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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回活火烹茗深山來舊雨隻雞斗酒古廟戲神偷

雲海爭奇記 还珠楼主 74865 2018-03-12
當晚住店無話,早起又趕了兩站。良夫因明日便須分路,老早到店,將腳轎夫重賞開發回去,次日過午,方始另僱轎馬起身。早上黃、李二人辭行,送了好些貴重禮物。堯民等三人執意不收,各定後會而別。單走了幾天,行抵楊墅關鎮上,相隔永康只有二百餘里。堯民算計離家已近,此去沿途青山綠水,人家繁庶,便走過了鎮集,也不愁沒有食宿之處,這還是自己在外年久,又不願露出行藏。如再提名道姓,休說附近各縣遠親近戚甚多,到處逢迎,便那些村民,聽說永康虞家,也無不延納之理。見天色不過將近黃昏,急於還鄉,意欲多趕兩程。良夫、新民征塵僕僕,也願早到,吩咐張福給了轎馬加班的錢,主僕四人當即起身前往。 堯民久未還鄉,地理不熟,只知這一路民殷物阜,雞犬相聞,卻忘了中間還要穿三十來里山路,雖有山民,人家都在山谷裡面,不當大路,生人不易尋到,時又下旬,沒有月亮。走了一段,眼看山色迷濛,瞑煙欲收,夕陽西逝,天已入晚。良夫看沿途村舍逐漸稀少,此時已入山徑,不見一處人家,繁星漸晦,彷彿雲生,野風吹涼,似有雨意,方想起適才因聽堯民之言,只顧乘興忙著趕行,忘命張福打聽途程歇處,自覺疏忽,路已趕走大段,勢無退理。心還以為轎馬雖然僱自鄰縣,此間地理不會不知,看他們踴躍爭先神氣,料不致無可投止。哪知轎夫們因客人厚道,路上又吃飽了酒肉,只知趕路得賞,別的通沒理會,見天一黑,各將燈籠點起,一味抬著轎子,前呼後喝,朝前急跑。後來還是張福見黃昏以後,路絕人踪,恐怕迷路,回馬到良夫轎前請示。良夫先問轎夫,俱說以前走過幾次,都是白天沿山常看見種山田果園的山民,因非落腳之所,何處有人家村舍,不曾留意。良夫問不得要領,黑夜看不清切,只得命眾留心查看,見有人家,速即打聽借宿,一面仍就趕行,準備將這一段小路趕過。

正走之間,張福在前,瞥見前面山凹樹林之內燈光掩映,忙向三人禀報。堯民方命張福前往借宿,忽聽前面兵刃相觸之聲,揭開轎帘一看,只見兩條黑影,各帶著一道白光,此躥彼躍,上下翻飛,除了兵刃相觸,叮噹亂響,聽不見一點步履聲息,黑夜之間也看不清二人面目。良夫閱歷較深,又和鍾、盧二人相聚些日,得知江湖上許多過節。適見林內燈光,因當地民風勤儉,黑夜張燈料有原故,聽要藉宿,本想攔阻,再見道旁有人苦鬥,更生疑慮。無奈一行俱都持有火把,踪跡已被發現,無可隱藏,故作不知,就此過去。對方如懷惡念,幾個文人和轎夫也抵擋他不住。如若故示大方,朝他間路,人家正在拼命爭殺之際,上前打岔,又覺不妥。 方尋思間,轎子已然走近。良夫恰是第一乘,抬前肩的偏是個不識事務的鄉愚,見那兩個動手的,有一個好似吃了敵人的虧,忽然當的一聲格開敵人兵刃,往斜刺裡縱起老高。鄉下人幾曾見過這等相打,不禁脫口高叫了一聲“好”。這一來竟將那人激怒,大喝一聲,落在轎前,攔著轎子喝道:“不睜眼的東西!我們自家弟兄相打,與你何干?要你放屁!把轎子放下來,不許走了!”良夫轎內外看,火光照處,那人竟是一個身著短襖、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孩,生得貌相甚是清秀,手持一根錚亮的白銅棍,正攔轎子發威。因黑摩勒和童興年比這人還小,竟有那大本領,不敢輕視,聽語氣不是歹人,忙命停轎,準備賠話。偏那兩名轎夫都是阿戇,欺對方是個小孩,不肯將轎放落,嘴裡更強。小孩冷笑道:“你要連坐轎子的都放倒麼?”良夫見勢不佳,再三呼叱,張福也從旁喝罵,轎夫才行放落。當頭一個自恃有幾斤蠻力,未容小孩開口,先發話道:“這是客人叫我落轎,不是聽你的話。你一點點年紀,惡形惡狀,拿著根哭喪棒,敢是要打人麼?皇帝的街,百姓的路,喊聲好也不要緊,不讓走試試看!”小孩等他說完,冷笑道:“小少爺打你這樣豬玀,還要這個?二哥接著!”右手將棍拋給緩步走來的同伴,迎面一掌,跟著底下一腿。等良夫走出轎外,張福下馬相勸,轎夫已被打跌在地。後面轎子也都停歇,見同伴被小孩打倒,不容分說,齊聲喊“上”,各將轎後打野狗的木棍取出,只留兩個擎著火把,下餘五六人一擁上前。這班轎夫多是鄰邑山民,性情粗野,氣勢洶洶,良夫等阻喝不住。

正在為難著急,忽見火光影裡多出一人,好似喝醉了酒神氣,步履歪斜,擋在眾轎夫前面,又像解勸,又像說醉話道:“你們不許相打,不聽好話,一個個都給我量量地皮再走!”先被小孩打跌的一個轎夫惱羞成怒,最是憤激,搶著爬起,也抽了一根木棍搶到前頭,見有人出來解勸,喝道:“我們相打,關你什麼事?”說罷,伸手想推,卻不料醉人力大非常,臂微一振,便吃撞退出丈許遠近,幾乎跌倒。下餘五人也都趕到,當醉人是小孩一面,出來解勸,越發忿恨,有的用手推,有的舉棍就打。醉人竟連頭也不回,仍是東倒西歪,口裡說道:“不聽我話,誰也不要打算過去。”說完,只見眾轎夫紛紛倒退,有的震得手疼,拋了手中棍,直喊“噯呀”。 對面小孩正在點手叫陣喝道:“我今天非叫你們這群豬玀,一隻只爬了過去!”忽見醉人出現,晃眼工夫,眾轎夫全都退倒,心方奇怪,醉人已走到面前,指著小孩喝道:“你叫他們爬著過去,我的朋友叫誰抬呢?小娃兒不安分,前村放著現成喜酒不吃,半夜三更出來闖禍,乖乖回家睡覺,還要我抱你去見你家大人麼?”小孩聞言大怒,迎面就是一掌。醉人哈哈笑道:“憑你也敢和我對敵!”黑影裡也沒見怎動手,語聲歇處,小孩已被挾起。另一小孩本在旁觀,見狀大驚,大喝:“何方野狗!敢欺負我兄弟,還不放下?”聲隨人到,一躍丈許,腳才點地,手起一棍,朝醉人下三路掃去,叭的一聲,正打腿上。醉人竟似不曾覺察,右臂下挾著一人,也未放下,反笑罵道:“你這不識時務的小娃兒,更非抱去叫你家大人打幾下,教訓一頓不可了。”隨說,伸手便抓。這小孩比較機靈,一棍打中,不但敵人未倒,反震得手臂酸麻,便知不好,方想縱起拔刀應戰,敵人業已抓到,連忙回棍抵擋。誰知醉人身法真快,抓住棍往回一帶,跟著鬆手,往前一上步,身子微俯,伸手一撈,連人帶棍,又被挾起。小孩手腳亂舞,還待掙扎,醉人喝道:“放老實些!”小孩也真聽話,便不再動,任憑醉人一手挾著一個朝前走去,晃眼沒入黑影之中不見。轎夫們各吃了一點苦頭,氣已中餒,心猶未甘,還待鼓勇再上,剛趕近前,人已走去。因醉人這般說法,再加良夫、張福不住喝阻,也就收風,好在除了打人的吃虧稍大外,都未傷筋動骨,略微結束,仍然抬起轎來上路。

