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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章劫獄

刺心1·銅雀春深 墨武 10793 2018-03-12
孫思邈見到那瞎子,並無絲毫詫異,輕聲道:“祖侍中的確勸在下南行的,但祖侍中又叫蝶舞通過冉刻求調查在下的底細,進而讓昌國侯召在下入宮,豈不自相矛盾?” 他一口就說出了蝶舞的幕後主使。 那瞎子神色木然,並不否認,只是問道:“你何時知曉我的身份?又從何得知?” 孫思邈微笑道:“我是不久前在宮中才猜到祖侍中的身份,只因為一種味道。” “味道?”祖侍中略帶詫異,“什麼味道?” “蕪菁子的味道。” 祖侍中聽到蕪菁子三字時,眼角一跳,木然的臉上突然現出猙獰淒厲。 孫思邈將他表情看到眼中,倒是意料之中,回憶道:“當初才見祖侍中時,在下就在祖侍中身上聞到蕪菁子的味道,那時候還未多想。後來聽穆大人偶爾提及,我能入宮中是因為昌國侯讚許,祖侍中推薦,這才記起一件往事,想到祖侍中是哪個。”

見祖侍中不語,孫思邈道:“若在下沒有記錯,祖侍中叫做祖珽,自幼天資過人,才藝精絕,不但飽讀詩書,而目工音律,明四夷之語,擅陰陽之術,更對醫術也有專長。祖侍中因少年得志,驚才絕艷,被時人推崇,稱為神童。” 他說到這裡,臉上微顯推崇之意,更多的卻是惋惜,“只是這個神童太過恃才傲物,雖得神武帝賞識,仕途上一馬平川,然一心志在侍中之位,想通過此位大展平生抱負。在齊國武成帝在位之時,他雖得武成帝賞識,但攻擊武成帝之寵臣、也就是侍中何士開,希望取而代之,不曾想惹惱了武成帝,被下獄中。這天字獄內,祖大人也曾待過,因此頗為熟悉,不需人領路也能前來。” 祖珽神色漠漠,似聽著別人的故事,可一雙握在鐵柵上的手已青筋暴起。他看似個落魄不堪的瞎子,靠替人占卜算命為生,誰又想到此人竟有如此曲折跌宕的人生?

孫思邈望著祖珽,眼中帶分憐憫,又道:“祖大人被下於獄中,並不甘心,因此進言武成帝,希望帝王能回心轉意。雖是錚錚鐵骨、一片丹心,不想惹惱何士開,暗自下令獄卒用蕪菁子製成的蠟燭給祖大人照明。蕪菁子本內服之藥,可明目清熱,但若熏眼,反讓人失明。祖大人的一雙眼就是那時失明的了。” 祖珽終於鬆開了緊握鐵柵的雙手,反倒舒了一口氣道:“不錯。不想這些往事,你竟也知曉。” 孫思邈道:“如今武成帝已仙去,何士開作繭自斃,祖大人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侍中一職,但也因此失去許多。祖大人因蕪菁子失明,如今身上反好用蕪菁子,想必要反其道而行,再從蕪菁子上找到復明之路了?在下能知大人的身份,也是從蕪菁子和祖侍中六個字上做出的推斷罷了。”

他說得輕淡,可要從這六字中推出這些事情,沒有淵博的見聞和縝密的心思,怎能做到? 祖珽臉頰肌肉跳動了下,許久才道:“孫思邈,你果真不差,竟能知曉這麼多。但有一點你說錯了,我眼睛瞎了,並不想復明。” 孫思邈略有詫異,只是“哦”了一聲,靜待祖珽解釋。 “我以前眼睛未瞎,但心卻被蒙住,因此恃才傲物,當有此禍。但我現在眼睛瞎了,心卻亮了很多,也想到了許多以前未想之事……” 祖珽神色幽幽,突轉話題道:“我年少成名之時,周國也有個神童,叫做孫思邈……” 孫思邈聽祖珽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只是淡然笑笑,不置可否,但神色悠悠,想及往事,回觀今日,多有悵然。 祖珽的事情他未忘記,但他自身的事情,旁人也未忘懷。只因為他多年前也是多姿多彩的人。

