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倚天屠龍記(世紀新修版)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刀劍齊失人云亡

殷離敷了波斯人的治傷藥膏之後,仍發燒不退,囈語不止。她在海上數日,病中受了風寒,那傷藥只能醫治金創外傷,卻治不得體內風邪。張無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遙遙望見東首海上有一小島,便吩咐舵工向島駛去。 眾人上得島來,精神為之一振。那島方圓不過數里,長滿了矮樹花草。張無忌請週芷若看護殷離、趙敏,自己分花拂草,尋覓草藥。但島上花草與中土大異,多半不識,張無忌越尋越遠,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來將那草藥搗爛了,餵殷離服下。 他見趙敏在旁一直昏睡不醒,不禁擔心起來,搭她脈搏,振搏平穩均勻,並無異狀,想是受傷之後,海行疲累,到了島上就此大睡。過了好一會,她終於醒來,見張無忌目不轉睛地瞧著她,微微一笑,說道:“你瞧我什麼?不認識了嗎?”張無忌笑道:“你睡得真沉,我擔心了好一會呢,怕你的傷勢有反复,覺得怎樣?”趙敏道:“不覺得什麼不舒服,只是睡不醒,頭有點兒沉。”張無忌道:“你受傷之後,身子還沒恢復。偏生這島上找不到草藥,再睡得一兩天就好了。肚子餓嗎?想不想吃飯?”

趙敏道:“好啊,我幫週姊姊做飯。”週芷若道:“你身子還沒好,再睡一忽兒吧。飯做好就叫你,船上搬下來有雞有火腿,咱們今晚能飽餐一頓,喝一碗好湯。” 五人圍著火堆,用過了飲食。四下里花香浮動,草木清新,比之船餘中的氣悶局促,另有一番光景。殷離精神也好了些,說道:“阿牛哥哥,今晚咱們睡這兒,不回船去了。”此議人人讚妙。眼見小島上山溫水清,料無兇禽猛獸,各人放心安睡。 次晨醒轉,張無忌起身,只跨出一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只覺雙腳虛軟無力,那是從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見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處。他心下更驚,奔到海灘縱目遠眺,不見船隻踪影。 向右奔出幾步,只見一個女子俯臥在海灘旁的沙中,搶過去扳過她身子,卻是殷離,但見她滿臉是血,忙抱起一探鼻息,呼吸微弱之極,若有若無,張無忌大驚,叫道:“蛛兒,蛛兒,你怎麼了?”殷離雙目緊閉不答,再一細看,見她臉頰上給利刃劃出了十來條細細的傷痕,橫七豎八,模樣可怖。殷離自為金花婆婆打傷之後,流血甚多,體內蘊積的千蛛毒質隨血而散,臉上浮腫已退了一大半,幼時俏麗的容顏這幾日來本已略復舊觀,此時臉蛋上多了十幾道傷痕,雖劃傷處甚細,但條條是血,面目又變醜惡。

張無忌見她肚腹脹起,顯是給人投入海中,喝飽了海水,幸好清晨潮退,她俯伏處露出海沙,否則此時多半已遭淹斃,忙倒轉她身子,抱住她雙腿,縱身跳躍。跳得幾下,殷離嘴裡流出海水,張無忌大喜,繼續跳躍,直到她嘴裡再無海水敘出。張無忌將她扶正,搭她脈搏,仍時跳時停,甚為微弱。 他記掛義父與周趙二女,橫抱殷離,往來路奔回,叫道:“義父,你安好麼?”卻不聽得謝遜回答,忙奔到謝遜睡臥處,見他好端端地睡得正沉,呼吸脈搏如常,先放了一大半心。一看身周,屠龍刀和倚天劍卻皆已不見。 趙敏、週芷若、殷離三女昨晚睡在遠處一塊大石之後。他奔過去看時,見周芷若側身而臥,趙敏卻不在該處。看周芷若時,見她滿頭秀發給削去一大塊,左耳也被削去一片,鮮血未曾全凝,可是她臉含微笑,兀自做著好夢,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嬌麗無限。

他心中連珠價不住叫苦,叫道:“週姑娘,醒來!週姑娘,醒來!”週芷若只是不醒,探她鼻息,幸好呼吸無變。張無忌伸手搖她肩頭,週芷若打了個哈欠,側了頭仍然沉睡。張無忌知她定是中了迷藥,昨晚出了這許多怪事,自己渾然不覺,此刻又是全身乏力,自也必中毒無疑。 這時他心中隻掛念趙敏,四下里奔跑尋找,全無踪影,再沿海灘奔跑一周,時時刻刻只怕突然見到她的屍體給海水沖上沙灘,又或是在海中載浮載沉,幸好這可怕的情景並未出現,本來的擔心慢慢一步步地轉變成傷心。 “這些事難道都是趙姑娘幹的?她昨晚下了毒把我們全迷倒了,自己上了那艘波斯船,逼迫水手駛船離去,把我們都留在島上。那為什麼?為什麼?她放逐了我,好去對付明教,便把屠龍刀和倚天劍都拿去了?”

