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罪檔案3·斷指弦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苦兒流浪記

罪檔案3·斷指弦 鬼古女 14524 2018-03-22
江京市兒童福利院過去叫江京市孤兒院,再前身是天主教會辦的聖母孤兒院,位於舊法租界,屬文園區,離江京大學不遠,斜對面就是江京市天主教大教堂。時值週末,院門口出乎意料的熱鬧,滿眼都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估計是利用周末來為孤兒獻愛心的志願者。 那蘭讓陳玉棟稍等,自己徑直走向院門。門邊閃來一位戴眼鏡的白面書生,笑問:“請問學妹是哪個學校的志願者?在名單上鉤一下吧。” 原來自己還能被學弟們誤認為小師妹,那蘭難免有點得意,隨即想起這年代裡,江京各大學的男生只要見到女生,無論大小,統統稱為學妹。她笑問:“你和福利院裡的人熟嗎?” 那男生說:“我是江醫學生會的,組織在這兒的志願活動第三年了,和院里人很熟。”

“你知道誰是福利院最老資格的員工嗎?” “為什麼?你是乾什麼的?” 那蘭輕聲說:“市公安局。” 那男生口吃了一會兒,說:“你……我……看……看不出來。” “我洗耳恭聽呢。” 男孩想了想,說:“我知道最老的福利院員工應該是一位叫趙姐的。” 那蘭皺眉:“趙姐?” “是啊,所有人都這麼叫她……哦,我沒說清楚,叫是叫趙姐,其實都八十幾歲的老太太了。” “是這樣啊。”那蘭略略失望,“已經退休了,到哪兒去找她呢?” 男孩笑笑說:“就在福利院啊。她是老院長,退休後也一直在福利院裡住,據說她就是以前天主教孤兒院裡嬤嬤們帶出來的孤兒,沒有家,孤兒院就是她的家。” 剛拜見了八十多歲的米湧璉,又要見八十多歲的趙姐,那蘭覺得今天像是老年節。據那男孩說,趙姐退休後堅持在福利院住,也是因為離不開那些孤兒們,福利院對她特殊照顧,讓她繼續留在住了幾十年的斗室中。

趙姐的屋子裡除了床和桌椅、小小衣櫃,勉強只能再站兩三個人,那蘭和陳玉棟正好將剩餘空間填塞。趙姐的臉上佈滿了經過八旬滄桑的老人應有的皺紋,但神清氣爽,說話乾淨果斷,她身架略佝僂,可行止絲毫沒有拖泥帶水,一看就是那種很能幹的女性。她胸前掛了一枚小十字架,說話時會不自主地去摸一下。她帶著那蘭和陳玉棟出來,在福利院裡慢慢溜達。 “過去不懂科學化管理,對孤兒的資料保存得真是不太好,又經過幾次大變動,”趙姐聽陳玉棟說明來意,有些歉疚地說,“五十年前的東西,肯定都沒有了。” 那蘭取出那張市局還原米治文年輕容貌的圖像,問道:“您還記得他嗎?”她不知道五十年來趙姐看過多少孤兒被收容、成長、被領養,只好試試運氣。

趙姐微笑說:“我記得每一個在孤兒院待過的孩子。”她接過那蘭手裡的圖像,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副老花鏡戴上,看了一忽兒,臉上笑容漸漸淡去。那蘭輕聲說:“您認出他了?” “米治文。”趙姐嘆了一聲,“前幾年聽說他犯了罪,好像是強姦殺人。” “未遂。”那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客觀,“看來電腦復原的回溯圖像還有一定的準確性。您的記性也太好了!” 趙姐說:“有些孩子有特點,更容易被記住。米治文……先是他特別瘦,倒不是營養不良,就是瘦,記得好像他原來家裡條件還算不錯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那麼瘦。還有就是這孩子有才華,會拉二胡。” “了不得。”那蘭輕聲說。民樂的十八般武藝,看來米治文樣樣精通。

趙姐說:“其實不光二胡,他還會彈古琴、古箏、笛子,只不過當時孤兒院裡只有西洋風琴和一把斷了弦的廢舊二胡。他當時不會彈風琴,自己動手把那二胡修好了,有機會就咿咿呀呀地拉,春節、中秋、兒童節,院裡組織文藝演出,他都會上台拉曲子,《二泉映月》啊什麼的,還真不錯。後來他自己鼓搗鼓搗,竟然把風琴也彈會了,有一陣子孤兒院的孩子們練大合唱,都不需要專門到外面請伴奏了。” 陳玉棟說:“聽上去是個會招老師喜歡的孩子。” “受器重是肯定的,但他是個挺古怪的孩子,從不和別的孩子說話或者一起玩兒,早操或者體育課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邊上發呆,說他多少次、罰他多少次都沒用。因為他在宿舍裡從來不說話,別的孩子就叫他'小啞巴',有時候難免會欺負他。”