他雖簡性收心,甘於平淡,但別人卻不能。 祖珽道:“那時都說孫思邈聰穎通神,自幼就能日誦千言、過目不忘,未及弱冠就精老莊之說、通佛家聖典,佛道中人聽你見識都是自愧不如。你得獨孤信極高讚譽,甚至獨孤信說你非神童,而是聖童。那時候我才高氣傲,聞你之名,也想會你一會。” 孫思邈看著祖珽那滄桑的面容,謙聲道:“可那時……在下並無緣分來見祖侍中。” 祖珽自顧自道:“你本身又有個異事,那就是你自幼百病纏身,天下無人能醫。誰曾想,你竟久病自醫,無師自通,莫名精鑽醫術,成為一代聖手,就連那時京兆御醫都比你不過。大周一代雄主宇文泰有疾,竟然也想找你入宮醫治,但你的醫術從何而來,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孫思邈不答,環顧牢獄,感慨道:“往事如煙,何必多言?不想你我均有一段日子在這裡度過。” 祖珽不理孫思邈的打岔,死灰的眼睛盯著孫思邈道:“你那時雖無找我比試之心,但我卻有尋你一較高低之意。只是可惜,在我想尋你之時,你卻突然不知下落。自此後,竟有十三年沒有你的消息。” 孫思邈見祖珽臉色肅然,故作輕淡道:“不想祖大人竟對一素未謀面之人如此關注。” 祖珽哂然冷笑道:“若是旁人,死活和我無關,但我一生以你為對手,又如何不會關注你的下落?這十數年來,我仕途起起伏伏,但從未放棄追尋你的下落。旁人都說你已死去,我卻知道,你這樣的人,絕不會輕易死去,更不會甘心平淡。” 他似說孫思邈,又像說自己的生平抱負。

他豈不也是不甘心平淡的人? “果不其然,你不甘寂寞,如今再次出現,出手四針就救活那死去兩天的孕婦,四針兩命,醫術高絕之處,讓我這自負醫術的瞎子都自愧不如。” 祖珽無神的眼眸盯著孫思邈,緩緩道:“我早從蝶舞那裡知道你,如今又知曉你救活了兩命,若再猜不出你的底細,那實在有負祖珽兩個字了。” 聽孫思邈還是默不做聲,祖珽雙手一探,再次抓住了鐵欄道:“你能否說與我知,這十數年來,你究竟去了何處?” 孫思邈輕嘆一聲,不解道:“在下去了哪裡,和祖侍中有何關係呢?” 祖珽雙手更緊,握得咯咯響動,他眼眸中死灰之意更濃,臉上竟泛出幾分神采,在油燈下顯得頗為緊張熱切,“當然有關,你十數年後再次復出,非但醫術更上一層,還有了驚世駭俗的武功,這當非憑空得到。我只想知道,你這些年,是不是已經見到了……阿、那、律!”

冉刻求終於鬆開了拳頭,不再望天,回頭望著一直看著他的兩個兄弟。 張三、王五方才見他出神,似乎思考什麼,一直沒有打擾,見他目光望過來,異口同聲道:“老大,究竟怎麼回事?” 冉刻求抿著嘴唇看了兩個兄弟半晌,突然一轉身衝到了屋中。 這裡庭院敗落,屋中也是零亂不堪,只有幾張桌椅,一個衣櫥也是倒了半邊門,裡面放了幾件破舊的衣服。 這種光景,只怕賊都懶得過來光顧搜尋。 冉刻求一進房間就瞄上那衣櫥,一腳踢過去,衣櫥頓時就跨了半邊。 張三、王五面面相覷,臉上露出分不安之意,但均未勸阻。 冉刻求再來兩腳,將整個衣櫥踢到一旁,露出後面的磚牆,他伸手過去一摸,竟然從磚牆上掏出一塊青磚出來。 原來,那衣櫥後面的牆有兒塊磚頭是活動的,內有一個暗格。冉刻求伸手進去,再拿出來的時候,手上已多了個沉甸甸的包裹。