又想:“她受傷之後,身子尚未大好,未必能逼迫波斯水手駛船離去。嘿,她有屠龍刀與倚天劍兩大利器在手,盡可嚇得波斯水手聽從號令。趙敏啊趙敏,天下的榮華富貴,有何足道?你竟把我對你的一番深情恩義,盡數置之腦後。唉,番邦女子,當真信不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媽媽臨死時叮囑過我的,越美麗的女人,越會騙人!”自思一生受人辜負欺騙,從未有如今日這般厲害,望著茫茫大海,想起小昭,真想跳入其中,從此不再起來了。 隨即想到義父失明,屠龍刀又失,週殷兩位姑娘在這島上孤苦無助,全仗自己救護,便又奔到謝遜身旁,叫道:“義父,義父!”謝遜迷迷糊糊地坐起,問道:“怎麼啊?”張無忌道:“糟糕!咱們中了奸計。”將波斯船駛走、殷離及週芷若受傷之事簡略說了。謝遜驚問:“趙姑娘呢?”張無忌黯然道:“不見她啊。”吸一口氣,略運內息,只覺四肢虛浮,使不出半分勁來,衝口便道:“義父,咱們給人下了'十香軟筋散'。”

六派高手給趙敏以“十香軟筋散”困倒、一齊擄到大都萬安寺中之事,謝遜早已聽張無忌說過,他站起身來,腳下也虛飄飄的全無力道,定了定神,問道:“那屠龍刀和倚天劍呢?也都給她帶走了?”張無忌黯然點頭,道:“都不見了。”心中又氣惱,又失望,他在義父身邊,便如孩子一般,顧不得什麼教主之尊,就此放聲大哭。他這般大哭,一半是心傷小昭離去,一半是心傷趙敏欺騙背叛自己。 他哭了一陣,掛念殷離的傷勢,忙又拜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週芷若,她仍沉睡不醒,心想:“我內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義父其次。週姑娘內力跟我們二人差得遠了,看來一時難醒。”他眼淚未乾,尋思:“趙姑娘不顧郡主的名位,隨我這草莽匹夫浪蕩江湖,該當不至於這般無情無義。莫非波斯船夫中混有好手,夜中忽施毒藥,迷倒了我們一干人,將趙姑娘劫持了去?”一摸懷中,那六枚聖火令卻又尚在,心想:“若是波斯明教的好手迷倒我們,他們要取的首先必是聖火令,豈有不拿聖火令而只取刀劍之理?他們要與中土明教作對,必定先殺我與義父,擄了趙姑娘去有什麼用?真要指揮中土明教,必是擄了我去。”但覺不論如何想為趙敏開脫,總不能自圓其說。

再去查看殷離,見她氣息更加弱了,腹中積水亦不再流出,張無忌甚是焦急,找了一條小樹尖枝為她針灸,亦無效驗,只得到山邊采了些止血草藥,嚼爛了敷在殷離臉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頭皮和耳上。 忽然週芷若打了個哈欠,睜開眼來,見他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羞得滿臉通紅,伸手推開他手臂,嗔道:“你……你幹什麼……”一句話沒說完,想是覺得耳上痛楚,伸手摸去,“啊”的一聲驚呼,跳起身來,問道:“怎麼啦?哎喲!”突然雙膝酸軟,撲入張無忌懷裡。 張無忌伸手扶住,安慰道:“週姑娘,你別怕。”週芷若看到殷離臉上可怖的模樣,忙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驚道:“我……我也是這樣了麼?”張無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輕傷。”週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惡徒幹的麼?我……我怎地一點兒也不知道?”張無忌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只怕……只怕是趙姑娘幹的。昨晚的飲食之中,恐怕給她下了毒。”週芷若呆了半晌,摸著半邊耳朵,哭出聲來。

張無忌慰道:“幸好你所傷不重,耳朵受了些損傷,將頭髮披下來蓋過了,旁人瞧不見。”週芷若道:“還說頭髮呢?我頭髮也沒有了。”張無忌道:“頂心上少了點兒頭皮,兩旁的頭髮可以攏過來掩住……”週芷若嗔道:“我為什麼要把兩旁頭髮攏過來掩住?到這時候,你還在竭力回護你的趙姑娘!”張無忌碰了個莫名其妙的釘子,訕訕地道:“我才不回護她呢!她這般心狠手辣,將蛛兒傷成這般,我……我才不饒她呢。”眼見殷離臉上模樣,不禁又怔怔地掉下淚來。 身當此境,張無忌不由得徬徨失措,坐下一運功,察覺中毒著實不淺。本來“十香軟筋散”非趙敏的獨門解藥不能消解,但此時只能以內功與劇毒試相抗衡,於是運起內息,將散在四肢百骸的毒素慢慢搬入丹田,強行凝聚,然後再一點一滴地逼出體外。運功一個多時辰後,察覺見效,心中略慰,不過此法以九陽神功為根基,沒法傳授謝遜和周芷若照行,唯有待自己驅毒淨盡之後,再助謝週二人驅毒。

這功夫說來簡捷,做起來卻極繁複,他到第七日上,也只驅除了體內三成毒素。好在這毒藥短期內只令人使不出內勁,於身子暫時尚無大害。 週芷若起初幾日極為著惱,後來倒也漸漸慣了,陪著謝遜捕魚射鳥,燒水煮食。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得遠遠的。 張無忌暗自慚愧,心想趙敏之禍,全由自己而起。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栽在她手裡,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不可及。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沒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加難過,有時見到週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這等大禍!”
但殷離的病情卻越來越重。這小島地處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醫經所載,他空自醫術精湛,又明知殷離的傷勢可治,然手邊就是沒藥。偏生島上樹木又都矮小,僅能作柴薪之用,否則他早已紮成木筏,冒險內航。他若不明醫術,也不過是焦慮而已,此時卻如萬把尖刀日夜在心頭剜割。這一晚他嚼了些退熱的草藥,餵在殷離口中,眼見她難以下嚥,心中酸痛,淚水一顆顆滴在她臉上。

殷離忽然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哥哥,你別難過。我要到陰世去見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去了。我要跟他說,世上有一個阿牛哥哥,待我這樣好,可比你張無忌好上千倍萬倍。”張無忌喉頭哽咽,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實在就是張殷離握住了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始終沒答允嫁給你,你恨我麼?我猜你是為了討我歡喜,說著騙騙我的。我相貌醜陋,脾氣古怪,你怎會要我?” 張無忌道:“不!我沒騙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能娶你為妻,實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諸事料理停當,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離伸手,輕輕撫他面頰,搖頭道:“阿牛哥哥,我可不能嫁你啊!我的心,早就許給了那個兇惡狠心的張無忌了……阿牛哥哥,我有點兒害怕,到了陰世,能遇到他麼?他仍然會對我這麼狠巴巴的麼?”

張無忌見她說話神誌清楚,臉頰潮紅,心下暗驚:“這是迴光返照之象,難道她便要畢命於今日嗎?”一時呆呆出神,沒聽見她的話。殷離抓住了他手腕,又問了一遍。 張無忌柔聲道:“他永遠會待你很好的,當你心肝寶貝兒一般。”殷離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兒好麼?”張無忌道:“老天爺在上,張無忌誠心誠意地疼你愛你,他早就懊悔小時候待你這般凶狠了。他……他對你之心,跟我一般無異,沒半點分別。” 殷離嘆了口氣,嘴角上帶著一絲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著他的手漸漸鬆開,雙目閉上,終於停了呼吸。張無忌探她呼吸心已兩者皆無。 張無忌將她屍身抱在懷裡,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視,仍不知自己便是張無忌。這些日來,她始終昏昏沉沉,沒法跟她說知真相。當她臨終前的片刻神誌清明之際,卻又什麼也來不及說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也沒什麼分別。他心頭痛楚,竟哭不出聲來,只想:“若不是趙敏既傷她臉頰,又將她拋人大海,她的傷未必無救。若不是趙敏棄了咱們在這荒島之上,只要數日間趕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性命。”恨恨地衝口而出:“趙敏,你這般心如蛇蠍,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張無忌決不饒你性命!” 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只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他又傷心,又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 週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氣的好男兒。”搶上幾步,撫著殷離的屍身大哭起來。謝遜聽到哭聲,尋聲而至,得知殷離身亡,也不禁傷感。 張無忌到山岡之陰去挖墓,島上浮泥甚淺,挖得兩尺,便遇上堅硬的花崗石,手邊又無鋤鏟,只得將殷離的屍身放入淺穴,待要將泥土堆上,見到她臉上的腫脹與血痕,心想:“碎石泥塊堆在臉上,可要擦傷了她。”折了些樹枝架在她屍身上,再輕輕放上石塊,似乎她死後尚有知覺,生恐她給石塊壓痛了。折下一段樹幹,剝去樹皮,用殷離的匕首在樹幹上刻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下面刻道:“張無忌謹立”。一切停當,這才伏墓痛哭。 週芷若勸道:“殷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算仁至義盡。只須你不負了今日所發的誓,殺了趙敏為她報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當含笑的了。”
