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明月霍然望來,雙眸精光有如利箭,他的一雙手也如鐵鑄,雖無槍在手,同樣可怕。
可怕的並非定軍槍、問鼎箭,而是斛律明月這個人。
孫思邈沒有怕,他端坐未動,只是安靜地望著斛律明月,他再入鄴城時,已決心解開混亂的癥結,卻不是用劍,而是用心。
他問心無愧,可斛律明月呢?
二人目光截然不同,其中蘊意亦是常人難揣。
房中氣氛緊張,更過窗外寒風肅殺。
不知多久,那握杯成粉的手緩緩舒張,斛律明月也終於移開了目光,說道:“你不是李八百。”
他這句話中滿是感慨,當然也有更多的意思蘊含。
孫思邈暗自舒了口氣,剛才壓力之巨,若非身在局中,絕對無法想像,他那一刻,也無法判斷斛律明月是否會出手。
斛律明月若出手,他呢?是否會反擊?
反擊後,勝負並非孫思邈關心的事情,他只知道,二人若交手,不會有贏家。
“我的確不是李八百。”孫思邈微笑道,“但將軍還是斛律明月。”
孫思邈當然不是李八百,但斛律明月不改,任何一個人在斛律明月眼中,都可能是李八百,也可能得到和李八百一樣的下場。
他沒有過多解釋,他知道斛律明月會明白。
斛律明月冷哼一聲,凝聲道:“你什麼都想到了,可你是否想到過老夫的處境?”
本是冷峻的表情,驀地帶分激動,斛律明月又道:“老夫老了。”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說這句話,第一次包含無盡的感慨,第二次卻帶著深深的憂慮。
孫思邈望著斛律明月鬢角的白髮,驀地也感覺分悲涼。
這縱橫天下三十餘年的將軍,真的老了?可他還有多少事情要去做?
“我明白將軍的處境。”
“錯了,你不明白。”斛律明月一揮手,截斷孫思邈的下文:“自神武帝、文襄帝以來,大齊素來內憂外患,多經波折,不知經歷多少磨難,才造就今日強盛的局面,老夫和孝先身負神武帝囑託,不敢有一日怠慢。”
提及神武帝時,他神色現出少有的尊敬之意。
士為知己者死,斛律明月得高歡賞識提拔,對高家的忠心,沒有人會懷疑。
“可老夫縱是天下無敵,很多事情,亦難一蹴而就。滅道二十年,如今老夫總算見到結束的希望,正要實現一統的願望,可孝先死了,是被人毒死的。”
斛律明月神色是少有的激憤,也是少見的無奈,他畢竟也有無奈之時。
“敵人亡我大齊之心不死,老夫焉能無動於衷?或許只差一步,老夫就能將反齊之道一網打盡,你若是我,你會不會行動?”
孫思邈欲言又止,只是輕嘆口氣。
他理解斛律明月的想法,體諒斛律明月的苦衷,雖然他並不贊同。
“孝先身死,長恭尚難獨擋一面,老夫卻老了,若再無舉措,難道眼睜睜看著周、陳壯大,道中反噬,滅亡齊國?
“孫思邈,你果然是個奇才,竟能將一切看得清楚。不錯,一切是老夫佈局,引陳攻週,趁機滅道,消除前行阻力,讓我齊國能有機會一統天下。
“這本是孝先臨終前定下的大計!老夫不做,哪個來做?”
孫思邈微微揚眉,心中感慨。
如此宏圖大計,也只有段韶那種人傑才會想出,可也只有斛律明月才會執行得如此雷厲風行。
“老夫是手段狠辣,老夫是為了目標,做了很多你看似不應該做的事情,老夫也的確一直懷疑你……”頓了下,斛律明月緩緩道,“但老夫如今相信的人,你卻是其中的一個。”
霍然站起,斛律明月目光咄咄,沉聲道:“好,如果你不同意老夫的做法,你到了老夫的位置,你告訴老夫,該如何去做?”