那蘭心裡一嘆,又一個幼年時的創傷,又一條需要發洩的理由。她問:“米治文在孤兒院待了多久?後來被領養了,還是在孤兒院長大後自謀生路了?” “他失踪了。” 那蘭一驚。 趙姐停下腳步,微微抬頭,想了一陣說:“他好像是十來歲進來的,十一?十二?記不清了,在我們這兒待了大概四五年。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就不見了。他本來就不多的一些衣物行李,一起不見了。” “哦,他是出走了,有計劃的。你們事先沒看出來?”陳玉棟說。 趙姐說:“米治文就是那樣一個孩子,他因為從來不說話,他想什麼,打算做什麼,沒人會知道。” 陳玉棟問:“他去哪裡,你們有沒有什麼看法?會去投奔親戚什麼的嗎?” 趙姐搖頭說:“我們去米礱村問過,沒提失踪什麼的,就是去看了看,沒找到他,也沒再花更多精力去找,那個年代……那是個很特殊的年代,姑娘你肯定想不到,當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十幾歲的孩子都能坐火車,到全國各地跑,上山下鄉、串聯,野著呢,孤兒院的老院長被打倒了,這裡群龍無首,孤兒們跑出來揭發批鬥我們這些老師,亂得不成樣子,所以走了一個米治文,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深究。”

那蘭問:“前幾年突然聽說了他成了強姦犯,您覺得奇怪嗎?” 趙姐沉默片刻,只是重複了不久前的一句話:“他是個挺古怪的孩子。” 那蘭和陳玉棟走出福利院的時候,都有些悻悻:這次對孤兒院的造訪似乎無甚幫助。 “你們等等!”趙姐重又出現在院門口,叫住了二人,“我剛才又想起了件事兒,也許對你們有幫助。米治文剛到孤兒院的時候,從家裡帶了一台收音機,有一陣子,他隔些天就會抱著聽一陣。我後來留意了一下,發現他聽的是一部話劇,同樣的話劇,那個時候經常重播,但好像後來不播了,他也就不聽了。” 話劇!那蘭想,他是不是在聽媽媽的聲音? “是曹禺的話劇,,改編巴金的,小說。”楚懷山在電話裡說。他在市圖書館的一個舊報影像數據庫裡找到了1964年到1965年間的江京人民廣播電台節目表,每週六晚上7點到8點是一個叫“文藝之窗”的欄目,在那段時間裡重複播放過話劇的錄音剪輯。從四十年代誕生至今,不知多少劇團演過,江京人民廣播電台播放的是本市話劇團和基層文藝積極分子在1960年聯合演出的版本。

那蘭說:“黃慧珍一定參加了演出。” “演員表,我這裡有。黃慧珍,飾鳴鳳。” 那蘭中學裡讀過,記得鳴鳳是其中的一個悲劇角色。 “這就完全可以解釋米治文的行為了。他母親離家出走,他十來歲的孩子,一定對母親還是很思念,話劇裡的鳴鳳,大概是黃慧珍留給他唯一的紀念,所以才會反复在收音機裡聽。”那蘭自言自語說出想法,又問,“有沒有辦法搞到錄音?” 楚懷山說:“我試過,打了幾個電話,圖書館、檔案館、電台、話劇院,都落空。為什麼要,錄音?” 那蘭說:“只是好奇,想听聽他媽媽的聲音,如果能見其人就更好了。” 手機“咚”的清脆一響,一張圖片發了過來。 一張黑白舊照片,像上是清麗出塵的一名女子,民國時期女孩子打扮。那蘭問:“就是她嗎?米治文的母親?”明知故問,雙眼停在黃慧珍的嘴角上,那嘴角本應帶著笑意的,但不知為什麼沒能彎上去,反有點向下撇,透著份哀怨氣。

“的劇照,1962年,《江京畫報》。” 那蘭若有所思地說:“如果,黃慧珍真的只是失踪,我們能找到她,說不定可以讓米治文說實話。” 楚懷山良久不言。 “怎麼了?”那蘭問。 “天真。”楚懷山答道。 那蘭嘆道:“多謝你的好評。對了,那個字,有眉目嗎?”知道問也是白問,楚懷山如果有什麼想法,會第一時間告訴她。 楚懷山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倒要,問你,因為他說,只有你能,解那個字。” 那蘭想說:“可你也得幫我呀。”但想想自己一籌莫展,楚懷山又怎麼個幫法? 為什麼一定是我? 書桌上放著那個字,一筆一畫,彎彎曲曲地像小蟲,那蘭盯它盯得久了,小蟲似乎要爬進她眼睛裡。 她問:“是像形文字嗎?”

“巴渝生,離開這個,案子前,請教過一長串,古文字專家,得到兩長串,'學說',沒一個管用,有一大半,考慮是,象形文字。類似結論,上半部,像個'豕',或者'豸'字,代表一種動物。” “這個好像小孩子都看得出來。豕是豬的意思嗎?豸又是什麼?” “如果是'豸',問題就大了,豸在古代,可以代表,許多種動物,後來專指,沒有腳的,蟲,蚯蚓、蠕蟲之類。” “有點意思,還有呢?”那蘭想到地穴裡殘缺趾骨的小動物。 “沒有了,就等你了。” “我?我沒有養過豬,也不喜歡收集蚯蚓。” 我到底做過什麼,米治文盯著我不放?隱隱約約,她覺得有個想法在逐漸成形。