張無忌一番傷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復又散開,再多費了數日之功,才漸行凝聚,待得盡數驅出體外,又是十餘日之後了。 小島地氣炎熱,野果甚多,隨手採摘,即可充飢,日子倒也過得併不艱難。週芷若知他心傷殷離之死,惱恨趙敏之詐,復又難捨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溫柔體貼。 張無忌花了不少時日運功為謝遜驅去體內毒性,本該再為周芷若驅毒,但周芷若內力全失,無力吸取他的九陽真氣,要為她驅毒,須以一掌貼於后腰,一掌貼於臍上小腹,後推前引,將九陽真氣送人對方體內,但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膚相親?但若非這般運功,又不能將自身的九陽真氣輸入她體內,一連數日,好生躊躇,難以決斷。 這日晚間,謝遜忽道:“無忌,咱們在此島上,你想要過多少日子?”張無忌一怔,道:“那就難說得很,只盼能有船隻經過,救咱們回歸中土。”謝遜道:“這一個多月來,你曾見到過船帆的影子麼?”張無忌道:“沒有。”謝遜道:“是了!說不定明天便有船隻來到,但說不定再過一百年也沒船經過。”張無忌嘆道:“這荒島孤懸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經,咱們是否能重回中土,原屬十分渺茫。” 謝遜道:“嗯,解藥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軟筋散的毒素留在體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處?”張無忌道:“時候不長,也沒多大害處,但這劇毒侵肌蝕骨,日子久了,五臟六腑難免受損。” 謝遜道:“是啊。那你怎能不儘早設法給周姑娘驅毒?你說周姑娘和你從小相識,當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時,她曾有惠於你。這等溫柔有德的淑女,到哪裡求去?難道你嫌她相貌不美么?”張無忌道:“不,不,週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裡還有美人?”謝遜道:“那我為你做主,娶了她為妻。這男女授受不親的腐禮,就不必顧忌了。” 週芷若在旁聽著他二人說話,忽聽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羞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便走。謝遜躍起身來,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笑道:“別走,別走!今日我這媒人是做定的了。”週芷若嗔道:“謝老爺子,你為老不尊!咱們只盼想個法兒回歸中土,這當兒怎地說起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來?” 謝遜哈哈大笑,說道:“男女好合,是終身大事,怎麼不三不四了?無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島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們當日若非破除了這些世俗禮法,世上哪裡有你這個小子?何況今日有義父為你主婚。難道你不喜歡週姑娘麼?不想給她驅除體內毒質麼?” 週芷若掩了面只想要走,謝遜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哪裡去?明日咱們不見面了麼?啊,我知道了,你是不肯叫我這老瞎子做公公?”週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謝老爺子是當世豪傑……”謝遜道:“那你是答允了?”週芷若只說:“不,不!”謝遜道:“你是嫌我這義兒太過不成才麼?” 週芷若頓了一頓,說道:“張教主武功卓絕,名揚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謝遜道:“怎麼?”週芷若向張無忌微微掠了一眼,說道:“他……他心中真正喜歡的是殷姑娘、是趙姑娘、是小昭,我知道的。”謝遜道:“殷姑娘過世啦!小昭去了波斯,再也見不到了。趙敏這賤人害得咱們如此慘法,無忌豈能仍然執迷不悟?無忌,你自己倒說說看。”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趙敏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轉念間,立時憶起殷離臉上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劍傷來,忙道:“趙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殺了她為表妹報仇。” 謝遜道:“照啊,週姑娘,那你還有什麼疑忌?”週芷若低聲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個誓來。否則我寧可毒發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驅毒。”謝遜道:“無忌,快立誓!” 張無忌雙膝跪地,說道:“我張無忌倘若忘了表妹的血仇,天地不容。”週芷若道:“我要你說得清楚些,對那位趙姑娘怎樣?”謝遜道:“無忌,你就說得更清楚些。什麼'天地不容',太含糊了。” 張無忌朗聲道:“蒙古女子趙敏為韃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傷我武林義士,復又盜我義父寶刀,害我表妹殷離。張無忌有生之日,必當報此大仇,否則天厭之,地厭之。”週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時候,你又不忍下手哩。” 謝遜道:“我說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江湖豪傑,還管他什麼婆婆媽媽的繁文縟節,你小兩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親吧。這十香軟筋散早一日驅出好一日。” 張無忌道:“不!義父,芷若,你們聽我一言。表妹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為夫,我心中也已以她為妻,雖無婚姻之事,卻有夫婦之義。她屍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結新歡?” 謝遜沉吟道:“這話倒也說得是,依你說那便如何?”張無忌道:“依孩兒之見,孩兒今日先和周姑娘訂立婚姻之約,助她療傷驅毒,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們得回中土,待孩兒殺了趙敏,奪回屠龍寶刀交回義父手中,那時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說兩全其美。”謝遜笑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們也回不了中土呢?”張無忌道:“三年之後,不論咱們是否能離此島,就請義父主持孩兒的婚事便是。” 謝遜點了點頭,問周芷若道:“週姑娘,你說怎樣?”週芷若垂頭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家,自己能有什麼主意?一切全憑老爺子做主。” 謝遜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為定。你小兩口是未婚夫婦,不必再有什麼顧忌。無忌,你給我的兒媳婦驅毒吧。”說著大踏步走向山後。 張無忌道:“芷若,我這番苦衷,你能見諒麼?”週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這個醜樣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換了趙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說到這裡,轉過了頭,不好意思再說。