走了好一路,再經此一鬧,眾人均覺有些飢疲。良夫暗忖:適才兩小孩和醉人行徑,都非歹人,所說前村喜酒,必系張燈之所,照此看來,決可無慮。便命張福騎馬先往借宿,眾人隨後跟去。張福先聽醉人說話耳熟,黑裡看不真切,又忙著和良夫喝阻轎夫,都不及留意細聽。走到路上,忽然想起,禀報主人,醉人已跑沒了影子,騎馬自去借宿不提。 那人家位置在前面山凹以內,無數紅燈掩映林樾,彷彿相隔甚近,順著山徑,曲曲彎彎走了二三里路,黑夜之間雖然看不真切,火光照處,到處流水彎環,竹樹豐茂。估量日里山青水碧,風景必然清麗。遙望燈光仍還未到,山路卻越走越厭,野草漸深,高低不平,甚是難走。方疑走錯了路,忽聽蹄聲得得,響動山野,由遠而近。知是張福迴轉,卻不見人馬和燈影子。

良夫忙令停步,高舉火把等候。約有半盞茶時,忽聽張福高喊:“轎夫回轎,不要再往前走了!”跟著坡下黑影裡閃出兩枝火把、一盞燈籠,近前看時,騎馬的正是張福,還有兩個步行的壯漢,相偕趕來。到了三人轎前禀報,說這條山徑名叫碧螺彎,七彎八拐,外人到此極易迷路,有紅燈之處,全村只十來戶人家,地最幽僻,主人姓何,隱居山中已二十年,當晚正為長子完娶。張福也是把路走迷,正在為難,忽見兩名壯漢持著火把趕來,將他喚住,說他家主人知有貴客經過,特來迎接。並說轎子必定迷路,再不迫來,恐怕誤走蛇牙口等險地,黑夜裡難保出事。問他別的,卻答不知。因此著急,忙同回趕,直到轉過那片崖壁,才見轎子火把。跟著兩個壯漢也說:“家主人聞說三位老爺路過,剛好今天小主人娶親,備有薄酒粗菜,正好留客。本當親出迎接,因家中還有幾位不常到的遠客,不能分身,只在家中恭候。命我兩人來接三位老爺,務必光降。”三人一聽主人未到先知,想起適才所遇,越發心喜,隨口謝了。兩壯漢便在前面引路。

一行沿坡而下,走完一段草地,所行之處,左倚峭壁,右有小溪,流水湯湯,與人馬步蹄踏石之聲相與應和,倍增幽靜。山徑不寬,倒也平坦,前面紅燈早已不見。走了一陣,路轉峰迴,由一片果林小徑中穿過,再順林側危崖轉將出去,倏的眼前一亮。只見前面大小紅燈千百盞,高低錯落,燦如繁星,煙火光中現出一叢莊舍。舍前廣場上擺著數十桌酒席,每席三五七八人不等,正在劃掌轟拳,笑語如潮。再行數十步,又是廣溪前橫,上面架著一道赤欄杆橋。兩壯漢早往莊中跑去,張福下馬請示,問:“遞名帖不遞?”良夫算計主人必非庸流,看情景行藏已露,便命投帖拜會,張福連忙牽馬跑去。一行過橋不幾步,便見當中一所懸燈結彩的大門內,走出一個身著吉服的老者。堯民等三人忙命轎夫落下,走上前去。張福知是本家主人,搶前請安,投了名帖。一會賓主相見,老者先開口道:“老朽何異,佳客遠來,適值小兒完婚,未及分身遠迎。山居無多美撰,不嫌簡慢,請至裡面先用一杯水酒,略洗長途征塵。”

良夫暗中查看,門前廣場上殘席未撤,賭酒方酣,坐客只主人出時略加欠身,外客來直如未見,裝束神情均不似土著山民,口音更不一樣。主人卻氣度閒雅,吐屬從容,迥然不類,愈知不是尋常人物。一同謙謝了幾句,和主人一同入內,門裡院字寬闊,碾牆粉壁,甚是整潔高大。屋內外到處燈彩輝煌,有十多桌筵席坐客已散,餚核滿地,七八個青衣壯漢正在打掃。耳聽笙歌細細由里院傳來,入耳清娛,不同俗奏。三人心正驚異,主人已領了三人,繞了兩處迴廊,走過大片菊花畦,一幢高約千丈的雲骨忽然當路。轉出峰側,數十盞紗燈湧現出一所精舍,琴書在壁,陳設無多,別饒清麗之致。東頭一張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圍著五個紫檀圓凳,桌上設著五份杯筷,都是極精雅的好瓷。除兩個供役使的青衣小僮外,並無他客。

何異先請三人隨意落座。一僮打了手中,端上漱杯,一僮便到室外峰腳下,將風爐上雙耳銅吊取到階前放下。堯民見那銅吊形如大肚石鼓,四邊俱有篆文,雙環無嘴,蓋有通氣驗水的活眼,知是用極講究的隔水煮法,知主人精於此道,以上賓之禮相待,忙起致謝。何異見他內行,越發高興,手微一擺。前僮便走向室角茶具架上,取了一把形式古雅的紫金砂壺,走下台階,忙忙奔去。另一僮便將銅吊水蓋往上一提,跟著一把砂壺隨手而起。新民坐離門近,見那砂壺也是定制之物,用玉根做成方形把手,煮水時恰好可以嵌在銅吊蓋底凹槽以內,為免燙手,蓋、柄也似黃色玉質所製。小憧提水進屋,隨將門側矮條几上原放的宜興壺蓋打開,三起兩落,倒水下去,將蓋蓋好,取過一個茶盤,上放五具明瓷細碗,先將茶倒去一杯,重又加水,略隔分許,一一斟捧了敬客,動作甚是敏練,事完退下,將壺中餘水倒入吊內,退出門去。

堯民等三人一嚐那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勝,知是明前嫩芽佳制,各自讚美。何異見堯民擎杯微笑,直誇水好,便知他不以茶為盡善,笑答道:“此茶只是龍井春芽,只供遠來解渴之需,不值高人一品。這水卻是本山白雁峰頂小天池中靈泉,經老朽每年冬至先期涸幹石池,然後親率家人憧僕挑了砂甕,由後半夜交子時起,用竹製汲管,對準池底七個小泉眼汲取人甕,縋下峰來,平抬回家。按著汲取時刻,標明封識,原甕不動,埋入地底。大小三百餘器,逐日取用,以子時所取者為最佳。只惜泉源不暢,一個時辰所得,不過一二十甕。老朽嗜茶成癖,不遇知音,輕易不以款客。山泉乃靈石法乳,每年只冬至後半夜起十日前後,舊泉漸涸,新髓初生,是其精華所萃,真比金山、惠山二泉尤勝。十日以後,泉源日暢,漲滿全池,雖比常泉尚佳,與此不啻霄壤之分了。三公所飲尚系末兩日所汲,既遇知音,當以同享。適才已命小僮鋤煙往汲當夜靈泉,理好茶具,以備三公評賞。遠來腹飢,請先入座小酌吧。”

說時,另有二憧端了食盒酒菜放在圓桌上,來請入座。賢主佳賓,更不客套,隨意坐定,主人舉杯勸飲。良夫見樣數不多,餚酒精美,桌旁虛著一份杯筷,連座未撤,方欲動問,何異已先說道:“少時還有一位老友要來共飲,到時早晚無定,山野之人脫略已慣,請各自先用吧。”良夫心中一動,忙問:“此公何人?”何異道:“此人性情古怪,老朽暫不為之先容,等到見面再談吧。”良夫不便追問,只得住了。何異隨把談鋒又轉到茶上,由選茶談起,直談到採摘焙製、洗泡烹煮,以至於汲泉養水、火候茶具,一爐一炭之微,條分縷析,無不精絕微妙。堯民望族顯宦,久居大江南北產茶名區,於茶尤有夙嗜,平日極為講究,聞言也愧弗及,傾佩不已。 四人正談得高興,忽聽門外有人笑道:“都要像你們這樣喫茶,人都麻煩死了!”跟著湘簾起處,走進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年人來。堯民等一看,正是屢次深夜投函拔刀相助、自稱泥中人的那位俠士,連忙起立為禮,稱謝相救之德。泥中人一旁還禮,笑答道:“我雖山野之人,三位也非俗宦,主人有的是美酒名茶,何苦多此一番俗套,耽誤清談?我已忙了半日,這份空著的杯筷,定是主人為我備下的。我們仍各坐下,且吃且談如何?”三人知道這類風塵異人多半脫略形跡,便道“遵命”,各自歸座。何異給泥中人斟滿一杯,笑問:“老弟事體如何,停當了麼?”泥中人道:“自從那年在此分別,已有四次過門不入,今日你卻料我必來,我的事想必也早在你的算中了?”何異笑道:“那個自然。你此次幫了新朋友的忙,又為故人報了大仇,真乃快意之事。不過那賊是姜家內弟,照今日算起,連我也沾了親,你的手腳做得乾淨麼?”泥中人道:“做得乾淨,還會落到你的眼裡?今日到此,原為向你打個招呼,並請你會會我這三位朋友,代作一個東道。我早就想往華嶽、太白兩山一行,滿擬把他三位送到永康即可動身,不料會有一點波折,說不得只好去永康虞老先生花園中暫住些日子再定行止了。”