但那個朦朦朧朧的想法一直在雛形中,那蘭始終抓不住一條清晰的思路。 我做過什麼?昭陽湖里的“五屍案”中,險些喪命,得到了一份立刻就失去的感情;長白山暴風雪中,險些喪命,失去一個重回身邊的人;就在三天前米礱坡的地穴裡,險些喪命,陪在身邊的是小動物被肢解的白骨和一本《空牖隨談》。 從米治文的話裡可以聽出,他幾乎算準了我會去米礱村查找他的童年軼事,會不會,我在這個無頭案中掙扎至今,都是一個必然的過程,甚至是解開那個字的必然過程。 我在地穴裡最大的收穫,除了發現米治文幼年時期的陰暗面,還有那本書。 那蘭想起當時粗粗翻過那本《空牖隨談》,書中頗有些圈點和筆記。她又拿起手機,撥通金碩的電話。 地穴裡“出土”的那本《空牖隨談》還真算得上是古董,市局技術人員請教了兩位古籍專家,鑑定其為光緒三年的版本,而且是一本近乎絕版的筆記小說,說明當年的印數寥寥。那蘭問金碩是否有人仔細讀過,金碩驚詫又認真地看著那蘭,彷彿在琢磨她是否又得了影響正常意識的疾病:“要不要看看我和市局其他幹警的日程表,有誰有時間讀這東西?”他指了指半攤開在桌上的那份古董,“你看看,這豎排的繁體字,時間久了,墨印模模糊糊的,文言,誰看了不會頭大?” 那蘭說:“其實還好啦,不就是那些讀書筆記嗎?裡面說不定有線索呢。” “筆記都看過了,沒什麼有趣的。你要看可以,只能在我們這兒看,今天看不完明天看。” “好吧。”那蘭想了想,還是開口半懇求地說,“還得再麻煩你一件事,能不能找到1964年左右的一個話劇的錄音?曹禺的。” 金碩愣了一下:“不是巴金寫的麼?” “曹禺改編的話劇,江京市話劇院的版本,在江京人民廣播電台反複播放過兩年。”那蘭說。 金碩問:“和案情相關嗎?” “太相關了。米治文的母親在裡面有個角色,我想好好聽聽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和案情相關嗎?” 那蘭輕嘆,說:“米治文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出走了,有人甚至懷疑她偷偷嫁了什麼大人物,如果我們能設法找到她,讓她來勸勸米大師,跟我們合作,可能事半功倍。” 金碩笑起來。那蘭皺眉問:“怎麼了?” “想給你個評語,兩個字。” 那蘭搖著頭說:“天真?” 金碩一愣:“你怎麼知道?”忽然又想通了,“哦,你是學心理學的。”他微笑著盯著那蘭看了一忽兒,看到那蘭不自在了,才說:“好吧,我試試。這麼老的錄音,我看希望不大。”金碩說完就走出辦公室。 又欠一次人情,快遞到首都。 那蘭難免想起巴渝生,不知道他在哪裡忙碌,她幾次到市局都沒碰見他。 他難道真的撇下這個案子不管了? 翻開那本《空牖隨談》,豎排繁體字看起來的確有些眼暈,好在那蘭不用去細讀那些文言小說,只是專注米治文用毛筆做的筆記。筆跡專家已經確證這些筆記是米治文所寫,當然那時的字跡要稚嫩許多,但已能看出不俗的書法功底。 米治文的筆記,和大多數書邊角的筆記相仿,無外乎唏噓感嘆、評頭論足,那蘭甚至能讀出字裡行間的孩子氣。 同樣在字裡行間、吹散了孩子氣的是邪氣。比如在一個記敘某人離奇暴卒的小故事邊上,米治文寫了“庸庸一世,不如一死”的評語;在另一個故事裡,兩位彼此瞧不上的詩人邊斗酒邊鬥詩,最終一人酒醉溺水,一人酒精中毒導致腦殘,米治文洋洋灑灑寫了上百字的評語,其中有“文人相輕本就該死,這等死法,也算他們的造化”這樣的話。 除了這些冷嘲熱諷的評語,某些段落和詞句外還有勾畫圈點,顯然米治文在找出最讓他感興趣的部分。翻到這部厚厚卷冊中間的一篇,那蘭怔了怔,她再次看見了那枚“書籤”——琴弦一根,書籤所夾之處,是一篇類似公案的小說,標題被米治文用紅筆濃濃地圈了出來。 《呂公失節》。 插曲 明熹宗天啟三年。 從東廠退役前,呂葉寒就知道自己效力的這個機構,在朝里朝外、江湖民間,已是臭名昭著。他這個萬人之選的探案高手,人人敬畏的金牌役長,也曾以“精忠報國”之名,做過一些愧對天地的勾當,所以,他這看似急流勇退的做法,是對自己不安內心的撫慰,對自己逐漸墮落人格的一種救贖。 他慶幸自己的選擇:退出東廠,做一個尋常的捕快,為普通百姓辦一些普通的案子,積些陰德陽德,希望天年享儘後,不至於落入阿鼻地獄。 當然,傑出的捕快,很少得享天年;而落到呂葉寒手裡的案子,不可能是普通的案子。 日後寫公案小說或者筆記小說的文人,會把這個案子稱為“斷指案”。所有受害者都是青年女子,在受盡凌辱被殺後,都被殘忍地斬斷一根手指。 廿餘位受害者的背景大不相同,從大家閨秀、小宅碧玉,到蓬頭村婦、煙花浪女,兇手的目的顯然只是嗜血般殺害一個個無辜女子,沒有明顯的寓意。 根據呂葉寒的經驗,這樣的人,只能用兩個字來概括:“邪魔”。 不但是邪魔,而且是個無比機警、擅長遁形、武功精尖的邪魔。 呂葉寒接手這個案子之前,已經有三名資深捕快栽在兇手刀下,一死二傷,傷者都是腦部遭到重創,竟道不出自己姓名、辨識不出家人,全然失心瘋了一般,喜怒無常,便溺也不能自理,生不如死。