他把包裹丟在桌上,“鐺”的一聲大響,包裹散開,裡面竟滾出不少金塊銀錠出來。 雖在淡淡的月色下,金銀仍是明亮得讓人有些移不開目光。 冉刻求卻沒有看桌上的金銀,只是看著兩個兄弟。 奇怪的是,張三、王五也沒有去看桌上的金銀,只看著冉刻求,神色古怪。 冉刻求終於開口道:“兩位兄弟跟我也有幾年了。我們兄弟仨人聯手行事,雖說沒有發達,但也賺了點本錢……”他伸手一指桌子道,“所有本錢都在這裡。這天底下本沒有不散的宴席,今晚就是你我兄弟分手的時候,這點錢,你倆分了就出鄴城吧。” 張三皺了下眉頭,問道:“好好的,為什麼要散了?可是我們兄弟有做錯的事情?” 冉刻求輕嘆一聲道:“兄弟沒有做錯什麼……只要過了今晚,我們日後相見還是兄弟。”

張三急道:“老大,你一定有事瞞著我們。你難道忘記當初對我們許下的承諾了?你說過,你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富豪,讓所有人不敢看輕我們,如今誓言猶在,你怎能半途而廢?” 冉刻求嘿然不語,心道,原來這誓言你們都還記得,我呢……可有一日忘記?但他只是笑笑道:“人總是會變的。” “誰都會變,可老大你卻不會變。”王五沉聲道,他比張三要沉穩許多,突然道,“老大,你今晚是不是要去救什麼孫思邈,甚至可能和蘭陵王、斛律明月交手?你怕連累我們,這才讓我們先走?” 方才慕容晚晴在時,他聽了只言片語,但也隱約猜到了什麼。 冉刻求臉色微變,不等說什麼,張三哂然一笑道:“老大,這可是你不夠意思了,這種時候你讓我們走,還算什麼狗屁兄弟。”

他雖少想事情,但性子急烈,叫道:“你要救人,一定要算上我們兩個!”但想到要和蘭陵王以及斛律明月敵對,還是心中忐忑,不解冉刻求這等小人物怎麼會和這倆人結仇? 王五亦道:“張三說得不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兄弟多了,患難的兄弟才是真正的兄弟。”見冉刻求神情激盪,王五又道,“可究竟怎麼回事,你總得和我們說說。那孫思邈就是那個孫簡心嗎?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冉刻求本對營救孫思邈一事全無把握,見和蘭陵王仇深似海的慕容晚晴竟然也不敢抗衡斛律明月,和他聯手去救孫思邈,更是心灰意冷。 他當然知道要從斛律明月手下救人,那比登天還難,本待打發兩個兄弟後,冒死去救,大不了送條命。這刻被兄弟鼓舞,驀地又來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他暗想,斛律明月雖關住了孫思邈,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這刻正是斛律明月鬆懈之時,只要摸清孫思邈所在,營救並非全無可能。 見兩個兄弟都在望著自己,冉刻求道:“兩位兄弟還記得僧璨嗎?” 王五立即道:“當然記得,當初老大見到他,說他是得道高僧……死纏爛打地要拜他為師,可終究沒有成功。那和尚說老大雖有慧根,但也六根不淨,此生和佛門無緣。他說得也對,畢竟這幾年來,老大一直還對蝶舞姑娘情有獨鍾。” 冉刻求腦海中立即浮出蝶舞的動人身形,心道,這次行動可謂凶險非常,說不定會掉腦袋,只怕再也見不到蝶舞了,要不要先和蝶舞告別? 但念頭一閃而過,冉刻求道:“你們說我喜歡蝶舞姑娘,那是沒錯。人家古人都說什麼關關雎鳩,君子好逑呢,老大我當然不能免俗。” 他少識字,更不讀書,偶爾聽人說過幾句,記的是亂七八糟,更不知道雎鳩為什麼是君子要追求的,那應該是獵人追的才對。這刻說出來,只為輕鬆笑笑。他心道,跟著僧璨就要做和尚,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那武功就算練到絕頂,活著又有什麼意思?這賠本的買賣我可不做。 轉瞬提起精神,冉刻求又道:“別打岔,我說到哪裡了?”