何異略微沉吟,笑道:“司空老弟,你一向行踪詭秘,不肯以真姓名示人。魏兄適才問我,未曾奉告,難得你自要往虞公家下榻,我想世上哪有主人不知來客姓名之理?你們相交在前,還是你說,還是我代說呢?”泥中人也笑道:“你真老奸巨猾!人家與你談正經,卻拿閒活打岔。我和他們三位此去相聚,非三五日可了,什話都說,不必忙此一時。我只間你,令新親可知今晚之事是我做的麼?”何異道:“憑你老弟,還忌他不成?”泥中人冷笑道:“適在路上,見他兒子同他外甥野地裡過手,魏兄轎夫不合叫了一聲'好',鄉下人曉得什麼,他竟惱羞成怒,意欲橫行。我往勸阻不聽,吃我一手一個挾去交他以後嚴加管束。我如忌他,也不在他嫁女兒的好日子給他難堪了。投鼠忌器,此人又喜遷怒,你曉得麼?” 何異一旁勸著酒菜,隨口答道:“我怎不知他為人?今晚的事對你一說,就不足奇了。今晚為了酬客,並未出門,事先也並不知你來。因有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本是看了一門好親,趕來給我送信,不想來晚一月,小兒已然聘定姜女,今日恰好完姻。他還後悔,早有此心,為何懶散,直到聽說女家要移居才行起身,遲了數月,誤此良姻。姜女雖然不差,比他所見之人卻有遜色,說過也自拉倒。我和他原是背人私談,說完正要請他入席,忽又說起他到時天近黃昏,在山口內遇見那兩個敗類,掩身林石後面取出於糧酒肉在吃,行藏鬼祟似有用意。他原見過二賊,深知來歷,以我隱此多年,恐怕於我有什麼鬼謀,也把身形隱起,暗中查聽。才知二賊不是為我,老薑也洗手在此,乃是受了老禿驢之託,專為行刺虞老先生三人而來。老禿驢因被能手傷中要害,逃出不遠,自知難活,打算尋一山洞藏身等死,巧遇二賊。這廝在活這大年紀,只知對頭名叫彭謙、康成,乃五老門下,用內功傷他那人,竟沒看出是誰。說完受傷經過,便托二賊往閩撫那里報信,再去行刺,先給對頭一個難堪,然後尋找他的愛徒孫壁,探聽仇人姓名來歷,約請能手報復。二賊聽那對頭是五老門下,又有仇人康成在內,同病相憐,更想藉此結交孫壁,於中取利,增長聲勢,立時應允。偏有急事在身,耽擱了兩日,等把事辦完一商量,這幾個對頭俱是有名人物,老禿驢尚非對手,何況自己?便那保暗鏢的也不好惹。好在事無人知,打算變計行事,只給孫壁送信拉倒。因他姊丈在此,多年未見,繞道來此看望。冤家路窄,昨晚宿在前途店內,遇見虞公主僕四人,容貌、口音頗與老禿驢所說相似,半夜往窗下偷聽,果然不差,並聽出與鏢師們早已分路。心想五老門下均尚俠義,決不甘為達官顯宦所用,必是鏢師請來。現既分路,殺這幾人,豈不易如反手?這一來,不但給對頭種下禍根,還可挾制閩撫,得他一份重酬。鎮上人煙稠密,不便舉動,算計此間必由之路,又從轎夫口裡得知客人心急趕路,特地到此,就著野意吃喝個飽,靜等三位過時下手。不料老弟忽然同一小孩出現,藉著討酒吃為名,將二賊逗急動手。二賊俱吃小孩打死,移屍化骨。他見你二人分路走去,才到我家。我已料你這次要來,隨後小徒殷銘又來說你要我準備食宿,代延佳客,越發知你必來無疑的了。” 泥中人道:“原來還是這樣,我當你真有什玄妙處呢!老醉鬼想必還在這裡,我代他把昔日大仇一掌打死,適才為何掩掩藏藏,不肯見人,是什麼原故?”何異道:“他一見你,便知老禿驢死在你手。這廝年已近百,仗著雙環十三鈸,不知傷害多少英豪之士!近十年間,自知樹敵太多,青城、峨眉兩派門下誓欲殺以除害,川、湘等地難於容身,潛來江南匿跡銷聲已久,不料仍有今日。如論武功,目前休說除他,連和他能打對手的都沒幾個,不是你是誰?”泥中人道:“那不一定。你是不常出門,現在各派中後起之秀盡多著呢。”何異道:“話雖如此,畢竟火候還差,你去永康,能住日子多麼?”泥中人道:“這也到時才能定準。醉鬼何在,何不請他來此一談?”何異道:“他此時代我在作主人呢。你只去永康,他必前往尋你,此時不見也罷。”泥中人笑問:“何故?”何異答道:“少時再說。只顧和你一人談話,連客酒都忘敬了。”說罷斟酒,二人更不再談前事。 堯民二次稱謝,請問姓名。才知泥中人復姓司空雙名曉星,乃武當派中名宿。看雖中年,實已古稀,比起何異才小三歲,武家內外功均臻絕頂,到處仗義任俠,濟困扶危,行踪飄倏隱秘,如神龍見首,不可端倪,又善內家縮骨斂神之術,貌相身材均可變易。江湖梟惡之徒死他手下的,不知多少,但知道他真實姓名來歷的,百無二三。近年自悔疾惡太過,殺孽日重,屢擬尋一名山隱居學道,無奈好些世情未了,遷延至今。中間又遭了一次仇敵暗算,乘他銳身急難,由蘇赴閩奔馳於炎天烈日之下,支使出兩個死黨,在山路要口上買了一家茅舍,在門前設攤賣茶,茶內下有極厲害的毒藥,旁邊用山泉浸著兩個上好西瓜,將毒藥抹在刀上,到時應用。惟恐不易上鉤,又令一人手持收斂瘴毒煉製而成的毒砂,埋伏相待。 毒藥並無異味,按說不易覺察,誰知曉星久經事變,機智若神,過時見那敵黨雖然居室衣服都與山民一樣,雙手卻是筋粗骨健,只有浮污,並無皺紋,尤其農間賣茶略博微利,應是勤儉人家,可是捨旁耕具幹泥叢積,至少數日未往田問操作,茅舍三間,不見一個婦孺。再稍留意,便看出那山民身輕步捷,許多做作。當時明白,不合藝高欺敵,意欲耍笑一番,再行處治。敵黨見他端茶不飲,反勸主人,忽又放下索瓜,等舉刀代切,又被攔住,說向來脾氣,吃瓜須用手開,不然不香,吃後須喝缸中熱茶,才能免去肚痛,邊說邊吃,話多譏刺。等吃了一點瓜心,假作拿碗舀茶,又裝失手,用半邊殘瓜暗運真力,將茶缸砸成粉碎。敵黨知已看破,不動手也難逃公道,手抓袋藏毒砂,未及撒出,已吃曉星點倒,問明來歷處死。挾了屍身,準備尋一僻處用藥化去,免得遺害,不料敵黨情知必死,詭計只吐了一半,容到曉星移屍化骨重行上路,行經山崖之下,崖上埋伏的敵黨早看出他的行徑,憤恨已極,乘他經過,猛將一袋毒砂全數向下撒去。 曉星正在下風,連忙屏氣縱起,鼻孔中已嗅了好些進去,心中大怒,只一兩縱,便追上敵黨一掌打死,照樣移屍化骨。尋著山泉,將身帶解毒諸藥亂吃了些,一面運氣嘔吐。