從她看我抄寫經書的眼光,從她聽我彈琴時的神情……雖然她是那麼淡漠的一個人,可是她對我的態度還是明顯的與眾不同。我相信,這是母親才有的姿態。” “所以,”嬋娟嘆息道,“你也就像一個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樣地信賴著她……你可有告訴她,你的這種感覺?” “從來沒有——既然她竭力隱瞞。”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嬋娟道,“那是絕對犯了大忌的。” “我知道。可是,其實……我很想……聽見她親口承認。” 嬋娟靜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麼,道:“這麼說,你的父親……” “——是的,當然,就是那個人。”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愛著的那個人。” 這句話令兩人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嬋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說的是什麼。情人的傷感總是類似。她離他如此之切近,能夠清楚地感知夜風穿過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鬢角,然而他們卻永遠不能看見對方的面目,在傾心相與中素昧平生。她滿腹惆悵,回頭看護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兒,風似乎吹得更急。晨星寥落,遠處黑壓壓的城牆角,框住了淺淺一抹鉛色的天空。 “嬋娟,”他低聲問,“可以讓我握一下你的手嗎?” 她低頭看見,密不透風的雲蘿花藤蔓之間,不知何時破出了一個細小的縫隙,一根修長的屬於少年人才有的手指,從那個縫隙裡探了出來。她毫不猶豫地捉住了它。陌生而熟悉的溫暖,令那隻冰涼的手指微微顫栗。原來他和她彼此的依戀並非幻覺,而是如此真實地存在著。 “天快亮了,”她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向他作別,“我必須走了。” “嗯,路上小心。”他說。 盡力握了下他的手指,然後撒開。嬋娟迅速提起沾滿泥水的紅色長裙,踏著護城河堤,頭也不回地離去。 此時朱宣還沉浸在第一次接觸到別人的激動之中,並未留意到神殿圍牆一角,高高的塔樓上有一個單薄的人影。沒有人知道,很多年來巫姑都保持著這樣一個習慣,在冷月清風的夜晚獨上高處,守望長空,玄思冥想,並且留意到世上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聽見很多只能在戀人間傳遞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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