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礱坡的人氣和喧鬧都在對外開放的展區附近,而真正的考古挖掘現場在展區一公里外,也許是因為前一期發掘剛告一段落,也許是因為這是一個懶洋洋的周日,挖掘現場只有重重疊疊的鐵絲網冷冷清清地站著,入口的保安室內外似乎都沒有什麼動靜。
那蘭對著鐵絲網發了陣呆,尋思著是不是要再打擾楊盼盼,請她帶自己進入挖掘現場,看是否能發現更多斷指案受害者的屍骨。但轉念一想,楊盼盼這群考古高手是真正的挖掘專家,無論什麼樣的隱秘,還不早被他們發掘出來?
所以米治文暗示的犯罪現場不會在考古挖掘坑址內。
但無疑和這個米礱坡考古有關。
她再次看向手中紙上那個字,無論是馬是豬,那個米礱坡文化的代表字符像是趴在兩層……什麼上面?坡!那匹馬,站在米礱坡上!如果那兩道平行的弧線真的是代表米礱坡,坡下那個像“木”字的圖像,會不會就代表著屍骨?
如果這次米治文還是希望我發現一具屍骨,那屍骨又不在考古所的發掘現場,更可能的就是在這個字的底部,米礱坡的腳下。
那蘭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米礱坡的腳下,其實就是清安江岸,一直繞到坡後的米礱村外。可是,偌大的坡腳,如何定位?
她匆匆走下米礱坡,沿著清安江緩行。這段江岸離市區稍遠,荒僻寂寥,江灘上以碎石礫為主,遠非軟足的細沙,所以即便對公眾開放,前後數里也不見人煙。那蘭一步步走著,雙眼茫無目的地掃視著地面和坡腳,全沒意識到自己孤身在十里荒灘,直到她發現耳邊只有江風和自己腳步聲,心莫名地一陣亂跳。
有人在看著她。
她回過頭四下張望,目力所及,只有自己一人。但為什麼感覺有人在看著她?或許是孤身走在陌生環境中的本能反應?她有些後悔,即便不該讓楚懷山陪來,至少可以找陳玉棟,甚至陶子。
到今天晚上,陶子肯定會問:這個週末你怎麼過?
戶外休閒。
玩兒的什麼?
荒灘尋屍。
難道我真的成了傳說中橋接陰陽的小巫婆?那蘭暗笑自己這個傻傻的念頭,抬起眼,眉頭微蹙。
前面不遠處,坡腳土石相間的山壁上,死死釘著至少兩米寬的一塊鏽跡點綴的大鐵牌子,白底紅字,手寫新魏體的標語“亂扔廢物可恥,保護環境光榮”,還有個“江京市慧山縣米礱坡鎮愛衛會”的署名。這牌子不知豎在那兒多久了,怎麼看都上了年紀。大概是因為書寫著顛撲不破的真理,沒有任何撤換下來的必要。
不知為什麼,那蘭聯想到了另一塊點綴著鏽跡的鐵牌,豎在天主教公墓門口,如生硬版的招魂幡。
也不知為什麼,她的喉嚨口開始髮乾,她的唇舌開始生澀。
她又低頭看手中那個該死的字。
自從上回發現了倪鳳英的屍骨後,她再沒有把米治文的“字”當作字來看,而是當作畫,甚至當作地圖來尋找線索,但此刻,她猛然發現,這個馬在坡上的圖畫同時也像一個字,帝王的“帝”、茶葉的“茶”或者光榮的“榮”。
“保護環境光榮”的“榮”。
冷風在脊背上游走,那蘭被推向那塊標語牌,仔細看著上面的每一個紅字,尤其“榮”字。 “榮”字的顏色和緊鄰的“光”字、“恥”字,有些許不同,更深一點,像是有人在寫字的紅漆上又加了點顏色。
更深的紅色,血的顏色。
有人在看著她。
那蘭又回頭望去,背後是江灘和青灰色的水面,斜向兩側也是荒灘,偶有幾塊大石,但基本上無遮無擋,無人。
她將目光移向“榮”字邊上的山壁,和周圍的山壁沒有太大不同,土石相間,雜草冷冷地探出頭。但她還是伸出手,抓住了一角突出的石塊,用力拉,土塊落地,石塊落地。
什麼都沒有。
石塊後還有石塊,那蘭伸出手,但又觸電般收了回來。石塊後的,是磚塊。
石塊天生,磚塊人工,似乎表明,這塊山壁是後人填上的。
那蘭退後一步,從江灘上撿起一塊較大的石頭,用力敲去。更多的土石紛紛落地,同時落地的,還有一個小小的皮夾。
皮夾顏色已褪去大半,依稀可辨,以前是咖啡色。那蘭顫抖著手拾起皮夾,在打開之前,心中暗禱,千萬別再是一張照片。
皮夾裡真的有一張小小略泛黃的黑白照片,江京大學學生證,和學生證上的照片,一個短髮但有著靚麗容顏的女孩,微笑,但眼中帶著淡淡哀愁,彷彿看見了一年後的不幸命運;頒發日期1989年8月,姓名:關菁。
“血巾案”的第四名受害者。
那蘭舉起石頭繼續砸去,土石繼續紛落。
揮動石頭的手忽然停住,因為石壁間,露出了幾截白骨,搖搖欲墜。不到十厘米,手指骨。
那蘭忽然覺得腦中的血像是頓時蒸發了,是忘了吃早飯,沒顧上吃午飯,低血糖?還是心力交瘁?是什麼已不重要,她已不能思考,軟軟地倒下。
就在她昏死過去的瞬間,她看見了那個人影,遠遠站著,冷冷觀望。
磚石、泥土,無情地、大把大把地湧過來,已經沒過她的腰身。她在疼痛中醒來,發現自己被綁在一根柱子上,不,是十字架上,側過臉,她可以看見自己的手,右手少了一根手指,那是劇痛的來源。她的頭頂是米礱坡,背後是被挖開的坡腳。照這個趨勢,不久她就會被封在米礱坡下。
“求求你,不要把我堵在這裡。這裡沒有人來的……”
“沒有人來有什麼不好嗎?就我們兩個,你難道不願意?”他又要發作。相處不久,她已經了解,這是個不能接受“不”的人。
“願意,我願意。只要你放過我,你知道的,我會好好愛你。”她知道,贏得時間,是她最好的武器。
“我們都知道,愛情是短暫的……何況,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你的愛情。”
“我發誓,我聽你的,你叫我做什麼都可以。”
“好。”他停下了鐵鍁,她有了希望,“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好,做什麼都可以。”她停止了哭泣。
“永遠不離開我。”
“好,我發誓……”
“發誓這種詞,還是不要隨便說的好。”那人的臉上浮出微笑,“我已經有辦法了,保證你永遠不會離開。”
又是一鍁磚石加上來,她知道,他正在做的,就是他想要做的,誰也改變不了。生存的希望離她而去,她痛苦地閉上雙眼,不願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看著這個魔鬼。
那蘭遽然驚醒,入眼的是雪白天花板。這是在哪兒?