先還以為聞嗅無多或可無害,走不十里,忽然煩渴昏暈,知道不好,意欲奔到省城求一名醫救治,趕急飛馳,又跑了數十里。中毒之餘,又在暑天烈日之下急馳,只覺渾身酸痛,喉間腥燥欲裂,腹中煩惡悶脹,頭暈眼花,兩眼直冒金星,神誌已亂。瞥見左近崖側似有一條白影,下面還有小溪,當是瀑流,急不暇擇,縱身一躍便自到達。眼花繚亂中,彷彿迎頭有條東西打到,順手一撈,似是活物,奮力一扯,猛覺大地旋轉,腳軟如綿,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一僕,倒在水泥裡面,失去知覺。 溪旁崖上原有一條瀑布,酷暑久旱,水源已將乾涸,剩下一縷細流,涓涓滴滴緣崖下注。溪水雖也將涸,溪泥水幹,尚有餘潦,野草得此滋潤,怒生滿溪。毒蛇惡蟲之類日間怯熱,貪此濁泉,紛紛奔赴飲息其中,上有酷曬,下面地氣鬱蒸,叢草遮蔽,無所宣洩,加以蛇涎蟲沫所萃,蘊為奇毒。常人休說飲此溪水性命不保,只在日午鬱蒸之下聞著裡面那股瘴氣,也要中毒昏暈。尤其適見白影並非瀑布,乃是山中一種最毒之蛇,名為白美人,生得通體雪也似白,角腮紅眼,長信如墨,口噓黑煙。人如迎面被它噓上一口,百步以內立死。其行甚速,見人就追,追上便照直往人頭上躥去,一個撲空,落在地下,旋身再躥,不死不止。此蛇雖然厲害,但有一樣短處,骨節甚脆,尤其頸骨是它要害,別的骨節碎了,仗著皮韌堅實,不易斫斷,只被逃走,日久自能長好,頸骨一擊即碎,碎便畢命。山中居民一見此蛇,手中如無器械,總是趕緊拾兩石塊,搶向上風立起,容它迎頭躥來,切忌心慌,眼要看清來路,屏著氣息往旁一閃。蛇是直勁,轉折較緩,掉過頭還要蓄勢鼓勁,才能躥起追人,不等全身轉過,趕上前去,照準頸間一擊立斃。曉星奔到溪邊,蛇見人來,立即下撲。曉星終是武功精純,暈死前餘力尚還未盡,撈的又正是頸骨要害,再一扯一甩,立即斃命,人蛇一同墜落溪里。 曉星本來中了重毒萬無藥救,這一來恰好以毒攻毒。跟著天天雷雨,人連浸帶進水,涼氣一逼,悠悠醒轉。只是人吃大虧,四肢無力,不能掙起。彼時如無人救,崖上洪瀑下注,溪中水漲,也要淹死。幸而巧遇堯民等主僕三人避雨崖洞,聞得呻吟之聲,前往尋視,救了回去。先給服了自帶珍藥,又請名醫診治。曉星為人肝膽,此行原為救援故人之子。病榻尋思,行藏已為對頭所悉,保不乘隙加害?越想越不放心,竟不顧病後體弱,強自掙起,留一紙柬,不辭而別。事完以後,又到福州,閩撫與堯民作對,屢在暗中維護。堯民卸任時,探知閩撫派遣趙連城等刺客沿途狙擊,以曉星之力,本不難夜入撫衙懲除貪頑,因閩撫為全省大吏,恐將事情鬧大,牽累無辜,想給他個啞巴苦吃,使他手下爪牙一人不歸。一面向堯民投書報警,一面暗中佈置。 這時小俠黑摩勒適奉師命前往常州尋他,聽說曉星在福建許久未歸,入閩尋訪。相遇途中,隨侍身旁,正好相助。等堯民遣走家眷,隨後微服起身,二人總在暗中保護。曉星滑稽玩世,沿途仗著本領機智,大開眾刺客的玩笑。因悉刺客要藉公濟私劫殺黃、李二富商,奪取他們的珠寶財貨。曉星久聞黃、李二人樂善好施,一試果然。知所請鏢師,官私兩面俱非刺客之敵,有心救他們,自己又不能兼顧,便在暗中撮合,將兩行人連在一處。刺客經他戲侮,也有了戒心,暗請綠林能手相助。曉星方覺黑摩勒一個幫手尚嫌太少,打算尋人相助,堯民恰在無意中遇見顏尚德。尚德感念舊恩,又是父執世交,立即銳身急難,星夜請人暗中護送。所請的人,正是曉星多年未見、隱居山中破廟、化名凌風的好友鐵衫客彭謙,餘人也都英俠之士。刺客時已約了好些退隱的盜黨,次日路過都天王廟前峽谷,不等一行出境就要發動。 曉星因約人路遠,緩不濟急,為求萬全,只有先下手力強。夜入盜莊,給他一個厲害,又覺這些盜黨,平素行徑尚有可原之處,況已洗手家居,上門尋事,勢必群起拼命,不死不止,難免增重殺孽。方自躊躇,忽遇故人,好生欣喜,商定行事。次日尚德同了朱文燕、韓文約、康成、金彝等一行五人走出不遠。巧遇彭謙的過繼給外舅家的胞弟凌風。尚德等雖和彭謙交好多年,尚不知他真實姓名,因見來人步履非常,知是武家名手,下馬請教。一聽姓名:再一問所尋的也叫凌風,好生詫異,兩下氣味相投。尚德說:“貴友現在前面相候,不妨同去。”那人大喜。 到了約定地頭,彭、凌二人見面,談起前事,才知彭謙為避一仇人,隱名埋晦,彼時凌風尚未下山,便藉了他的名姓,以便日後下山,易為尋訪。彭謙武功精純,與曉星不過伯仲之間,實因誤信流言,傷了仇人丈夫,仇妻一個女流,師門中有好些瓜葛,一誤不堪再誤,諸多礙難,只率引避,並非怯敵。為免洩露,再惹煩惱,連愛徒童興日常侍側都未明言,尚德等更不用說了。 兄弟二人敘完闊別,凌風久聞神魔伊商等一干盜黨的惡跡,便沒堯民這場事,早晚也要前去相會,尚德請他相助,自是樂為。事有湊巧,臨動手以前,又遇見甘同,他和伊商之兄老南極是患難交情,和彭、凌、顏諸俠多半舊好新知,見後問明眾俠士行徑,聽說司空曉星也在一起,不禁大驚。暗忖:“以前曾聽傳言,說伊商背後常說姓甘的,乃兄死前故意規避,不為助場,死後不為報仇,反與仇人交厚,種種不夠朋友,提起就罵。乃兄在日,本就氣味不投,多年未見,又有前嫌,如往相勸,徒自取辱,一個不巧動起手來,勝也不好,敗也不好。”再三向眾商懇,說曉星為人聞名多年,共只見過兩次,並無深交。此事是他主持,此人以前出了名的手狠,除惡務盡,事涉官府,關係重大,不便向他求情,務請看在老朽薄面,設法轉圜,平息這場干戈。 彭謙早和曉星商定。敵人方面個個惡跡昭彰,無一善類,為免後患,刺客固在必誅,盜黨也不能容一人漏網。無奈甘同情面難卻,想了一個計策,一面答應,先由甘同出面勸告伊商,曉以利害,令其交出刺客,便可兩罷干戈。一面暗中部置,使伊商無法下台,非打不可。甘同為人忠厚,明知伊商未必肯聽,此外別無善法,只得允了。到時朱文燕受了彭謙之教,與甘同一同先出。伊商剛愎自恃,素不服低,再加朱文燕話說得一點也不客氣,黑摩勒、童興兩小俠再把刺客首級和趙連壁往外一獻,面子上如何能掛得住?當時便動起手來。 甘同本想和伊商打對手,好把他引向一旁再行苦勸,誰知鐵沙掌劉開邦和黑虎胡四兩名盜黨不容分說,首先殺到。伊商為了指揮全局,觀察敵勢,反往後退了幾步,甘同竟未得便。後來伊商、凶僧連同群盜全數斃命,甘同心中難過,卻說不出,越想越恨,抱了伊商死屍,徑自走去。 曉星遣走堯民等一行,因料前途無事,便命兩小俠帶了黑牛暗中護送,自己曉夜飛行,趕往閩撫衙內,將閩撫長辮剪去半截,再用刺客口氣留下一封書信。大意說:閩撫待人太薄,諸人每月薪金還不如從前在綠林時所得之多,這次又令行刺。虞某雖然告老,終是朝廷監司大員,早晚事情敗露,都遭殺身之禍。況他為官清正,口碑載道。綠林人最重義氣,殺害忠良必遭天下人唾罵。現已決計不辭而別,但是盤川缺少,擬向閩撫借用十萬兩銀子,如蒙慨允,請換成金葉,次晚放在後衙樓上,自會來取。