呂葉寒看到同僚的慘狀,暗暗立誓,要為他們雪恨,為捕快們贏一份尊嚴,為百姓除一惡魔。 但整整六年了,斷指魔仍隱行跡於江京府的一江一湖之間——因為層出不窮的兇案都發生在江京,呂葉寒知道這混蛋就在本府,可是將兇手正法的希望似乎越來越渺茫。 呂葉寒在東廠的時候就是頂尖的神探,他不會盲目地去追那些毫無關聯的線索。他知道最有效的辦案,是綜合分析,推理出兇手的身份脾性、行止規律。他悉心收集“斷指案”的所有資料,案發地點、案發間隔的時間、受害者的特徵、作案手段,然後在腦中反反复复地推斷演算,估摸兇手的下一步行動,希望能在下一次作案時抓個正著。 兩年後,呂葉寒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對手,這個仍然隱在暗處的凶頑,遠非尋常的魯莽粗鄙、意氣用事的惡漢,而是一個處心積慮、同時又狂妄到了極點的邪魔。 邪魔顯然也摸清了呂葉寒的背景,知道江京府這位新任的總捕快曾在大明的最高特務機構東廠任職,查辦過不少驚天動地的大案。於是,邪魔作案的激情似乎更為高漲。他有意給呂捕頭留下了一個個只有苦思冥想後才能找到的線索,讓捕頭一步步接近自己,但他卻在千鈞一發之際一次次躲過一劫又一劫。 他每躲過一劫,就是另一個無辜女子慘遭一劫的時候。 一個血手印、一首唐詩、一枚血紅的蜘蛛、一把無頭的長劍、一葉漏底的扁舟……這些留給呂葉寒的模糊線索,都是精心的佈局,虛虛實實,亦真亦幻,也只有呂葉寒這樣的偵破高手可以領悟,有資格參與這個貓捉老鼠的遊戲。只不過在這個遊戲裡,很難說誰是貓,誰是老鼠,這才最有趣,邪魔一定度過了罪惡一生中最快樂的六年。 而呂葉寒的耐心,在一點點被磨去;失敗感,在一點點吞噬著他的自尊。這六年裡,江京已經換了三任知府,政客們的耐心,更容易被磨去,他們免不了對遲遲未能破案的總捕頭犯些嘀咕,甚至,起了二心。 新從京城調任來的副捕頭莫宗澤,大概就是知府大人隨時準備替代呂葉寒的人選吧。莫宗澤青年才俊,在京畿一帶破獲數宗大案,聲名鵲起,調任到江京來協助破獲斷指案,不是明擺著表達了上司對呂葉寒的失望嗎?不論怎麼看,莫宗澤都比呂葉寒出色:呂葉寒早過不惑之年,已現衰老之相,滿臉皺紋,莫宗澤青春少年,白面朱唇、劍眉朗目;呂葉寒身形佝僂,莫宗澤偉岸俊逸;呂葉寒不受上司待見,莫宗澤和知府、總兵經常把酒言歡;呂葉寒到老還是孤身一人,莫宗澤少年娶嬌妻,妻子出自京城的開國武官世家,據說武功不在莫宗澤之下。 更可惡的是,莫宗澤缺少對長輩同僚的尊敬。一到江京,他就逐一挑戰呂葉寒的整套偵破體系。比如,邪魔為什麼樂此不疲地殺害無辜女子,為什麼要截斷手指?呂葉寒說,兇手想證明,他比六扇門中的高手更勝一籌,斷指是他的戰利品、紀念品,他的驕傲。莫宗澤卻說,這是兇手對自己的一種補償,補償什麼呢?孤單、沒落、事業不遂、甚至陽物不舉——手指不就是陽物的替代?這樣的荒謬論調,竟逐漸贏得了知府大人的頻頻頷首。 呂葉寒陷入了更深的抑鬱中。 此刻,深秋暮色的一片氤氳中,清安江邊那幢小樓顯得更為鬼氣森森。呂葉寒透過藏身地穴封頂的一條狹縫,冷冷矚目著二樓半開的窗牖。他從腰間摸出酒葫蘆,吞了一大口本地最烈的名釀“一江秋”,火辣的酒入愁腸,並沒有太多提神的功效,相反,這是呂葉寒連續數日失眠時的一種自我麻醉,可以暫時忽略尊嚴和偏見、暫時忘卻三十功名塵與土——他禁不住聯想到高懸在東廠大堂上岳飛將軍的畫像,和堂前“百世流芳”的牌樓。此刻在他看來,“百世流芳”幾乎是對東廠倒行逆施的反諷,也是對自己在這樁大案面前束手無策的譏嘲。 好在東廠的那些年經歷,至少教會了呂葉寒一件事:要想達到某個目的,要用盡任何手段。 這是他取勝邪魔的最大優勢。 多年成功的操縱,斷指案的元凶也許逐漸疏忽了重要的一點:並非只有他會佈局。 那幢小樓裡,四個月前住進了一位孤身女子、一個老媽媽和一個丫鬟。那女子是位新寡的少婦,明艷不可方物,而且從穿著服飾到樓內擺設都極富品味,尤擅工筆花卉的描畫。她的出現,自然而然在江京一帶的風流士子間引起了騷動。已婚的、未婚的和將婚的狂蜂浪蝶們接踵而至,登門拜謁,那女子持禮相待,對潮水般來襲的情挑,款款笑納,卻絲毫不放縱,只是給自命風流的文士們足夠的遐想、足夠的期盼,卻不越雷池。 士子們只要稍作打聽,就會知道,這位戚夫人年方二十,出自南京望族。戚家枝繁葉茂,戚家子弟亦官亦商,都是顯貴人物,隨便找其中一位聊聊,就會知道,戚夫人沒出閣前,在金陵就艷名遠播,引無數名門士子、英雄豪傑拜倒裙下。只是命運不濟,她偏偏選擇了一位名叫張友齡的才子為婿。才子命薄,婚後不到兩年就一命嗚呼,戚夫人哭斷腸,不願在傷心之地駐留,但也不願盡棄繁華,於是選擇了江京這個大都市住下。 戚夫人,就是呂葉寒精彩計劃的核心。 戚夫人確有其人、確有其事,但只有戚家核心圈子的人知道真相:真正的戚夫人已經秘密削髮為尼,青燈古佛下修補著受了重創的心靈。