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回到店裡時天已經晚了。她只覺身心俱疲,飯也不想吃。但隨即還要給小鈺送吃的去,只得強打精神,提了飯菜上樓。她推開房門,見小鈺正呆呆地坐在床上,見有人進來,身子一顫,待看清楚是阿清,猶豫了一陣,總算沒有縮回被子裡。 阿清見她似乎神色好了一些,心中稍安,再看靠窗的桌上,卻發現那瓶子裡最終只留下一枝鈴蘭,斜斜地歪在瓶裡。燈火中,鈴蘭的影子映在牆上,不住跳動,彷彿想藉著夜風飛去一般。 阿清怔怔地看了一陣,轉頭對小鈺柔聲道:“小兔兔,來啊,姐姐給你帶東西來吃了。” 小鈺伸出頭來,問道:“阿綠呢?她怎麼還沒有找來?她還真是笨呢。” 阿清聽了眼圈微紅,低著頭把籃子裡的碗筷擺在小几上,一面道:“小兔兔乖,阿綠昨天晚上來過了呢。不過她見你睡得那麼熟,沒叫醒你,又回去了。她……總要隔些日子才能再來看小兔兔了。來,吃點東西吧,你看,姐姐買的好吃的哦!”她生怕小鈺嚷著要見阿綠,那可不知如何是好,手腳麻利地把小幾推到她床前,笑道:“看,好多好吃的呢!” 卻見小鈺怔怔地看著自己,道:“小兔兔不吃……” “哎?為什麼?” “剛剛……小兔兔已經吃過了。” “哦?”阿清想了想,道:“小兔兔好乖,自己也可以找東西吃了。” 小鈺得意地一笑,搖頭道:“不是!哈哈,是有位哥哥跟小兔兔藏貓貓,結果被小兔兔找到,他就拿吃的來了!” 阿清驚異地道:“哥哥?哪位大哥哥?” 小鈺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遲疑地道:“他……他說他叫作全哥哥的。” 阿清沒想到石全竟然還能如此得到小鈺的信任,怔了片刻,道:“那……那全哥哥明天還會不會來找小兔兔玩?” 小鈺嫣然一笑,興奮地道:“會啊,他說會來的!” 阿清走近了她,輕輕撫摩她的頭髮,道:“那多好,有人陪小兔兔玩呢……所以呀,小兔兔別一直躲在屋子裡,外面還有好多好玩的事呢……” 她細聲細氣跟小鈺說著今天在集市上見到的好玩的事,新奇的東西,西面來的商人,渡江過來的晉人,戴著高高帽子的高麗人……說著說著,一望看不到邊際的鉅野澤,淡淡薄霧之上那些翩然舞動的野鶴,漫天飄散的蘆花……說著說著……說到了好玩的小靳…… 不知什麼時候,小鈺爬出被子,抱著枕頭坐在阿清身旁,靜靜聽她說話。阿清道:“……他很傻的,他什麼都不會呢……我啊,伸一個指頭就把他推倒了,嘿嘿,連爬那麼高一點,他也會嚇得吐,哈哈!” 她得意地笑起來,小鈺不知所以,挪著身子靠近了她。阿清笑了一陣,漸漸神情又落寞下來,低聲道:“……可是……可是他還是留下來了……真傻……那樣冰冷的洞,那麼多兇殘的水匪,他一個人……唉……他說他父母是嘉興人,嘉興在哪裡?我也不知道……真想去看看啊,天下……好玩好看的,不知道還有多少呢……” 阿清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也不去管小鈺聽不聽得懂,後來連她究竟在聽沒有也不在意了。說了良久,只覺得眼皮打架,有如千斤之重,四肢更是軟軟的一點力也沒了。她脫了外衣躺下,嘆著氣道:“啊,真是……太累了,太累……都不知道做了什麼……” 正在迷迷糊糊中,忽聽小鈺喃喃地道:“阿綠……” 阿清實在提不起精神來回答,瞇著眼勉強道:“是啊,阿綠……她就要找來了,別擔心……” “小兔兔知道。阿綠不會再來了。” 阿清全身一震,隨即背上冰冷,一時竟不敢睜眼看小鈺。只聽小鈺輕輕地道:“昨天晚上,阿綠來了呢……她就在窗外,跟小兔兔笑,還說……還說……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小兔兔問她,很遠很遠是多遠呢?她也不說,只是笑……她笑起來多好看……哎,她定是找到好玩的了,再也不理小兔兔了……”