室內靜寂,風似稍停,有明月窺著世間冷暖,照得雪地慘白、斛律明月臉色鐵青。
他少有如此激動的時候,激動中帶分怒然,可怒然中又夾雜著深切的無奈。
很多時候,憤怒往往已是到了無力解決的時候。
孫思邈靜靜地望著斛律明月,沒有激動,也沒有同情。激動不能解決問題,斛律明月也不需要同情。
他只是輕聲道:“我想給將軍講個故事。”
“故事?”斛律明月一怔,緩緩坐了下來。
他縱有一腔怒火,但在孫思邈面前,卻能逐漸平靜下來,孫思邈或許做的事情不多,但能夠讓人心安。
“曾經有對父子……一直靠向城中運送石料賺錢。”
斛律明月微有錯愕,但還能聽下去。
孫思邈繼續道:“但要採集石料,極為艱辛,送石料入城,路途也很遙遠。從山上採料,每次運石下來,都是父子齊心拉車。”
斛律明月皺起眉頭,饒是明睿,一時間也不明白孫思邈這故事到底要說什麼。
“這父親日漸老邁,但家中境況始終難有起色,因此父親憂心忡忡,每次拉車時都盡力多裝石料,恨不得一日就將山中的石料全部拉到城中換錢,一勞永逸。他也想有朝一日故去,可以讓兒子拉車自立。”
斛律明月冷哼一聲,已明白孫思邈喻指。
“那父親一天天地多加石料,一天天地指揮兒子做事,熱切希望有朝一日放手……”
“後來呢?”斛律明月忍不住問道。
“本來沒什麼後來。”孫思邈淡淡道,“故事就是故事,有時候結果不見得重要,關鍵是我們能從故事中得到什麼。”
斛律明月怫然:“孫思邈,老夫不想被你消遣。”
“將軍若不滿意,我也可以講下故事的幾個結果。”
孫思邈沉吟片刻,又道:“一個結果就是,有一日父子正向山下運送石料,父親又多加塊石料,可那兒子已不堪重負,終究撐不下去,被碾壓在裝石頭的車下。”
斛律明月眼角一跳。
頓了下,孫思邈皺眉道:“當然了,還有另外一個結果,那兒子已經厭惡了拉車,放手不干了,可那父親卻不自知,結果是……”他並未說下去,結果很多,但難有讓人滿意的結果。
斛律明月眼眸中煞氣陡現,霍然站起,卻又緩緩坐下,一字字道:“你若是那父親,該如何去做呢?”
他口氣中滿是肅殺,雙拳再次握緊。
故事簡單,他從中聽出了什麼?
“我若是那父親……或許可以什麼都不做。”孫思邈嘆口氣道。
斛律明月詫異:“什麼都不做?”
孫思邈點頭道:“不錯,什麼都不做,或許並非所有人都如父親一樣的想法,或許那兒子需要歇歇,或許那兒子想做點自己的事情,也或許石料未見得再是城中想要的東西。可能的結果很多,就如世間雖有百花齊放,炫人眼目,但萬般繁華,終究不過是花開花謝。”
輕輕將茶杯放到桌上,孫思邈道:“謝謝將軍的茶。”他轉身走了出去,似算定斛律明月不會阻攔。
他走到門前,斛律明月突道:“孫思邈……”
孫思邈止步,緩緩轉身過來,目露詢問之意。
沉默許久,斛律明月才道:“逼你去周國,的確是老夫的算計,但李八百數次要置你於死地,並非老夫的吩咐。”
他說完後,擺擺手,輕嘆一口氣。
孫思邈目露思索之意,考慮著斛律明月說這句話的意思。
斛律明月絕非是推責之人,齊國大小事情都會一肩擔當,他當然不會把責任推到死人李八百的身上,他這麼說,究竟是何用意?
或許,李八百所為,還有孫思邈沒說到的用意?
斛律明月沒有解釋,孫思邈也未多問,微笑道:“多謝將軍提醒。”他只說了這一句,緩緩轉身離去。
門啟門閉,斛律明月未再挽留孫思邈,孤獨地坐在房中,神色間帶分落寞,喃喃說了一句:“終究只不過是花開花謝?”