倚江小樓裡的美女不過是秦淮河上一位新露頭角的歌妓。這位偽裝的戚夫人有著同樣的傾國傾城之色和嚴格的琴棋書畫訓練,呂葉寒幾乎耗盡了所有積蓄,為她租下這幢小樓、僱傭保姆丫鬟、提供日用開銷。 至於戚家子弟,為呂葉寒心甘情願地圓謊,全是因為當年欠他的莫大人情——呂葉寒離開東廠前的最後一案,就是調查所謂的“金陵遺老”案。戚家的祖上曾扶持建文帝在金陵登基,建文帝被明成祖廢立後,戚家也受了牽連,一直是東廠監控的對象。大概十年前,有人向東廠告發戚家和一些“建文遺老”結黨私會,呂葉寒被指派前往調查。呂葉寒一聽到這個所謂的“任務”,就啞然苦笑:建文一案,已過去兩百年,即便“遺老”們存在,他們又能怎麼樣呢?又能怎麼篡權呢?這顯然是戚家在朝內的異己誣陷詬害。按照東廠“寧枉勿縱”的作派,即便空穴來風,即便莫須有,戚家也逃不了乾系,怎麼也要折騰個家破人亡才能幹休。也是戚家氣數未盡,呂葉寒厭倦了東廠驕縱跋扈的風格,察知戚家清白後,只是以“不善鄉里”之名逼戚家繳了一堆銀子,保住了門庭人丁。這樣,關鍵的時候,戚家幫助呂葉寒,設了這個計。 這的確是關鍵的時刻,呂葉寒事業上的最關鍵時刻,他生命中最關鍵的時刻。 他嚴密分析了斷指邪魔對受害者看似隨機的選擇,多少得出了一些規律。最初,或許是因為羽翼未豐,邪魔選的受害者主要是尋常民婦:和丈夫慪氣回娘家的少婦、私會情郎的少女、為抄捷徑走入空巷的丫鬟、蹩腳青樓裡的色衰娼妓……對這些女子的殺害,相對比較容易,官府也不會太重視。稍後,邪魔的經驗越來越豐富,選擇的謀殺對像也逐漸加大了難度,養在深閨的大小姐、藝名遠播的伶人、法力神通的女道士,最近的一個案子,受害者是江京府總兵大人的小妾,按照這個規律下去,知府大人的千金遲早也會遭毒手。 難怪莫宗澤被急吼吼地“請”來,因為火已燒入官府。 呂葉寒推論:邪魔作案成功越多次,和官府的周旋成功越多次,膽量就越大,越希望做出更大更轟動的案件,這樣才能得到最大的滿足。 這也是呂葉寒希望能取勝的法寶:他和邪魔已經能心意相通,他能感知邪魔的需求,他來幫助邪魔選定下一個目標。 安插冒牌戚夫人的工作始於總兵府小妾被害之前,但那個時候,基本的做案規律已經存在,總兵府案只是更證實了呂葉寒的推測,邪魔對大案的胃口越來越好,尋常民婦已不足以讓他覺得有趣味。出身金陵世家、又迅速成為江京府社交圈第一名媛的戚夫人簡直是天賜,邪魔應邀而至。 這數月來,呂葉寒幾乎夜夜埋伏在戚夫人的小樓外——邪魔通常是夜間作案,所以至今沒有任何人在案發現場見過兇手的嘴臉,甚至沒有人見過他的身影,而見過兇手身影的捕頭則非死即失憶。濕戚夫人在夜間也會見客,燈火闌珊處,有時候還會飄來幽幽古箏之音。那個時候,呂葉寒倒可以打個盹兒,客人散去,小樓一片漆黑後,呂葉寒必須打起精神。這樣的盯梢,是對體力和意志的考驗,虧得呂葉寒內功深湛,才能挺了這麼多月。莫宗澤到江京後,被呂葉寒叫上,兩個人一起盯梢,正好可以讓年輕的捕頭體驗一下真正辦案的艱辛。 莫宗澤對呂葉寒的“夜宵”不屑一顧,堂堂一州一府的總捕頭,深更半夜躲在一個婦人家樓下,好像隨時準備闖入小樓捉姦,這哪兒是辦大案的樣子?但他奈何不了呂葉寒,畢竟自己只是個副捕頭,對總捕頭還是要絕對服從。 呂葉寒有預感,今晚可能會是自己苦苦等來的那一刻:先是早間,朝夕伴著戚夫人的老嬤嬤心口突然劇痛,郎中匆匆來去,嬤嬤是本地人,兒子接到消息後將老母接回家中養病去了;然後不知為什麼,戚夫人對小丫鬟大聲斥罵,小丫鬟掩面哭泣著奔出了小樓,不知道負氣去了哪裡。戚夫人落得小樓獨居。 被執意“請”來共同盯梢的莫宗澤被呂葉寒安排守在小樓的另一側,可以看見二樓西窗和後門的動靜。呂葉寒吩咐莫宗澤,不要輕舉妄動,只有看見紅色火鏢,才可沖入小樓。這樣,兩人可以前後夾擊,邪魔插翅難逃。莫宗澤強忍住冷笑說:好,我會目不轉睛,倘若凶人進入,一定恭候號令。 “倘若”二字充滿了質疑:你又怎知邪魔今日會出現? 呂葉寒不是蠢夫,對屬下的話外之音怎會聽不出來,但他沒有發作,今晚如果能擒獲邪魔,才是給莫宗澤這個心高氣傲的後生最好的教訓。 已過午夜,樓裡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呂葉寒的計劃裡,“動靜”是關鍵。他不認為邪魔會大剌剌地闖入小樓,要靠他一個人兩隻疲勞的眼睛整夜“盯”著,疏失是必然的。所以在冒牌戚夫人搬入小樓之前,他就親自動手給小樓做了小小的改建:一根鐵管,從繡房裡接出,傳入地下,一直接到呂葉寒每晚藏身的地穴中。繡房裡一旦有異常響動,呂葉寒即可反應。如果來得及救下那位可憐女子,可謂功德圓滿,如果遲了一步,只要能生擒或手刃那屠戮殘害了多條生靈的邪魔,即便犧牲一名歌妓的性命,也算值得。 江風驟至,寒氣入心,呂葉寒又吞了一口酒。 