過了兩天,石付暗中收買城防官員,一個人隨商隊出了趟城。他到北門外的森林裡轉了幾圈,看好地形和路線,回來後和阿清商量,確定了幾條線路,都是地形複雜、易於隱藏且不適馬匹奔跑的地方。只要穿過山林,向東就可以直接到鉅野澤,如果受困,也可以轉而向西,攀爬一座更險峻的山,進入濟陰郡。那裡一來不是孫鏡的勢力範圍,二來有勞家的產業,左右有個照應。 石全則在城中添置需要的東西,並在靠近北門的地方租了一間破舊的小房子,藏好繩索、乾糧、火石等物,以備隨時使用。 阿清白天陪著小鈺玩耍,晚上則與石付一道出門,觀察地形,選擇應該隱藏、躲避的地方,在屋瓦之上留下一些標記。那些沒有什麼遮攔,需要快速奔跑的地方,兩人反複試驗,試想在最壞的情況下究竟能不能安全通過。 如此忙碌下,阿清仍堅持每天晚上陪小鈺睡覺前,跟她講一陣故事。小鈺大概已經完全忘記了以前的事,阿清每次耐心地講到她們倆小時候的事,她總是心不在焉,東看西看毫不理會,甚或自己玩著首飾、小玩意兒等;若是講到各地的風景、奇怪的東西、各色人物,她才比較有興趣,可以一直聽下去。不過每晚阿清講到最後,都會不由自主輕輕講到小靳。這個時候,小鈺一般已經睡眼惺忪,呆呆地聽著,沒等她講完,已經呼呼睡去了。 這一天,石付回來說得到消息,阮奎的人似乎已經知會了城防,要放什麼人進來。而且醉四方也已放出風聲,要在最近進行修繕,屆時可能會停業一段時間。石付分析,很可能是道曾就要進城的前兆。三人商量了一晚上,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預先通知他,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到時候能不能設法破壞一下,讓他自己明白這是陷阱。 石付粗略想了幾個主意,與石全一道出門準備東西去了。阿清只覺得疲憊不堪,整日生活在這樣的壓力下,人彷彿要被榨乾了一般。她洗臉時,突然見到銅鏡裡的自己,又瘦又黃,簡直嚇了一跳,隨即無比心傷,險些落下淚來。她早早洗了腳,氣呼呼地上床睡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阿清從睡夢中忽然驚醒。彷彿有個聲音在指引著自己,她悄悄披上衣服,赤著腳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一角,側耳聆聽。 暗夜裡,不遠處有些模糊的嗚咽之聲,被清冽的風切成一片片的,聽不太分明。過了一會兒,風靜了,阿清便聽出那是有人在吹窨。 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麼曲子,也許只是隨意而為,但那人顯然心事重重,窨聲忽而鏗鏘裂斷,忽而輾轉絲連,如訴如泣,然而又忽遠忽近,若有似無,如夢境般空靈而不真切。 阿清站在窗前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不經意間已垂下淚來,只覺世間事莫不如此,不論苦痛、幸福、悲傷、歡躍……經歷時縱然刻骨銘心,一旦回首,卻一一飄然消散,再不可追了。 正聽著,那聲音突地拔高,如一支孤煙在萬里寂寥的大漠上升騰而起,破碎淒冽,卻直上雲霄,不至天極誓不還。 阿清恍惚間立在萬仞山巔,遠遠地瞧著那孤煙奮力向上。然而天穹實在太廣了,太高了,它無論怎樣地爬升,也只是萬里雲空下微不可辨的一線。阿清的心順著這線越爬越高,也越跳越快,幾乎要從胸中跳出來……她忍不住想:“別……那樣的高遠,永遠無法達到了……我……我也永無法達到吧……啊!” 