風蕭瑟,斛律明月緩緩地走出了房間,仰頭望天。
天有月,月正明,明月蕭索。
他背負雙手,呆呆地望著那明月許久,再次嘆了口氣,嘆息聲如雪的霜冷、風的喘息。
緩步走到斛律琴心房前,他立了片刻,輕輕敲了下房門,不聞聲響,推門走了進去。
房中正暖,斛律琴心蓋著被子,閉著眼眸,似已經熟睡。
斛律明月目光從女兒臉上掠過,到了地面上,揚了下眉頭。
地上水漬未乾,似雪消融,斛律琴心的繡鞋旁,也有水漬。
斛律琴心方才出去過?她出去做什麼?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她是否在裝睡?
念頭轉動,斛律明月目光中漸漸帶分冷厲,似要開口,但不知為何,冷厲的目光鋒芒漸去,他緩緩轉身,離開了斛律琴心的房間。
他似有千言萬語,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房門關上,床上的斛律琴心立即睜開了眼,眼眸中帶分困惑,但很快轉為堅定,喃喃道:“我不能什麼都不做的。”
斛律明月出了房間,不等回房,雪地中突然傳來腳步聲響。
一人急奔而來,略帶喘息。
斛律明月未動,就算疆場千軍萬馬齊至,山崩面前,他依舊能巋然不動,他早看清來的是土衛,土衛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可土衛奔來如此匆忙,難道是有意外發生?
一念及此,斛律明月心中凜然,故事簡單,寓意深刻,道理他也明白,甚至比大多數人要明白。
可很多時候,看到的道理卻未見得能夠做到。
鄴城如果有事發生,他斛律明月又如何能夠什麼事都不做?
土衛腳步一停,眼中難掩吃驚之意,低聲道:“將軍,王遠知、葛聰他們逃走了。”
斛律明月拳一握,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麼?”
王遠知、葛聰一直被關在天字獄,把守森嚴,王遠知、葛聰又早已被制,無疑是廢人,如今天師六姓頹廢,又有誰能冒險來救他們?
斛律明月心思飛轉,問道:“桃枝呢?”
“劉桃枝已到天字獄,事有蹊蹺,請將軍立即趕去。”
斛律明月點頭,立即出府直奔天字獄。過金水河,才到天字獄前,斛律明月心中一沉。
他身經百戰,經歷險惡無數,但從未有一次如這般心寒。
天字獄前獄卒橫七豎八地躺著,雪地上看起來,有著難言的驚心動魄。
劉桃枝早迎了出來,仍舊戴著斗笠,可聲音也帶了分緊張:“將軍,我未讓他們移動這些屍體,一切都想等將軍來後再作打算。”
他跟隨斛律明月多年,也歷練無數,當然看出事有蹊蹺,定等斛律明月詳看現場,才能得出結論。
斛律明月緩緩蹲下來,看著地上的一具屍體,沉默不語。
獄卒死因看起來極為明顯,一刀斷喉。
鮮血早就凝紫,結成了冰,月色下顯得異常地猙獰。
好快的刀,好狠的刀,一刀砍下,獄卒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李八百不也有一把快刀?
“他們怎麼死的?”斛律明月問道。他目光始終落在屍體之上,他當然能看出許多別人看不出的事情。
劉桃枝略有遲疑,隨即道:“表面看來,他們均是被一刀斃命,可實際上,他們都中了毒,而那毒很可能就是曼陀羅。”微頓片刻,補充句,“是毒害段大人的那種毒藥。”
見斛律明月還在沉吟,劉桃枝低聲道:“大人,獄中還有情況。”
他說得奇怪,王遠知、葛聰都被救走,獄中最多不過還有些死去的獄卒,還會有什麼情況?
斛律明月緩緩站起,那一刻顯得有些疲憊,李八百的死,看起來不像是個結束,反倒更像是混亂的開始。他並未多言,徑直地進入牢房中。
牢獄中果然還有死去的獄卒,均是被一刀所殺,劉桃枝沉默無語,帶斛律明月到了王遠知被囚禁的牢籠所在。
油燈昏暗,照得獄室發青,滿是幽冷之意。
牢籠不出意料地大開,盡頭的牆壁上用鮮血寫了兩列大字。
身既死兮神以靈。
吾魂魄兮為鬼雄!
