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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玄武天機 王晴川 13938 2018-03-12
這一喝卻是喝向一名拔刀衝來的鐵衛。那鐵衛刀光霍霍,正待劈下,但聽得這一喝,陡覺全身經脈欲爆,不知怎麼,全力轟出的外家真氣竟被硬生生逼回體內。他慘呼一聲,如木樁般轟然倒下。 “噗”的一聲,葉橫秋這才吐出一口血來。他硬拼一掌後,一直拼力壓住翻騰的氣血,終是沒有抑住。 便在此時,一道劍光騰起,順著判官鎖崩飛的縫隙飄然射來。淡淡的暮色中,這一劍便如流動的水光,彎出優雅的弧度,斜斜點向秋風殘的左臂臂彎。蕭七早就拔劍在手,卻等到此時才出劍,時機拿捏得巧妙至極,正是秋風殘一波攻擊已逝、勁氣稍洩的瞬息。 單殘秋不由“咦”了一聲,只覺蕭七這一劍去意飄逸悠閒,卻快如電掣,劍尖所指的肘彎處,正是自己內門與外門的交接處,只要自己稍有閃失,這一劍便會乘虛而入,攻入自己的內門。

當機立斷,單殘秋掌力一吐,將葉連濤向蕭七推出。九曲連環像一塊飛來的巨石般撞向蕭七的長劍。蕭七目光一寒,不退反進,長劍險之又險地擦著葉連濤的臂膀刺出,仍是挑向單殘秋的咽喉。 只聞錚然銳響,單殘秋屈指彈中逍遙劍,蕭七的攻勢驟然一滯。 自雙方交手,葉家兄弟聯手交擊,一葉知秋被震傷吐血,九曲連環被制、再被蕭七一劍救下,其間更有一名鐵衛被單殘秋喝傷倒地,這幾下均是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快得目不暇接。 那邊葉連濤終於氣喘吁籲地躍回原地,拿樁站定。幾乎在同時,單殘秋也退後一步,穩穩站住。這一輪交手,秋風殘一直端坐在地,直到蕭七出劍,才逼得他站起,並退後一步。 “董統領,好厲害的望斷天涯術!”單殘秋先是望向了始終未曾出手的董罡鋒,“殘劍遙指,劍氣凜冽,竟分去了老夫四成的精力。”

董罡鋒負手而立,一言不發,雖然殘劍還在腰間橫挎,但他整個人已化作了一把利劍。這時候他也不敢稍懈,除了單殘秋,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殺氣,就在左近。 單殘秋才望向蕭七:“果然是無敵柳的弟子,競能逼得老夫退了一步。” 蕭七懶散地一笑:“家師說過你的武功破綻。” 單殘秋的目光首次現出一絲震動:“他怎麼說?” “剛烈過甚,久亢必衰,對付秋風殘,必須找到最恰當的時機出手。” “上次與令師匆匆一晤,下次定要領教無敵柳的神通。”單殘秋冷哼一聲,眸中發出利刃般的精芒,望向葉橫秋等人,幽幽地道,“神機五行果然不俗,除了董統領,葉家兄弟也各擅奇技……” 被他冷颼颼的眼神罩住,葉家兄弟、餘無涯等均打了個寒戰,忙橫起兵刃,收緊門戶。

“可惜,你們觸怒了天妖,一個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秋風殘幽幽的語聲如有魔力,便如一抹無形的陰雲,從眾人耳內鑽入心底。董罡鋒、葉橫秋等人均是心下寒凜凜的,餘無涯更是面色慘變,竟退了數步。肩膀碰到了龐統的馬頭,驚得那馬“噗”地打了個響鼻。 便在此時,一縷悠然的歌聲蕩起:“老子平生,萍流蓬轉……自有乾坤,江山如此,多少等陳跡。世事從來,付之杯酒,青衫休濕……”一道瀟灑的身影已在眾人身後驛道的拐角處閃現,正是白防。 若不是伴著這落寞的歌聲,眾人會以為白雲卷是…道從地底下冒出的白色幽靈。或許,他從來沒有消失過,只是隱藏在透明的空氣巾。 “白大美人!”綠如回身冷笑道,“何必每次都扮得這麼淒淒楚楚,現今的女孩子都不喜歡這調調啦!”