她驀地一驚,察覺到那聲音似乎要將自己引向不歸之途。這個念頭一閃,頓時有部分意識清醒過來,只覺此時體內氣血翻騰,險些把持不住就要跟著放聲尖嘯,情急之下左手在窗格上猛地一撞,臂上傷口處火辣辣地一跳,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阿清倒退幾步,深深吸了兩口氣,好容易才穩住心神。但窗外那窨聲仍舊高亢,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阿清不知道那吹窨之人是否已入了魔境,但若再這麼堅持下去,就算可以停歇也必受重創。她回頭看看床上的小鈺兀自熟睡,當下縱身躍出窗,覓著窨聲的方向奔去。 此刻風捲雲動,月亮露出了頭,映得天地間一片澄明。阿清赤腳踩在冰冷的屋脊上極速穿行,只聽得耳邊風聲獵獵作響。 正跑得起勁,忽地一頓,側頭聽去,那窨聲正在迅速地低落。阿清心頭劇跳,聽得出那人已然力乏氣竭,卻仍然逃不出魔境,此刻定是五內翻騰,若無人出手相助必死無疑。 她再次辨別方向,縱上一棟三層高閣,忽地一驚,有一人已先於自己立在閣頂,夜色裡瞧不清他模樣。阿清剛想要伏底,卻聽那窨聲一跳,跟著戛然而止,她還沒來得及辨明地點,不禁心中大急。 那人道:“姑娘好俊的身手。此人在西面翠雲樓上,想必姑娘也聽出來了。”說著身型微晃,飄然向下飛去,騰越之間並無聲響,彷彿夜風一般,正向翠雲樓而去。 阿清不知道他怎樣聽出自己是女子,也不知他怎麼就能斷言那人在翠雲樓頂,不過見他那身輕功,就知此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她只怔了一怔,縱身也向翠雲樓而去,那人只隨口一句,她心中竟不覺就信了個十足。 上到樓頂,見那人盤膝而坐,右手虛捏在丹田,左手抵在另一人背部百合穴上,正給他運功療傷。阿清不敢出聲,輕腳輕手走到那人身旁,果見地上一個破碎了的窨,窨口在月光下隱約閃著血色。 她見那吹窨之人年齡在五十歲上下,鬚髮俱已蒼白,一臉修剪得體的落腮鬍子,長長的眉毛直入發間,相貌非凡。此刻落腮鬍上沾滿了血,緊閉雙眼,神色憔悴。 那正給他運功之人阿清卻覺得眼熟,仔細想了想,記起來他是那日在廟裡見過的蕭老毛龜的兒子,名字叫什麼卻不知道了。這個時候她腦子裡突然響起小靳一本正經的聲音:“老毛龜的兒子,自然是小毛龜咯。”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摀住了嘴。 蕭家此刻正與姓阮的算計道曾,說起來與自己是敵非友,阿清本待離開,然而躊躇了一陣,卻在一旁的屋脊上坐下,似乎耳邊仍縈繞著剛才那動人心魄的窨聲,捨不得離去。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圓,但卻籠著一層青色,照得凡塵俗世一片蕭索。 過了小半個時辰,蕭寧的臉上已然見汗,呼吸也綿長起來,那人臉色亦白得可怕,嘴唇緊咬,全身微微顫抖。 阿清知道療傷已進入關鍵時刻,不由自主也跟著緊張起來,站起身四面看看,以為警戒。 又過了好一陣,那人突然咳出口血,掙扎著向前挪動。蕭寧忙道:“前輩,請忍一下,在下再幫你打通足少陽……” 那人揮手道:“不必了……咳咳……我的內氣陰寒得緊,你……你強行運功,對自身可不好。你幫我整理岔氣,老夫感激不盡。” 蕭寧抹一把額頭的汗,道:“哪裡,在下綿薄之力何足掛齒,倒是前輩你內傷過重,讓在下替你調息一下也好。” 那人勉強挪到一旁,正色道:“不然。你我萍水相逢,是友是敵尚在兩可,怎可以如此傾力相助?小心誤了自身性命!” 