忽記起道,“是了,僧燦說我和佛門無緣,但他臨走前曾說過,我要實現平生大志,做天下第一富豪,遇到一個叫孫思邈的人,千萬不能錯過。今日我就碰到他了,不想,斛律將軍竟然因為孫先生是周國人,醫術好,就說人家來鄴城別有用心,將人抓了起來,真他娘的胡說八道。” 他簡略地將他和孫思邈入宮一事和兄弟們說了,猶自氣憤,但他對斛律明月還有幾分尊敬,稱呼個將軍,若是昌國侯、高阿那肱這麼做,早就豬狗畜生地罵起來了。 他心中又想,奶奶的,什麼如意不如意的,老子碰到了孫思邈後,就從未如意過。這個孫思邈也是的,你非要隱姓埋名做什麼,我若是一早就知道你是孫思邈,早就拜師學藝,你如果早教了我,我現在救你也不至於這麼沒底了。佛家說什麼教人就是救已,一點不錯。 張三附和道:“不錯,斛律將軍的確沒有道理。這到鄴城的百姓,周國的也有,陳國的也有,就算蠕蠕、突厥那草原的難民都有,總不成都要抓起來吧?大哥……你好像就是陳國的百姓呢。” 冉刻求臉上有分異樣,轉瞬哈哈一笑,“你小子不也是?我們長江邊上拜的把子,都可說是陳國人吧。王五,你呢?我們認識你,可是在草原。” 原來這三人是四處飄零,萍水而遇,這才結交,可對於對方的往事,並沒有打探。 王五哂然一笑道:“我從小就是個孤兒,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跟個馬夫出關學了點鞭術,馬夫死了,自己南下找飯吃,不料想碰到你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國人。”頓了片刻,他下結論道,“斛律將軍以國取人,未免過於偏頗!再說孫先生來到鄴城,壞事沒做,可連救了好幾條人命呢。” 冉刻求一拍大腿道:“誰說不是,若說救人性命也是過錯,那我情願一錯再錯。我這人不知道什麼大道理,但知道一點,像孫先生這樣的人在牢中,那是天理難容。” 張三立即道:“老大,你說怎麼做吧,我們跟你乾就好。大不了是掉腦袋的買賣,可十八年後,不還是一條好漢?!” 王五立即道:“正是,老大,你吩咐吧。” 冉刻求怔住。他雖想要救人,但如何下手,全然沒有計劃。最要命的是,眼下孫思邈人在何處,他完全不知道,又如何救人? 張三、王五也看出問題所在,正為難時,冉刻求神色突變,低聲道:“有人。” 話未落,三人同時聽到院中“咯”的一聲輕響,似有人摸進來,不由均是心驚。 要知道,他們三人計劃劫獄若被人知道,只怕人未救了,反倒先被砍了腦袋。一念及此,三人幾乎同時從屋內竄出,見院中站有一人,本想動手製住來人,卻又頓住。 院中只站著一個孩童,癩痢頭,鼻孔處還流著鼻涕,渾身衣服油膩,刮下來倒可炒兩個菜,下一壺酒。 見冉刻求三人衝出,那孩子傻笑道:“你們……誰……是冉大俠?” 冉刻求不想自己俠名遠播,竟然連傻子都知道,皺了下眉頭才道:“小兄弟,我是冉刻求,你找我什麼事?” 那孩子擤了下鼻涕,一伸手,遞過一封信來,“有人……要我交給你的。” 冉刻求錯愕不已,還是伸手接過來信,只見到來信也是油膩非常,好像從油鍋中炒出來的,上面寫了幾個大字,“要救人,跟孩子來!” 那幾個字色澤暗紫,竟像是用血來寫的。冉刻求看了,打了個寒顫,剎那間,只感覺詭異非常,就算面前那孩子看起來都有些怪異。 他救人的念頭才和兄弟提及,並無第四人知道,怎麼就會有外人知道,還派個孩子來試探? 寫信的人是淮?怎麼會知道冉刻求的心思?這究竟是不是個圈套?冉刻求琢磨不透,一時間不由左右為難。 孫思邈望著近在咫尺的祖珽,神色間憐憫之意更濃。 又有人提及阿那律! 阿那律本是梵語,就是如意。 