一聲被抑制的驚叫透過鐵管傳來。 果不出所料! 呂葉寒一躍而起,草泥做的地穴封頂被撞成了千百碎片——今夜之後,地穴也好,封頂也好,將完成使命——他躍在半空時,按照約定,發出了一枚火鏢,鏢頭上是硫磺硝粉,在火石上一擦即著,劃破夜空,經久不息。 此刻,即便樓內邪魔覺察出中伏,在兩名一等一的捕頭圍堵下,要想逃脫已不易。 三五下縱身,呂葉寒已經到了二樓半開的窗前,一躍而入。 這就是假戚夫人的臥室,風捲紗帳,帳環叮叮,除此之外,再無響動。 夜色入窗,也映不見一個人影! 但呂葉寒感覺,有人正無聲地向他欺近。那兇手,也只有這等高明的武功,才能作惡十年而至今逍遙法外。 殺氣從門口珠簾的另一側傳來,呂葉寒如箭在弦上般機警,他的手心有冷汗,但握劍的手沒有顫抖。 珠簾挑,劍影縱橫。 他不記得,一生中,還遇見過哪個對手,會有如此卓絕的劍法,連掌控東廠的大內公公們都知道,整個東廠如雲高手裡,呂葉寒的劍法第一,所以能和他在十招內僵持不下的,當之無愧的“卓絕”。 甚至,更勝一籌。 高手對決中,“更勝一籌”意味著你死我活。 呂葉寒的額頭,凝著豆大汗珠。我還活著嗎? 即便在這樣的時刻,握劍的手還是沒有顫抖。 因為對方的劍也沒有顫抖,劍尖對準了他的咽喉。 所幸,他的劍,也對準了對方的咽喉。 “呂捕頭!”對方叫起來,立刻收了劍。是莫宗澤。 呂葉寒也收劍,舒了一口氣,但立刻又懸起了心:兩個捕頭,一個從南窗闖入,一個從西窗飄進,面對的卻是一間空閨,偽裝的戚夫人失踪了。 沒有言語甚至眼神的交流,兩位捕頭已經明白下一步該怎麼走。呂葉寒再次跳出窗外,踢開小樓正門,從底層開始搜索;莫宗澤留在二樓,完成對臥室和閣樓的搜查。 戚夫人踪影全無! 兩人再次匯合後,莫宗澤見呂葉寒蒼老的臉上寫滿頹喪,安慰道:“呂捕頭,不要太過傷感,咱們即刻發火箭通知周邊埋伏的捕快,說不定還來得及截住兇犯。” 呂葉寒一愣:什麼周邊埋伏的捕快? 莫宗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卑職知道呂捕頭這次胸有成竹,就自作主張,吩咐當值和不當值的捕快都在方圓一里內設伏……” “胡鬧!胡鬧!”呂葉寒叫起來,“就算動用所有捕快,兵力也遠不夠;而且捕快動用越多,越容易暴露今晚計劃;更不用說如果哪位兄弟和那惡魔遭遇,單打獨鬥,必然不是對手,反是白白送了性命!” 莫宗澤吃了一噎,臉色也掛下,冷冷地說:“難道這位假冒的戚夫人,不是白白送了性命?!呂捕頭在籌劃這等妙計的時候,是否想過她?” 呂葉寒怒目圓睜,戟指莫宗澤:“大膽!我這是……我這是……”他忽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遭受失敗的重創讓他一時間無法消受,烈酒和失眠更是在這一刻對他群起而攻,他一陣暈眩,眼前似乎是邪魔得意的獰笑,他在劇痛中閉上雙眼。 呂葉寒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自家的木板床上,雖然談不上溫軟舒適,至少親切。 發生了什麼? “呂捕頭,您感覺好點兒了?”說話的是常和捕快們打交道的郎中。他為什麼在我這兒? 燈下又現出莫宗澤的面容:“呂捕頭,你剛才暈倒在現場,卑職扶你上馬返家,郎中先生說你是長年少眠,氣血不調所致的虛症……呂捕頭,莫怪卑職多嘴,你是本府捕快中的擎天柱,千萬倒下不得,還望自重。” 呂葉寒心頭一暖,看來自己對莫宗澤有些苛刻了。 郎中收拾離開,說回去抓藥,不久就會有伙計送來。 “莫捕頭,你也回去休息吧,天都快亮了。”呂葉寒關切地說。 莫宗澤卻在他床頭坐下:“現在回去也睡不著,陪呂捕頭坐坐。” “我習慣獨處,不打緊的。你……你是有家室的人,還是不要讓尊夫人苦等一宿吧。” 莫宗澤笑笑說:“她也習慣了,下嫁給我這個做捕快的,注定要有這樣整夜守空閨的日子。” 不知為什麼,一種不安的感覺在呂葉寒心頭升起:“莫捕頭,既然你在這兒,咱們不如談談下一步……” “你需要的是休息!貴體復原後,咱們再議案情。” “不,這個事關重要!戚夫人這一案,離總兵三夫人被害案,時隔不過一月,說明兇手作案日趨頻繁,下一個大案,可能就在近期呢。而且,我估計,目標會是比戚夫人和總兵小妾更顯眼的女子、更難得手的女子……我們要早做打算。”呂葉寒不知道該不該說出自己最大的顧慮。 莫宗澤不愧是人中翹楚,立刻猜出了呂葉寒所指:“呂大人所指,莫非是拙荊……” “恕我……” 莫宗澤騰身而起,已經到了門口,呂葉寒心裡一嘆,莫宗澤對嬌妻愛之深切,可見一斑。但莫宗澤又猶豫了一下,搖頭說:“拙荊的武功和機警,不在我之下,更何況家中有防護機關,兇手要得逞,勢比登天。