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河神

第6章 第06章法老之死與大逃亡

河神 韦尔博·史密斯 21623 2018-03-22
我們在艾卜努蔔等候的第十天,收到消息說奈荷貝特終於將援軍集合完畢,正要率軍北行,預期兩週內到達艾斯尤特。這消息大大鼓舞了士兵,一個個立即由麻雀變成了勇敢的雄鷹。為了慶祝這一大好消息,塔努斯下令備足酒肉,犒賞士兵。當晚,篝火點燃,炊煙升起,火點如同繁星一樣佈滿艾卜努卜村外的田野。空氣裡到處都是烤羊肉的香味,戰士們歡歌笑語,狂歡到很晚才回營休息。 我將女主人和王子留在龍船甲板上,上岸去見塔努斯。他召集手下各路將領召開最終戰事會議,想邀我也參加:“你這個老鬼,總是有那麼多鬼點子。或許你能告訴我們怎麼能擊沉那些陸地上駛來的艦隊。” 我們一直討論到後半夜,這次我並沒有提出什麼有價值的建議。夜已深了,要迴龍船已經太晚了,於是塔努斯給了我個草墊子,讓我在他營帳的一角鋪好睡下。第二天天不亮我就醒了,這是我多年的習慣,但是塔努斯比我更早,他早就起床出了營帳。帳篷外面,士兵們也都開始活動了。我真為自己的懶惰感到罪過,於是趕緊鑽出帳篷,看黎明一點點降臨在這片沙漠上。

我爬上營地後面的那座山。站在山頂先往河面上看,想看看龍船。可是篝火的青煙與河面的薄霧融在一起,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船上的照明燈亮著,卻越發顯得水面上一團黑。天還是太暗了,我離得也遠,分辨不出女主人在哪艘龍船上。 然後我轉向東邊,看到光線開始從沙漠上升起來,發出珍珠似的光澤。光線越來越強,襯出沙漠的柔和與可愛,遠處的山丘變成了紫紅色,沙堆也渡上了一層淺紫色。空氣清新,野曠天低,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地平線。 這時我注意到,遠處的地平線上似有一團雲,懸浮在湛藍清透的天空下。那雲團很小,還不及我的拇指肚大,我並沒有在意,視線掠過它投向別處,後來又移回到這團雲上。起初我一點都沒覺得有什麼異常,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我才有所警覺,意識到這雲團在向前移動。

“太奇怪了,”我大聲地咕噥道,“可能是喀姆新風要來了。”但這季節不是刮喀姆新風的時候,之前也沒有什麼強氣流,沒有絲毫沙漠風暴即將來臨的徵兆。那天早晨的天氣既清爽又溫和。 就在我迷惑苦想的時候,遠處那片雲散開變大了。這雲是連著地面的,不是懸浮在空中的,但是它動得很快,鋪得也越來越開,不像是地面上我見過的東西。鳥群可能會移動得那麼快,蝗群可能會像這樣厚壓壓地舖滿天空,但這絕不是鳥,也不是蝗蟲。 雲團呈黃土色,起初我並不相信這是飛揚的塵土。我曾經見過成群遷徙的羚羊,疾奔著穿過一個個沙丘,但它們從來不會揚起這樣的塵霧。可能這是大火引起的煙霧,但沙漠裡沒有東西能引起大火。那麼它只能是塵土,雖然我還是沒辦法完全相信。這東西越來越快,越來越近,我瞪大了眼睛,驚愕又敬畏地盯著它。

突然我看到這高聳的雲團底部有東西閃爍著光芒。我立刻就想到了阿蒙拉迷宮的幻境,與這情景一模一樣。那次我見到的是幻境,而這次卻是真實的。我慢慢意識到,那些閃爍的光束是盔甲和青銅刀劍反射出來的。於是我撒腿就往山下跑,邊跑邊大喊危險,但聲音淹沒在風聲中,沒有人聽得到。 這時我聽到下面軍營中響起了戰號。高處站崗的哨兵終於看到了朝我們逼近的塵霧,拉響了警報。這喇叭聲也曾出現在我的幻境中。警報聲非常尖銳,似乎要刺穿我的耳膜,劈開我的頭顱,我的血液都跟著發抖,心頭不住顫栗。結合我的幻境,我知道,今天是決定命運的一天,一個王朝就要垮掉了,這群東方來的蝗蟲會吞噬掉埃及的一切。我心裡全是恐懼,因為我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正是這個王朝最關鍵的一部分。