張無忌評然心動,尋思:“當大夥兒同在小船中漂浮之時,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實芷若的話不錯,我心中真正所愛,竟是那個無惡不作、陰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稱英雄豪傑,心中卻如此不分善惡,迷戀美色。” 週芷若回過頭來,見他兀自怔怔地出神,站起身來,便要走開。張無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週範若功力未復,腳下無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懷裡,掙扎不起來,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張無忌見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抱著她嬌柔的身子,低聲道:“芷若,咱倆幼時在漢水中一見,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頂我獨鬥崑崙、華山兩派四老之時,你指點關竅,救我性命。當時我也只感激你的關懷,卻不敢另有妄念。”週芷若倚在他懷裡,說道:“那日我刺你一劍,你難道不恨我麼?”張無忌道:“我知你是因師父嚴命,不得不然。你沒刺正我的心口,我便知你對我暗有情意了。”週芷若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早知如此,當日我一劍刺正你心口,多少干淨,也免得以後無窮歲月之中,給你欺侮,受你的氣。”張無忌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說道:“我此後只有加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 週芷若側過身子,望著他臉,說道:“要是我做錯了什麼事,得罪了你,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麼?”張無忌和她臉蛋相距不過數寸,只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在她左頰上輕輕一吻,說道:“似你這等溫柔斯文、端莊賢淑的賢妻,哪會做錯什麼事?”週芷若輕輕撫摸他後頸,說道:“便是聖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從小沒爹娘教導,難保不會一時糊塗。”張無忌道:“當真你做錯什麼,我自會好好勸你。” 週芷若道:“你對我決不變心麼?決不會殺我麼?”張無忌在她臉頰上又輕吻一下,柔聲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哪有此事?”週芷若顫聲道:“我要你親口答應我。”張無忌笑道:“好吧!我對你決不變心,決不會殺你,便連一拳一腳,也不會加於我愛妻週芷若身上。” 週芷若凝視他雙眼,說道:“我不許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經經地說。”張無忌笑道:“你這個小小腦袋之中,不知在想些什麼。”心想:“總是我對趙敏、對小昭、對錶妹人人留情,令她難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後,怎會更有此事?”收起笑容,莊言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我從前三心兩意,只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後對你決不變心,就算你做錯了什麼,我連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 週芷若道:“無忌哥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記得今晚跟我說過的話。”指著初升的一勾明月,說道:“天上的月亮,是咱倆的證人。” 張無忌道:“對,你說得不錯。天上明月,是咱倆的證人。”他仍將周芷若摟在懷裡,望著天邊明月,說道:“芷若,我一生受過很多很多人的欺騙,從小為了太過輕信,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到底有多少次,這時候也記不起來了。只有在冰火島上,和爹爹、媽媽、義父在一起的時候,那才沒人世間的奸詐機巧。我第一次回歸中原,便遇上一個叫化子弄蛇,他騙我探頭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頭上,將我擒住。我又哪料得到,咱們同生死、共患難地來到這小島之上,趙姑娘竟會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劇毒?”週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到得黃河悔已遲。” 張無忌突然覺得:“自今而後,再也沒人對我行姦使詐了,世上永遠如此,那可有多好!”心中不禁充滿了幸福之感,說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後咱們倘若得能回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猾小人。有了你這個賢內助,我會少上很多當了。” 週芷若搖頭道:“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了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麼?” 張無忌道:“只有你這等忠厚賢慧的姑娘,才不會騙我。”週芷若轉過身來,將臉伏在他懷裡,柔聲道:“無忌哥哥,我能和你結為夫婦,心裡快活得不得了,只盼你別因我愚笨無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會盡我所能,好好地服侍你。將來你如發覺我做了什麼事對你不住,那也是因為愛你的緣故。”張無忌道:“你為了愛我,不論做什麼事,我決不會怪你。” 週芷若拉過他手,輕輕握著,撫摸他手背,說道:“無忌哥哥,我心中有件好大的為難事,你給我拿個主意,到底怎麼辦才好?”張無忌道:“你是我愛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天大的難事,咱們也一起來承擔。”週芷若道:“那日在大都萬安寺高塔上,我師父將掌門人的鐵指環傳給我,又吩咐我跟你親近……”張無忌一拍大腿,說道:“既然你師父有命,那就好極了!”週芷若道:“不是的,師父叫我跟你親近,卻不能對你心存愛慕,不能真的當你是情郎,更加不能嫁給你做妻子。她……她逼我立下重誓:我若和你結成夫婦,我親生父母雖已死在地下,屍骨不得安穩;我師父滅絕師太死後必成厲鬼,令我一生曰夜不安,我如和你生下兒女,男子代代為奴,女子世世為娼……”她說到後來,聲音已經打顫。 張無忌只聽得全身冷汗直冒,不禁毛髮皆豎,顫聲道:“那……那為什麼?”週芷若道:“師父逼我跟你親近,卻不能真的對你好,不能當你是夫郎,為的是……為的是要我暗中害你……”張無忌立時醒悟,當日滅絕師太逼迫紀曉芙去害死楊逍,使的就是這一招,心下了然,便不再迷糊驚懼;說道:“那你是不肯發誓了?” 週芷若道:“師父跪在我面前,我如不答允,她便不起身,我無可奈何,只得依著她發了這誓。無忌哥哥,我是一心一意想嫁你的,我一心一意親你愛你,決不餘害你半分。但我一想到師父叫我發的誓,心中就好生不安。”張無忌摟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柔聲道:“你既對我這麼說了,自然不會害我,否則豈不是叫我多了提防?” 週芷若道:“那我發了這個毒誓,又怎麼辦?”張無忌道:“是你師父逼著你發的,自然算不得數。芷若,我跟你說,那日在萬安寺中,趙姑娘威脅著要用劍在你臉上劃幾下,毀了你的花容月貌,當時我著急得不得了,在心裡起了個誓,你猜猜是什麼誓?”週芷若道:“你定是和韋蝠王一樣,決心要為我報仇,在趙姑娘臉上也劃上幾劍。”張無忌搖頭道:“不是的,當時我心裡說'此刻我如救這姑娘不得,她容貌給人毀了,就算變得醜八怪那樣,老天爺在上,我張無忌無論如何要娶這姑娘為妻,愛她惜她,護她周全。哪一位姑娘真正對我好,我也真正對她好,美麗醜陋,全不相干……'” 突然之間,山石之後飄來一個女子聲音:“咦,阿牛哥,真的嗎?”張無忌一驚,聽聲音似是殷離,不禁跳起身來,叫道:“阿離表妹,是你嗎?”週芷若叫道:“鬼,鬼!”撲在張無忌懷裡,全身發抖。張無忌摟住了她,不及去查看說話的是誰,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不是阿離!” 月光下只見周芷若臉色慘白,全身簌簌顫抖,雙手握住他手臂,張無忌只覺她手掌冰冷,顯是驚得狠了,摟著她輕輕坐下。過了好一會兒,週芷若才慢慢寧定,顫聲道:“殷姑娘明明已經死了,咱們也給她葬了,怎麼又來說話?”張無忌道:“是我聽錯了,是風吹樹葉的聲音。我說到劃破了臉,容貌醜陋,便聯想到了表妹,可嚇怕了你!” 週芷若泣道:“我師父說,我如真心愛你,她會變成厲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莫非剛才是師父來嚇我?師父又說,我如和你生下孩子……”張無忌接口大聲道:“張無忌和周芷若他日成婚,生下的孩子,男的為人仁義,武功高強,女的聰明美麗,得人喜愛,豈有為奴做娼之理?”週芷若大喜,撲在他懷裡,說道:“無忌哥哥,但願如你所說,那我就放心啦!”