就算真有大難臨頭,她還有一件絕密暗器,可以在關鍵時刻救急。” “哦?” “她的無名指上,有一顆黑玉戒指,貌似尋常,其中藏有毒汁,即便她雙手被綁縛,只要中指和小指一夾,毒汁即可噴出……說來慚愧,只有她和我獨處閨房的時候,她才會放心摘下……” 呂葉寒說:“這麼看來,除非尊夫人放鬆了防備……”他忽然覺得,和莫宗澤的這番商討,似乎已經發生過。他努力回憶,是不是那天在府衙……他記不得了。 莫宗澤感激呂葉寒一片關切之心,匆匆告辭。 屋裡只剩下呂葉寒一人,和昨天一樣,和前天一樣,和過往無數個晨昏一樣。他微微合上雙眼,但眼前遠非應有的一片寧靜空白,而是一簇簇無常變幻的影子。跟著這些影子,他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可悲的是,另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是孤寂,一樣是江風中瑟瑟戰栗的小樓,一樣是劍影舞動,一樣是如同零落花瓣墜地的女子,一樣是蒼白的手指。 他一身冷汗地爬下床,天光未明,燈燭已熄,但十年的獨居,呂葉寒對這間小屋瞭如指掌。 黑暗中,他的手,撩起牆上岳飛的畫像,然後抽出一塊磚。 磚後的牆內,是一隻五寸見方的竹盒。 竹盒裡,是一股惡臭! 呂葉寒的目光較平日呆滯了許多,也許是大病未癒,也許是缺眠少覺,他的手甚至在顫抖。 呆滯的目光停留在竹盒裡的一堆枯骨上。這些枯骨,形狀細小,每截長不過三寸,有些甚至一寸不到,但如果小心將其中成套的三截接起來,恰好是一根手指的長度。 最終,目光停在竹盒裡唯一不是枯骨的一件物事上。 一截尚未腐爛的手指! 甚至,可以說這截手指“餘溫尚存”,因為它剛被截下還不到兩個時辰。 手指上,戴著一顆黑玉戒指。 這……這是怎麼回事? 呂葉寒顫抖的手拾起那根斷指,凝神注視著黑玉戒指,這是怎麼回事? 狂笑。 誰在狂笑? 笑的是所謂的“絕密暗器”。 少年習劍的時候,經常做的遊戲,就是一劍刺出,斬下空中橫飛的蠅頭。如今上了年紀,眼神不如當初,但黑玉戒指也遠不如蠅頭那樣難辨。纖白手指上戴那麼烏黑的一個戒指,明擺了是在幫助老劍客認准出劍的方向,一劍中的。 可憐的她,空負一身家傳絕學,卻沒來得及施展,就倒在了他的劍下。那黑玉戒指裡不見血就能封喉的劇毒,沒來得及釋放,就隨著那截被斬斷的手指,落入盒中。 呂葉寒顫抖得更厲害了,這可惡瘋魔,要是落在自己劍下,定要拿出在東廠的看家本領,處以極刑。 狂笑。兇犯還在狂笑。 就響在呂葉寒的耳邊。 呂葉寒伸手去摸劍。我的劍呢? 劍一定被莫宗澤放在了床邊,我已經走出太遠。 我已經走出太遠。 他回身,正對著鋒利的劍尖。 那劍尖,只經過那麼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後,刺入了他的心臟。 呂葉寒倒地後,再無任何掙扎,莫宗澤抽出了長劍。 他的目光,沒有在滴血的劍上,而是在從呂葉寒手中摔落的那截手指上。他愛妻的手指。黑玉戒指。 他的手,伸向那枚戒指,只要手指稍稍用力,就會有一道黑線射出,劇毒沾皮即死。 他已經沒有活下去的興致。 莫宗澤悔得想死。他悔自己自恃才高,結果落得紙上談兵:他對邪魔的分析條條精準,孤獨、沒落、事業不遂,呂葉寒樣樣符合!莫宗澤在青樓查訪時,甚至聽到小聲的嘀咕:總捕頭陽物不舉,不愧是大內出來的人。 而他在京城就听說過,呂葉寒離開東廠,不是因為武功不夠高明、手段不夠狠辣,而是因為有“怒鬱”、“癲狂”的表現,明為退職,實為革職。到了江京做捕頭,怒鬱或癲狂,當然不會無故消失。莫宗澤後悔沒有早一步得出一個看似不可能的假設:呂葉寒本身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邪魔。回頭想想,不止一個跡象表明如此。 有哪個殺人案犯會有如此高明的武功,讓數名六扇門內的高手非死即傷?又有哪個殺人案犯能夠識破、甚至利用呂葉寒編織的高明圈套? 只有呂葉寒自己。 呂葉寒就是邪魔,也是費盡心力要捉拿邪魔的人。 一個是正義的江京總捕頭呂葉寒,一個是斷指案的罪魁禍首呂葉寒,前者如果能抓住後者,可以證明呂葉寒的價值,可以讓東廠的人看看,他流放後仍能將天下第一大案查個水落石出;後者如果能繼續將前者牽制得團團轉,同樣可以證明他的價值,即便淪落為妖邪之輩,他仍可以讓東廠的頂尖探案高手束手無策。 他逐漸蒼老的一生,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呂葉寒。這是莫宗澤萬萬沒想到的。 偽裝的戚夫人,可謂妙計,莫宗澤更是沒想到,呂葉寒趁著自己守在小樓另一側時,抽身到了莫府。可憐的莫夫人,見是丈夫的同僚、江京的總捕頭來到,還以為是丈夫因公殉職,不料剛打開大門,就中了呂葉寒一劍,機關、暗器、高明的劍法,再無用處。當莫宗澤趕回家,目睹愛妻屍身,這才恍然大悟,知道呂葉寒為什麼會說,亡妻是下一個受害者。 因為這一直是邪魔呂葉寒的打算!是他的精心策劃。