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琴站在電視機前,耳旁隱隱傳來她本來以為早已從記憶中淡出的聲音。那來自童年的,埋葬在記憶深處的蒼老聲音。
陽光在塑合金的窗戶外漸漸淡化,黑夜無聲無息地把一切包裹起來。一時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那霉爛的地下室,她以為自己回到了那破舊而陰鬱的小鎮。
木製的門,陰暗的樓梯,灰綠色的燈光。光亮從小窗子裡一點點退去,剩下的只有黑暗和一片寂靜。
童年時的司空琴撫摸著牆壁。有些潮濕,手指稍微一用力,就能挖下一大片石膏。四周堆滿了東西,箱子,和早已不用的老式櫃櫥。
房間裡散發著一股霉爛的味道,她忽然想起了童話裡的鬼婆婆,把騙來的小女孩關在她的地窖裡,等到午夜的時候再抓出來吃掉她們的心臟。
她不想去拍門了,因為絕對不會有人來給她開門。她不知道是誰把她關在這裡的,可能是奶奶。只有她會想到在孫女進地下室玩耍的時候把她反鎖在裡面。
這也許是一種懲罰,也許只是這蒼老的女人想出的一個玩笑。她做什麼事情都沒有所謂的道理。
幼小的司空琴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夜所經受的恐懼。冰冷的黑暗遮蔽了她的視線。她看不到奶奶的臉孔,卻能無比清晰地聽到她發怒時的聲音,像刀片一樣,四面刮著,用力刮著,入耳生痛。
電視正在播送一則當地新聞。一個寬敞而且燈光充足的房間,一個匍匐在自己床前的少女。短而柔軟的頭髮遮不住她發青的臉,也無法掩蓋她那雙睜到極限,似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
丁香,這是丁香的家。她已經死了,就在今天。
墳墓似的氣息撲面而來,司空琴似乎聞到了屍體上的腐臭。
在她身後,已經打開的電腦演示著她剛剛收到的郵件。黑色的信紙,白色的字體,彷彿在對司空琴的背影發出詛咒的狂笑。
夜已經深了。
家裡跟他離開時一樣,整齊,安靜。沒有人出來迎接他。朱麗跟父親旅游去了,家裡沒有別人。
朱昔坐到沙發上,腦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馬路上那一閃即逝的白色影子依然殘留在他腦袋裡。他自認是個無神論者,徹頭徹尾地厭惡所有所謂的靈異事物。但那一刻,他所看到的東西卻好像一個無聲無息的諷刺,悄悄摧毀他慣有的思想體制。
我不應該這麼想的。天下沒有那麼荒謬的事情。
真的沒有嗎?小鎮裡的那個白衣少女又是什麼?
這僅僅是個巧合,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就算她還活著,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為什麼要先乾掉我的朋友?
朱昔的目光在房間中游移。他不是想要找什麼,也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麼,直到他的目光落到那台還沒關閉的電腦上。
從他坐著的地方可以輕易地看到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整個房間,所有東西電器都是關閉的。他感覺到這安靜的房間就像一個死去的墳墓,惟一活著的只有那台還在運作的電腦,以及他本人。
是我出門之前沒有關電腦嗎?
不對,我已經好幾天沒動電腦了!
一股涼意從背後升起,朱昔費力地站起來,朝電腦走去。
屏幕上是熟悉的收信軟件,一道藍色的光條襯托著一封信的標題:“詛咒開始的第一天”。
這是什麼?
朱昔隨手點開了那封信。
黑色的信紙,白色的優雅字體,排列整齊,強烈的反差看得令人眩暈。
“今天的一切只是一個警告。她的影子穿越時空而來,從沾染她氣息的一刻開始,你們已無處可逃。流血不會停止。她在曾經歸來的時刻歸來,在她曾經離開的那一天之前,補償你們曾經毀壞的一切。”
信很短,只有這麼幾句話。寄信人姓名顯示是“降靈網”,也就是三天前他曾經玩過降靈遊戲的那個網。
這算什麼意思?警告信?警告什麼?寄信的人把自己當什麼?他以為自己是什麼!
她回來了。回來三天之後,第一次引發騷動。一切都如同四年前一模一樣……
她回到小鎮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六日。她離開的那一天是……
狗屁,我在想什麼!寄信的人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這只是文字遊戲,是惡作劇,是用電腦發出的統一信件,故意嚇人。把這種垃圾遊戲當真的人是蠢豬!
朱昔“啪”的一聲把鼠標拍在桌面上。幾乎與此同時,電話鈴響了。
“餵?誰啊?”朱昔拿起聽筒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竟然有顫抖。他心底突然冒出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測,如果從聽筒里傳出來的是那個人聲音……
“是我,朱昔。”電話那邊的人低聲說。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有些耳熟,朱昔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還記得我嗎?我是歐陽操。”
“是你。”朱昔輕輕吐了一口氣,“還沒到約定的日子,怎麼突然打電話來了?”
“有件事情必須找你核實一下。”歐陽操直接切入主題,“三天前,你是不是也去了?”
“去什麼地方?”
“降靈網。那天在線的十個人裡面是不是有你?”