次日張無忌即運九陽神功助週芷若驅毒,竟出於意料之外的順利,想是她飲食不多,中毒不如他與謝遜之深。數日之後,週芷若說自覺內力全复,身體更無異狀,想來毒性已然驅盡。 如此忽忽過了數月,這一日島東幾株桃花開得甚美,張無忌折了幾枝桃花,去插在殷離墓前。只見那根刻著“愛妻蛛兒殷離之墓”的木條橫在地下,不知是讓什麼野獸撞倒了的,於是拾了起來,重又插好,想表妹一生困苦,恐怕連一天福也沒享過。 正自神傷,忽聽得海中鷗鳥大聲聒噪,抬起頭來,忽見遠處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風駛來,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聲叫道:“義父,芷若,有船來啦,有船來啦!”謝遜和周芷若聽到叫聲,先後奔到他身旁。週芷若顫聲道:“怎麼會有船隻到這荒島上來?”張無忌道:“當真奇了,難道是海盜船麼?” 不到半個時辰,帆船已在島外下錨停泊,一艘小艇劃向島來。張無忌等三人迎到海灘,只見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師軍裝,張無忌心中一動:“難道趙姑娘良心發現,又回到島上來?”斜向周芷若瞥去,見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顯是也擔著極大的心事。 片刻間小艇劃到,五名水手走上海灘,為首的一名水師軍官躬身向張無忌道:“這位是張無忌張公子?”他說的是漢語。張無忌道:“正是。長官何人?”那人聽到張無忌自承,神色間極是欣慰,說道:“小人賤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當真幸運之至。小人奉命前來,迎接張公子、謝大俠回歸中土。”他只說張謝二人,卻不提週芷若和殷離。張無忌道:“長官遠來辛苦,卻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駐防福建的迗花赤魯水師提督麾下,奉勃爾都思將軍之命,前來迎接。勃爾都思將軍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這一帶閩浙粵海面尋找公子和謝大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顯是他上司許下諾言,誰能找到張無忌便有升賞。 張無忌聽他所說那些蒙古將軍均不相識,料想那些將軍也是輾轉奉了趙敏之命,問道:“你可知貴上司為何派長官前來接我?”拔速台道:“勃爾都思將軍吩咐,張公子是大大的貴人,乃當世的英雄豪傑,命小人找到之後,用心侍候。至於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職位低微,未蒙將軍示知。” 週芷若插口問道:“可是紹敏郡主之意麼?”拔速台一怔,道:“紹敏郡主?小人沒福見過。”週芷若冷冷地道:“什麼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紹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陽王爺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氣一見郡主的金面?”週芷若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 張無忌向謝遜道:“義父,那麼咱們便上船吧。”謝遜道:“咱們到那邊山洞中取了隨身物品,便可上船,長官請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讓小人和水手們替三位搬行李吧。”謝遜笑道:“咱們有什麼行李?不敢勞動。”他攜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後,說道:“趙敏忽然派船來接咱們回去,其中必有陰謀,你們想該當如何應付?” 張無忌道:“義父,你想趙……你想趙敏她……她會在船上麼?”謝遜道:“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辦了。咱們只須留心飲食,免再著了她的道兒。”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把這兒收藏著的鹹魚、乾果帶上船去,再帶上清水,決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謝遜道:“我料想趙敏決計不在船上。她是欲施那些波斯人的故伎,將咱們騙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師船隻出現,開砲將咱們的座船轟沉。” 張無忌心中一陣酸痛,顫聲道:“難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將咱們放逐在這小島之上,讓咱們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歸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沒什麼事對她不起。”謝遜冷笑道:“你將她囚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齊放了出來,她焉有不記恨之理?再說,明教教主失踪,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舉訪尋,難保不尋到這荒島上來。只有令咱們葬身海底,那才斬草除根。” 張無忌道:“開砲轟船?豈不是連拔速台等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謝遜哈哈一笑,隨即嘆道:“無忌孩兒,這些執掌軍國重任之人,怎會愛惜人命?若如你這般心腸仁慈,蒙古人能橫絕四海、掃蕩百國麼?自古以來,哪一個建立大功業的英雄不是當機立斷,要殺便殺?別說區區官兵,便自己父母子女,也顧不得呢!” 張無忌呆了半晌,黯然道:“義父說得是。”他向知蒙古人對待敵人殘忍暴虐,但想對自己部下總須愛惜,聽了謝遜之言,身上不禁涼了半截,自覺此番便算能回歸中土,統率中原豪傑驅除韃子,但說到治國致太平,決非自己所能,亦非自己所願。 週芷若道:“義父,你說咱們該當如何?”謝遜道:“我的兒媳婦有什麼妙計?”週芷若道:“那麼咱們便別上這船吧,跟那蒙古軍官說,咱們在這兒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謝遜笑道:“真是傻了頭的傻主意。咱們不上船,敵人也決計放咱們不過。咱們便把這艘船中的官兵盡數殺了,他們不能再派十艘八艘來麼?何況中原有多少大事,要無忌回去擔當,怎能讓他老死於這荒島之上?”週芷若俊臉通紅,低聲道:“還是義父出個主意吧,我們只聽義父吩咐便是。” 謝遜略一沉吟,道:“須得如此如此。”張無忌和周芷若一聽,齊稱妙計。 張無忌便到殷離墓前禱祝一番,洒淚而別,這才上了大船。他在艙內艙外巡查一遍,果然並無趙敏在內,船上也沒礙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樣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錨揚帆之後,只駛出數十丈,張無忌反轉手掌,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間佩刀,架在他後頸,喝道:“你聽我號令,命航手向東行駛!”拔速台大吃一驚,顫聲道:“張公……公子,小……小人沒敢得罪你啊。”張無忌道:“你聽我吩咐行事。稍有違抗,我便砍下你腦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舵……舵手!快……快向東行駛。”舵手依言轉舵。那船橫掠小島,向東駛去。 張無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謀害於我,我已識破你們詭計,快快招來!若有虛言,小心你的性命。”說著舉起右掌,往船邊上一拍,木屑紛飛,船邊登時缺下一大塊來。船上官兵見到,無不駭然。拔速台道:“公子明鑑: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無別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勞,得蒙上司升賞,實無半分歹意。”張無忌見他說得誠懇,料非虛言,放開他手腕,走到船頭,提起一隻鐵錨,奮力上揚,大鐵錨飛向半空。眾官兵“嘩”的一聲,齊聲驚喊。待大鐵錨落將下來,張無忌右手掠推,鐵錨又飛了上去。如此連飛蘭次,他才輕輕接住。蒙古人從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見他武功如此驚人,一齊拜伏,不敢再起異心。 舵手遵依張無忌命令,駕船東駛,直航入大洋,一連三天,所見唯有波濤接天。謝遜料得趙敏所遣的砲船必在閩粵一帶海面守候巡視,現下座船航入大洋已遠,決不至和砲船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航手改道向北。