阿清見這人對恩人竟如此絕情,不覺一愣,誰知道蕭寧也是個倔頭,整頓衣冠,垂手而坐,道:“前輩言之差矣。既然萍水相逢,友敵未分,又怎能不盡心呢?人在江湖,若見到垂危之人,都要瞻前顧後明辨是非一番,豈不耽擱了他人性命?此,非俠義所為!” 那人冷笑一聲,道:“俠義?年輕人,麻煩你看看如今是什麼世道?亂世紛爭,兄弟手足、生死朋友尚且相互廝殺,還講什麼俠義?簡直……咳咳……宋襄公之仁。如果老夫是你的敵人,今日設圈套害你,你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蕭寧亢聲道:“前輩這就更錯了!俠義之道乃天地正氣,越是亂世,越是人相欺詐小人得勢之時,不是更需要嗎?前輩說在下是宋襄公之仁,可見並不真知道宋襄公是如何仁義,這個誇獎,在下慚愧得緊!” 那人道:“慚愧?我看你當得起得緊!莫名其妙……見你武功馬馬虎虎,脾氣倒跟窮酸書生一樣。” 阿清見蕭小毛龜被恩將仇報並不在意,卻老氣橫秋地大談仁義之道,覺得此人當真迂腐得緊,忍不住冷冷地道:“宋襄公當年在泓水會戰楚成王,不攻擊正在渡河的楚軍,結果落得個戰敗名裂,為天下笑。此人之懦弱名傳千古,居然還有人盛讚他的仁義,豈非怪事。” 她聲音清脆之極,彷彿銀瓶乍破,刺得那兩人耳朵都是一麻。兩人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在個丫頭旁邊吵架。 那人自持身份閉了嘴,蕭寧忙拱手道:“姑娘好。姑娘看來……氣色不錯,真、真是在下莫大之喜。”神色間竟真的有些喜不自禁。 阿清懶得跟他多說,嗯了一聲做罷。蕭寧得意之下,也對那人一拱手道:“前輩的窨聲高朗清絕,實非凡物也。在下剛才有些失禮了。” 那人見他突然恭敬起來,反倒不好意思,道:“哪裡,那隻能算垂死之哀罷了。倒是小兄弟你,哎……老夫一時懷物傷情,將怨憤發洩到你的身上,才真是失禮了。” 兩人又一改脾氣,各自客客氣氣地作揖打恭,阿清看看沒事,轉身就要走,忽聽蕭寧叫道:“啊,姑娘,你你……你剛才問的話,在下還未答呢!且聽一言再走不遲?” 阿清一怔:“什麼?” “姑娘說宋襄公戰敗名裂,為天下笑,在下居然還盛讚他的仁義,豈非怪事——難道不是個問題?” 阿清轉頭看他半晌,咬著唇道:“我認識你。你姓蕭,對不對?”想到蕭小毛龜這個詞,嘴角泛起一絲的微笑。 月光下蕭寧見她淡淡的唇角微微地一翹,劍眉一挑,一對眸子深湛一如秋潭,禁不住深吸一口氣,方勉強穩住心神,道:“是,在下蕭寧,姑娘還記得,真是……真是榮幸之至。” 阿清道:“那麼,請說罷。” “是。其實前輩是為在下作想,在下理解,只是前輩說在下有宋襄公之仁,實在愧不敢當。姑娘請想:能不擊半渡之敵人的,天下何人能做到?宋襄公乃殷商後人,被孔夫子尊為春秋五霸之一,很多人不樂意,說他不配。可是他們並不知道,就算在宋襄公徹底戰敗時,宋國軍民仍不辭辛苦不畏犧牲地跟隨著他,無一人背叛他,何也?因為宋國的百姓們最能體會宋襄公的仁治!宋襄公戰前曾立誓不重傷(傷害已經有傷的敵人),不鼓不成列(不主動攻擊尚未列好陣勢的敵人),不禽二毛(不俘虜頭髮花白的老年人)。可惜這些上古仁義之風,隨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早已被丟到九霄之外去了。” 阿清還真沒聽過這樣的事,不覺有些呆住了。那人道:“嘿嘿,哈哈,真有意思。兵法講以正合,以奇勝,詭道也。你卻非要跟敵人講仁義,嘿嘿,老夫倒是第一次聽到,也算長見識了。” 蕭寧道:“正是,古人所謂觀兵,春秋以下,不復得見了。”他見阿清點點頭,轉身又待走,忙道:“剛才前輩窨聲,前段低迴悲涼,後來卻高昂奮起,似乎欲與某物一爭高下,這個這個……只是在下的一點愚見,不知姑娘雅賞,有何高見?” 