“週院長,她醒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一名護士走到床邊,隨後是一位鬢髮鬍鬚斑白的老醫生,熟悉親切的笑容,是周長路。
“我怎麼會在這兒……”那蘭努力回憶,昏倒的瞬間,那個人影,向自己跑來。
“我還真不是特別清楚,好像聽說你在清安江邊上暈倒了,我今天又是值班總主任,經過急診室,看見你這位熟人,特意關照一下。”周長路一嘆,柔聲道,“真不希望總在這兒見到你。”
那蘭仍是不解:“我是暈倒了,但是怎麼被送到醫院的?”
“巴隊長開車送你過來的。”周長路說,“具體要問他。”
“巴隊長!”那蘭一驚,突然感覺這是個如隔三秋的名字。她欠起身四下張望。周長路說:“他有急事離開了,不過剛才還打電話問過你的情況。”
“哦。”那蘭應了聲,略略有些失望。
“我又回來了。”觀察室的門被推開,巴渝生走了進來。周長路微笑示意讓那蘭躺下休息,翻看了觀察記錄,說:“心電圖和血常規都沒問題,電解質也平衡,我估計是你精神高度緊張後造成的血管反彈性舒張,腦中血容量突然減少引起的低血壓性暈厥。我知道你最近很辛苦,還遇過險,這次暈倒可能就是這種心力交瘁後身體的反應。你不用太擔心,再休息一下。”又向巴渝生點點頭,走了出去。
那蘭說:“我以為你真的撒手不管了。”
巴渝生說:“看來不管還真不行。你一次次涉險,我得安排人手,把你看得緊緊的,就像當年'五屍案'的時候。”
這次可稱為“十三尸案”嗎? “用不著,好像我還能遇到救星。”
“幸虧你暈倒前給楚懷山撥了電話,他在電話裡沒聽到你的聲音,覺得不妙,就聯繫了金處長,說你又去了米礱坡。”
那蘭莫名驚詫,心想:我怎麼不記得暈倒前給楚懷山撥了電話?但她沒有說出來,知道說了只是增添頭緒,長白山一案,自己的記憶力和精神狀態都打了折扣,說不定暈倒前真的給楚懷山撥了電話,按周長路的說法,腦中突然缺血,完全有可能忘了撥打電話這一情急之下潛意識促成的舉動。
還有那跟踪自己的人影,是否真正存在?
“米礱坡這麼大,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感謝楚懷山,他說聽到手機的背景風很大,而且有水聲,估計是在清安江的江灘附近,顯著縮小了搜索範圍,沒費太多周折就找到你了,找到你的時候你頭朝下腳朝上地趴躺在一塊岩石上,很奇怪的姿勢,但周院長說因為暈厥是腦缺血引起,你保持那樣的體位,倒是有助於康復,彷彿你躺倒的時候遵循了走出暈厥的急救原則。”
“告訴我,還發現了什麼?”
“埋在山壁裡的屍骨。”巴渝生的聲音低沉下去。
“關菁?”
巴渝生點點頭。
至少自己的記憶沒有完全損傷,發現關菁屍骨是真實的,無論這真實本身何其殘酷。
他微微欠身,眼中掠過一絲憐惜,隨即收斂。他說:“你好好休息。米治文那邊,你不要再去了。這些天我沒有過多介入斷指案的調查,所以有些時間靜下心來思考,感覺的確不能因為一些舊案的屍骨,耗盡你的心力。我無法想像,那些殘酷的發現,對你一個女孩子的精神和心理,是什麼樣的一種摧殘。”
那蘭勉強一笑:“我是個大孩子。”但淚水隨即噴湧而出。倪鳳英和關菁,她們被無情砂土掩埋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大孩子。
巴渝生是對的,她這個心理學專業的女孩子,更容易理解創傷的形成,她尤其不是鐵石心腸,再這樣下去,她只有崩潰這一條獨木橋。而她上一次的崩潰,不過是一年之前。
“血巾案會繼續下去,只有你,可以終止這噩夢!”可是,米治文的話還在耳邊,如喪鐘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