只不過正直的呂葉寒和邪魔畢竟是同擁一個腦子一顆心,迷惑中呂葉寒道出天機。 莫宗澤看著黑玉戒指,淚水肆流,但他終於還是沒有點破戒指,了結自己的性命,他知道,呂葉寒已死,斷指案告破,自己年紀輕輕,事業算到達了一個頂峰。不用問,自己將成為大明建國以來最年輕的一方總捕頭。雖然,自己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價。 至於假冒的戚夫人,不用問,一定也已經死於呂葉寒的兇手之下。她的屍體,不久應該會被發現,而且,一定會少一根手指。 一個月後,莫宗澤正式就任江京府總捕頭,總兵大人親自設宴,江京府所有的捕快都來把酒相慶,告別的是抑鬱酗酒的老捕頭,迎來的是血氣方剛的新捕頭,同僚們竟也感覺輕鬆了許多。 “斷指案”的元兇是呂葉寒,卻已經成為了一個秘密。從知府總兵,到莫宗澤,都不願讓真相為世人所知,因為這樣會顯得江京府的一眾官僚無能,會讓百姓對“十萬雪花銀”的父母官心寒,也會讓莫宗澤對遠在京城的岳丈一家不好交待。於是老捕頭呂葉寒被說成是和邪魔鬥劍時戰死,莫夫人和郎君並肩作戰,也不幸被刺殺,是莫宗澤最後殺了邪魔,沉屍江底。那一場鬥劍是何等慘烈,很快在坊間傳成了演義。 真相,只有莫宗澤、知府、總兵三人知曉。 至少莫宗澤以為如此。 直至今夜。 今夜的慶宴上,莫宗澤又多喝了幾杯——愛妻被殺後,他開始和酒結緣,開始體會呂葉寒當年酒葫蘆不離身的感覺——席間有妖冶嫵媚的陪酒歌妓眉目傳情、言語撩撥、肌膚相親,但莫宗澤毫無情致,只希望能一醉方休。 酒至酣處,一位總兵府裡打雜的小廝捧著一個禮盒匆匆走到莫宗澤近前,說:“莫捕頭,適才有人送來這個禮盒,說一定要您立刻親拆。” 莫宗澤冷笑說:“是誰如此殷勤?可惜,除非是知府大人或是總兵大人吩咐,我遵命而行,陌生人的一句話,我還真難領命。放到一邊去吧,和其他禮盒一起拿回去後,我有空再拆。” 那小廝說:“送禮的人說,您要是不立刻拆開,恐有殺身大禍。” 這下,連總兵大人的目光,也關注在了禮盒之上。 “豈有此理!”莫宗澤怒道,“收了你的胡言亂語……總兵大人,恕卑職對尊府家人出言不遜,但您聽見了,他實在是……” 總兵說:“是家奴太冒失了……不過,既然那樣說,看看也無妨,倒不是被那送禮盒的人恐嚇,至少一解好奇之心。” 莫宗澤再難推搪,說了聲“好”,取過禮盒,見上面沒有拜帖,也沒寫送禮者姓名,更覺蹊蹺。他將禮盒放在桌上,請眾人退後一步,然後一掌擊出! 包裹禮盒的綢布散開,薄木板製的禮盒開啟,盒中套盒,裡面是一隻小小竹盒。沒有暗器,沒有火藥,眾人都鬆了口氣。 莫宗澤卻皺緊了眉頭。 他見過那隻竹盒,至少,他見過類似的竹盒,曾經裝著亡妻的手指。眼前的竹盒裡,也有一根手指。 席間,一片驚呼。 莫宗澤注視著那根手指,少頃,一語不發地大踏步走出廳堂。幾名有經驗的捕快會意,也快步跟上。 江邊小樓裡,“戚夫人”的屍體,橫陳繡床之上,已被蹂躪得不忍睹。仵作的推測,被殺不過兩個時辰。 食指被斷。 莫宗澤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之前的推論又錯了! 真正的邪魔並非呂葉寒! 莫宗澤忽然明白,呂葉寒對邪魔的多年追逐中,沉溺太深,揣摩太過透徹,熟諳邪魔的一舉一動,不料他因為有癲狂之症在先,對邪魔的一切瞭如指掌後,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模仿邪魔,開始了自己演繹的斷指案。那天晚上,呂葉寒抽身去殺莫夫人,而真正的邪魔趁呂葉寒不在,劫走了戚夫人,挾持至今,專等莫宗澤上任之際,送上了這份“厚禮”。 彷彿是在宣布,呂葉寒已經慘敗,從今後,是邪魔和莫宗澤之間的對決。 莫宗澤的狂怒平息之後,嘴角浮上一絲冷笑:好吧,這一戰,就從今天開始,我奉陪到底。 那蘭讀完整個故事,倒吸一口冷氣。 離市局不遠的一間小屋裡,那人也剛讀完這個故事,嘆口氣,合上那本《空牖隨談》。那是本明清筆記小說的合集,其中記述的都是發生在江京一帶的散聞軼事。那人奇怪之前並不知道這本筆記小說的存在,是聽說了那蘭在少年米治文挖的地穴裡找到這本書後,才讓人去古籍市場里淘了來,花了八千多塊錢,清光緒三年的印本。他酷愛讀古文,對文言文的閱讀絲毫不慢於白話文,所以很快就翻到了這篇題為《呂公失節》的小文,一波三折,饒有趣味。他連續讀了數遍,每次重覽,似乎都有更多心得。 可惜,那畢竟是小說……也許是真實事件改編的,誰知道呢?或許真有其事。殘殺女性,然後斬斷手指,不是的確發生了嗎?就在現代江京市。 這個,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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