此事餘人不知,切忌張揚,彼此不便。行時所給密函手諭敬為保留,異日得便自當奉還。 閩撫不知刺客已死,還當眾人叛他,看完紙束,嚇得目定口呆,通體寒戰,把柄在人手內,事關重大,沒奈何只得自破貪囊,依言行事。後越想越害怕,身旁還有十幾名護院武師,萬一再生變故,如何是好?便和心腹幕賓密商遣散之策。好在事還機密,眾武師各有私心,互相嫉妒,眾刺客以趙連城為首腦,這夥人本領較高,自成一黨,平日趾高氣揚,恃寵驕橫,與殘餘諸人只是表面和氣,私恨甚深,行刺一節並不知情,一聽閩撫說,近接京中大老密信,日前御史奏參撫衙養有不少江湖之士,每日在外欺壓平民,將要派員密查,先去諸人多半互相援引,來路不明,業已遣走;昨日又接京信,風聲越緊,為此請眾北歸,等風浪過去再行通知聘請。因平日相待優厚,突然遣散,刺客遺留的衣物行李,又經閩撫命心腹人裝著運走另行藏起,多當真事,紛紛告辭起身。內中也有兩個疑心先走武師鬧鬼的,搬在外面候了些日,委實無一回衙,更無新人到來,同時閩撫行徑也謹慎了許多,也就相信,仍理故業去了。閩撫遣散爪牙,心中稍安,不料又受幕賓挾制,大阿倒持,任憑胡為,日久滿盈,終於惡跡敗露,無計彌縫,各受刑誅,不在話下。 曉星盜走黃金,交給那故人子女藏放山中,以備異日濟人之用。自己迫上堯民,護送了數日,見離永康不遠,便命黑摩勒回去,等候周平來訪。準備將堯民等送到永康,前往華山訪友。快要到達,又生波折。那二賊一名金眼施威,一名兩頭鼠冉明揚,乃何異新親、以前江南俠盜六指飛俠姜繼尚的內弟。二賊自受凶僧之託,因聽對頭有兩個是天山二老得意門徒,餘者也都能手,一想大同和尚仗著一身內功、雙環十二鈸,縱橫天下幾近百年,就是神魔伊商和手下一夥人也都不是尋常綠林,俱死在敵人手內,無一倖免,憑自己這兩個人,如何能是對手?加上手邊有事一耽延,連閩撫那裡也未去送信,本想不辦。冉明揚和姊姊多年不見,意欲便道看望,因姐夫雖也出身綠林,但是性情剛直,與自己極不投機,如非懼內,礙著乃姊,直不願認這門親戚。施威手辣,又愛採花,姐夫最恨這種風流人物,如與同往,自找無趣,便施威也不肯去。打算請施威在附近鎮店裡住一兩日,單身入山看完乃姊回來,再同往尋找凶僧愛徒孫壁。 這日到了黃義渡村鎮上住店,恰與堯民等四人同宿一店。二賊看出堯民是微服行路的官宦,以為必有珍物隨身,先想順手牽羊偷他一水,及至留意查考,頗似凶僧所說之人,於是起疑,夜往窗下偷聽,果然不差。斷定諸俠士俱是鏢行請來,堯民等不過結伴同行,無心脫難,此時無人相助,殺他易如反掌,事後將人頭送到閩撫那裡,不但可得巨萬重酬,還可告知孫壁,居功露臉。沿途官道村鎮柿比,只楊墅關過去有一段山路甚是僻靜,便於下手。偏生薑、何兩家隱居山內,如被知道,決不容許。加以沿途山內頗多行人,須候黃昏以後才能行事。尾隨了一日,正想如無機隙可乘,寧到永康下手,也不在附近露出形跡,使姜、何兩家得知是己所為。偏偏堯民歸心忒急,日里打尖時命張福傳話:“轎夫加急趕路,多備火把,到了楊墅關天如未黑,仍往前趕,如能在明晚或是後日午前趕到永康,加倍給錢。”二賊探知,好生心喜,忙在鎮上買些酒肉,先期趕往山中冷僻之處埋伏等候,以為對頭自己找死,殺人之後,將屍首攜棄澗壑之中,帶了人頭,連姜家都不照面,人不知鬼不覺去見閩撫索酬,以此要挾,不特予取予求,還有無窮好處。心中打著如意算盤。 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二賊落店時,曉星早把他們行藏來意探查明白。當看見二賊搶前先走,便料定要在前途山僻中動手行刺,隨即趕去。二賊雖然隱伏深林僻靜處,正把帶去的酒肉攤在石上,開懷暢飲,商量行刺之事。曉星本心看在冉明揚姐丈分上,不想殺人,便上前討酒吃,拿話點醒。也是二賊惡貫滿盈,明看出曉星不是等閒人物,偏倚著酒興,自恃本領,不問來人姓名來歷,先自下了辣手。曉星久聞二賊惡跡昭著,見他們忒已凶橫,不可理喻,留著也是禍害,這才用重手法將二賊打死。因地當往來孔道,相隔姜、何二家甚近,明日屍首發現,既恐良民受累,又恐六指飛俠姜繼尚說他上門欺人,又生嫌隙,急於化屍滅跡,匆匆挾了二賊屍首去尋隱壑僻澗消滅,卻不料山石後面還伏有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踪跡已被看破。 事完回來,聞得村中鼓樂之聲,紅燈點點掩映林樾,暗忖:“山中只有姜、何兩家是大戶,今晚必有什麼事,二賊老遠來此,不知老薑事前得信也無?”登高回顧來路,堯民等一行相隔尚遠,預計還有些時才到。抽空往探,才知姜、何二人結了兒女親家,姜女小飛仙姜渭珍嫁與何異之子神叉何憬,當晚正是婚期。兩家各來了許多江湖上的老朋友,施、冉二賊竟無人提起,也不知是否為了道喜而來。在姜家繞了一圈走出,忽想起堯民等必將站頭錯過,此時無處安身,必然人困馬乏,餓渴交加。老薑固為舊交,但平日嫌他魯莽,未脫綠林積習。何異雖也做過幾年江湖行當,人品氣味都要高明得多,近年退隱納福,起居飲食俱甚考究,更喜結交雅士,與堯民等三人一定投機,樂得借他地方食宿。於是徑往何家,且不與何異相見,只令下人傳了話,便自回趕。 那和轎夫動手的兩少年,一是姜繼尚之子薑紹祖,自幼愛武,天分卻比乃姊相差過甚,性情又暴,常在外面惹事。老薑管束頗嚴,時常受責,兀自不改,因愧本領不如乃姊,頗下苦功,遇見比他本領高的同輩親友,便百計苦磨請教。這晚喜事,老薑妹夫支刪山毛女洪吳江釣容許一山,命子許明前來道賀,表弟兄見面甚是親熱。他知許氏父子水旱兩路俱是能手,許明家學淵源,打得一手好魚梭,強著要學。許明不便推拒,女家席散較早,吃完晚喜酒,乘著諸尊長相聚談笑之際,各帶兵刃暗器溜出,跑到大道旁邊空地上過手練武,打得十分起勁。姜紹祖自非許明之敵,一個失著,正值堯民等路過,轎夫無知,喊了聲“好”。紹祖惱羞成怒,要拿轎夫殺氣。眼看出事,恰巧曉星趕來,適在姜家窺探,認得二人,上前解勸。 紹祖性做,不肯輸氣,才一照面便吃曉星擒住。許明較長兩歲,人甚聰明,先和紹祖過手,只是虛應故事,及見他學了兩招仍是老不休歇,意似要佔一點上風,恐出來時久,舅父尋人,這才給他一個敗著,不料遷怒轎夫,攔路發橫。自己不願助他欺人,但是轎夫蠻野,氣勢洶洶,倚多為勝,也是可恨。意欲等紹祖打倒兩個,再行過去勸解,暫時只作旁觀。忽見能手出現,紹祖已吃人虧,不容再為袖手。其實許明不是沒看出來人不好相與,彼時如若過手,說幾句好聽話,唱個喏,曉星也就不為已甚。也是年輕好勝,自負家傳武功,羞於服低,欺來人未持兵刃,上前開口便罵,持棍便打。憑他如何能是曉星對手?照樣被人挾來。曉星本意,老薑為人尚可,老薑繼室冉金紅,乃五台派門下大盜冉傑之女,舊日同門徒黨俱信服她,如知乃弟被殺之事,定非報仇不可。