這一向北,更接連駛了二十餘日,料來趙敏便再聰明十倍,也難猜到此船所在,於是命舵手折向西行,航返中土。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等不是取用自攜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鮮魚為食,於船上飲食絕不沾唇。 這日午間,遙見西方出現了陸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見歸來,盡皆歡呼。到得傍晚,大船已停泊岸旁。這一帶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可直泊靠岸。謝遜道:“無忌,你上岸去瞧瞧,這是什麼地方。”張無忌答應了,飛身上岸。 一路行去,四下里都是綠油油的森林,地下積雪初融,極是泥濘。走了一陣,樹木更加陰深,一株株參天古松,數人方能合抱。他飛身上了一株高樹,但見四下樹木無邊無際,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無人跡。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便迴向船來。 尚未走到岸旁,忽聽得一聲慘呼,聲音淒厲,正是從船上發出。他吃了一驚,飛奔而回,撲上船頭。只見蒙古官兵自拔速台以下,個個屍橫船中,謝遜和周芷若好端端地站著,卻不見敵人踪影。 張無忌驚問:“義父,芷若,你們沒事吧?敵人到哪裡去了?”謝遜道:“什麼敵人?你見到敵踪麼?”張無忌道:“不!這些蒙古人……”謝遜道:“是我和芷若殺的。”張無忌更是驚奇,道:“想不到這些韃子一回中土,便膽敢起意害人。”謝遜道:“他們沒敢起意害人,是我殺了滅口。這些人一死,趙敏便不知咱們已回中土。從此她在明里,咱們在暗裡,找她報仇便容易得多了。” 張無忌倒抽了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謝遜淡淡地道:“怎麼?你怪我手段太辣麼?韃子官兵是咱們敵人,用得著以菩薩心腸相待麼?” 張無忌不語,心想這些人對自己一直服侍惟謹,未有絲毫怠忽,雖說是敵人,但如此殺絕,總覺過意不去。謝遜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己不傷人,人便傷己。那趙敏如此對待咱們,咱們便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無忌道:“義父說得是。”但見到拔速台等人的屍身,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謝遜道:“放一把火,將船燒了。芷若,搜了屍首身上的金銀,揀三把兵刃防身。”週芷若依言遵行。三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別躍上岸來。船身甚大,直燒到半夜,方始煙飛火滅,連眾人屍首一齊化灰沉入海底。張無忌見這麼一來,乾手淨腳,再沒半點痕跡,心想義父行事雖狠辣了些,畢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亂在岸旁睡了一覺,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曰上,才遇到七八個採參客人,一問之下,原來此地竟是關外遼東,距長白山已然不遠。 待得和那些採參客人分手,週芷若道:“義父,是否須得將他們殺了滅口?”張無忌喝道:“芷若,你說什麼?這些採參客人又不知道咱們是誰。難道咱們此後一路上見一個人便殺一個麼?”週芷若窘得滿臉通紅,自與張無忌相識以來,他從未如此疾言厲色地對自己說話。 謝遜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將這些採參客人殺了。教主既不願多傷人命,咱們快些設法換了衣服,免露痕跡。”又道:“聽說當年成吉思汗行軍襲敵,路上遇到行人牧民,一概殺了滅口,就此不會洩露行踪。蒙古人所以能得天下,自有他們的道理。”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兩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見到一家農家,張無忌取出銀兩,向農民購買衣服。但那農家甚為貧苦,並無多餘衣服可以出讓,接連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湊齊了三套污穢不堪的衣衫。週芷若素來愛潔,聞到衣褲上陳年累積的臭氣,幾欲作嘔。謝遜卻十分歡喜,命二人用泥將臉塗污。張無忌在水中一照,只見已活脫成了遼東一丐,趙敏便對面相逢,也未必相識。
一路南行,進了長城,這日來到一處大鎮甸上。 三人走向鎮上一處大酒樓,張無忌摸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交在櫃上,說道:“待咱們用過酒飯,再行結算。”他怕自己衣衫襤褸,酒樓中不肯送上酒飯。豈知那掌櫃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雙手將銀兩奉還,說道:“爺們光顧小店,區區酒水粗飯,算得什麼?由小店作東便是。”張無忌很是詫異,坐定後,低聲問周芷若道:“咱們身上可露出了什麼破綻?怎地這掌櫃的不肯收受銀子?”週芷若細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個乞丐,哪裡有什麼形跡顯露?謝遜道:“我聽那掌櫃的語氣之中,頗存懼意,咱們小心些便是。” 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七人,說也湊巧,竟然也都是乞丐打扮。這七人靠著窗口大模大樣地坐定。店小二恭恭敬敬地上前招呼,口中爺前爺後,當他們是達官貴人一般。張無忌見這些乞丐有的負著五隻布袋,有的負著六隻,都是丐幫中職司頗高的弟子。店小二將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幫弟子上來。片刻之間,酒樓上絡絡繹繹來了三十餘名丐幫幫眾,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 張無忌這才恍然,原來丐幫今日在此聚會,酒樓掌櫃誤會他三人也是丐幫中人,低聲向謝遜道:“義父,咱們還是避開這裡吧,免得多惹事端,丐幫到的人可不少。” 正在此時,店小二送上一大盤牛肉,一隻燒雞,五斤白酒。謝遜腹中正餓,多月來從未好好地飽餐過一頓,聞到燒雞的香味,食指大動,說道:“咱們悶聲不響地吃了酒肉便行,又礙他們什麼事了?”說著端起碗來,咕嘟嘟地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憐見,謝遜流落海外二十餘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嘗酒味。”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釀,在他卻是如飲醍醐,似喝瓊漿。 他籲了口長氣,只感說不出的快美舒暢,將一碗白酒都喝乾了,忽然低聲道:“小心,兩個大本領的人物來啦!”張無忌聽到樓梯上的腳步之聲,果然上樓來的兩人武功了得。那兩人一走上樓梯頂口,嘩喇喇一陣響,樓上群丐一齊站起。謝遜作個手勢,三人也站起相迎。他三人坐在靠裡偏角,和眾人一齊坐著,並不惹眼,但當人人都站起身來,他三人倘若仍坐著不動,只怕當場便有亂子。 張無忌見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絡長須,除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樣似是個不第秀才。後面那人滿臉橫肉,虯髯戟張,相貌兇猛,只須再黑三分,活像是關公身旁手執大刀的周倉。這二人都五十多歲年紀,鬍鬚均已花白,背上各負九隻小小布袋。這九隻袋子只是表明他們身份,形體甚小,很難當真裝什麼物事。 張無忌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為人如何。這二人背負九袋,在丐幫中除幫主之外,當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靈蛇島上,丐幫中人來奪義父的屠龍刀,不知跟他二人也有牽連麼?” 這次屠龍刀和倚天劍為趙敏盜去,六根聖火令卻仍在張無忌懷中,沒有失落,想是趙敏忌憚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了十香軟筋散後仍有出奇本領,不敢到他懷中搜索。張無忌眼見丐幫勢眾,不敢大意,伸手懷中,摸了摸六根聖火令。 兩名九袋長老走到中間一張大桌旁坐下。群丐紛紛歸坐,吃喝起來,伸手抓菜,捧碗喝湯,吃得狼藉一團。張無忌和謝遜留神傾聽,想听那兩個九袋長老說些什麼。不料他二人盡飲酒吃菜,除了說些“你來一碗”、“這牛肉很香”之類,一言不涉及正事。待得兩名九袋長老食畢下樓,群丐也已酒醉飯飽,一哄而散。 謝遜待群丐散盡,低聲道:“無忌,你瞧如何?”