阿清輕嘆一聲,道:“只知其出,不知其守,只見其孤,不見其勢,久之必亡——恕小女子直言。前輩說一時懷物傷情,那是在思念什麼人,是不是?” 蕭寧聽了這沒頭沒尾的話,心中沒由來地一痛,那人聞言沒有言語,只是神色有些委頓。他垂下頭,走到屋簷邊,過了好久,方長嘆了一口氣:“李農死了。” 阿清一時間五內翻騰,幾乎和蕭寧同時叫道:“冉閔殺的!” 對於李農,阿清再清楚不過,早年匈奴劉淵入主中原,屠戮百姓,中原漢人自發組成乞活軍,周旋於各路群雄之間,輾轉求存。後來趙高祖明皇帝統兵南下,大敗乞活軍,乞活軍首領陳午帥眾降趙,李農和冉閔亦隨之投入軍中。李農隨自己的父親征戰,而冉閔因聰明伶俐,被高祖明皇帝收為義孫,改石姓。再後來石虎伐燕,撤退時被慕容恪偷襲,數十萬人逃竄,只有石閔的部隊安全撤出,石虎奇之,從此得勢。在他的帶領下,李農也漸次晉升,任職司空。 到石虎病故,趙國內亂開始時,李農的部隊擊敗前來挑釁的晉國征北將軍褚裒,為冉閔奪權爭得主動,最後終於先殺石遵,後戮石鑑,清滅了鄴城裡石氏宗族。冉閔在自封為帝前,還假意尊李農為皇,可見其實力之強。 阿清的聲音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這個時候,除了冉閔,還有誰能殺得了他……他……他果然瘋了,連自己的親信都殺,他……暴政必亡,暴政必亡!” 蕭寧則鎮靜得多,沉吟道:“李農乃是冉閔左右臂膀,他一死,原乞活軍舊部必然人人自危,軍心潰散就在眼前。現在燕國慕容氏、姚弋仲、氐族蒲洪已對冉閔形成合圍之勢,這個時候處死李農,真是下下之作。”他看了一眼那老者,道:“想來前輩與李農是故人了?” 那人喃喃地道:“故人?嘿,故人……一轉眼,就過去二十多年了,當年共赴國難之友,俱已星散。樹大招風,兔死狗烹,千古如是啊!”說完大聲咳嗽。 蕭寧拱手道:“原來前輩是乞活軍舊部,想是聽到消息,心中悲憤難平,才會吹出如此窨音罷。前輩最後那一段,完全生死兩忘,孤注一擲,是想要替李農報仇?” 阿清搖頭道:“不是。前輩恐怕是不知道如何權衡,徬徨之下,只想早離塵世,所以放任一博。哼,這又何必呢?天那麼高,那麼遠,凡人是永不可觸及了!” 那人深深瞧了阿清一眼,神色越發蒼涼。他彎下身,拾起那已然破碎了的窨,嘆道:“放任一博麼?已經……無所謂了。你說得對,說得很對,天那麼高,那麼遠……嘿嘿,我真是不自量力呀。姑娘,敢問你姓什麼,是哪里人?” 阿清看了蕭寧一眼,冷冷地道:“我麼,是亡國之人,不提也罷。” 蕭寧聽她如此說,臉色微變,但那人也未深究,只道:“是麼……倒像一位故人。姑娘能懂得窨聲,我很高興……我師傅送我這窨時,曾讓我發誓窨人共存,如今窨已破碎,再難補救,看來我的大限……也不遠了。” 三人心中各自感慨,一時都無話可說。蕭寧剛才運氣為那人療傷,此刻仍有些氣短心跳。他默不作聲地調息了一陣,轉頭看旁邊的阿清。只見阿清俏立在屋簷邊,夜風獵獵吹著她的衣裳,她似乎有些不勝其寒,雙手抱在胸前。她背對月亮,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是卻隱隱有一股殺氣,讓人無可親近。 遠遠的鐘鼓樓上,風鈴聲丁冬作響,一如清泉。 蕭寧看了一會兒,打心裡嘆出一口氣。他想要說些什麼,可是腦子里平時想像的無數與阿清見面時要說的話,此刻全跑到九霄雲外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不知不覺間,手心裡已全是汗水。 阿清突然一動,轉頭看向他,那冷傲的眼神竟射得他渾身微微一抖。