山下的軍營一陣混亂,士兵們紛紛跑去拿兵器穿盔甲。他們像是被人捅了蜂房的蜜蜂,擁作一堆,一片混亂。士兵的喊聲,將領的叫聲都淹沒在了刺耳的號角聲中。 我看到一群將士簇擁著將法老從帳篷中帶出,很快領他到山腰斜坡上,王座早已靠著岩石固定放好,這位置可以俯瞰到整個平原和寬闊的河面。將士們把國王抬到王座上坐定,把彎柄杖和連枷分別放到他雙手中,並為他戴好高高的雙皇冠。法老坐在那裡,臉色灰白,似一尊大理石雕像。在他身下,各路兵團擺出陣形。塔努斯練兵嚴謹,所以部隊只是在戰號響起時出現了片刻的混亂,很快就已整裝待命。 我順山往下跑去,跑到國王身旁,塔努斯領主的部隊行動迅速,等我剛跑到王座跟前,部隊就已經在平原上部署妥當,盤成蛇狀,等待那團黃色塵霧的到來。

克拉塔斯帶領一個師的部隊守在右翼。我從山坡上一眼就認出了他高大的身影。他部下的各路指揮都聚在他周圍,河面微風吹過,他們頭盔上的羽飾迎風擺動。塔努斯和他的軍隊就在我的正下方,離得很近,我都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他們討論的是敵人的行進情況,語氣非常嚴肅。 塔努斯此次部署軍隊採用的是經典陣式。前排先鋒是健壯的長矛手,盾牌交錯放置,長矛槍頭抵住地面。銅製的槍頭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青光,持矛的戰士個個神態莊重,鎮定從容。長矛手後面是弓箭手。弓已拉滿,準備就緒,每名弓箭手身後都站著一名箭囊手,背著箭筒,隨時提供弓箭,在戰場上,箭囊手還負責收集敵人射過來的箭,補充自己的箭筒。擊劍手則隨時備用,應對那些衝進來的敵兵,阻止敵人突破我們的陣形,也可趁勢出擊,攻打敵人陣型的弱點。

這樣的佈局有利於戰場作戰。幾百年來埃及總結出了一些經典的防禦戰術。我對作戰策略也有所研究,還寫出了三卷戰術戰略的書籍,頗具權威,成為底比斯軍官培訓的必讀書。 所以,看了塔努斯的部署,我挑不出任何毛病,信心因此大增。敵人怎麼能打敗我們這樣一支訓練有素、久經沙場的強大軍隊?更何況我們還有一位驍勇善戰、足智多謀的年輕將領,從來沒有輸過一場戰爭。 可是我又看看那團旋轉著奔來的黃色雲團,心頭便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我的信心又動搖了。這團塵雲般的敵人是以前從沒見過的,在我們悠久自豪的歷史當中,沒有哪位將軍碰到過這樣的事情,這不同於傳統的作戰。我們面對的,到底是致命的要敵,抑或真如流言所傳,這是群魔鬼?

此刻這旋渦樣的雲團已經很近了,透過那層塵土面紗,我能隱約分辨出雲團裡的形狀。是一些船形異物,和囚犯說的一樣,見此情形,我心中爬出一種神秘的恐懼,蠕蟲一樣爬遍全身每一寸肌膚。不過,這些異物卻比水上任何一種船的體積都小,速度都快,它們的速度甚至超過了陸地上的所有生靈。 那群異物移動得很快,也很輕靈,像撲火的飛蛾,因此我很難把目光鎖定在其中某一個上。那些異物飛快地轉動,一圈接一圈,交織在一起,掩蓋在揚起的雲團中,等再次出現的時候,很難說清這是同一個,還是另外一個。因此沒有辦法數得清數量,甚至也沒法猜測出這頭陣先鋒後又會是什麼。它們身後是騰起的塵霧,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 我們的軍隊依然堅定地站在陽光下,但我卻能感覺到將士們的驚愕和顫抖。塔努斯和部下的將領也不再談論敵人了,而是默默地站著,恐懼地看著敵人在我們面前展開部署。

這時我注意到那團塵云不再向我們逼近。而是靜止掛在空中,漸漸落定,變得清晰了,我這才能隱約辨認出那些衝鋒前陣的車輛。但同時我也大為困惑、驚恐不安,因為我看不出前方來敵究竟有多少,一千人?也許更多。 我們後來才知道這短暫的停軍也是牧人國王的進攻計劃,但當時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正是利用這片刻的間歇重新部署,鼓舞士氣,發起衝鋒。 可怕的寂靜瀰漫在我軍中。太靜了,靜得連微風穿過岩石吹過山腳的聲音聽起來都格外喧鬧。全軍上下都一動不動,只有每支部隊前豎立的戰旗在隨風飄動。我看到陣列中間飄動的是藍鱷團的旗幟,心中稍許有了安慰。 慢慢地,那雲團似的塵土終於落地,喜克索斯人那些奇特的船隻一排排呈現在我們面前。畢竟離得還遠,沒辦法看得真切,但我看出後面的要比前面的更大。船篷是用布或皮革樣的東西製成的,像是風帆。從這些船上,敵人正往下卸東西,大概是很大的水罐,然後搬到前面。我真想不出這是什麼樣的人,能喝掉這麼多的水。這些異族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叫我迷惑,百思不得其解。