斛律明月凝望著那兩行字,眼角跳動了下,不由又握緊了雙拳。
又是這些字,銅雀台下就曾出現過這些字,如今天字獄中再次出現,這本是李八百臨死前說過的話。
李八百真的複活了?
他不但在銅雀台下留言向斛律明月挑釁,甚至在這種風口劫走了王遠知和葛聰?
事情匪夷所思,若非鬼魂,實難想有誰會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
“桃枝,你如何來看?”斛律明月突然問道。
劉桃枝看著石壁上的血字,許久才道:“看起來的確像鬼魂所為。”
“看起來?”斛律明月面無表情。
“不錯,是表面看起來是李八百復活所為,但卑職以為,絕對不是。”
斛律明月嘴角抽搐下:“為什麼?”
“鬼魂沒必要下毒。”劉桃枝啞聲道。
“不錯,鬼怪也不應該用刀。”斛律明月反問道,“那會是誰做的?”盯著牆上的血字,斛律明月喃喃道,“這次不應是孫思邈。”
事情才發生,而孫思邈一直都在將軍府。
劉桃枝詫異道:“若非孫思邈,還有誰有這種本事?銅雀台下,有人能無聲無息潛入,甚至殺了水衛,這等本事,只怕李八百的鬼魂都難做到。”
頓了片刻,不見斛律明月反應,劉桃枝又道:“這次劫獄和銅雀台下留言,顯然是一個人做的。如果這次不是孫思邈,那銅雀台下留言的也不應該是他。”
“顯然是一個人做到的?”斛律明月還在望著牆上的字,突然道,“或許……我們忽略了一個人。”
劉桃枝立即問道:“是誰?”
“鄭玄!”斛律明月冷漠道。
“鄭玄?”劉桃枝略有驚奇,“他一直沒什麼顯眼的地方……怎麼會有這種手段?”
“若沒有十分本事,當初在鴛鴦樓上,他怎麼能從五行衛的圍堵中輕易逃脫?”
血字落在斛律明月眸中,斛律明月眼眸也像充斥著血意:“我們還是低看了他。”
劉桃枝有分難以置信:“我們早派人調查了他的底細,這人本是樓觀道道主,但一直默默無聞,少有作為,他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無作為方有大作為。”斛律明月緩緩道,“他本有非常本事,但一直隱忍不出,只憑這分心機,就讓人不能小瞧。”
“可他目的何在?”劉桃枝略有不解,望著石壁上的字,突然倒吸口涼氣,“樓觀道本在關中!”
斛律明月眉微豎,說道:“不錯,因此鄭玄和關中定有關係。這兩次留言,運籌周密,敢在鄴城為亂,說不定……”
“他是得到關中周國的支持,一直暗中對我大齊不利?”劉桃枝道,“這麼說,周國前些日子派那個裴矩前來議和,不過是以退為進之計?周國恁地卑鄙!”
斛律明月背負雙手,淡淡道:“這些年來,齊週兩國明槍暗箭難道少了?疆場只以勝負稱雄,何來卑鄙不卑鄙?”
劉桃枝遲疑道:“將軍,那個裴矩也極可能是……北天師道門下,將軍當初為何會放過他?”
斛律明月緩緩搖搖頭:“兩國交戰,都少斬來使,更何況他是來議和,若對他有所動作,徒惹人恥笑。”
目光閃動,斛律明月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他早已出城,卑職以為他和李八百一路,定會前來行刺蘭陵王,沒想到他根本沒有出現,這人狡猾之處,可見一斑。”
斛律明月輕嘆一聲:“鄭玄和關中勾結,倒還在老夫的意料之內,老夫最擔憂的還是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劉桃枝微有錯愕。
“鄭玄是姓鄭的。”斛律明月背負雙手握緊,關節發白。
他沒有多說,因為他知道劉桃枝肯定會明白。
劉桃枝思索道:“當年寇謙之門下本有一百零八人,但第一次內訌後,雙子出走,因此朝廷榜單上只記錄一百零六人。雙子中有一子前往苗疆,另外一子去了草原,去草原那子是和寇謙之的夫人鄭氏一塊走的,傳言鄭氏和寇謙之不合,這才一怒遠走……”
他顯然對北天師道門下也是極為熟悉,說的均是旁人不知的隱秘。
目光一閃,劉桃枝似想到什麼,失聲道:“難道將軍懷疑,這個鄭玄就是雙子之一?”
