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拜師
爺爺繞過堂屋,推門進了臥房。三爺爺還躺在那張牙床上,半個腦袋掛在床沿上,看樣子已經睡著了。 這時候,曾祖母走進來,搭著梯子準備去取掛在房樑上的那塊臘肉。那塊臘肉是曾祖父湊了好久的錢才買到的,說是要等到過年的時候才能吃,每天爺爺和三爺爺就站在房梁底下,對著它流口水。所以,當爺爺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立即上前攔住了曾祖母:“不准取,這個是留著過年吃的!” 曾祖母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她放下梯子,對爺爺說:“老大,外面的那兩個客人是家裡的貴客,天上地下知道的可多了,人家大老遠的來一趟,一來就幫了這麼大忙,取出了老三喉嚨裡的魚刺,要是沒有他們的幫忙少不了要被村子裡的賊大夫敲一回。咱們應該感謝人家。” 爺爺一听就來了氣,嘟著嘴說:“那也不行,以後過年咱們就沒有肉吃了,我一看那兩人就是來混吃混喝的,一點兒都不老實。” “你怎麼說話的呢?!”曾祖母很少發脾氣,見爺爺被嚇著了,又馬上軟下了語氣,“今天晚上咱們把它弄來吃了,就當過年。” 爺爺知道母親是疼愛他的,那種愛很少言語,可全都藏在一個動作或是一個眼神裡,只有懂的人才能體會得到。爺爺讓開了身子,開始在心裡暗罵堂屋裡的那兩個大鬍子。 晚上正要開飯的時候,張七從大坡上下來了。他說是聞見了肉的香味,立馬就飛奔下來。說實在話,張七住在大坡頂上,距離爺爺家的位置少說也有幾百米遠,所以直到現在爺爺都沒有想清楚,張七是怎麼聞到這陣肉香的。 三爺爺睡醒了,還記得白天的事,非說是張七害得他被卡的刺,不讓他上桌子。三爺爺雖然年紀小,可也知道,要是多一個人吃,那自己就會少吃很多。曾祖母看出了他的心思,一邊勸說三爺爺,一邊讓張七上桌來。曾祖母說:“老三,這麼多你吃不完,不然媽媽把自己的那份給張七好了。” 此話一出,曾祖母硬是沒有再夾過一塊肉。爺爺看在眼裡,心裡急了,把自己的肉分了一半給曾祖母。一旁的兩個大人連夸爺爺懂事,說得曾祖母一個勁兒樂呵呵地笑。 曾祖父說:“懂事個屁,脾氣跟驢一樣!” “老胡你這就不對了,這年生的土地皮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天能吃飽兩頓飯已經很不容易,看這家裡的臘肉,不用問也看得出已經掛了很多天了,不曉得他們多久才能吃上一頓,就這種情況,他還能想到母親,要是放在幾十年前,咱們小的時候恐怕也很難做到吧。”那個叫喻廣財的高個子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沒有從爺爺的身上移開。 曾祖父聽了,雙眼一亮:“喻師傅,你真的看得上他?” 喻廣財抿了一小口廣柑酒,瞇起了眼睛,很明顯他聽出了曾祖父話裡的意思:“我是有心的,倒是不知道你這孩子有沒有意。” 曾祖父轉身朝爺爺一聲呵斥:“還不趕快給師傅磕頭!” 爺爺聽得莫名其妙,什麼師傅不師傅的,到現在他還沒跟這人說過一句話呢。於是,爺爺說:“不磕,我連他是乾什麼的都不知道!” “你磕不磕?” 曾祖父站起身來,抬起手來準備一耳光扇過去,卻被喻廣財伸手攔了下來。他說:“拜師收徒講究的就是你情我願,你這一巴掌下去,起不了任何作用,不如讓我來跟他講清楚,呵呵。” 原來,喻廣財是這一帶有名的“走江湖”的。 “走江湖”是他們這行人的別稱,說白了,就是送死人歸天。喻廣財有一個專門的喪樂隊,裡面吹拉彈唱的大概有七八個人,喻廣財一般不參與其中,他的工作就是做法事,讓死者安魂,活者避災。