蕭寧退後一步,剛要說話,阿清道:“我要走了。” “哦……” 蕭寧強行壓下狂跳的心,道:“是嗎……夜深露重,姑娘……是……是應該早點回去才好。”他本想說:“姑娘要到哪裡,在下可以順路送一程。”可是話到嘴邊自然而然便換了。 阿清點點頭,轉身不再看他。蕭寧只覺得口乾舌燥,勉強嚥口口水,對那人道:“前輩,不如在下先送前輩回去歇息調養,什麼事以後再說。” 那人嘆道:“不必了。老夫主父忍,此恩日後定當……” 阿清背對主父忍而站,聞言沒有絲毫猶豫,以腰為軸飛速旋動,足尖筆直撩向他喉頭要害。這一擊去勢極快,無聲無息,彷彿只是一道模糊的白影,然而轉瞬間已化作無雙利刃! “噗”的一下,主父忍在最後一刻本能地一偏,阿清腳尖刺入肩頭,直抵到硬硬的鎖骨。 蕭寧反手一抓,以小擒拿手拿住阿清腳踝兵虛穴,但覺入手處清冷滑膩,心中一跳,力道便沒有發出。 主父忍暴喝一聲,左肩肌肉一緊,一沉,帶得阿清身子歪斜,右手作刀橫切她膝蓋關節,突然肩頭一重,阿清的身子陡然拔高,原來她竟以腳尖為支撐,匪夷所思地在主父忍肩頭豎立起來,避開了這一擊。 阿清右腳抬起的同時,腳趾帶起數片青瓦,向後射去,趁蕭寧側身避開之機,右足踢向主父忍天靈要害。主父忍身受重創,全憑一口氣撐著,此時避無可避,只得變掌為拳,與阿清的腳硬碰硬地一頂。 “砰”的一聲悶響,阿清借勢高高躍起,在空中如陀螺一般飛旋,衣衫翻飛,月光下似一朵盛開的百合,明艷不可方物。 主父忍退一步,踏破一塊青磚瓦,再退一步,“啪啪啪”數聲響,周圍數塊瓦一起破裂。他肩頭受傷事小,和阿清對碰的這一下才真正擾亂了內息,到此刻終於丹田劇痛,再也支撐不住,哇地吐出大口鮮血,往後倒去,蕭寧從後將他扶住。驀地眼前風動,阿清再度合身殺到。 蕭寧並指為劍,刺向阿清襲來的右手陽溪穴。他剛才見到阿清借旋轉之力卸掉主父忍強勁的內力衝擊,巧妙至極,知道不能擊之以實,當下純以巧力破她的來勢。阿清反手勾他手腕,蕭寧手比她還快,向下繞過,還是刺她的陽溪。 阿清收掌,同時左手斬向蕭寧刺來的手。蕭寧手腕一翻,丈著手大指長,仍然指向阿清左手的陽溪。阿清手上招式已老,只得抽回,突然一躍,雙足連踢,一腳踢向蕭寧,一腳則向主父忍眉間襲去。 蕭寧知道沖自己來的乃是虛招,手臂一掄,與主父忍交替位置,一招“遮雲避日”,封住阿清所有來路。 這乃是他們蕭家成名絕技“碧雲十三劍”中的一招。這“碧雲十三劍”聽名字似乎只有十三招,其實招式繁瑣,每一招又有十三個變數。 “遮雲避日”這一招除了七個防禦變數,亦有六個進攻變招,且由於前段防禦意味太重,比鬥中對方很容易就以為此招純以防禦為主,這個時候往往偷襲得手。此刻蕭寧以手為劍,掌鋒橫切縱劈,勁風凜冽,竟是毫不輸於真劍。 阿清對蕭寧的掌鋒視而不見,直闖進來,蕭寧生怕傷到了她,剛想回勁,卻見阿清腳腕翻動,踢在他的手背上。蕭寧內力本能地一彈,忽暗叫聲不好,急忙收勁,但阿清已借到一絲力,空中一扭身子,立時重心橫移,仍是不依不饒衝著主父忍眉心而去。這一下蕭寧反被晃到一旁,眼見她的足尖就要刺入主父忍眉頭。 蕭寧長嘯一聲,足下猛然用力,“砰”的一聲巨響,數十塊青磚瓦暴裂開來,碎屑四射,阿清這一腳竟踢了個空,眼睜睜看著蕭寧提著主父忍,向樓下墜去。 阿清剛要跟上,忽聽蕭寧喝道:“中!”面前風聲大作,急切間腰身一扭,一個倒翻避開來物。她頭也不回,順手一抓,入手卻極軟,拿到眼前一看,只是一支香袋而已。 就這麼一緩,蕭寧和主父忍已消失不見。阿清跳入樓裡,但屋內沒有燈火,月光灑下的地方又滿是塵埃,什麼也看不分明。正遲疑間,左面“啪啦”幾聲響,卻是窗格破裂之聲。 阿清不顧一切飛身縱出窗外,落到一處屋頂,只見十餘丈外另一間屋頂上,蕭寧背著主父忍面對自己屹立,手中一柄長劍如水,默然不語望著自己。 阿清冷冷地道:“原來那日偷襲我的就是你。