自己雖然不值一慮,熱火頭上,保不住遷怒堯民,前往生事。意欲藉此探個口氣:二賊到此,姜氏夫妻是否事前有信?好代堯民預防。一面招呼堯民等一行前往何家投宿,自挾許、姜二人前往姜家,許明還不知曉星是誰。 曉星道:“老遠到來,我知你二人同出,一人有過,彼此難堪。我和他父親是朋友,如若縱容,慣他下次,事非面告不可,你們只想個遮羞之法好了。”許明答道:“隻老前輩高抬貴手,容我二人自行投到如何?”曉星點頭應允。姜紹祖最怕父親毒打,身落人手,又羞於求饒,只是心頭髮怵,放下後仍是一言不發。許明忙拉他行禮拜見:“請問老前輩姓名?”曉星道:“我的真實姓名,南明老人知道,你回去問他好了。”許明原非南明老人門下,只是見過兩次,想要拜師,未蒙收錄。因見曉星武功出奇,口氣甚大,一時急智,冒充老人門人,以求脫身免辱。曉星雖覺他手法不類,但知老人與許父頗有淵源,也許新近拜師尚未學藝,或有口約,便不為已甚,將二人一齊放下。姜紹祖知道如被來人押見父親,仍是一難,幾番想溜,都吃許明暗扯衣服止住。 曉星隨問南明老人近況,因而得知堯民弟兄說不定還有一場事故,好生驚異。再加上當日之事,只得把華嶽、太白之行作罷,且去永康虞家住上些日,看事而行。當時只作隨便聽過,姜家住在後山,地勢更僻,一會走近。許明又向曉星婉求:“裡面親友甚多,好歹請老前輩當眾留臉。”曉星笑道:“你舅父不會當著許多人見怪,知你兩個在我手底跌倒,也不覺難過的。”許明又問如何通報,曉星道:“你二人先進去對他說,秣陵舊識,路過相訪好了。”許明笑道:“那底下就說我二人正和路人相打,吃老前輩喝住同來好麼?”曉星頗喜他聰明伶俐,無意中又探知了一樁奇事,甚是高興,點頭笑道:“我知你謊要說圓,卻失去我來時本意了。念你二人初犯,少時我見老薑,話說好些就是了。”紹祖聞言,才放了點心。說罷,許明、姜紹祖搶先奔去。 許明見了乃舅,並未十分隱瞞,只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說二人出外練武,受人嘲笑,動起手來,遇見一個中年瘦子強行解勸,全吃點倒,數說了幾句,一同走來,自稱秣陵舊識,要見阿舅等語。老薑聞言大驚道:“這個魔頭,你們怎敢惹他?”瞪了紹祖一眼,趕忙跑出,將曉星接到裡面密室之內。賓主略敘闊別,曉星便說:“紹祖本領大差,今晚與人相打,錯處雖不在他,終是浮淺無知。幸遇是我,如換旁人,你只一子一女,為人所傷,老來怎處?我看他頗能用功,只氣太浮躁,以後務要嚴加教管,不許和人爭鬥才好。”老薑知他好意,不然也不會進門。平素看著兒子不濟,想不到會將生平敬畏的人引來,可知還有點希望,不但不怒,反倒高興。一面稱謝,一面又喚二人入室,拜謝老伯父教訓。二人在外愉聽,先還以為是場羞辱,及見老薑比客人年老得多,相待那麼恭敬,引見也不提名姓,料非等閒人物,禮畢侍側。 老薑笑道:“小弟不是不想兒子成器,無奈他天分大劣,內人只此一子,又愛護短,我一教他不會,就有氣。如今隨便內人有一天沒一天的胡教,也懶得管了。”曉星笑道:“古者易子而教,參也以魯得之。天分差的人,越肯用功。你把獨子放在家中,素又懼內,怎生教得好?這不怨娃兒,實是怪你自己不會想法。”老薑笑道:“那我求老兄台成全他一下怎麼樣?”曉星道:“你知我不會再收徒弟的,行踪不定,一出門往往好幾年,也沒法教。目前江南有本領的明師只三數人,我看小許與南明老人還有交情,不妨託他轉求,或者能行也說不定。”老薑性直耳軟,連聲讚好。許明惟恐曉星再說他是老人門下,忙插口道:“老伯父遠來,可要吩咐備席麼?”老薑大笑道:“我真該死!一喜歡,連杯水酒都忘了招呼。這正是他愛的。快傳話去,今晚須要暢飲一回才好。”曉星攔道:“這個無須。我來時才知道你和老何联了姻親,既到你處,也須往他家一行。道完喜,還有別的事。聞得老何近年講究飲食,我要試試真假,酒擾他的。天已不早,要告辭了。”老薑知他脾氣,只得作罷。曉星隨問:“今日親友可多?”老薑說:“洗手多年,隱退已久,無甚驚動。連內人想給他沒出息的兄弟一封信,都因久無音息,無處投遞作罷。”曉星聞言,知不會再生枝節,當即作別起身。由此許明想拜南明老人為師之念更切,次日堅辭回蘇,和乃父說明,徑往南明山白水村投師不提。 曉星趕往何家,途中遇見何異得意門人追風手砌欽,說奉師命黃昏前得報,知他有事路過,只為長子婚期,遠客眾多,不及分身出迎,適聽下人傳語,有同行友人借宿,知師伯必往後山薑家一行,特來迎請等語。曉星方以為今日之事做得乾淨,不知殺二賊時有人伏側窺伺,洩了機密,聞言暗讚老何畢竟比老薑強得多,瞞他不過。姜,何兩家已是新親,早晚難隱,倒不如把話言明,由何氏夫妻透話與冉金紅,免得異日貽累堯民。及至見面一問,才知洩機的也是一個老朋友,事情只他和何異知道,並未對第三人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憑冉金紅和所約黨羽,雖非自己對手,終難免牽扯到別人身上,既能無事,自然平息為是。料知何異不會告人,也就罷了。 賓主五人正談之間,門外忽來一人,小童鋤煙連忙走出,問了幾句,進屋向何異代聲回禀。何異笑謝堯民等三人道:“三公辱臨,蓬舍生輝,怎還賜此厚禮?”堯民等謙道:“令郎嘉禮,適在客中,無以為贈,微物戈戈,不足掛齒。”何異道:“我只顧延款佳客,還未及令小兒參拜呢。”隨命小童傳話,著新郎來此拜見。原來良夫在路上已和堯民商好,命張福到了何家,即將行筐中所帶的文具書籍和兩匹文錦取出,作為賀禮,所送俱是精品。管禮的人見來客素昧平生,投宿路過,送此重禮,不敢作主,徑來請示。何異因堯民等三人不是風塵俗吏,一見如故,又是曉星知己患難之交,頗願結納,並未客套。來人聞命去後,曉星笑道:“老何你明知我身無長物,難道叫我白受小輩的禮麼?”何異道:“我因三公淵雅端凝,一見心折,故令小兒來拜識,日後也好得些教誨。還不知你隨身法物只是一領青衫麼?你便說得怎俗?”曉星笑道:“現有三兄在此,虞公固今之名宦,便魏、錢兩兄,戟門揖客,鈴閣上賓,也非寒酸一流,便看得我輩落拓文人一錢不值么?老薑那裡我沒有送禮,也沒擾他。憑你這一說,我倒不能空手,反正慷他人之慨,連你那新過門的令賢媳也叫出來我見見吧。” 堯民聞言,見曉星深秋天氣只穿著一件單布衫,連個荷包都沒有,一想自己身上帶著幾件漢玉,良夫、新民也都各有精巧玩物隨身,方欲開口,良夫忙使眼色止住。何異已命鋤煙進去傳話,一面答道:“數年不見面,居然世故起來,這倒出我意料之外。拜見應該,只是姜女幼得父母鍾愛,金珠珍飾非其所好,你又名滿天下,不比尋常人物,莫拿出手來叫人看低了你,連我當老的也不好看相。最好把你那三十六形掌法略微傳授一點,算做見面禮兒,一文不花,他們還感激一世,你看如何?”