如意究竟是個傳說,還是百姓心中美好的願望,還是真如孫思邈對冉刻求說的那樣真有其事,就如佛祖世尊般,世人若見他,就能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沒有人知曉。 但祖珽顯然覺得孫思逸會知曉。他為何認為孫思邈會知曉?冥冥中,他還知道孫思邈的多少事情?孫思邈還有多少玄秘不為人知? 許久,孫思邈才道:“我沒有見過阿那律。” 祖珽一怔,握著鐵欄的手指一根根地鬆了開來,恢復了死灰的臉色,重複一遍道:“你沒有?”他聲調譏誚,像是信了,又像是懷疑…… 孫思邈點點頭,重中道:“我從未見過阿那律,但我聽過。祖侍中也在找他嗎?” 祖珽突然狂笑起來。燈火閃爍,照得祖珽神色有如瘋狂。 等笑聲止歇,他才嗄聲道:“世上有誰不在找他?你若未見過阿那律,如何會有今日的神通,又如何能勝過我祖珽?” 孫思邈平靜地看著祖珽,嘆口氣道:“祖侍中錯了。” “我錯在何處?”祖珽厲聲道。 孫思邈還是平和道:“勝負一事,很難分辨。祖侍中以為在下醫術不差,又會些武技,好像勝過祖侍中,因此覺得忿然。但那不過是雕蟲小技,人各所長罷了,又如何能和治國安邦、胸懷天下的祖侍中相比?再說,人生難百歲,過眼如雲煙,求個此中勝負,又有什麼意義?祖侍中浮浮沉沉許多年,難道還沒看透這點?” 祖珽聞言,臉色數變,終於又恢復了木然之意,喃喃道:“說是容易,但做到實在太難。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的……” 孫思邈輕嘆一口氣,再無言語。 牢獄中油燈一閃閃的,掙扎著釋放出似要祜竭的光芒,就像述說著人生的不情願。 許久,祖珽再次開口道:“這麼說,你到鄴城,並非為了求取功名?” 孫思邈沉默片刻才道:“若求功名,在下十數年前就可去求,不必等到今日。” 祖珽瞪著灰白的眼眸,緩緩點頭逍:“這話若是旁人說,我不免覺得沽名釣譽,若是你說,我信。那你到鄴城……究竟有何用意?” 孫思邈微微一笑,“祖侍中何必明知故問。蝶舞姑娘取了我的包裹,見了那幅畫後,定會轉告祖侍中,在下不信祖侍中見到那幅畫後,還會不知在下的目的。” 祖珽漠然道:“我為何一定會知道?我是個瞎子,什麼都看不到的。” 孫思邈淡淡道:“祖侍中不必去看,也會記得那幅畫的。祖侍中驚才絕艷,琴畫雙絕,多年前,不知為多少人做過畫。那幅冼夫人的畫像是祖侍中親手所畫,怎會忘懷?” 祖珽一震,失聲道:“你又知道了,你究竟還知道什麼?”他那一刻,額頭鼻尖竟然有了細微的汗水,神色極為緊張。 孫思邈見祖珽失態,仍舊平靜道:“我只知道,過去的雖已過去,但約定還在。祖侍中如此聰明,當知在下的來意,若肯成全在下,不但在下感激,想必冼夫人亦會感激不盡。” 他提及冼夫人的時候,口氣稍重。 祖珽聽到冼夫人幾個字時,咬得牙床咯咯響動,神色中竟帶著極強烈的驚怖。 冼夫人三字究竟有何魔力,讓這齊國的侍中竟如此失態? 孫思邈沒有多說,因為他早知道多說無益,祖珽對住事肯定心知肚明。 長吸一口氣,祖珽終究平復了心境,只是道:“你錯了,過去的不會過去,不然你也不會來。但約定嘛……本非我定下,我也沒有什麼能力成全你……”頓了下,他補充道,“更何況你要找的人,眼下已不在鄴城。” 孫思邈微微動容,“那在哪裡?” 祖珽突然一笑,“我怎麼知道?我不過是個瞎子。你這般神通廣大,去找阿那律詢問,不就知道了?”他似有嘲諷,竟不再多言,起身離去。 他走得極慢,但終究還是走到牢門前,咣當聲響後,鐵門隔斷了二人的距離。 孫思邈收回目光,神色略帶困惑,喃喃道:“不在鄴城,那在哪裡?”他陷入沉思之中,竟對眼前困境全不放在心上。 