白昉不以為然地一笑:“不知綠如姑娘喜歡什麼,白某可以現學現賣。” 秋風殘與白雲卷,已是一前一後,穩穩地形成了夾擊之勢。 “老夫給太子殿下請安!”單殘秋幽深的目光鎖向人叢中的朱瞻基。微笑道,“你們從這裡趕赴渡口走水路,已全在老夫的意料之中。有我二弟的追踪術,上天入地,你們都逃不脫老夫的手掌心。” 朱瞻基仰頭望著陰沉的天宇,冷笑道:“亂臣賊子,螳臂當車!” “殿下還要作困獸之鬥麼?”單殘秋冷笑道,“這樣也好,見了血才會讓老夫覺得酣暢過癮,你們一個個都會死得慘不堪言,天妖怒,鬼神誅!” 最後六個字,從他口中轟然喝出,猶如一道沉悶的雷聲,猛向橋邊的眾人撞來。 眾人心神一震之際,身後的白防已然發動。矯健的白衣如一道利電般撲來,刀光如匹練,血色如桃花般綻開。

兩匹馬已無聲癱倒,它們死前甚至來不及感受痛苦。馬上的鐵衛稀里嘩啦地摔落。白雲卷刀勢不停,頃刻間又是數匹馬被他運刀砍死。 龐統吼聲如雷,自背後拔出兵刃,向白防當頭劈落。他綽號“巨靈”,所使的兵刃也是極沉重,三十六斤的熟銅鐧能在一招間震斷刀劍。 一聲銳響,白防的雁翎刀卻沒有折斷,刀上一股綿綿的勁氣若斷若續,卻將勢大力沉的銅鐧緊緊粘滯住。龐統再吼,全力收鐧,猛覺刀氣一吞一吐,竟將自己的蠻力盡數送回,臂膀登時如遭錘擊。 猛聽一聲冷哼:“還你!”一道光華刺來,如疾電劈落,一閃即收。白昉悶哼了一聲,左肩飛出一片血花。董罡鋒的殘劍已一發便收。 “好劍法!”白昉瞥了眼肩頭,冷笑道,“原來董統領這殘劍的名頭,只靠這突襲手段麼?”說著慢條斯理地掏出一方白帕,擦拭傷口。他的肩頭雖是皮肉傷,卻也被掃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董罡鋒冷冷道:“昨晚那一刀原物奉還,那一戰閣下雖勢如破竹,可也佔了突襲之優!”白防揮手,將染血白帕拋向半空,微笑道:“如此甚好,這一戰,你我便分個高下!” 龐統這時驚魂稍定,揉著胳膊叫道:“大哥,跟這些賊子們講什麼江湖規矩!” 董罡鋒並不回頭,森然道:“葉大、葉二,你們守住殿下!”他緩緩橫劍,驀地喝道,“蕭七、綠如為前突,大家一起衝過石橋!我來斷後。” 鐵衛統領顯然也知眼下不是意氣用事之時,片刻之間,當機立斷,定下急突過橋之策,否則這樣不進不退地被阻在這裡,太過凶險。 “妄想!”白防冷冷一笑,驀地振聲大喝,“雲騰!” 雁翎刀揮出,浩瀚的刀意漫捲開來,如大漠流雲,衝盪奔騰,瞬間滿空都是川流不息的刀氣。這一刀大氣磅礴,已將殘劍盡數卷住。

如潮的刀芒映得殘劍身旁的龐統臉色青濛濛的,巨靈嘶聲大喝,正待揮鞭擋上,忽聽董罡鋒喝道:“龐統,你去前面助蕭七!” 被急浪般的刀光死死罩住,鐵衛統領的聲音居然字字不亂,殘劍以一往無前之勢,飛旋而出。 便在白昉出刀的同時,蕭七也怒喝一聲,一劍挑向單殘秋的眉心。他一直在前方獨對這古怪老者,相較白雲卷橫絕天下的刀法,秋風殘防不勝防的心神殺招更加駭人。哪怕殘劍不下令,蕭七也撐不住了,只能出劍。 這一劍雖是拼命之招,卻如柔風輕拂,劍意深杳難測,綠如也在同一刻出劍,劍如長鯨出水,霸氣凜凜。二人的劍意一柔一剛,陰陽相合的劍氣交融一處,劍勢驟然暴漲。 秋風殘仰天一聲尖嘯,雙袖如游龍般抽向蕭七。他的大袖內襯有銀絲,不畏刀劍。

一股強勁的旋轉之力從大袖間爆出,蕭七陡覺右臂彷彿陷入疾旋不休的颶風中,逍遙劍幾乎拿捏不住,瞬間便和綠如的長劍相互激撞。 每次撞擊,都激得二人內力受震。蕭七偷眼看時,綠如的玉面已是酡紅如醉,情知她此時已是強弩之末,當下不退反進,大步擋在綠如身前,長劍不管不顧地飛刺而出。 每進一步,袖風便大了十倍,蕭七連沖三步,感覺自己已鑽入了颶風的風眼處,怪異的袖風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擠壓過來,一股怪力猛然撞來,拂中了他的左臂,霎時劇痛如割。 危機之際,蕭七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塵掌教的話,心中一動:我若隨他的袖勁而動,哪裡還合'全身透空'之旨?瞬間心神收合,全身勁氣如水流般柔和自然,這一下如魚脫鉤,逍遙劍竟在瞬間脫出了袖風控制。

那股從左臂鑽入的怪勁已震動了心肺,蕭七隻覺經脈酸脹,但此時有進無退,當下舉劍全力刺出。 猛聽砰然巨響,隨著龐統衝到近前的兩名鐵衛已被單殘秋揮袖抽下了石橋。同一刻,蕭七的長劍已刺到。他能脫出袖風,已是大出單殘秋意料,這一劍更如驚虹暴漲,刺破了秋風殘的肩頭。單殘秋不得不飛退兩步,低喝道:“老夫縱橫江湖二十年,首次被一個後輩刺傷。”他老眼中目光陡燦,長長吸了口氣,蓬勃勁氣蓄勢待發。 “第五招,雲旋!” 白叻厲喝聲中,殘劍的肩頭第五次掛彩,但董罡鋒反手一劍刺出,競將白雲卷胸前衣襟挑破。這是殘劍笫一次擊中白防,雖然未曾傷到對手,卻有極大的威懾力。以白雲卷之能,臉色也不由煞白一片。這時他才明白“殘劍”二字的含義,越是窘迫,這人越能爆出強大的戰力。