不聞斛律明月動靜,劉桃枝皺眉道:“可他如果是雙子之一,怎麼會成為樓觀道的道主呢?”
“你莫要忘記鄭氏出身亦神秘,從未有人知道她的來歷。”斛律明月緩慢道。
劉桃枝詫異道:“將軍是說,鄭氏本是天師六姓鄭姓那脈,這才竭力輔助寇謙之創立北天師道繼承天師遺志?”
斛律明月神色微澀:“我一直有這個懷疑,因此已派世雄前往草原。”
“將軍派三公子去了草原?”劉桃枝略有詫異,他知道斛律明月共有五子,長子斛律武都、次子斛律須達、三子就是斛律世雄。
斛律明月四子斛律須達和五子斛律鐘都尚年幼,但長次三子均是能力卓絕,在軍中素有威望,一直和斛律明月並肩征戰。但在蘭陵王威名下,這三人倒顯得名聲不著。
不過斛律明月這三子一直征戰沙場,而劉桃枝、五行衛負責滅道,眾人間少有交集。
斛律明月點點頭,劉桃枝遲疑道:“將軍若查鄭氏底細,派我等前往就好,派世雄去,難道還有其他用意?”
“不錯。”斛律明月緩緩點頭,目光中似藏著什麼,突然岔開話題道,“桃枝,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劉桃枝立即道:“十七年。”
“以你之能,其實入朝為官也不為過,若論能力,遠勝過穆提婆那幫人。可你和五行衛跟了我十七年,兢兢業業,辛苦你了。”斛律明月轉過身來,伸手拍向劉桃枝的肩頭。
那隻手可說是天底下最犀利的一隻手,可攫取性命於瞬間,這次拍出,卻不過是為了個愧疚。
劉桃枝動也不動,啞聲道:“將軍,卑職理應如此,當年若非將軍救了我和五行衛,我們早死在十七年前。”
“十七年了。”斛律明月一聲長嘆,“你見識廣博,當然知道齊國敵人不只有周、陳兩國了。”
“還有北天師道……”劉桃枝頓了下,又道,“二十年前,還有北方蠕蠕。”
“不錯,還有北方蠕蠕。”斛律明月眼現惆悵,“神武帝在時,就以蠕蠕為患,只不過那時神武帝腳跟未穩,對其只能容忍。但他們卻變本加厲,甚至夥同宇文泰對神武帝不利。神武帝臨終,以不能雪恥為憾。”
“可段大人聯繫木桿可汗,終破蠕蠕。”劉桃枝接道,“還記得當初有瘋僧讖語,說什麼'阿那瑰終破齊國',但如今蠕蠕已滅,齊國如日中天,曾經的讖語不過是笑話。”
似想到什麼,劉桃枝擔憂道:“將軍,前些日子鄴城又出讖語,說什麼百升飛上天,內容對將軍不利,只怕是周人所為,還請將軍小心。”
斛律明月凝望劉桃枝半晌,微微一笑:“流言止於智者,老夫從未把那流言放在心上,你莫要擔心。”
劉桃枝欲言又止,終迴轉話題:“將軍突提蠕蠕,是何用意呢?”