冉刻求卻沒有孫思邈的心境,一顆心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他終究還是選擇和張三、王五跟著那孩子走,去看個究竟。那包金銀,王五背在身上,只盤算著一救出孫思邈,立即連夜逃出鄴城。 冉刻求知道此行非死就逃,只怕很難再見到蝶舞。他流連鄴城數年,心中對蝶舞的情意就算瞎子都看得出來,這次不得已要走,心中實在難捨,幾次想要去見蝶舞,終於還是壓住了這個念頭。 那孩子一路上無語,帶著三人過了天街向東北而行。 冉刻求暗自吃驚,看孩子領路的方向不是直奔宮城,而是向金水河對面的天字獄行去,難道說孫思邈就在天字獄? 可這孩子如何知道?這孩子是誰派來的?這孩子如果帶他們救人,又有什麼本事帶他們過河前往天字獄? 冉刻求幾人想不明白,王五多了個心眼,低聲道:“老大,他們是不是想把我們引過去,直接關在牢中呢?” 冉刻求知他是覺得這是個圈套,搖頭道:“不會,斛律明月要抓我們,和抓小雞一樣,何必費這個周折?” 說話間,三人跟著孩子到了金水河畔,過了河,那面就是鄴城天字獄。 冉刻求一顆心怦怦亂跳之際,卻見那孩子並不想辦法過河,而是下了河堤。 前方突現出一排棚子。那棚子是用松木簡易搭建,連在一起倒有些規模,只是夜幕籠罩,讓人看不真切。 那長棚子漆黑一片,只有西側亮著一點燈。幾人下了河堤,不等進棚就聞到有香氣傳來。 三人這才記得還沒吃晚飯。冉刻求卻是一天都米水未沾,咽了口唾沫,心中狐疑之意更濃,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所在? 他雖知道過河就是天字獄,畢竟從未來過這裡,對周邊的形勢並不了解。 那孩子帶他們到了棚子的西側,立在門口,伸手一指門簾,示意他們進去。 冉刻求一咬牙,當先掀開門簾進去,遽然一驚。 燈光下,只見到刀光霍霍在一人手上團閉舞動,陡然一頓,寒光已映在冉刻求的臉上。 冉刻求才要退後,突又頓住,臉色鐵青。 張三、王五緊跟冉刻求身後,見狀不好,就要抄傢伙動手,卻被冉刻求一把按住。 就听“嗵”的一聲響,那把刀砍在了案板之上,顫顫巍巍地抖動。 那刀卻是把菜刀,案板不過是普通的切菜案板。 冉刻求目光從那把菜刀上移,落在方才耍刀那人的臉上,見那人立在灶旁,矮胖的身材只比鍋灶高出幾分。油光的一張臉好似千層餅糊在了上面,臉上一顆大大的黑痣,可算是那人最英俊的地方。 冉刻求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從未見過此人。 他沒有獨孤信看人的本事,依他多年看人的經驗,感覺這人並非殺手,更像個廚子。 而這個地方,更像是個廚房。 一想到這裡距天字獄只有一河之隔,冉刻求暗自想到,難道這裡是給牢房犯人和獄卒做飯的地方? 那廚子也在望著冉刻求三人,目光咄咄道:“你們來了?” “是。” 冉刻求含含糊糊道,才待詢問對方的來意,就听那廚子道:“碗兒,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有人粗聲粗氣道:“都好了。” 隨著話音,一人從灶後站起,看符冉刻求三人。 那廚子有些自豪地一指那人道:“我侄女,碗兒。大碗喝酒那個碗,你們都記住了。” 冉刻求等人一頭霧水,就听那碗兒吩咐道:“你倆負責裝飯菜,你挑著這兩個酒桶,你胳膊長,還不過來幫忙!” 冉刻求三人愣在當場,看著發號施令那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碗兒個子倒比廚子要高許多,但腰卻和酒缸一樣,扎著兩個大辮子,一張臉塗著的粉比燒餅還要厚,此刻正叉著腰、瞪著眼,見三人不語,罵道:“你三個是吃貨嗎,還不來幹活?” 