一輪激戰未息,後面的殘劍、前方的蕭七等人均已狼狽不堪。漢王座下的天妖三絕,實力竟恐怖如斯。 蕭七不由舉目四望,那最可怕而又最神秘的刺客孤星寒,又在何處? 便在此時,忽聽呼號之聲大作,彷彿似有無數人馬向這裡奔來。 “難道是來了官兵?”激戰的雙方都是一凜。 卻見河岸拐角處人影攢動,初時只是百十個黑漆漆的人影,後來便是無數衣衫襤褸的百姓,有男有女,扶老攜幼,俱是面色蠟黃,形容枯槁。 “走啊,前面就是孫侉子的家!” “孫侉子富得流油,家裡的米麵比山還高!” 那些人們嘶喊著,便如一團漫無邊際的烏雲,遮蓋了綿延的河岸。 “看前面,有死馬,還有活的!” “十多匹馬,喝馬血,吃馬肉去啊……” 數幹災民發出嗜亂驚喜的狂呼,呼聲很快放大,猶如雷鳴般震耳。 整個河岸都震動起來,數千人瘋狂地向這裡奔來。 人叢中的戴燁眼芒一寒,忽然大喝:“蕭七、龐統,退!” 神機五行顯然對煉機子的喝聲極為熟悉。龐統猛然扯住了蕭七和綠如,拼力後躍。單殘秋略為大意,心神被滾滾災民一擾,竟沒有進擊,離著蕭七有了四五步之遙,這已給了戴燁出手之機。 紅芒閃處,戴燁的“火霹靂”已然發出。這是以安南國黎家的火藥法所製的暗器,內藏烈性火藥,又以強力簧片射出。這幾乎是大明最厲害的火藥暗器。 火光耀目,跟著砰然震響,單秋風在硝煙濃霧中狼狽不堪地暴退出去。 “大哥!”白昉急喝一聲,飛身掠去。硝煙散去後,單秋風才咳嗽連連地彈身而起。他胸前衣襟都被燒破,鬍子也毀了,小腹、肩頭鮮血淋漓。好在他見機得早,僥倖避開被開膛破肚的下場。 “衝!”戴燁已率著太子的一群人馬硬生生地擠過了石橋。 這時候,百十名腳力快的流民也紅著眼衝近石橋。戴燁靈機一動,驀地拔出腰間短劍,連揮兩劍,刺中了身邊的瘦馬。那馬一聲哀嚎,栽倒在地。 “想吃馬肉的父老們,”戴燁狂舞著短劍,指著不遠處輕傷倒地的單殘秋,大叫道,“他二人是孫侉子家的護院,就是他家的主人勾結知府,不給大夥放糧,更不讓大夥去洛陽!” 餘無涯登時會意,跳起來大叫:“兄弟們,打死這兩個護院,殺他們的馬,吃他們的肉!”幾十個流民立時咆哮著沖向單殘秋。 驀地刀芒一閃,白雲卷橫揮兩刀,兩個流民咽喉處立時血花飛濺。眾災民早飢餓難耐,已全沒有了生死之懼,白昉這兩刀更等於承認了他們是富戶的家奴,立時招來了更多的凶悍災民。後面的災民洶洶擠向前面的人,匯成憤憤的人流,轉眼間便將天妖雙絕吞沒。 趁著這難得的喘息之機,太子、戴燁已縱馬向前。蕭七等人急速跟上。 “快追太子!”單秋風咳嗽連連,拼命地撥開身周的災民。可這時數千災民已如洪流般衝來,到處都是人的嘶喊聲,男人的怒罵、女人的叫罵和孩子的哭泣,污濁的氣息和揮舞的四肢將天地間的一切都覆蓋了。 太子一行本來衝出較早,殘劍、綠如和蕭七擁著太子奔在最前,但過了石橋,岸邊滿是橫生的荊棘和亂石,實在奔跑不開。偏在這時,迎面竟又衝來一群災民,足有四五百人。 “那裡還有馬!”不知是誰看到了朱瞻基等人胯下的駿馬,災民立時瘋了般向他們衝來。 到處都是汗臭的肢體和瘋狂的叫喊聲,求生的慾望使得災民們爆出了駭人的生命力。 “丫頭,跟緊我!”蕭七喊著,一手拉住了綠如的手,一手拼力撥開身邊的肢體。他們已經和朱瞻基、戴燁等人拉開了一段距離,幾乎陷入了人叢漩渦的中心。 綠如臉色煞白。在她眼中,這些嘶吼的災民遠比天妖可怕。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無助的蝴蝶,在漫天暴雨中倉皇向前。好在還有死酸七,那隻手牢牢地箍緊自己,拽著她前行。 “媽媽……媽媽……”蕭七的前方,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在哭喊,卻被幾個大人撞倒。 “妹妹!”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她身側,想扶起妹妹,也被撞翻。幾十雙粗壯的腳,穿鞋的、赤足的、男人的、女人的,毫不遲疑地踏在她們的臉上、身上…… 蕭七大驚,忙待躍起,但身周都是人,他只能拼力擠過去。他發現還有一雙有力的大手也在撥開人流沖向那小女孩,那是殘劍董罡鋒。兩人幾乎同時衝到那裡,卻發現兩個女孩早已被踩踏得奄奄一息。 只有她們的眼神還在掙扎,無辜單純的目光,從無數麻木雜亂的腿腳中穿過來,直扎向蕭七的心裡。 “她們沒救啦,快走!”董罡鋒沒有停留,拽了蕭七和綠如再向前衝。蕭七的頭皮發麻,心裡似有無數的小蛇在爬。他知道,那些小蛇全都是那兩個女孩的目光所化。 驀聽葉橫秋嘶聲大喝,回身一掌,將兩名離他最近的災民擊飛。兩個壯漢慘叫著飛起,撞倒了十幾人。