哼,什麼仁義道德,說得天花亂墜,還不是卑鄙苟且之徒!” 蕭寧背對月亮,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他只是淡淡地道:“今日你殺不了他。” 阿清心中不知為何狂暴漸消,怒氣卻陡然上躥,只覺此人明明遠勝於自己,甚至那晚也是自己偷聽在先,他既並不做任何辯解,也不對自己出手,如此一來,自己無論怎樣的狂暴兇殘,統統都顯得是色厲內荏了。 此刻遠遠的街道上響起了尋夜士兵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想是聽到了剛才的巨響,正往這邊集結。 阿清知道今夜已絕對無法殺掉主父忍,當下惡狠狠地道:“你別以為我說的是襲擊我的事。道曾那樣的人,你們竟然想到濫殺無辜來引他出來,簡直禽獸不如。哼,你今日不出手殺我,總有一天我會令天下都知道蕭家的人究竟是怎樣的小人!” 蕭寧嘆了口氣,仍然只是淡淡地道:“走吧。”
阿清跳進窗子,見石付與石全吃驚地站起來,開口便道:“我見到主父忍了。但是沒能殺死他。” 石付臉上肌肉抽動:“他知道你是誰了?” “不。” “哦……這、這還有迴旋餘地……”石全舒了口氣。 “別忙。”石付眉頭皺得死死的:“為什麼沒能殺死他?他自己逃了,還是有人救走的?” “被救走的。是蕭寧。” 石付的臉色頓時有些慘不忍睹。他放下茶杯,在屋子裡轉了兩圈,咬著牙道:“蕭家跟阮家一夥,阮家又跟姓孫的一家。蕭家在等道曾,知道你探到消息,一定會在道曾來之前全力截殺。姓孫的本來是無頭蒼蠅到處亂撞,城內城外到處找,現在好了,突然一個武功高強的羯人出現,傻子也知道這其中的干系。這一下定是滿城搜捕,亂了,全亂了……我們已經是所有人瞄準的靶心了。” 阿清逐漸從適才的狂怒中清醒過來,顫聲道:“我……我知道不該出手……那個時候蕭寧在,我……我怎麼能……可是我就是無法控制自己。他……他害了我大伯一家,他殺了那麼多人……我的手就……就……”此刻才覺得手足酸軟,被主父忍拍了一掌的腳幾乎腫了起來,連小腿都疼痛起來。她一屁股坐倒在凳子上,用手抱住了頭。 忽然外面犬吠聲起,一隻、兩隻……即刻間整條街的狗都咆哮起來。三人心中一緊,便聽見馬蹄聲響,由遠而近,逐漸增大,竟有數十人疾馳而來,鐵蹄踏在青石地面上,在這深夜聽來如雷鳴一般。 再聽仔細點,馬蹄聲後還有無數拖沓的腳步聲,顯然馬隊後跟著步卒。間中更夾雜著兵刃、盔甲碰撞之聲,伍長下令保持隊形的吆喝聲,路上行人被拿到一邊拷打審問的哀號聲。 三人臉色頓時慘白,一時僵在當場,石付一反手打翻燭台,凝神聽著動靜。 那隊騎手馳過店門,大約跑到街口的位置停下,有人大聲道:“就是這條街,仔細搜!每間房都給老子搜!” 百數十人齊聲應了,旋即便聽見“乒乒砰砰”砸門之聲、居民慘叫怒吼之聲此起彼伏,看來整條街都已被封鎖。外面豎起十幾隻氣死風燈,在屋脊上來來回回地照著,樹的影子映在窗上,不住晃動。 石付輕抬起窗戶的一角,但見下面街上人頭躥動,少說也有一兩百人,五步一崗地先站定了,舉著刀槍,更有數十弓箭手半拉弓弦,監視著房頂。另有幾隊人從街頭街尾兩個方向挨家搜查過來,騎兵則在街道外來回馳援。旁邊一條街上也燈火通明,看來臨著幾條街都已布下重兵,做好了萬全之策。 石付沒有想到城裡竟然不聲不響還留有這麼多精銳部隊,而且行動如此迅速,顯然有厲害角色統領。他知道此刻什麼計策都已無用,深吸一口氣,咬牙道:“拼……拼了!只有拼了!” 阿清跳起身來,三兩步衝進小鈺房間。小鈺早驚醒了,縮在被子裡,見阿清進來,赤腳跳下床,奮力一躍,撲進她懷裡。 紛亂的燈光透過紗窗,映在她玉一般的臉上,映著兩道淺淺的淚痕,她卻並不哭鬧,緊緊抱住阿清,輕輕道:“火……火……他們來抓小兔兔了。” 