“蠕蠕雖滅,但這二十年間,草原突厥卻又興起。木桿可汗雖死,聽聞草原又出來個佗缽可汗,野心勃勃,不下蠕蠕國主阿那瑰。”
劉桃枝略有吃驚,問道:“將軍不但懷疑鄭玄和關中有關,還怕他和佗缽有勾結?因此派三公子前往查探。”
斛律明月點點頭,喃喃道:“不錯,世雄很快就會有消息迴轉了。”
他本略顯疲憊,突長吸一口氣,振作了精神,吩咐道:“桃枝,你和五行衛……”頓了下,略帶傷感,“你和金木火土四位,全力追查鄭玄的下落,若見鄭玄,殺無赦。”
見劉桃枝應允,斛律明月又道:“至於天字獄被劫一事,就由武都來查吧。”
劉桃枝略有不解:“將軍,如按你說來,銅雀台下留言和劫獄兩事,只怕均是鄭玄帶人所為,這本是合二為一的事情,卑職全力追查鄭玄下落就好……”
“只怕鄭玄背後的勢力,遠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老夫只怕你勢孤,因此讓武都來查。”斛律明月再次拍拍劉桃枝肩頭,“桃枝,水衛死了,老夫定當為他報仇,你等也要小心。”
他少有這等關切之言,劉桃枝目露感動,躬身施禮道:“卑職定不負將軍厚望。”
斛律明月點頭,目送劉桃枝離去,再次轉身回望那石壁上血字,喃喃道:“北天師道、帛家道、龍虎宗、李家道、靈寶派、茅山宗均已不足為懼,可不想又出來個鄭玄。”輕輕嘆口氣,自語道,“孫思邈,你說的很有道理,可就算除去鄭玄,老夫只怕還有太多事做,又怎能什麼事都不做?”
一把握住牢籠鐵桿,那孩童手臂粗的鐵桿已被他一握而彎。
“只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斛律明月低聲道。
獄中火光明滅,照在他的臉上,滿是堅決!
風冷冰寒,雪光霜夜。
孫思邈從將軍府中走出來後,舒了口氣,又像是嘆息,但其中還夾雜著些許的欣慰。
許多次他都以為自己會忍不住出手,但還是能夠抑制,因為他有個信念,很多事情,不用武力也可以解決。
他沒有出手,是因為他的決心,可斛律明月為何一直沒有再出手?
他孫思邈是道中之人,若是從前,斛律明月斬草除根,殺他不在話下,但他幾次觸到斛律明月的逆鱗,斛律明月竟然還能忍住不出手。
在孫思邈看來,這已是一個轉變。
轉變雖然艱難,但他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一定要走下去,他只希望斛律明月能夠堅持下去。
再次入了四通客棧,來到了自己房門前,孫思邈才要推開房門,突動了下鼻翼。
他是天下無雙的聖手,辨識天下藥物,自然也需要有極為敏銳的鼻子,他那一刻,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這香氣,居然似曾相識。
他臉上驀地露出古怪,手定在空中片刻,終於緩緩地推開了房門。
窗微開,有冷風和著月光送入。
房中幽暗,並未燃燈,那慘淡的月光照進房,滿是淡青之意。
靠窗旁,背對孫思邈的方向,坐著一女子,幽香顯然是從她身上傳來。
聽到房門響動,那女子幽幽一嘆,並不回身,低聲道:“薤上露,何易晞……”
孫思邈身軀微僵,臉上的表情,實在筆墨難以形容。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本是他初見柳如眉時,聽柳如眉給她自己唱的一首輓歌。
花開花又謝,一夢如長歌。
他雖潛心崑崙十三年,但有時候仍舊難分辨是夢是醒,夢如何、醒如何?他雖看似心如止水,但也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如果再回到十三年前,他是不是一樣的選擇?
可他沒想到,選擇好像再次出現。
如此深夜,驀地有個女子唱著當年的輓歌,難道世上真有還魂依託之事,柳如眉來找他來了?
不然這女子如何會知道當年的輓歌?
風吹幽香冷,孫思邈眼中突有分失落,他的神色也漸漸平靜下來,他望著那女子的背影,許久才道:“是你?”
他已認出那女子是誰。
那女子仍背對孫思邈,良久才點頭道:“不錯,是我!”她緩緩轉過身來,輕紗罩面,卻罩不住那秋波晨露般的一雙鳳眸。
如水的眼眸中似乎也有著霧,霧朦朧,人亦朦朧,孫思邈嘴唇動了下,卻未出聲,他眼中有分訝然,又像有分憐憫。
那女子卻是張麗華。
張麗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建康張家一戰,死的是蝶舞,絕非原來的那個張麗華,這點斛律琴心知道,張仲堅知道,孫思邈也知道。
他訝然當然是因為張麗華突然如幽靈般出現在這裡,可他憐憫是為了什麼?