彷彿被大石阻擋的洪流生了漩渦,疾奔的人流只是一滯,隨即更加洶湧。 “你二人棄馬!”人叢前方的戴燁手指兩名騎馬的鐵衛,大呼著。待他們跳下馬來後,不由分說,揮劍刺中馬臀。 兩匹駿馬驚嘶著,向身後狂奔,災民們卻歡呼起來,彷彿那不是駿馬,而是一堆烤熟了的馬肉。驚馬很快撞入了人群,夾裹著太子一行的災民終於喧鬧而過。 朱瞻基等人終於乘機和眾災民拉開了距離。 “朱瞻基,你們是逃不掉的,天妖怒,鬼神誅……”一道陰森森的長笑,自喧囂的人流中響起,清晰地傳入朱瞻基等人耳中。 董罡鋒、蕭七等人心頭齊震,恍惚間彷彿看到一縷陰魂,妖異地從天而降,直撲心底。 荊棘路終於到了盡頭,前方是一條不深的小河。在戴燁連聲催促下,眾人沒有猶豫,匆匆涉水而過。 狼狽地過了河,回頭望時,卻見小河岸對面的災民們兀自扭作一團。那裡都是密密匝匝的肢體,猶如一道人肉攢集的激流,帶著驚天動地的哭號吶喊,滾滾而過。 朱瞻基、董罡鋒等人雖曾跟著永樂大帝深入漠北,抗擊蒙元,但還是頭次見到這樣淒慘的災民,一時競有些呆愣。綠如和蕭七久居武當道觀,見狀更是震撼。戴燁卻不敢久留,只是又催著眾人加緊飛奔。 忽聽葉連濤叫道:“大哥,你怎麼了?” 眾人一驚回頭,卻見葉橫秋身子發軟,一頭倒在了葉連濤懷中。戴燁忙跳下馬,道:“快扶他上馬!” 一行人原本有十多匹馬,此時只剩下了兩匹。除了朱瞻基的坐騎烏騅馬,便只剩綠如這匹青鬃馬。龐統過來和葉連濤手忙腳亂地扶了葉大上馬,卻見他腰間血水汨汨,染透了下半身衣襟,也不知是何時受的傷。 “連濤,在馬上扶著橫秋,大夥不得停留!”戴燁回頭張望,所幸還不見秋風殘和白雲卷的踪跡,顯是已被厚重的人流掩住了,他卻不敢稍懈,招呼眾人加緊趕路。 葉連濤一邊催馬,一邊將傷藥敷在兄長的傷處上,但那傷處兀自血流如注。葉連濤看得心驚肉跳,只得拼命地包紮了幾匝,又再打馬疾奔。 在彎彎曲曲的密林中轉過幾個圈子,再也聽不到災民們的呼嘯聲,眾人才停了下來。這一通疾奔,更兼趟河逃遁,眾人都渾身濕透了。暮色已黑沉沉地壓了下來,深林中只剩下了陣陣喘息聲。 “殿下,”葉橫秋忽然掙起身來,大聲道,“殿下……保重!”接著便伏在了鞍頭,一動不動。 “大哥!”葉連濤驚呼一聲,蕭七忙跳了過來,揮掌按在葉橫秋背心送入內氣,但真氣才入,便發覺“一葉知秋”體內已然毫無生機。 葉連濤放聲大哭,朱瞻基大步趕來,驚呼道:“橫秋,橫秋!”一把抱住了他。 然而神機五行中的木衛卻已再無聲息,只是他那雙眸子兀自睜著,不甘地望向陰沉的滄溟。 “到底是……”朱瞻基強抑住悲痛,顫聲道,“遭了誰的毒手?” 綠如疑惑道:“我記得先前他是和單秋風過招的,但他背後這傷,明明是刀劍之傷啊,難道白雲卷趕過來偷襲了他?”董罡鋒搖頭道:“白雲卷被我纏住,決計無此神通來分身刺他!”蕭七一凜,道:“莫非是先前那伙災民擁來,將我們夾裹其中時,葉兄被人下了黑手?” “不好說!”餘無涯顫聲道,“那時候我和葉老大跑在最後面,忽然間,我便聽到他大喊一聲。回身看時,還見他擊飛了兩個壯漢。那兩人都像是普通的災民,被葉老大一掌掃中,便如斷線風箏般飛出好遠……” “這是什麼?”綠如忽然一聲驚呼,纖纖玉指從葉橫秋的脖領處拈出一張紙箋。紙箋不大,是極普通的薄紙,已被血水染紅,在幽暗的暮色中,若非綠如心細如發,決計難以察覺。 上面畫著個極簡單的圖案。 那是一張怪異的鬼臉,雖只寥寥數筆,卻勾勒出一種異樣的陰森。 “這是鬼畫符!”董罡鋒驚呼道,“天妖怒,鬼神誅?” 葉連濤顫聲道:“老大,家兄是死於天妖咒?” 董罡鋒臉色陰沉如水,道:“天妖咒在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但活著的人,卻誰也不知其詳情。但這怪異鬼臉豈不正是我們先前聽聞的鬼畫符麼?還有,先前對陣時,橫秋曾獨對單殘秋,不但在他手下吃了大虧,還曾被他的眼神迷惑住了心智!” 龐統也瞪大雙眼,叫道:“還有,那姓單的說……葉大一日內必死!” “是,那時家兄已被他震傷了經脈,”葉連濤的眸內已泛起血絲,狠拍著大腿,“都怪我,我該早些留意家兄。” 蕭七心中卻疑雲萬千,不由望了一眼綠如。少女也正向他望來,雪白的臉上滿是驚悸和疑惑。 “眼下形勢非常,大家不要胡亂猜測!”戴燁沉沉嘆了口氣,“殿下,人死為大,不如且將橫秋兄葬於此處,咱們趕路要緊。” “做好標記,來日定要厚葬。”朱瞻基點頭,聲音已變得果決剛毅,“記得這筆血賬,無論天妖三絕還是漢王,血債,須得血償!” 當下戴燁選了個佳地,龐統和兩名鐵衛揮動兵刃,挖了深坑,將葉橫秋埋入。葉連濤匍匐在地,埋首低哭,雙肩簌簌發抖。 暮色轉瞬即逝,黑夜來得極快。眾人凝立在黑魆魆的密林中,心內都是五味雜陳。一葉知秋雖然性子陰沉,不喜多言,但到底是神機五行的老人物,忽然這般暴斃,便連和他鬥過嘴的綠如和蕭七都覺得心中鬱鬱。 戴燁不敢久留,急著催促朱瞻基上馬。