而一旁的這個叫李偉的就是喻廣財的大徒弟,有時候會代替喻廣財做一些法事,不過他能做的也就是那種正常死亡的法事,如果死者有冤,或者死因不明,那還是要喻廣財親自操刀。這一次,他們之所以會來,就是因為李家灣地主家的兒媳婦客死異鄉,要過來主持喪禮。 喻廣財說到這裡的時候,外面灌進來一陣風,把房間裡微弱的燈光給吹滅了。曾祖母聽得有些害怕,連忙將油燈點上。 “我才不信呢,人死了就爛在泥巴里,這有什麼好講究的。”爺爺說道。 喻廣財笑了笑,說:“其實這世界不外乎陰陽二界,活人在陽,每天織衣耕作,以食物為生。人死入陰,化作無形,與黑夜為伴,連走路都不帶聲兒的。” 爺爺看著喻廣財,沒有說話。 “你還是不信?”喻廣財問道,然後從包裡掏出一個羅盤,藉著燈光看清了上面的指針,然後低聲說道,“不瞞你們,這個院子裡就有陰界之物。” “你是說,這個院子裡有……臟東西?”曾祖父問道,最後三個字拖得很長,生怕觸犯了什麼。 喻廣財依舊是笑著,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說:“小兄弟,你還是不信吧?很簡單,咱們可以試上一試。” 爺爺聽了,仰著腦袋說道:“哼,試就試,要是真有,我把我所有的肉都給你吃。” “好!”喻廣財的聲音特別爽朗。說罷,扭頭對一旁的李偉吩咐,“你去準備東西,給你這個未來的師弟開開眼。” 李偉應聲出門。
大約十分鐘之後,李偉推門進來。不知道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去了什麼地方,臉上弄得臟兮兮的。三爺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露出兩瓣缺掉的門牙。 李偉沒有理會,俯身到喻廣財耳邊說:“準備好啦。” 隨即,喻廣財的臉上展出笑容來。他說:“小兄弟,咱們現在開始?” 爺爺其實是心虛的,可他這一輩子雖然窮,身上的倔勁卻比誰都要足。他哼了一聲之後,就甩開門,邁出那道高高的門檻。 走進院壩,藉著月光,爺爺看清了擺在院壩裡的東西。一張小凳子擺放在正中間,周圍用石灰撒了一個圈,剛好圈住了小凳子,白色的石灰上還有一道暗色的印記。而在凳子的正前方兩步不到的位置,竟然有三塊瓦片,兩邊各豎一塊,中間頭頂蓋上,搭成一座屋子的模樣。想必之前李偉就是為了這三塊瓦片,弄得一臉灰土的。 爺爺不知道這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心想這玩意兒也能讓我見到那東西? 這時,喻廣財走上前來,拍著爺爺的肩膀:“小伙子,待會你就坐在那張小凳子上,雙手平放在膝蓋前,坐相越端正越好,然後把眼睛閉上,接下來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亂動,更不要睜眼,如果你聽到有人跟你說話,你就閉著眼跟他對答。等時間差不多了,我會開門出來叫你的。” 爺爺冷冷地應了一聲,二話沒說就邁進了那個石灰圍著的圈子,然後正身在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曾祖母還有些不放心,扭頭問喻廣財:“喻師傅,這樣會不會出啥子問題撒?” “你放心吧,只要他按我說的做,一定沒事的。”說著,喻廣財就囑咐其餘的人進屋子。 張七走在最後,他的樣子非常好奇,只恨不得這個坐在凳子上的人是自己。一走開兩步,他又迴轉身來,低頭對爺爺說:“待會兒回來記得給我講講是什麼感覺啊。” 爺爺沒有去答理幸災樂禍的張七,連連揮手讓他閃一邊去。 等到張七進了屋子,爺爺只聽見身後“吱呀”一聲,房門被關上了。