曉星道:“人說你老奸巨猾,果然不差。怪不得當著生朋友一點也不客氣,我才張口,立時喊人去叫,原來看准我來得荒疏,身無長物,就有也是一些世俗東西,就勢取巧。說倒容易,此掌非一朝一夕所能傳授,我哪有心情、閒空在此久留,是件禮物就拉倒了。素不好名,管她看高看低呢。” 何異因長子何璟武功頗好,知曉星不肯收徒,意欲請他略微指點。一聽這語氣,料定曉星不給則已,只出手決非尋常物事。但是曉星憑著一身絕藝遊戲人間,平日揮手千金,取之盜泉,捐彼注茲,晃眼輒盡,往往身伴一文不名,也不攜帶一件兵器。來時倉猝,有什出奇之物帶在身旁?內心尋想,不禁對曉星看了幾眼。曉星笑道:“你看我囊中空空,拿不出東西來麼?”何異笑道:“我知你神通廣大,詭異莫測,但這倉猝之間,常物不足為奇,如真罕見之物,卻也難得呢。”曉星含笑不答。 一會工夫,鋤煙入報:兩小夫婦請見。何異吩咐進來。跟著兩個身容俊秀的侍幾手持紅燈,引了新郎夫婦走進。何異一一引見,先命拜過堯民等三人,再拜曉星。三人見那新郎年約二十左右,生得猿臂蜂腰,英姿颯爽,卻不帶一毫粗獷之氣。新娘長身玉立,貌頗美艷,略嫌風目含威,英芒閃蘊,性情好似不甚柔和,拜罷起立,堯民等因與主人一見如故,既以父執之禮來見,自免不了一番祝勉之辭。好在三人都愛收藏古玉,身帶零星玩物頗多,各取了兩件作見面禮。何異對於此道也頗內行,見三人所賜俱是精品,心中另有打算,並未客套,徑令新夫婦拜謝收下。何異見曉星望著兩小夫妻只不作聲,隨向何璟使個眼色笑道:“你司空伯父見三位老伯賜你夫妻這些精品珍物,早就說有好東西賞賜你們,只是來得匆忙,不知你今日授室,未曾帶來,你夫妻先上前拜謝罷。” 何璟夫妻來時,早得鋤煙報信,知道父翁意欲僵激曉星,好學他一點手法,聞言恭恭敬敬走近前去,禮謝起身。何璟笑道:“老伯父以前答應過我,早晚教我幾手,如今又是好幾年了。重賜我不敢領,只求略微指點,便感謝不盡了。”曉星笑道:“這話不錯,我原答應過早晚偷人家一點門道給你。但見面禮是見面禮,與傳授手法不同。照你這樣說來,你用得著的東西也不要了麼?那麼賢侄媳這一份呢?”何璟方欲答言,何異卻聽出曉星所賜之物果在身邊帶著,既稱合用,必不尋常,忙插口笑道:“司空伯父厚賜之外,仍要傳授手法,我兒何修得此?還不快謝!” 何璟重又單獨拜倒。曉星叫道:“老何,你要兒子做磕頭蟲麼?告訴你有,一定是有,這忙作甚?”又對何璟道:“你老子欺我身無長物,想叫你僵我呢,如何信他?再磕頭,我就走了。”何憬笑答:“小侄不敢,明早我多敬老伯父幾杯新開壇的陳酒,走時再帶上兩壇如何?”曉星笑道:“一窯裡燒不出兩樣好瓷,幾年不見,也學得這麼壞法。實對你說,我隨身哪會帶什麼好東西,這原是日前無心中撿的。當時有我一個師侄想要,我因他手辣,不許學這類東西,沒有給他。本意還你昔年願心,不過要等事完回來或是異日路過再送,沒想到會在今日來此。這東西恰好是一對,用雙的你已無此功力,小夫妻二人各用一柄,再好沒有。我適才是看你二人秉賦,好用哪一種手法練習,你老子以為我耍賴,就猴急了。今晚我下榻此地,天明即行,無多餘暇。其實一說就會,不用怎教。如要多學兩手,少時客眠人靜,略來片刻,即可學會。不過你正新婚之夜,誤你洞房吉時,卻來從我學武,未免有點煞風景罷了。” 新娘原是巾幗英雄,久聞曉星大名,一聽便知是一對珍奇武器,巴不得也隨著從學。聽曉星只令夫婿到時往前,忍不住答道:“家父也是老伯父的朋友,為何只傳授他一個,莫非這還分什麼厚薄麼?”曉星笑道:“姜賢侄女莫挑眼。我因世上俗禮太多,弄不清楚。吉日良辰,新夫婦都離房他出,恐有什麼禁忌,故此只教賢侄一人前來。我教他,他再教你,不是一樣?既然如此好學,東西給你們看過,暫放這裡,先各回房,三更後一同來吧。”隨說,伸手衣內,由腰間取出兩件軟兵器,兩手分持,微微一抖,錚錚兩聲,立時挺直。 何璟夫妻見那兵器長約三尺二寸,共是七節,每一節一寸半寬、四五寸長、寸許來厚,首節直柄,是個上有鋒棱、七八寸大的鋼環,環上橫著一個比環略大月牙,另一柄沒有月牙,環上卻有二十四個寸許長的芒角,精光湛湛,鋒利非常,通體都有機簧連接。不用時可以化成一條鐵環帶束在腰間,用起來能剛能柔,運用隨心,不禁喜出望外,忙又拜謝。何異知是大鬥和尚的七星日月環,適聽凶僧死在曉星手內,本想詢問此環下落,不料會落在愛子手內。曉星身材瘦小,又只穿件單藍布衫,圍著這麼兩件易現棱角的兵器,來了半日,竟未看出,又是驚喜,又是佩服,稱謝不已。堯民等遇盜時,相隔戰場尚遠,只覺凶僧所用兵器精光閃閃,上下翻飛,不是尋常刀劍,並未看清,這時近前看了,也都驚贊不置。曉星卻是冷冷的對小夫妻道:“你們想必尚有許多禮節,先回房吧,三更人靜,再來好了。”兩小夫妻只得放下鐵環,分別拜辭而去。 何異問凶僧飛鈸下落,曉星道:“當時在場人多,除甘老頭子自覺不好看相,抱了伊商屍首先走外,下剩還有六七位,每人取上兩三面,都分散了。”何異道:“此鈸聚五金之精,千錘百煉而成,能砍斷好幾層鐵甲,端的人間少有的利器。休說全得,只要有三四面,加上精鋼,找一個鑄刀劍的極好工匠,重新化煉鼓鑄,打成刀劍,足可吹毛削鐵。賊禿是你殺死,怎不取他幾面?”曉星道:“那十三面飛鈸俱是彭謙、康成二人打落。人家把賊禿追到林邊,我乘機縱出,將賊禿一掌打傷,本心連日月環都不想要,還是我師侄黑摩勒想撿便宜。因他素來逞能自恃,留在身邊不問能否使用,早晚必有一場大爭端,想起以前曾經答應過令郎,徒弟未收,早晚送他一點東西。老著臉皮,許了小黑一點願心,強要過來,怎好意思再分一份?我這些年來,雖然老想物色一口寶劍,如用這類東西化煉打造,卻不合我的用呢。”何異道:“幹、莫之類神物異珍,世上能得幾口?照你這樣胃口,慢恐再過些年,也難如願吧?”曉星答道:“那也不能一定,心堅意誠,神物自能求主,早晚終會遇上,你自聽我好音吧。”何異又代愛子探問練那日月雙環之法,曉星一一告知,只囑:“這類功夫須要循序漸進,不可任性求速,須知大鬥和尚內外功均臻上乘地步,練此數十年,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我雖另一手法,與大同不同,年輕人多好勝,還是穩一點,慢慢加功,免有不到之處弄巧成拙,尤忌資禀功力不夠妄用雙環,遇見能手,易現破綻。”何異與曉星雖門路不同,武術一道終是行家,自然一說便透,全部記下。 賓主五人又略談了片時,何異早命人來,照曉星意思將客榻安好。中間張福只進來回了一次話。堯民見主家已有精潔鋪陳,小童伺應,靈敏周到,便命退去。何異見夜已深,請客安歇。堯民等知主人已累了一整天,明日還要餞別,無法辭謝,如若早起,定累他不能安睡。好在離家已近,多耽擱半日一樣趕到,臨時變計,說明日過午方走,少時還與曉星對榻夜話,恐起不早,務請主人不必早臨。