張無忌道:“丐幫這許多人物在此聚會,決不會大吃大喝一頓便算。我猜他們晚間在僻靜之處定會再聚,商量正事。”謝遜點頭道:“必是如此。丐幫向來與本教為敵,焚燒光明頂便有他們的份,又曾派人來奪我屠龍刀。咱們須得打探明白,瞧他們是否另有圖謀本教的奸計。” 三人下樓到櫃面付賬,掌櫃的甚是詫異,說什麼也不肯收。張無忌心想:“丐幫鬧得這裡的菜館酒樓都嚇怕了,吃喝不用付錢。只此一端,已可知他們平素的橫行不法。” 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鎮上丐幫幫眾雖多,但依照向例,無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幫人物。謝遜道:“無忌,我眼不見物,打探訊息的事幹起來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著你去也幫不了忙,還是偏勞你一人吧。”張無忌道:“正該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門。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沒見到一名丐幫弟子。 張無忌尋思:“不到半個時辰之間,鎮上丐幫幫眾突然人影全無,料想走得不遠。”走向一間南貨店,瞪起雙眼,伸拳在櫃檯上一擊,喝道:“餵,掌櫃的,我那許多兄弟們走向哪裡去啦?”眾店伴見到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只道是丐幫中的一個惡丐,個個心驚肉跳,其中一人膽子較大,指著北方,賠笑道:“貴幫朋友絡繹都向北去了。大爺喝杯茶麼?”張無忌喝道:“不喝!喝什麼他媽的臭茶?”轉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
他快步走出鎮甸不遠,只見左首路旁長草中人影閃動,一名丐幫弟子站了起來,瞧模樣是要上來喝問。張無忌腳下加快,倏忽而過。那丐幫弟子擦了擦眼睛,還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轉眼間卻又不見了。 張無忌見丐幫沿途布了卡子,戒備森嚴,便展開輕功,向北疾馳。丐幫佈在樹後、草中、山間、石邊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為指引的路標。奔出四五里路,但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卡,哨位越來越密。這些人武功雖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盡數避過他們的眼光卻也不易。到了後來,只得避開大路,曲曲折折地繞道而行。 眼見一條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廟,料知群丐必在廟中聚會,提氣奔向東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繞過群丐的卡子,直欺到廟側。只見廟前一塊匾上寫“彌勒佛廟”四個大字,廟貌莊嚴,甚是雄偉。明教在各地起義,多以“彌勒佛出世”作為號召,有時也稱彌勒佛為“明王”,因此張無忌見到彌勒佛廟,便心有親近之感。 暗想:“這次丐幫中要緊人物定然到得不少。我若混入人叢,難免給他們發覺。”四下打量,見大殿前庭中左邊一株古松,右邊一株老柏,雙樹蒼勁挺立,高出殿頂甚多,枝葉密茂,頗可藏身其間。繞到廟後,飛身上了屋頂,匍匐爬到簷角,輕輕一縱,落到了松樹之頂,從一根大枝乾後望將出去,暗叫一聲:“僥倖!”殿中情狀,盡收眼底。 大殿地下黑壓壓地坐滿了丐幫幫眾,少說也有三百數十人。這些人均朝內而坐,是以他躍上松樹,竟沒人知覺。殿中放著五個蒲團,虛座以待,顯是在等什麼人到來,殿中雖聚了三四百人,卻沒半點聲息,和酒樓上亂糟糟地搶菜爭食的情景渾不相同。他想:“丐幫享名數百年,近世雖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盡去。那酒樓中的混亂模樣只是平日的情景。看來幫中長老部勒幫眾,執法實極嚴謹。” 大殿居中坐著一尊彌勒佛,祖胸露出了一個大肚子,張大了笑口,慈祥可親。張無忌正打量間,忽聽得殿上一人喝道:“掌缽龍頭到!”群丐一齊站起。那秀才模樣的九袋長老手捧破缽,從殿後緩步而出,站在右首。又有人喝道:“掌棒龍頭到!”那周倉般的九袋長老雙手高舉一根鐵棒,大踏步出來,站在左首。那人喝道:“執法長老到!”一個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來,手中持一根破竹片,腳下輕捷,走動時片塵不起。張無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輕功,只較韋蝠王稍遜。”有人喝道:“傳功長老到!”這次出來的是個白須白髮的老丐,空著雙手,身形步法之中,顯得武功甚強。 四名老丐將四個蒲團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間一個蒲團,彎腰躬身,齊聲說道:“有請幫主大駕!”張無忌心中一凜:“聽說丐幫幫主名叫'金銀掌'史火龍,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齊躬身,過了一會,殿後腳步聲響,大踏步走出一條大漢。此人身高六尺有餘,甚為魁梧,紅光滿面,有似大官豪紳般模樣,走到大殿正中,雙手叉腰站立。群丐齊聲道:“座下弟子,參見幫主大駕。” 那丐幫幫主史火龍右手一揮,說道:“罷了!小子們都好啊?”群丐道:“幫主安好。”待史火龍在中間蒲團上坐下,各人才分別坐地。史火龍轉頭向掌缽龍頭說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獅王和屠龍刀的事,向大夥兒說說。” 張無忌聽到“金毛獅王和屠龍刀”這幾個字,心中大震,更全神貫注地傾聽。 掌缽龍頭站起身來,向幫主打了一躬,轉身說道:“眾家兄弟:魔教和本幫爭鬥了六十年,積怨極深。近年魔教立了個新教主,名叫張無忌,本幫有人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曾見到此人是個無知少年。諒這等乳臭未乾、黃毛未褪的小兒,成得什麼大事?焉能與本幫史幫主的雄才偉略相抗?”群丐歡聲雷動,一齊鼓掌,史火龍臉現得意神色。 掌缽龍頭又道:“只魔教立了新魔主後,本來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的局面登時改觀,倒成了本幫的心腹大患。近一年來,魔教的眾魔頭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帶,有韓山童、朱元璋,兩湖一帶有徐壽輝等人,連敗元兵,佔了不少地方,可說頗成氣候。尤其朱元璋一路,兵力強盛,很得民心,聲勢著實不小。倘若真給他們成了大事,逐出韃子,得了天下,那時候本幫十數万兄弟,可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群丐大怒吆喝:“決不能讓他們成事!”“丐幫誓與魔教死拼到底!”“魔教如佔了天下,本幫兄弟還有命活嗎?”“韃子是要打的,卻萬萬不能讓魔教教主坐龍廷!” 張無忌尋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數月,弟兄們幹得著實不錯。丐幫這番顧慮,也非無因。丐幫人數眾多,幫中也頗有豪傑之士,若得與他們聯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該當如何方得和他們盡釋前嫌、化敵為友?” 掌缽龍頭待群丐騷嚷稍靜,說道:“史幫主向來在蓮花山莊靜養,長久不涉足江湖,但遇上了這等大事,非得親自主持不可。也是天佑我幫,八袋長老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子,得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訊息。”他提高聲音叫道:“陳長老!” 壁後有人應道:“在!”兩人攜手而出。一個三十來歲年紀,神情剽悍,正是靈蛇島上謝遜饒了他一命的陳友諒。另一個二十七八歲,相貌俊美,卻是宋遠橋之子宋青書。 張無忌先聽得說“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子”,料來只是哪一位師伯叔門下的尋常弟子,豈知竟會是這個武當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心想:“宋師哥怎會跟丐幫混在一起?”隨即又想:“武當派與丐幫都是俠義道,雙方交好,那也不奇。” 陳友諒和宋青書先向史火龍行禮,再向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掌缽二龍頭作揖,然後向群丐團團抱拳。掌缽龍頭說道:“陳長老,你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跟眾兄弟說說。” 