蕭七卻道:“等等,咱們這是去哪?” 戴燁瞥他一眼,道:“那群災民困不住天妖的。有白雲卷的追踪術,天明後他們就會追到,深夜中我們正好脫身,天明前定能趕到下處驛站,到了那裡,再換快馬趕路,先過偃師,再過黃河!” 蕭七忽道:“那……那些災民怎麼辦?” 林子裡忽然靜下來,所有的人都以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他。他們看不見蕭七臉上的神色,只能看見他灼灼的眸子。 葉連濤冷笑道:“蕭大俠動了俠肝義膽,要賑濟災民麼?”戴燁嘆道:“蕭老弟,你確是古道熱腸,但賑濟災民,自有地方官出手。” 蕭七搖頭道:“可他們沒有出手,我剛看到兩個孩子……被活生生地踩死了。董大哥,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董罡鋒垂下頭來,嘆道:“那確是淒慘得緊。殿下,地方官定是救助不力……” “蕭七說得是。”朱瞻基揚起頭來,沉聲道,“既然地方有司失職,咱們就得出手。” “殿下!”戴燁大急,叫道,“一城與一國孰重?幹餘災民與億萬百姓孰重?”蕭七也叫道:“殿下,可那些災民隨時都在喪命!” “好吧。”太子沉沉嘆了口氣,“離這裡最近的官府,便是偃師了,其次是洛陽。偃師那地方太小,我們去找洛陽知府。” 董罡鋒大驚:“殿下難道忘了,風諜傳訊,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漢王,便因為這個,咱們一直繞過地方官府的,萬一這洛陽知府是那三人之一,咱們豈不是自入險境?” “洛陽知府……絕非這三人之一。”戴燁嘆了口氣,“他是我的門生,也為這個緣故,深為漢王忌恨。不過殿下,咱們改道去洛陽,實非上策……” 朱瞻基冷冷掃視眾人:“不願去的,便不必去。” 綠如搶道:“我去。死酸七,這一次,你還有些良心。” “你們逞什麼能,這裡的人,誰能不跟著太子殿下?我們只不過是顧念太子安危罷了。”葉連濤憤憤地哼著,“只是去洛陽的路遠,這夜裡可不大好辨。” 蕭七道:“這不難,我認得一條小路,荒冷僻靜,而且可以直奔洛陽。” 朱瞻基見戴燁眼神閃爍,似還待勸諫,忽道:“戴老,我們此際突然轉奔洛陽,也算是兵行詭道了,單殘秋他們若是自後追趕,必然以為我們會選最近的路,北上偃師渡黃河,決計想不到咱們會去西北方,奔洛陽。” 戴燁老眼亮了下,點頭嘆道:“殿下高見,但願我們這一回能賭對。” 蕭七不由望向朱瞻基,一時反弄不明白太子答允去洛陽,是為了救助災民,還是為了突出奇招甩開追兵。夜色太深,他全然看不清太子的臉色。 眾人疾奔出林。朱瞻基和戴燁分乘的兩匹馬都是口銜枚、蹄裹棉,跑起來沒什麼動靜。蕭七當先疾行,綠如、董罡鋒等人默然飛步跟上。 由這小河灣折向西北而行,繞過驛道,專走小路。這般兜圈子西奔洛陽的走法,果然完全出乎單秋風的意料,眾人一路疾奔,全無阻礙。 “綠如,你要不要乘馬?”朱瞻基忽然低呼一聲。 綠如似乎吃了,一驚,忙笑道:“多謝太子爺,還是您乘馬吧,小女子受寵若驚。”朱瞻基“呵呵”一笑,正待拿她打趣,再喝令她上馬,忽聽得綠如嬌呼道:“餵,蕭七酸,你怎麼了?” “沒事的丫頭!”蕭七不以為然地一笑。原來疾奔許久,蕭七的左肋下這時隱隱作痛起來,那是與單殘秋過招時落下的暗傷。 “死酸七。”綠如忽然輕聲道,“想不到你還會惦記災民,還算有些好心腸!” 蕭七想笑一笑,但眼前晃過那兩個女孩的眼神,便笑不出來,只沉沉嘆了口氣。黑暗之中,忽然有一隻柔荑握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驚,卻聽綠如低聲道:“別動,你受了內傷,我拉著你,跑起來省些力氣。” 淡淡的月輝下,朱瞻基忽然回頭,正望見少女投向蕭七的關切眼神,心中不由一陣鬱怒。他猛然揮鞭,打得駿馬縱蹄嘶鳴。 往西北方奔洛陽,只是離黃河遠了些,從路程上看並不太遠。趕了許久,眾人終於到了洛陽城下。 大明有夜禁之製,此時已是深夜,城門都閉得緊緊的。但鐵衛統領董罡鋒身上有兵部和刑部的兩道腰牌,一路上叩開了無數城門。此時不費吹灰之力便喝開了城門,朱瞻基等人縱馬昂然而入。 洛陽有“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稱,至大明朝時,為河南府的治所所在。當年戴燁遊歷天下時,便曾在洛陽盤桓多日,此時在前帶路,不多時便到了知府府衙。 有明一代的府衙都是前堂后寢,前方是氣勢森嚴的洛陽府衙門,穿過三堂大門便到了府衙後花園,那正是知府家眷的休憩之地。 這一路趕入內堂,旱驚得雞飛狗跳,幾個巡夜的衙衛和老僕趕來阻擋,都被龐統撥得東倒西歪。 “叫知府出來!”朱瞻基在後花園外停住了步子。 葉連濤揪住一個老僕帶路,大步進了後園,片刻後便推著一個中年文士走出來。