張三、王五面面相覷,不曾想,怎麼來劫獄救人卻變成了幫工打雜? 冉刻求感覺這碗兒和穆大人可能是兄妹,都是讓人分不清性別。見灶旁準備了飯菜灑水,心中微動,問道:“這是要往哪里送?” 碗兒喝道:“當然是往牢中,不然送去你家嗎?” 冉刻求心中一喜,立即意識到什麼,向兩個兄弟使個眼色道:“還不快來幫忙。” 張三、王五迷迷糊糊,可還是聽從冉刻求的吩咐。王五拎起兩個酒桶,張三、冉刻求抬著飯菜裝車,然後送到了船上。 碗兒大咧咧地上了船自己掌舵,張三自告奮勇地划槳,一行四人向金水河對岸劃去。 冉刻求看著獎劃動河水,心緒波浪般起伏,一時間想不明白怎麼回事。 他聽說要去牢中送飯,知道這是營救孫思邈千載難逢的機會。但事情實在蹊蹺,怎麼會有人找他們過來幹活,又怎麼偏偏讓他們三人去牢中送飯? 那托孩子給他們送信的人是哪個?難道這一切,都是寫信那人的安排? 可寫信那人為何要救孫思邈?他怎麼能把一切安排得絲絲入扣?這人如此詭異,不知是哪個高人? 冉刻求打破頭也想不明白,看著後面掌舵的碗兒,怎麼看也看不出她像個高人,本想從她口中打探點消息,但聞著她身上有點熏人驅蚊的劣質花油味道,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曾想,碗兒好像想從他口中打探些消息,問道:“你……說你呢……你有老婆了沒有?” 冉刻求扭頭四望,見到兩個兄弟的腦袋就要垂到腳麵上,只能接道:“還……還……沒有。” 碗兒冷冷笑道:“你還沒娶老婆,怎麼年紀輕輕的就急著去送死?” 冉刻求心中微凜,感覺這倒像高人說的話。 不想高人只說了這句話後,就默默地掌艙,再無言語。 冉刻求一時間又捉摸不透碗兒的用意,咳嗽一聲,試探問道:“姑……娘……” 碗兒看了他一眼,目光在夜色中顯得發亮。 冉刻求不敢直視,沒話找話道:“姑娘可嫁人了?”一句話問出,他感覺有些唐突,實在是因為和這碗兒沒什麼共同話語。 沒想到碗兒幽幽嘆息道:“我這樣的人,只怕嫁不出去的。” 冉刻求忙安慰道:“不會的,不會的。姑娘肯定能嫁的出去的。” 碗兒若有深意地看著冉刻求道:“那我嫁不出怎麼辦?你娶我?” 冉刻求很想抽自己一記耳光,恨自己為何沒事找事,見兩個兄弟雖在緊張的氛圍內還忍不住偷笑,心中叫苦。 就在這時,船身一震,張三低聲道:“到岸了。” 眾人均是凜然,向岸上望過去,只見有幾個兵衛已靠過來,喝問道:“誰?” 張三火爆的性子,轉望冉刻求,示意是否現在就動手?冉刻求搖搖頭,心道現在就動手,何時能打到頭?何況還不知道孫思邈在哪裡呢。回望碗兒,知道她定會應對。 碗兒鬆開了舵,霍然站起身來罵道:“你們幾個天天吃我的、喝我的,現在還問我是誰?”她跳下船來,叉著水桶腰,竟對那幾個兵衛橫眉冷對。 那幾個兵衛見狀,忙笑道:“原來是碗兒姑娘送飯來了,莫要生氣,不過是開個玩笑,何必介意。” 張三早快手快腳地搭了舢板,三人將吃喝的東西搬下船來。 為首的兵衛見了,突然道:“這幾位倒面生呀。” 冉刻求三人心中一緊,知道不好。 碗兒回手就推了冉刻求一個踉蹌,罵道:“蠢貨,還不趕快抬東西上去。以前那幾個吃貨今天吃壞了肚子,來不了了,臨時找幾個蠢貨幫工。幾位軍爺,難道不是他們送的東西,你們就吃不下去了?” 為首的兵士似乎也怕了這碗兒的潑辣,忙道:“哪會,碗兒姑娘說笑了,來……來,都送上來吧,兄弟們都在等著。” 冉刻求暗叫僥倖,不想碗兒竟和這些兵士如斯熟絡,更奇怪幕後之人究竟何等本事,可以說服碗兒幫他們。他忙和張三、王五把酒食放到車上,推上岸去。 