那絲微弱的光線被硬生生地擋在了厚重的木門後面,爺爺倒吸了口涼氣,回過身來,慢慢閉上了雙眼。 那個時候的夏夜,一到了晚上就開始變涼。原本這個院子就坐落在一個低窪處,只要有一股涼風灌進來,就會不停地在這溝裡迴旋,翻得附近茂密的竹林沙沙作響。 在那張凳子上坐了差不多五分鐘,爺爺一直沒有睜眼,也沒有亂動,可周圍除了風聲和一些小動物的吟叫,什麼也沒有。他在心裡暗想,這個喻廣財肯定是在耍自己,以為讓我在空無一人的院壩裡閉著眼睛坐上一段時間就會被嚇住,這簡直是小看了我! 爺爺在心裡冷笑了一聲,腦子裡突然來了睡意。而就在這時,他竟然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屋前的竹林裡越傳越近,那聲音聽上去輕飄飄的。踩過那片佈滿竹葉的小路,一路走了過來。在屋前那個小水窪旁,腳步聲突然沒有了。 爺爺並沒有感覺那腳步聲的主人要走遠,對方不過是在水窪的角落上站著,說不定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那腳步在停頓數秒之後,朝著爺爺走了過來。爺爺緊閉著眼睛,心劇烈地跳著,讓他忍不住要用咽唾沫的方式來緩解,可很明顯,這樣的方法難以起到根本性的作用。那腳步聲飄到了爺爺面前,停了下來。 “你是誰?”爺爺問道,他謹記著喻廣財的話,沒有睜眼。 那腳步的主人像是聽到爺爺的問話,撲通一聲跪倒在爺爺面前。隨即,爺爺的耳邊傳來一陣陰柔柔的女聲:“土地爺,小女子不知這是您的山頭,多有冒犯,請您見諒。” 土地爺?爺爺被她的話給弄蒙了。難道凳子前用瓦片搭建的是土地廟?這樣想著,爺爺的底氣一下子就足了。 爺爺微微一笑,聲音變得更加有力:“我是問你是誰?” 聽到這話,女聲變得有些緊張:“小女子姓李,生前就住前方不遠處的李家灣,這次客死異鄉,走了七天才到了家,請土地爺借條路過。” “借路過本不是什麼大事,可你到了此地又不來祭拜本神,你是何居心?”爺爺問道,這期間他多想睜眼看看面前這個孤魂,可這本來就是一個危險的遊戲,稍有不慎,就會大難臨頭。於是,他只好照著喻廣財的意思牢牢地閉緊眼睛。 “實話告訴您,我生前就住得不遠,也不曾記得這裡有座廟宇,想必是有人新請您過來鎮山,小女子之死本有蹊蹺,這次回來一則為了弄清此事,二則想見見我的兒子。”那個女聲哽咽起來。 “鑑於你並不知情,我也不追求你的過錯,你既有事,就請速去速回,切記不要惹是生非。”爺爺胡亂在腦中尋出一堆戲文的唱詞,一板一眼地略帶稚氣地說完,又鑽出了另一個問題,他問,“你還記不記得你到底是怎麼死的?” “嗚嗚……”她的哭聲顯得無比悠遠,像從一口深井裡發出來的,“我只記得,當日我與少華一同去天津,說是要見他的一位朋友,當天吃完了飯,我們一起回飯店,結果睡到半夜的時候,我迷迷糊糊醒了過來,當時房間裡很黑,我看不見,誰知我正要起身,一隻手就摀住了我的口鼻,之後我就什麼也記不得了。” 爺爺聽完,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說:“看來果然是有冤情,我這裡就姑且放你一程,你去吧。” 爺爺說完,她沒有再出聲。爺爺只聽見她起了身,剛邁出兩步,又停了下來。 又出什麼事兒了?怎麼不走了?爺爺一頭霧水。 這時,他聽見那個女聲呵斥了一聲:“你不是土地公,你是誰?!” 聲音一落,爺爺就感覺她快步上前來,一隻冰涼涼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爺爺用盡力氣想要喘氣,可肚子裡的氣一到脖子就給卡住了,困難地發出幾聲嗚咽。 漸漸地,他感覺腦子越來越空……