阿清撫摩她的秀發,柔聲道:“別怕,有姐姐在。姐姐帶你去過家家啊。”抱起她大步出門,對石全道:“拿條毯子來。”她轉頭看牢了石付,眼中閃爍著決然的光芒:“我們走。” “咣”的一聲,石付拔出腰刀,帶頭向樓下衝去。剛下到樓梯的轉角,一條黑影突然斜刺裡衝出來,一把托住石付舉起的手臂,笑道:“這個時候了,還想跑哪裡去?” 阿清更不遲疑,順手一掰,“啪”的一聲掰下段樓梯扶手,向那黑影射去。那黑影料不到她出手如此之快,腦袋一偏,肩頭中招,悶哼了一聲,身子一翻落入天井中。 阿清剛要再扔,石付已搶在她身前,道:“小姐,不可!” 客棧掌櫃慢慢站起身來,查看一下肩頭的傷,呸地吐了口血絲,道:“幾條街圍得死死的,領頭的就是孫鏡手下二虎之一符申,還有三隊重騎——你們想硬闖,嘿嘿,嘿嘿,還真是會異想天開呀。” 阿清眼中殺機一閃,剛要開口,石付已跳下樓梯,徑直走到他身前,丟了刀,單膝跪下,叩首道:“兄弟,救我!” 阿清喝道:“不過一死而已,何必卑膝求人?石付,起來!” 石付並不理她,不住磕頭,道:“小姐於勞家恩重如山,恩重如山!求兄弟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指一條明路!” 那掌櫃的瞧了他身後的阿清一眼,嘆了口氣,隨即嘿嘿笑道:“多大的事呢,值得付兄如此?”他退到櫃檯前,燃起一支蠟燭,道:“跟我來罷。” 阿清見他態度囂張,心中大是不快,道:“是沒有多大的事,不必勞神了!” 石付急道:“小姐,他也是拓拔族人,跟在下生死之交,必不負我!此緊迫關頭,小姐請看在小鈺小姐的份上,委屈一下?” 阿清聽他說得真切,看看懷中嚇得縮成一團的小鈺,想想此刻也實在無計可施,猶豫了一陣,終於點點頭。當下三人跟著他拐過迴廊,穿過後院,徑直來到廚房裡。外面搜羅之聲愈近了。 那掌櫃的推開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門,指著裡面一隻巨大的水缸道:“挪開。”那水缸甚重,石付石全兩人合力才將它移開,下面露出塊青石板。石全掀起石板,露出一個地洞。 小鈺見那地洞漆黑,不知道有多深,嚇得身子不住顫抖,嗚嗚地小聲呻吟起來。阿清拿毯子裹緊她的身體,笑道:“來,陪姐姐下去一趟,小鈺可別哭鼻子啊,不然姐姐笑你。”小鈺使勁搖搖腦袋,將頭深埋進阿清懷中。 正在此時,“砰砰”的敲門聲大作,有兵士大聲嚷著開門,接著“咚”的一聲巨響,對方已經開始砸起大門來。 阿清回頭看一眼石付,冷冷地道:“我的命,就交在你手上了。” 石付反轉刀柄,將刀鋒握在手中,用力一捏,血順著刃口不住流下,道:“小人如負小姐,天誅地滅!” 阿清點點頭,正要下去,忽地怔了一下。她慢慢轉頭瞧著那掌櫃,道:“今日若能脫險,他日必重金回報!” 那掌櫃的嘿嘿一笑,並不作聲,石付臉色一變,還未開口,阿清已帶著小鈺縱身躍入洞中。石全向那掌櫃的拱拱手,也跟著跳了進去。 那掌櫃的與石付一同推動水缸,重新封住石板,又將柴火移過來堆在石板上。 做完這一切,那掌櫃的退開兩步,背對石付,笑道:“最後還是要勞煩付兄。待會兒帶我出去,扔在後門。付兄點一把火,從後門出去,也不必關,小弟就不遠送了。”手腕一翻,抽出匕首,趕在石付搶上來前,噗的一聲插入胸膛,仰天而倒。 石付撲到他身旁,淚流滿面,泣道:“我對不起你!我……我竟沒有阻止你!你不負我,我……我卻……” 那掌櫃的吐著血,勉強笑道:“我……我們拓拔人好義輕死,這……這算什麼?忠義豈能兩全,能以死為付兄做點事,也……也……也不枉相……相交一……一……”頭一歪,吐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