“你怎麼知道?”朱昔多少吃了一驚,“別告訴我你也去了。”
“我確實去了。”歐陽操的聲音越來越沉。朱昔想起了多年之前他們還在那個小鎮上學的時候,歐陽操每次要宣布一項重要事情時,總是這種口氣,“我懷疑阿琴也去了。郵件呢?郵件你收到了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朱昔緊皺眉頭,望了一眼身後的電腦。對於歐陽操這種認真的語氣,他覺得非常厭煩而且可笑,“歐陽,今天我這裡出了很多事,我不想跟你扯一些有的沒的。那封郵件顯然是統一信件,所有在那天登陸降靈網站的人應該都收到了,你根本用不著問。”
“什麼叫做發生了很多事?”歐陽操喘了一口氣,“郵件上的話已經應驗了嗎?”
“你有完沒完?”朱昔憋了很長時間的怒火終於爆發了,“收到一封胡言亂語的郵件你就要打電話來確認?你不覺得荒唐?”
“你身邊是不是有一個人死了?”歐陽操固執地問。
“就算死人了又怎麼樣?不過是巧合!跟郵件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真的這麼認為?”
“不這麼認為還能怎麼認為?”
“如果我告訴你,今天我身邊也有一個人死了呢?”
朱昔一下子愣住了。 “你……胡扯什麼?”
“朱昔,你仔細想想。”歐陽操還是很平靜,彷彿在試圖用語氣來控制朱昔的情緒,“你登錄網站進行註冊的時候,填了郵箱地址嗎?”
“我……”
登錄網站?註冊?對了,這個網站的註冊出乎意料的簡單,只要輸入用戶名和密碼就可以進行註冊,不必填寫任何表格。
既然沒有輸入郵箱,那這封信又是怎麼發到我這裡來的?
難道是組織這個活動的人,那個叫做“Reviver”的傢伙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郵箱地址?或者是從朱昔本來活動的那個網站的檔案裡找到的?
這種說法不是解釋不通。但誰會這麼處心積慮地做這種事情?目的難道就是為了嚇唬人嗎?
“歐陽……”朱昔吞了一口唾液,“你的看法呢?跟'她'有關嗎?”
“我不知道。”歐陽操頓了一下,“但我不想就這麼束手待斃。”
身後“咔嚓”一聲脆響,嚇的朱昔差點跳起來。他本能地回過頭去。
朱麗的桔黃色茶杯在茶几上裂開了。早已冷透的紅茶漫出來,在茶几上汪成一灘。映著窗外的街燈,反射出一點點晶瑩的碎光。
是紅茶。這茶杯怎麼好死不死,偏偏在這個時候裂開?
朱昔厭惡地盯著茶几。紅茶從茶几上滴落到白色的瓷磚地面上,一滴滴的暗紅色,匯集成一灘。不知不覺中,他又想起了揚河躺在馬路上的樣子。
暗紅色的血。這紅茶的顏色怎麼那麼像血,像得令人噁心。朱麗為什麼偏偏喜歡喝這麼噁心的飲料?
“我不確定這事跟'她'究竟有沒有關係,”電話那邊的歐陽操沒有察覺到這邊發生的事情,語調依然充滿了壓迫感,“但我確定這不是無聊的遊戲。如果這件事情的主導人真的是'她',那我們的問題就嚴重了。我不想就這麼乾等著,我們要保護自己。”
“你想怎麼做?”朱昔轉過頭來,盯著對面牆上的挂歷。
“先見面商量一下。我們三個人。”
“我們三個人……”朱昔喃喃重複著對方的話,“你,我,還有阿琴……”
三個擁有同樣秘密的人,在事隔多年之後重新見面……
朱昔眼前浮現出那個小鎮的景象。殘破的,沒有生氣的小鎮。就像一個脾氣暴躁的老人,用它垂暮的氣息死死壓迫著在這裡的人,讓他們的生活失去應有的形態,變得扭曲而詭異。
“好吧。”朱昔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們怎麼見面?”
紅茶向她腳下蔓延,清淡的檸檬香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她就在他後面,周身如同一片白色的羽毛,彷彿就要隨風而起,馭風而行。靜靜地,悄悄地,她對他的背影展開一個絕美的笑容。
夜晚,11:30。
歐陽操放下電話,轉身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卻意外的發現一個女子正站在自己背後。
“媽媽!”歐陽操嚇了一跳,“你還沒睡?”
“怎麼這麼晚還在打電話?”母親關切地看著他,“是不是因為那件事睡不著?”
客廳裡,只有電話旁邊的那盞臨時燈還亮著。白天熾熱的空氣囤積在房間裡,一點一點地被戶外夜晚吸走。昏黃的燈光越過歐陽操的肩膀照射著母親的臉龐,撫平了她臉上細小的皺紋,看上去那麼年輕。
“嗯。”歐陽操知道母親肯定是誤解了,以為是朋友的死亡讓他難以入眠。但他不想解釋。這件事是絕對不能讓母親知道的,“不過現在沒事了,我馬上就去睡覺。”
“真的?”母親盯著他的眼睛。
“真的。”歐陽操點點頭,“快睡吧,媽媽。明天還要上班。”
“……好吧。”母親挪開視線,從他身邊擦過,走向自己的房間,“有心事,記得一定要跟媽媽說。”
“我沒什麼心事。”歐陽操的目光隨著母親向臥室門口移動。她還沒有換衣服,還是那套上班時穿的淡藍色的裙子。流逝的歲月沒有給她留下多少痕跡,還是那樣瘦弱,還是那種步態,還是那略帶捲曲的長發。在這昏暗的光線下,歐陽操彷彿看到了當年的她,行走在那破舊的小鎮街道上。疲憊,悲哀,但仍然微笑著。
沒有什麼可怕的。
歐陽操狠狠握了一下拳頭。
誰都休想再從我這里奪走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