那人四十多歲,身材肥胖,僅穿著月白色小衣,忽然瞥見鐵塔般的龐統和葉連濤,都是持刀仗劍、神色猙獰,登時嚇軟了,哀求道:“各位是哪座山上的好漢……有話好說,要多少銀子,下官雙手奉上……” “宣旭!”戴燁忽然一聲斷喝,“堂堂朝廷命官、四品知府,全無絲毫骨氣,成何體統?” 那知府宣旭一凜,藉著燈火光芒細瞧戴燁,依稀覺得眼熟,疑惑道:“這位老先生,敢問貴姓,台甫……” “宣知府忘性好大。”戴燁冷冷一笑,“老夫倒還識得你,你是永樂十八年進士及第,永樂十五年河南鄉試時是桂榜解元,當年鄉試時破題的句子老夫還記得,'天命靡常,惟德是親,天心者萬民之心,君憂者百姓之憂……'這兩句還稍有些模樣。” 宣旭瞪大雙眼,疑惑道:“您老是……哎呀,戴老夫子!這燈燭昏暗,請恕學生有眼無珠!”頓時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學生宣旭,見過老師。”原來當年他在河南鄉試時,戴燁正是考官,按著其時官場規矩,宣旭被戴燁朱筆點上,便要拜戴燁為座主,自此便是戴燁的門生。 跟戴燁敘過了師生之禮,宣旭才鬆了口氣,忙將太子一行恭恭敬敬地請入內堂。落座奉茶後,宣旭才道:“老師大駕光臨,學生榮寵萬分,不過聽說老師近年來恭為東宮洗馬,陪伴太子,怎會光臨學生的寒舍?” 戴燁“哼”了一聲,命他屏退了堂內僕役,才朝朱瞻基拱了拱手,道:“這便是當朝太子!” 宣旭登時杲愣在當場,他雖知太子奉命祭祀武當,但仍是一萬個想不到堂堂當朝太子,會突然深夜闖入他這知府內園。 戴燁又道:“太子殿下是奉聖諭微服私訪,勘察沿途官吏……” 宣旭恍然,忙撩衣跪倒,叩頭道:“下官洛陽知府宣旭拜見太子殿下。” 朱瞻基冷哼一聲:“聽戴老說,你是永樂十八年進士出身,這些年的孔孟之書全白念了,洛陽那批災民,數千父老堆積在河口處,為何不去放糧賑災?” 宣旭臉色大變,忙又磕頭道:“這黃河,兩年一小災,三年一大災,最是麻煩。說起來災荒最厲害的都是冬天,去年冬天鬧過一次,下官已賑濟了。沒想到,今年又是黃河氾濫,更加上了蝗災,災民們就亂糟糟地聚到了這裡。這麼大的災荒,我洛陽這點儲糧實在是杯水車薪啊,就算都放賑了去,也沒多少用處。下官絕無半字虛言,有左近的宿儒老吏為證。” “杯水車薪,也能救人。多一口糧食,少一人餓死!”朱瞻基厲聲道,“朝廷年年都預撥賑災糧款的,這些糧食錢財都刮進了秋風,沒到你的洛陽麼?” 宣旭聽他言辭漸厲,愈發心驚肉跳,連忙不住叩頭:“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這便去放糧!” 戴燁見宣旭叩頭如雞食米,卻知這時候決不是教訓他的時候,接口道:“宣旭,看你這瀆職行徑,若非因循守舊,便是枉法謀私,依律當治重罪,但眼下形勢非常,盼你戴罪立功,速速前去賑災。” 見宣旭起身後滿頭大汗地便往外走,戴燁又叫住了他:“殿下此行極為隱秘,萬萬不可走漏一絲風聲。” 宣旭連連應承,再不敢怠慢,從地上爬起來便招呼幕僚、親兵分派賑災之事,又急命管家將自己內眷都遷入別屋,將後園上好房屋騰給了朱瞻基等人。 子夜時分,蕭七還在室內獨坐。 神機四衛分宿在太子寢室的兩側,他的寢室則在北房,不遠不近,遇事也能及時援手。 宣知府不是個好官,但他府內的酒卻是好酒。難得一刻清閒,蕭七已連喝了兩壺酒。忽聽得有人輕聲拍門,跟著便響起綠如清脆的聲音:“死酸七,開門!” “小師姑,怎麼不安寢?”蕭七呷了口酒,漫不經心地道,“這麼晚了,我怕有辱小師姑的清譽。” “滾你奶奶的清譽,”綠如喝道,“再不開門,姑奶奶就踹了。” 蕭七忙趕過去把門開了。一縷淡淡的幽香伴著清爽的夜風飄入,綠如顯是剛剛洗了澡,青絲斜綰,月白色儒服已新換成了淡綠衫裙。她懷中居然抱著一張古琴。 蕭七的眸子一亮,沒怎麼留意綠如的打扮,卻先看那古琴,喃喃道:“真是好琴,從宣旭府內拿的?” 綠如眸內波光一閃,將古琴橫放桌上,掃了眼蕭七手中的酒,道:“這貪官藏有好酒,自然也有好琴。可惜咱不能據為已有,只能抱來讓你瞧瞧。” 蕭七長長嘆了口氣:“可惜可惜,原來只是給我看一張琴,小生還以為小師姑要效法古人呢!” 綠如奇道:“效法什麼古人?” 蕭七道:“紅拂啊,小師姑姿容絕世,堪比的古人不多。” “死酸七!”綠如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讀書不多,卻也知道紅拂夜奔私會李靖的故事。她一腳踢在蕭七的屁股上。蕭七揉著屁股,卻“呵呵”地笑起來。 “這應是晚唐的古琴。”他的目光再次凝在那張琴上,神色已變得恭敬肅穆,“看這琴面的斷紋便知道,琴不過百年,不會有斷紋,這竟是極罕見的梅花斷。”喃喃自語間,他五指輕撫,一縷琴韻飄然而出,聲音純淨、宏大而光潤。 “唐代斫琴大家雷氏曾說過,五百年,有正音!”