此刻,院子外的竹林裡枝葉湧動,好似整個山間的植物都活了一般。爺爺心想,反正這下都玩完了,不如睜眼看個究竟。他用力將雙眼瞇出一條縫來,視線裡迷迷糊糊的,身後傳來一陣“吱呀”的聲響,一道刺眼的光線鋪滿整個院落。就在這時,爺爺胸腔憋足的那口氣一下就從脖子通了上來,那掐住他脖子的雙手不見了。 爺爺劇烈地咳嗽著,當他稍稍平靜下來時,曾祖父等人已經站到了他的面前。 “峻之,你沒事兒吧?”曾祖母一臉擔憂地撲上前來,一把將爺爺攬進了懷裡。 爺爺差點兒被曾祖母憋得出不來氣,好不容易才從她的懷裡掙脫出來,他喘著粗氣說:“好不容易從女鬼手裡逃脫了,現在你又來!” “你胡扯什麼?你媽是關心你!”曾祖父的話向來都是有分量的,爺爺聽了只得閉嘴。 “剛才……你沒有睜眼吧?”喻廣財從人群後面擠上身來,四下看了兩眼,隨即他又露出了笑臉,“看來是個女的。” 聽到此話,爺爺就來了興致,問道:“你怎麼就知道是個女的,明明是個男的!” “這有何難?”說著,喻廣財蹲下身去,指著爺爺小凳子邊上的那一圈石灰說,“你們看這石灰。” 爺爺等人藉著屋內射出來的光線,也跟著蹲身去看,只見那石灰上有兩隻四寸大小的腳印。幾人看了,都紛紛瞪眼咋舌。 一想到剛才有個女鬼站在這石灰圈上伸手掐著自己,爺爺就不免害怕起來。他扭頭四下看了看,只怕那女鬼並未走遠,還躲在院子的某個角落裡,瞇著眼睛窺視著他們。說不定此刻正咬牙切齒著,恨不得剝了爺爺的皮。 爺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將目光收了回來。 “剛才,你可遇到什麼趣事?”這次問話的人是李偉。 相比之下,爺爺對他並不反感。他說:“也沒什麼,就是她把我認成是土地公了,只是不曉得後來又怎麼突然識破了我。” “這不應該啊。”喻廣財又四處查看,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許久,他蹙起了眉頭口中喃喃“難道……” 說著,喻廣財看了李偉一眼,李偉也朝他點點頭。隨即,李偉轉頭問道:“那你有沒有跟她說什麼?” “有啊!”爺爺頓時來勁兒了,“你還別說,這還真的挺好玩的。” 一旁的張七聽得直嚥口水,只恨自己沒有跟爺爺一起經歷這好玩的遊戲。他急忙追問:“那你有沒有看見她長什麼樣兒?乖不乖?” 爺爺聽了,一巴掌拍在了張七的腦袋瓜上:“乖個鏟鏟!從頭到尾老子都沒有睜過眼!” 喻廣財和李偉聽了並沒有露出笑意,喻廣財吸了口氣,問道:“她有沒有說她姓甚名誰?” “說了,她說她是李家的媳婦兒,死在了外地,這次回來是想弄清楚自己的死因,順便看看她的孩子。” 爺爺的話一說完,喻廣財和李偉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兩人對望了一眼,只聽見喻廣財喃喃地說道:“原來是冤死的,看來真不是那麼簡單。” “還有什麼問題嗎?喻師傅?”曾祖父上前問道。 喻廣財瞇起眼睛說:“昨天,李家灣的李懷恩派了個跟班找到我,說家裡媳婦客死異鄉,屍體會在明天送回家中,當時我本來還有別處生意,可這跟班說,這場喪事非我做不來,當時我還沒想那麼多,如今看來,這事兒可真不簡單。” “有喻師傅在,我相信再麻煩的事情也都會迎刃而解的。”曾祖父比喻廣財還要有信心,“您看,我們家這孩子……” 喻廣財笑了起來,他扭頭對爺爺說:“怎麼樣,明天我們就去李家,有興趣沒?” 爺爺打量了喻廣財一眼,說:“去!不過我只是對那個女鬼感興趣啊,跟你可沒關係。” 爺爺說完,一幫人都笑了起來。那晚的月光真的很亮,亮到爺爺在轉身的一瞬間,都看清了喻廣財臉上的變化。他望著山谷李家的方向,左眼的眼皮微微跳動了幾下,面色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