許久,沉默。
張麗華終於再次開口:“其實你什麼都知道的,是不是?”她說得奇怪,孫思邈究竟知道什麼?
不聞孫思邈的回答,張麗華輕淡道:“你若不知道,當初也不會留在張家了,你留在張家,不是為了張麗華?”她這句話說得更奇怪。
“是。”孫思邈簡單的回答,可一個回答中,卻包含著無盡的用意。
“你可知道我今日為何來找你?”張麗華眸光如水如煙。
孫思邈搖搖頭,聽張麗華又道:“我今日來找你,是想和你賭一次……不知你會不會應允?”
她柔聲細語,可聽起來其中總有分別的意味,她在建康離奇消失,在鄴城神秘出現,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是為了要和孫思邈賭一次?
她要賭什麼?
孫思邈臉上迷霧又起,他本不是好賭之人,可不知為何,總有人喜歡和他賭,望了張麗華許久,他終於點頭道:“好,我尊重你的選擇。”
又將日落,斛律琴心終於起床,命令自己吃了一大碗清粥。
感覺精力慢慢隨著清粥的入胃而瀰漫,斛律琴心對鏡輕施胭脂,她行走江湖,少有這般裝扮的時候,但她感覺化妝能讓她心靜,也更有分自信。
她不想帶著憔悴出門,因為她今天已經決定,要去見一個人。
推門出房,向斛律明月所住的方向望了眼,斛律琴心抿著嘴唇,牽馬出了將軍府,上馬後一直沿著長街一路向東。
日西落,未落西山時,她到了一座府邸前。
翻身下馬,輕叩門環,院門打開,那管家有些詫異,不等開口詢問,斛律琴心已堅定道:“我是斛律琴心,我想見蘭陵王。”
錚錚琴響,曲調悠揚。
斛律琴心過庭院,徑直到了廳堂。王府並不恢宏大氣,假山水榭,處處顯得細膩精巧。
廳堂內的香爐中有煙香瀰漫,廳堂外一樹梅花開得正旺,吐芯散發著芳香。
蘭陵王就坐在廳堂中,拂著琴弦,並未抬頭。
他依舊白衣如雪,發黑如墨,他並未戴面具。
側面來看,他臉白如玉,神色儒雅,渾不似紅塵中人。
琴聲響,婉轉回環;指尖動,輕巧飛揚。
斛律琴心並未聽出這是一首《西洲曲》,當初衡州孫思邈初見蘭陵王時,聽的也是這首曲子。
蘭陵王為何此刻彈琴?為何彈的仍舊是《西洲曲》?
斛律琴心根本沒有去想,她也沒有打斷蘭陵王彈琴,目光落在蘭陵王身側的一面屏風上。
屏風極大,上繪有一條大河奔騰壯闊,河水盡頭,有險峰高聳,寥寥幾筆,山勢如槍。
斛律琴心雖也不算懂畫,可一看這屏風上的畫,卻也覺得畫得極好。只因畫中風景雖波瀾起伏,但其中總透出分孤獨之意。
琴聲終停,蘭陵王輕輕收手,抬頭,微微一笑:“琴心,你大病未癒,本應該多休息的。”
他聲音依舊低沉中帶分磁力,言語關懷,此情此景,無論哪個女子聽了,都會忍不住地心動。
他實在是個無可挑剔的男人。
斛律琴心立在那裡,並未稍動,只是輕聲卻又堅決道:“我來這裡,只想和你說件事情。”
“哦?”蘭陵王撥下琴弦,目光閃動。
“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娶我!”
琴聲似繞樑難絕,梅香檀香縹緲,蘭陵王手在琴上,卻已緩緩握起,那隻手同樣無可挑剔,修長有力,只是蒼白得似乎沒有血色。
“為什麼?”蘭陵王終問。
沒有回答,斛律琴心咬著唇,靜靜地望著蘭陵王,她的沉默,已是她的回答。
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徵兆可見,可女人如果不愛一個男人,徵兆更是明顯。
蘭陵王儒雅無雙,心思當然亦是細膩,可好像偏偏沒有看出斛律琴心的堅決,又問道:“是因為我不夠好?”