蕭七目光沉醉,悠悠嘆道,“果真是好琴。” 綠如“哼”了一聲,將桌上的古琴拉到了自己身邊,冷冷道:“蕭七酸,我抱這琴過來,不是讓你過癮的,是要你收回在山上的話!” “什麼話?”蕭七兀自輕撫著琴上的漆紋,“反正得罪小師姑的地方太多,弟子早記不清楚了。” “你還有些自知之明,”綠如在桌前穩穩坐下,捻了下琴弦,“你不是說我那首怡神譜,微覺清冷,缺少醇和之氣麼?我要讓你仔細再聽一遍。” 蕭七一驚,忙道:“綠如小師姑的琴藝爐火純青,早到了隨心所欲的化境,就不必再彈了吧。這更深入靜的,你跑到小生屋內,偷偷摸摸也就是了,再大張旗鼓地彈琴,鬧得四鄰皆知,豈不……” “閉嘴!”綠如喝道,“老實聽琴!” 蕭七嘆了口氣,只得依言坐下,舉起酒壺飲了一大口,才道:“請!” 琴音悠然而起,聲色松透而沉厚,彷彿帶著千年古木的生命氣息。蕭七臉上的嘻笑瞬間不見,目光隨著琴聲變得沉靜下來。 “丫頭,”他忽然一聲低嘆,“怪不得你年紀輕輕,內力便如此通透淳和。原來你的內功竟是自琴中得來,真氣出於十指,心意融於琴韻,則與外境融為一體。每次彈琴,都是一次入定。” “少廢話,”綠如的一雙素手輕捻徐按,“跟著我的琴音調息。” “多謝了!”蕭七微笑著閉上雙目,心中的話卻沒有說出:你是掛念我的傷勢,特意趕來以琴韻助我療傷的吧…… 琴聲起伏悠遠,帶著蕭七的心神飄飄而上,彷彿眼前明月如霜,竹林間清風習習,清泉流淌…… 也不知過了多久,琴聲漸緩漸低。蕭七睜開眼,眸內競隱隱有淚水閃爍。 綠如奇道:“蕭七酸,我的琴技有如此魔力,竟讓你涕淚橫流?但我這是怡神譜啊,你聞曲落淚,卻與我這琴韻全然不符!” “不是聞曲落淚,是聽曲思人。”蕭七的目光有些恍惚,黯然道,“我想起了夕夕,那年春天,是個暖暖的春夜,她也曾彈曲子給我聽,只是她彈的卻是古箏……” 綠如的玉靨立時變得雪白一片,忽然站起身來,玉手一拂,那古琴便向地上墜去。 蕭七大是心疼,一把抄住古琴,叫道:“姑奶奶,好好的,你這又怎麼了?”綠如卻已不搭理他,轉身便走。 蕭七忙道:“綠如,你去哪裡?” “用不著你管。”綠如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琴聲突然止息,對面的正房內打開了一扇窗子。閃耀的燭火下,太子朱瞻基凝立窗前,目光疑惑地望向北房,正瞧見綠如氣沖沖地奔出房間。 一抹不易察覺的失落之色,從朱瞻基的眸中滑落。 “可惜啊,如此好琴!”幽幽嘆了口氣,太子才合上窗子,回過身來對滿頭大汗的宣知府點了點頭,“幾千災民,自不能一時三刻就安頓好,但你聞令而動,籌措也算迅捷,還算有些幹練之才……” 得了太子爺難得的溫言安撫,宣旭幾乎熱淚盈眶,忙從座上跪倒,連連叩頭,自述這便要連夜趕回災區,與災民同甘共苦,夙夜不休,肝腦塗地,報答太子的知遇之恩。 朱瞻基有些疲倦,揮了揮手讓他退下了。 屋內剛剛安靜下來,便響起了叩門聲,跟著葉連濤的聲音響起:“殿下還未安寢吧,連濤求見!” 朱瞻基蹙了下眉,仍是嘆道:“進吧。”房門開啟,葉連濤像個影子般閃了進來。望著這位最沉默的屬下,朱瞻基不得不寬慰他幾句,告訴他回京後定會嘉獎他的亡兄。 “多謝殿下,屬下感激涕零。”葉連濤似乎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終於咬牙道,“殿下,要不要屬下出手,替殿下殺了這小子?” 朱瞻基悚然一驚:“什麼,你要殺誰?” “蕭七啊!”葉連濤的目光卻如鬼火般閃耀著,“殿下看上了綠如那丫頭,可這小丫頭卻總是癡痴地纏著那小子。偏這小子沒有眉眼高低,還總愛跟這丫頭調侃,不如屬下尋隙下手,料理了這小子……” 朱瞻基驟然一個哆嗦,原想張口怒斥,但嘴唇翕張了一下,竟沒有喊出口,心裡面倒有個聲音在冷冰冰地響著:朱瞻基,葉連濤說得是。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十三歲就被雄視千古的皇爺挑中,親自帶在身邊歷練,文采風流和騎射功夫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怎麼綠如偏偏會中意這小子?除了那點樂道和武功,這小子哪裡比你強了? 一股寒意倏地襲來,朱瞻基不由一震:我怎會有這樣齷齪的心思?忙板起臉,沉聲道:“你胡說什麼?” “屬下出手決計不著痕跡,或是在一場廝殺時趁亂動手,或是趕路時待他落了後……”葉連濤近前一步,低聲道,“殿下放心,沒人看得出來!” 朱瞻基,讓連濤殺了這小子,也不錯啊……心內那聲音又響起來,朱瞻基不由攥緊了雙拳,終於揮了揮手,低喝道:“不得胡鬧。” 這四個字一出口,連朱瞻基自己都覺得奇怪,為何只用這四個不痛不癢的字,葉連濤所說的,只是胡鬧麼? 他忽然有些心神俱疲,擺了下手:“連濤,早些休息,我也累了。” 