一眼望去,前方黑黝黝的一片屋脊,如怪獸蹲伏,只有正對門處有幾點燈火亮著,有幾個獄卒懶洋洋地坐著,見車子前來,一窩蜂地撲來,嗅到香氣,爭搶著好食,哪管冉刻求幾人面生不面生。 冉刻求有些出乎意料,轉念一想,倒也釋然,心想如今鄴城實為天下第一城,極為太平,這天字獄只怕犯人也不會太多,因此獄卒也輕鬆很多,戒備並不嚴密。再加上他膽大心細,趁熱劫牢,只怕斛律明月根本沒什麼準備,一念及此,倒有些自得。 碗兒先分完獄卒的飯菜,然後推車進入了牢房,一間間地分派犯人的飯食。一路上,冉刻求三人提心吊膽,但仗著碗兒的潑辣,根本無人去留意冉刻求三人。 等到了偏西靠內的牢房處,碗兒乾咳一聲,冉刻求等人立即打起了精神,見牢房地形居內,有四個獄卒守在門外,戒備比尋常牢獄前要嚴了一些。 冉刻求一顆心怦怦大跳:暗想,繞了一圈,均是不見孫思邈,難道說他就在這裡面? 碗兒依舊上前,笑問道:“幾位官爺,這重囚室裡面不是空的嗎,還守什麼?” 一個獄卒搖頭道:“不是空的,今天新關進來一個。” 冉刻求幾人臉色微變,悄然垂下頭來,不想讓獄卒看到自己的異樣。 碗兒大咧咧道:“我說怎麼不見幾位官爺出來吃飯,原來是在看人。” 先頭說話那獄卒也埋怨道:“誰說不是,好菜都讓前面的兔崽子們分了吧?” 碗兒哈哈一笑,從車中下角處取來個籃子,裡面裝有十數個滷雞腿,遞過去道:“這是我特意給幾位軍爺留的。” 那幾個獄卒大喜,紛紛上前,每人先拿兩個雞腿大嚼。一人含糊道:“碗兒姑娘真的細心,誰若娶了姑娘……那真是天大的福氣。” 旁邊那三人起哄道:“你小子還沒婆娘,不如娶了碗兒姑娘好了。” 那人差點被雞骨頭噎死,忙道:“我……哪有那麼好的福氣。” 冉刻求聽了好笑,心道這姑娘倒是個異數,大咧咧的連獄卒都怕。但他也是心急火燎,見碗兒還是不緊不慢的,連連使眼神暗示。 碗兒輕聲問:“這裡面關的是誰呀,害得幾位吃不好飯?” 一人應道:“聽說姓孫,魏常侍親自押來的,說是得罪了斛律將軍。” 碗兒四周望望,見無人在旁,笑道:“他敢得罪斛律將軍,可真是不要命了……”話未落,她突然身形暴起,手掌切在說話那人的脖頸上,那人身形一軟,倒了下去。 剩下那三個獄卒還含著雞腿,見狀大奇道:“碗兒……”話未說完,碗兒如前一掌,又切在第二人的脖頸上,擊倒那人。 不但獄卒,就算冉刻求三人見到,亦是駭然,從未想到臃腫的碗兒,竟然有如此駭人的身手。 冉刻求心頭狂震,暗想,難道那寫信之人就是這碗兒?她為何要如此拼命來救孫思邈? 那兩個獄卒見狀不好,來不及吐掉口中之肉、扔掉雞腿,才要拔刀,突然身形晃了兩下,頭暈目眩。碗兒連環兩腳將那倆人踢倒在地,低喝道:“換衣,冉刻求和我進去救人!張三、王五在外留意動靜!” 她說話時,一伸手就從一個獄卒身上摘下了監牢的鑰匙,還順手扒下那獄卒的衣服丟給冉刻求。 不等冉刻求反應過來,她已經用鑰匙開了牢門。 冉刻求等人這才回過神來,暗自驚嘆這女子做事果斷利落、手狠心細。那四個獄卒倒地,一半是因為被碗兒擊倒,但更因為碗兒在雞腿上下了迷藥。 披上衣服,冉刻求和碗兒衝進牢房,張三、王五立即扒了兩個獄卒的衣服套在了身上,又將那四個暈過去的獄卒藏在角落裡,然後站在牢房前,心臟都在劇烈地跳動,只盼冉刻求、碗兒順利地救出孫思邈,然後眾人渾水摸魚出了天字獄,從此逃之夭夭。 不想過了片刻,牢獄中還沒有動靜,前方突然火光閃動,有幾人舉著火把簇擁一人前來。 有兵衛喊道:“大人前來,還不迎接。” 張三、王五一聽,一顆心幾乎跳出了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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