斛律琴心秀眸中光芒微閃,沉默片刻,終於道:“蘭陵王,你不是不夠好,而是太好了,好得讓我感覺配不上你。”
蘭陵王又撥了下琴弦:“你說的是真心話?”
斛律琴心再次沉默,她不想撒謊。
她說的是客氣話,客氣話不見得是真心話。
“我若真的好,你怎麼會離我而去?”蘭陵王本是從容的臉上,驀地現出分譏誚。
斛律琴心秀眸一凝,落在蘭陵王身上,許久才道:“蘭陵王,你本是個英雄。”
蘭陵王只是“哼”了一聲,卻無言語。
“以前是,現在是,想必以後也會是。你很好很好……”斛律琴心來之前,本想好了千言萬語,但此刻不知為何,全拋在腦後,“可世間無論什麼,就算再好,也有人不喜歡是不是?”
飛蛾撲火,只因煙火的炫麗璀璨,如今煙火雖燦爛依舊,可飛蛾已不再是飛蛾。
嬌軀微顫,斛律琴心略有激動道:“我只是感覺你我並不適合,你如此英雄,無論以前還是往後,喜歡你的人會很多很多,你為何一定要娶我?”
“你說的沒錯,世間無論再好的,也有人不喜歡。”
蘭陵王突也有一分激動:“可是如果你喜歡,如何肯放手?”
他少有如此激動之時,一句話平平淡淡,但其中的情意,讓人心醉。
斛律琴心本不是個心硬的女子,但聽到這話,嬌軀微顫,眼中卻露出分驚懼之意。
她怕的是什麼?
許久,蘭陵王收斂了神情,緩緩道:“你離我而去,是不是因為孫思邈?你真的已愛上了他?”
“是!”斛律琴心咬牙道,“當日我見到你時,我就說過,我奔波反复,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他。”
她少有說這些傷人的話,可這刻卻毫不猶豫地說出。
琴聲又響,叮叮咚咚。
蘭陵王靜得如廳堂外的梅雪,滿是風雅,可臉上如又戴上了面具,讓人看不出半分錶情。
“你要我不娶你,可以。”
斛律琴心略有驚喜,不待回答,就听蘭陵王又道:“但你一定要過兩個難題。”
“無論什麼難題,我一定會面對。”斛律琴心斬釘截鐵道。
“第一個難題就是……”蘭陵王輕嘆口氣,“這親事本是將軍親口許下,你必須要過了將軍那一關。”
“我義父絕對沒有問題。”斛律琴心驀地恢復到從前的自信,“他說只要你答應,我就可以不嫁。”
蘭陵王淡淡一笑,風輕雲淡。
“可我方才已說過,喜歡上一個人,無論如何都難放手的,你可以不喜歡我,但你如何讓我不喜歡你?”
琴聲又起,琴弦顫顫巍巍,蘭陵王垂頭望著琴弦,眼中似有無邊的掙扎。
有風吹過,斛律琴心驀地感覺全身冰冷,她眼中恐懼之意又現,秀拳握緊,許久才道:“你說錯了一點。”
“哦?”蘭陵王一揚眉,頗為秀美。
“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從來沒有!”斛律琴心話語中也帶分掙扎,只感覺手足冰冷。
蘭陵王目光一轉,落在斛律琴心的身上,他眼眸中似也藏著些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從未喜歡過你?”
“因為我知道你要娶我,並非因為喜歡我,只是不想我去嫁給孫思邈。”斛律琴心那一刻,竟有著說不出的冷漠。
蘭陵王似笑,可眼中卻半分笑意都沒有。
“你不想我嫁給孫思邈,只是因為你愛的也是他!”
蘭陵王目光一閃,似有鋒芒透漏。
他愛孫思邈?這怎麼可能?這更像是個天大的笑話。
難道斛律琴心這些日子心力憔悴,這才言語失常?
斛律琴心沒有半分失常的樣子,她只是有分冷。嘴唇輕動,她說出了自己本不想說的答案:“我不想嫁給你,因為我實在無法分辨出——你究竟是蘭陵王,亦或是響水集的那個張、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