陳友諒攜著宋青書的手,說道:“眾家兄弟,這位宋青書宋少俠,是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的公子,日後武當派的掌門,非他莫屬。那魔教教主張無忌可說是宋少俠的師弟。數月之前,宋少俠和我說起,魔教的大魔頭金毛獅王謝遜,已到了東海靈蛇島上……”執法長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尋金毛獅王,當真無所不用其極,二十年來始終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俠卻何以忽然得知?老夫想要請教。” 張無忌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團:“紫衫龍王因武烈父女而得知我義父的所在,前去接他南來靈蛇島,此事該當隱秘之極,何以竟會讓丐幫得知,因而派人去島上奪刀?”這件事他曾和謝遜參詳過幾次,始終不明其理,這時聽執法長老問起,便加意留神。 只聽陳友諒道:“托賴幫主洪福,機緣十分湊巧。東海有一個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會得知了謝遜的所在。這老婆婆生長海上,精熟航海,居然給她找到了謝遜所居的極北荒島,將他接上靈蛇島。那靈蛇島上囚禁著父女兩人,名叫武烈、武青嬰,是大理段家一派武學的傳人。他父女乘著金花婆婆前赴中原,殺了看守之人,逃了出來,在山東遇到危難,幸蒙宋少俠搭救,說起各種前因,宋少俠方知金毛獅王的下落。” 執法長老點頭道:“嗯,原來如此。”張無忌心中也這樣說道:“嗯,原來如此。”又想:“武烈父女實非正人,當年朱長齡和他們苦心設下巧計,從我口中騙出我義父的所在。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龍王方能獲知我義父下落。當今之世,說到水性和航海之術,只怕很少有人能勝得過紫衫龍王,若不是由她出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誰能有此本領找得到冰火島?縱令是我爹爹媽媽復生,也未必能罾,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友諒又道:“兄弟和宋少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這訊息之後,即行會同季鄭二位八袋長老,率同四名七袋弟子,前赴靈蛇島,意欲生擒謝遜,奪獲屠龍寶刀,獻給幫主。不料魔教大幫人馬也於此時前赴靈蛇島。兄弟們雖竭力死戰,終於寡不敵眾,季長老和四名七袋弟子為幫殉難。靈蛇島上的戰況,請鄭長老向幫主禀報。” 那肢體殘斷的鄭長老從人叢中站起身來,敘述靈蛇島上明教和丐幫之戰。他不說丐幫眾人圍攻謝遜,卻說明教如何人多勢眾,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禦敵,最後說到陳友諒捨身救他性命的仗義之處,更加慷慨激昂,口沫橫飛,說謝遜如何為陳友諒的正氣折服,終於不敢動手。大殿上群丐只聽得聳然動容,齊聲喝彩。 傳功長老說道:“陳兄弟智勇雙全,很了不起,而如此義氣,更加難得。”陳友諒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幫主和長老們教誨,本幫大義所在,自該赴湯蹈火!區區小事,倒承傳功長老和鄭長老稱讚,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見他毫不居功,更大贊不已。 張無忌在樹上越聽越氣,心想此人卑鄙無恥,明明是賣友求生,卻變成了仗義救人,只不過他做得天衣無縫,連鄭長老也瞧不出破綻,實是個大大的奸雄。又想:“我教在各地起事,大獲勝利,最後如能驅走韃子,照丐幫這些人說來,須由明教管治天下。義父說建立大功業之人必須心狠手辣,必要時連父母子女也當殺了,這種事我萬萬幹不了,終究該當辭去教主之位不做。講到謀干大事的本領,我連陳友諒這人也及不上。”忽地心下黯然:“這奸人的詭計,當時義父給他騙過,我也給他騙過,只騙不過紫衫龍王和趙姑娘。唉,趙姑娘聰明多才,人品卻是這般……” 執法長老站起身來,冷冷地道:“本幫又有這許多兄弟為魔教所害,這血海深仇,咱們便此罷了不成?”群丐大聲鼓譟:“咱們非給季長老報仇不可!”“踏平光明頂!掃蕩魔教!”“宰了張無忌,宰了謝遜!”“本幫和魔教勢不兩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幫主快下號令,我丐幫兄弟齊向魔教攻殺!” 執法長老向史火龍道:“幫主,報仇雪恨之舉,如何行事,便待幫主示下。”史火龍皺眉道:“這個嘛,這是本幫的大事,嗯,嗯,須得從長計議。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幫眾,暫且退出,咱們好好兒商量商量。”執法長老應道:“是!”轉身喝道:“奉幫主號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廟外相候。”低位幫眾轟然答應,向史火龍等躬身行禮,一齊退出廟門。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長老以上諸首腦。 陳友諒走上一步,躬身道:“啟禀幫主,這位宋青書宋兄弟於本幫頗有功績,幫主如若恩准,許他投效本幫,以他的身份地位,日後更可為本幫建立大功。” 宋青書道:“這個,似乎不……”他只說了一個“不”字,陳友諒兩道銳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臉上。宋青書見到他神色,登時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史火龍道:“這個甚好。宋青書投入我幫,可暫居六袋弟子之位,歸八袋長老陳友諒統率。須得遵守本幫幫規,為本幫出力,今日破例可參與商議大計。” 宋青書眼中流露出憤恨之色,但隨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火龍跪下,說道:“弟子宋青書,向幫主叩頭。多謝幫主開恩,授予六袋弟子之位。”跟著又參見眾長老。 執法長老說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幫,便受本幫幫規約束。日後縱然你做到武當派掌門,也得遵從本幫號令。這個你知道了麼?”語氣甚是嚴峻。宋青書道:“是。”執法長老又道:“本幫與武當派雖同為俠義道,終究路子不同。既然武當掌門之位日後定會落在你身上,何以你卻甘心投入本幫?此事須得說個明白。”宋青書向陳友諒望了一眼,說道:“陳長老待弟子極有恩義,弟子敬慕他為人,甘心追附驥尾。” 陳友諒笑道:“此處並無外人,說出來也沒干係。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姉太死後,新任掌門人是個年輕秀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馬,素有婚姻之約,哪知卻給魔教的大魔頭張無忌橫刀奪愛,攜赴海外。宋兄弟氣憤不過,求助於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擔保,定要助他奪回未婚妻。”張無忌越聽越怒,暗想:“此人一派胡言,哪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縱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終於強抑怒火,繼續傾聽。 史火龍哈哈一笑,說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也無怪其然。一個是武當掌門,一個是峨嵋掌門,不但門當戶對!而且郎才女貌,本來相配得緊啊。” 執法長老又問:“宋兄弟既受此委屈,何不求張三豐真人和宋大俠做主?”陳友諒道:“宋兄弟言道:那張無忌小賊,便是武當五弟子張翠山之子。張三豐平生對張翠山最為喜愛,因此武當派近來頗有與魔教攜手之意。張三豐和宋大俠都不願得罪魔教。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唯有本幫和魔教誓不兩立,力量又足可和群魔相抗。”執法長老點頭道:“那就是了,只須滅得魔教,宰了張無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願何愁不償。” 張無忌隱身樹中,回想當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頂上,宋青書對待週芷若的神情果然頗為奇特,此刻一加印證,才知他早就對周芷若懷有情意,但總覺詫異:“武當弟子要入夥丐幫,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總須先得禀準太師父和宋師伯才是。他為了一個女子而離棄師門、對父親虧了孝道,似乎人品太差。何況芷若對我一片真心,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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