曉星笑道:“這兩三天正是他作牛馬的日子,囉裡囉嗦好些禮節,便沒我們,他能睡得早麼?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自為兒子高興,用不著承他空頭人情,還是一早起身,早到永康的好。”何異笑道:“我正嫌禮節不誠,挽留不住佳客,難得虞老先生說多留半日,使我稍伸地主之誼,稍得快聚。你不代我留客,反倒強勸客走麼?”曉星道:“他三位什麼時走均可,反正我一天亮非走不可,你那令郎賢媳都等急了,還不快些進去?”何異又向三人叮嚀:“莫聽曉星之言,務必再聚半日,他愛走,走他的好了。”三人話已說出,自然諾諾連聲。何異辭出,三人便問曉星:“是否真個先行?”曉星說:“自己有事,一早必走,就同起身,也不同路,你們只管後走,行抵永康,自會趕來相見。”三人知他行踪飄倏,形跡脫略,也就不再深問,因新人夫婦尚等學武,各自就臥。 一會便聞窗外有人低喚“師父”,曉星取了日月雙環開門出去與來人見面,聽口音,果然新婦也同到來,雙方略說幾句,語聲頗低。良夫靜心細聽,好似曉星囑咐新夫婦不許前往永康尋找,免生是非,跟著便聽日月雙環舞風之聲,已在傳授武藝,暗忖何異談吐風雅,不似出身綠林一流人物,今日相見,已成知交,以後當然不免來往,乃子人雖英俊,也還端重,怎會生出事來?曉星不令前去,好生難解。途中疲乏,略聽一會,也隨堯民、新民相繼入睡。 次早三人醒來,紅日滿窗,天已不早,一看曉星榻上空空,被蓋並未翻動,好像昨晚教完武藝便即起身,連枕頭也未沾的神氣。二童侍側,一見客醒,忙去打水,捧進面盆。三人起身洗漱,問鋤煙:“可知曉星何時走的?”鋤煙答說:“昨晚傳授武藝,主人不許旁觀,客睡即去。天快亮時來此侍候,那一位客人已不在此了。” 正問答問,何異忽然走來,進門笑道:“曉星真是怪人,他的事情也真多,平生竟極少安寧時候。昨晚我再三挽留,依舊非走不可,他說此番去到虞公府上,許能住些日,不過請三位不要拿他當客,一任他孤雲野鶴、自去自來才好。”堯民道:“曉星今之奇士,我等知他脫略形跡,當然不以世俗款客之禮相待,何兄向平之願已了,山居想多清暇,難得曉星也下榻舍間,良友相聚,人生樂事,何妨日內在臨,共圖平原之聚呢?”何異道:“便虞公不邀,老朽也有永康之行,只目前還有一些瑣事,不消十日便可辦妥,彼時必定專程拜訪,謀一快聚呢。”四人閒談了一陣,下人擺上餞行酒宴。菜餚不甚多,卻比昨日還要精美。堯民席終稍坐,即行辭謝,新郎夫婦也趕來拜送。何異父子直送出村外,雙方才殷勤訂了後會而別。 一行加急趕路,行抵永康,天已昏黑。離家還有二十來里,忽見一夥人各持燈籠火把,對面趕來,近前一看,俱是家中子侄下人,因知堯民當晚到家,特來迎接,堯民還當曉星送信,問怎知道,長子虞庶答說:“前者家眷平安抵家,因接父親福建來信,說尚有耽擱,歸期未定,以為暫時不會起身。昨日全家商議,久未接信,正要專人入閩探望,今日午後忽然來了數十名壯漢,挑著四十壇好酒、四十壇山泉,另外四瓷瓶好茶葉,說父親已在途中,當晚準可到家,茶酒山泉乃一好友所贈,趕先送來。放下禮物,討了名帖,便蜂擁而去,腳力酒錢一文不要,人都一色藍布短衣褲,足登草鞋,說話神氣卻又不像腳夫鄉夫。問他何人所贈,他說父親著一姓張的管家所僱,別的一概不知。走得更是飛快,晃眼出村,便沒了影。事後越想越覺可疑,無奈人已走遠,追趕不上,姑且照他所說,沿路接來,果然接到。莫非父親還不知此事麼?”堯民知是何異所為,見來接人多,不便明言,說:“事是有的,只想不到這麼快就送到罷了。”邊說邊走,一面分人騎馬趕回,準備酒飯。 一會抵家,腳夫轎馬自有下人開發。堯民等三人正往裡走,曉星忽在人叢中出現。良夫知他用意,裝著同來,邀了進去。堯民便命子侄先去上房相候,自和良夫、新民把曉星陪到後花園精舍以內,還要陪用飯。曉星力促堯民入內與家人團聚,自和錢、魏二人同飲,無庸作陪。堯民知他性情,只得進去。由此曉星便住虞家花園以內,每日只和堯民等三人聚談飲宴,不見外人,常時獨自出遊,也不過去個一天半天,來去多不告人。堯民等三人聽其自然,並不過問。侍客下人仍是前在福州官衙第一次服侍曉星的侍琴、侍棋,俱是虞家世僕。侍琴姓王,侍棋乃張福之子,均極聰明勤謹,一句不往外走口。曉星也頗喜歡二童,有時還帶了出去。良夫最是心細,又和曉星晤對時多,漸覺二童臨睡以前必往花園僻處去上個把時辰才回,日間常在曉星房內背人密語,對於曉星更比誰都親熱周到,自從客到,不奉呼喚,隨時都在花園以內,永不再和前院同夥廝混。這晚託辭早睡,與新民各自進房安歇,伏窗偷窺。不多一會,便見二童悄沒聲地走過。 魏、錢二人所居乃是五間一幢的精舍,當中一大敞廳,隔旁各有兩間,一明一暗,俱是紫檀雕花隔斷,滿壁圖畫,陳列精雅。舍後一座小土山,兩旁環植芭蕉,雜花夾徑,紅紫芳菲。舍前種著幾株抱多粗的梧桐樹,奇石三五,嶙峋矗列,溪水右來,到北匯成一他,與精舍正門相對。夏日荷花滿開,碧梧高柳,鳥聲吵吵,為園內納涼消暑勝地。曉星住室在右側假山側面竹林以內,中間曲曲彎彎通著一條石子舖的小徑,兩下相去並不甚遠。因曉星喜靜,魏、錢二人不在前面,便在曉星屋內相聚,日里回房時少,晚間安歇,俱由二童兩邊分值。除卻張福時常進出和幾名後園門住的花匠外,下人輕易不許走進。二童夜間去處在土山後,良夫住室窗外乃是必由之路。良夫發現二童又復走過,悄悄追出,掩在後面。二童想不到會有人跟他,一過土山便飛步往前面月亮門內跑去,跳跳迸迸,互相說笑,甚是高興。 良夫知道門內有樓五檻,樓外有一平台,為堯民藏書之所,日常封鎖,無人上去,二童到此作甚?好生奇怪。跟踪掩進去一看,二童已然援著樓前一株桂花樹扒到平台上去,一到上面便沒聲息,也未開動樓門窗戶。心恐二童年幼無知,做出不好的事來,堯民窮途知己,患難至交,身雖是客,既然見到,不容不看個明白,仍掩在牆角背隱之處暗中查聽,等了一會,仍無動靜。平台離地丈許,又看不見上面人影,想不出二童在上面做些什麼。後來越想越怪,見對面院牆有一大桂樹,相隔平台較遠,似可仰望。試貼牆根繞將過去,掩在樹後,抬頭往上一看,二童竟在平台上,面對面相隔三尺來遠,盤膝而坐,彷彿老僧入定,態甚莊肅。只兩手不時抬起,各把掌心朝外,互相徐徐推抵,此進彼退,往復不已,當中明是空的,卻做得和有實物相似,問隔遠近總是一樣。雙方都是聚精會神,目不旁注,認真已極。 良夫對於這類內家功夫雖是個門外漢,但在各地奔走,頗有閱歷。自和鍾玉麟等鏢師長途相處,更增了好些識見,不難想像。深知二童素不習武,參禪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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