葉連濤的目光熠然一閃,終於低頭告退。 葉連濤退下後,朱瞻基才苦笑一聲:“罡鋒,你都聽到了吧?” 太子所居的是一明一暗的套間,他在外面的明廳接見屬下,董罡鋒則在裡面的暗間床上打坐。幼軍統領始終不敢離開朱贍基半步。 聽得太子問詢,董罡鋒才低嘆道:“殿下英明。連濤所說實在讓人不齒。許是他兄長暴亡,心智昏亂了,好在殿下及時喝止,讓他懸崖勒馬。” 朱瞻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沒有答話。 天明了,一道桃紅色的雲氣蜿蜒著掛在東方,如一條待起的赤龍。 眼見宣知府已依令全心放糧賑災,朱瞻基才放下心來,準備率眾離開宣府。不管如何,在宣知府的後園中,眾人難得地休息了半晚,清晨也都起得稍晚,辰巳之交時眾人才出發。 宣旭辦事精明,不但備了好馬和乾糧酒水,更親領一支官兵護送太子趕向黃河老河口渡口。 黃河剛剛犯過災,此時渾濁的河水依舊肆虐狂野,縱目望去,河岸寬闊得有些嚇人。 河水擺渡,本來無須大船,但宣知府卻動了大心思,倉促間竟弄來一艘長約九丈的雙桅巡船。這種船因官艙如大印,俗稱“一顆印”,最是寬敞平穩。 宣旭本要親自陪同朱瞻基渡河,卻被董罡鋒攔住了,告知太子不願太過張揚。宣旭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朱瞻基登上了船。 巡船緩緩啟航,河水拍擊著船舷,發出碎玉交擊般的脆鳴,在金燦燦的日輝中滔滔遠去。 朱瞻基倚坐窗邊,遠眺著沉渾的黃河水,忽然心有所感,道:“戴老,到了這黃河,我忽然想起了一句典故'河出圖,洛出書',這流傳幹載的河圖洛書,到底是什麼?” “相傳,上古伏羲氏時,便在這洛陽東北的黃河中浮出了龍馬,背負'河圖'以獻伏羲。伏羲依此演繹出八卦,這便是《周易》的來源。大禹時,洛陽之西的洛河中浮出神龜,背馱'洛書'以獻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故《易·繫辭上》說:'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黃河中會躍出龍馬來獻河圖,此說雖然玄虛,但這河圖只怕與黃河還是有些關聯的。”朱瞻基心生懷古之感,又壓低了聲音,“武當一塵掌教交給我的玄武靈壺上,也有河圖的圖案。” “玄武靈壺?”戴燁不由臉色微變,卻不敢多言,只淡淡笑道,“想來這河圖與玄武之秘,都關乎天地間最大的奧秘吧!” 朱瞻基笑了笑,不由探手摸了摸懷中的紫金葫蘆,這小小的葫蘆中,到底有何玄機呢? 船艙外,一道竹竿般的人影急促地晃著,瘦臉上的神色與河水一樣,一派渾濁。 “烏鴉!”葉連濤忽然在他肩頭重重一拍。這一下突如其來,幾乎將竹竿樣的餘無涯拍折。他“哎喲”一聲,猛然轉頭望見了葉連濤,臉色更黑了些,賠笑道:“二爺,嚇兄弟一大跳!” 葉連濤冷笑道:“心中沒鬼,怎會如此害怕?”餘無涯很無辜地瞪大雙眼:“兄弟心中那才是坦坦蕩盪,好比朗朗乾坤……” “少廢話,”葉連濤倏地逼近一步,“當時你離家兄最近?”餘無涯臉色蒼白,囁嚅道:“當時人太多,滿處都是胳膊大腿,那臭氣熏得兄弟要昏過去了,哪裡看得那麼真切?” 葉連濤森然道:“除了你,還有什麼高手在左近?” 餘無涯道:“蕭七……就在不遠處。” 葉連濤的臉色瞬間僵冷,陰冷的目光掃向艙內。 艙內,蕭七有些失落地坐在綠如的側後方,恰可看見她窈窕的腰肢挺得筆直,猶如一根新發的嫩竹,從這筆直中他能看出少女心中的倔強。 綠如一直盯著起伏的河水,一言不發。 也許不該在丫頭跟前提起夕夕。蕭七有些後悔,驀地又想到那晚白疇的話,少女劍光霍霍、奮不顧身的倩影在心底閃現,霎時一陣漣漪攪起,心中悵然若失。 “綠如,”坐在艙前側的朱瞻基忽然回過頭來,“這會兒心很亂,可否請你彈琴一闕?”綠如淡淡一笑:“太子爺,這地方哪來的琴呀?” 朱瞻基向董罡鋒揮了下手。殘劍解下背後的包裹,將一張古琴橫放在綠如身前的小桌上。熟悉的梅花斷紋,烏沉沉的琴身,這正是昨晚綠如在宣府彈過的晚唐古琴。 “昨晚聽你彈了半闕,沒有盡興。”太子望著她微笑,目光如溫泉般暖而清澈,“宣旭又是個伶俐人,一大早就把琴送來了,死活要贈給你這懂琴的奇女子。” 綠如給他深沉的目光望著,雙頰竟有些發燒,彷彿滿腹心事都被這幹練睿智的太子看透。不知怎的,這時候她居然鬼使神差地瞥了眼蕭七,二人目光一對,心底都是五味雜陳。 這目光自然逃不過朱瞻基的眼眸,他的濃眉微微蹙了下。少女慌忙垂下秀眸,拉過古琴,低嘆道:“形勢緊迫,綠如只當殿下沒心思聽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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