寂靜、等待,我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因此緊繃,突然,對方行動了。 喜克索斯陣列的前鋒中忽然有奇怪的車輛朝我們衝來。稍作休息後,他們現在的速度似乎是加倍了,快得驚人,引得我方軍隊嗡嗡議論。等車隊走近了,我們看清每輛車都由兩匹奇怪的野獸拉著,頓時軍隊發出一片驚愕的喊聲。 這野獸氣勢非凡,有野羚羊那麼高,也有野羚羊那種堅硬的鬃毛,豎立在弓形的脖子上,但頭上沒有野羚羊的角,外形也優美得多。這野獸的眼睛很大,鼻孔往外翻張著,腿很長,還有蹄子,它們闊步飛奔在沙漠裡,展現出一種罕見的美。 即使是多年以後的現在,我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馬時的驚悚,依然感覺到當時的顫栗。當時,盯著這些神奇的野獸,我腦海中浮現出追獵印度豹時的美麗畫面。但同時我們對這種動物又充滿了恐懼,我聽到旁邊有位軍官叫道:“這些怪物肯定要殺人,吃人肉!我們怎麼招惹上這種可怕的事?”

一想到怪獸要撲到我們身上,像獅子那樣將我們吞掉,全軍各部就立刻恐慌起來。但是為首的那輛車卻沒有徑直衝過來,反而調轉方向與我們的前鋒平行著飛跑了一陣。我看到了車身下面旋轉的圓盤,驚愕不已。起初有一陣,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目瞪口呆,根本沒法接受這樣的事情。我第一眼看到戰車時,分不清是車自身就會動還是馬拉的緣故。兩匹馬之間有一條長軛,連接著車軸(我後來才知道這名字),車前高高豎立著一塊鍍著金葉子的擋板,側面的兩塊擋板比較低,方便弓箭手兩面發箭。 我只是掃了這些一眼,就很快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那幾個旋轉的輪盤上,這東西竟能讓戰車在崎嶇的地面上行駛得平穩又迅速。千年以來我們埃及人一直是地球上最文明、最先進的民族,我們的科技水平、宗教文化遙遙領先於其他各國。然而,集我們所有的智慧和學問,竟沒有想到過這樣的發明。我們的橇車靠的是牛拖著木板蹣跚前進,或者人力拉著大堆的石頭在笨重的木質滾軸上移動。 這是我平生見過的第一個輪子,我就這麼直勾勾地盯住它,被它的簡潔和美麗所吸引,我的腦海裡像有一道火光閃過,當即就明白了它的原理和功能,於是責怪自己竟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這真是造物天才的傑作啊,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們注定要敗在這偉大的發明面前,就像下王國那群叛軍湮滅在車輪之下一樣。 金色戰車飛到我們面前,距離保持在一箭之外。我的目光跳過那些神奇旋轉的輪子,掠過那兩隻拉著戰車的兇猛可怕的動物,落在戰車座艙中的兩名男子身上。很明顯,其中一名是車夫,他傾著身子探過擋板,拉著一條拴住野獸頭部的革繩,似乎是用來控制野獸行進的。站在他後面的那位高個子則氣派十足,應該是國王了。 那人黃色皮膚,鷹鉤鼻子,我一眼就認出他是亞洲人。鬍子又黑又密,捲曲散亂,用彩帶纏著,垂到胸甲旁。他身上的盔甲呈魚鱗狀,發出青光,頭上戴著高高的方形王冠,上面配有奇特的金鑄神像,還鑲有珍貴寶石。他的武器都掛在手邊的戰車側板上,劍鞘由皮子和金子做成,劍是寬刃的,劍柄則由象牙和銀子做成。劍的旁邊掛著的兩個皮製箭囊,裡面裝滿利箭,每把箭桿上都飾有鮮豔的羽毛。後來我才知道喜克索斯人非常喜愛華麗的顏色。那國王身邊的架子上放著弓,弓形很奇特,我從未見過。我們埃及人使用的弓呈簡單的弧形,而喜克索斯人的弓上下兩支一直向後彎到末梢處。 戰車沿著我們的前排陣線飛奔,那國王傾身將一桿長矛插在地上。這長矛上繫著深紅色的細長三角旗,我周圍的人都不安地低聲嘟噥:“他在幹什麼?那桿長矛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宗教意義嗎?還是挑釁?” 我盯著那迎風擺動的三角旗,一片茫然,想不通這意味著什麼。戰車繼續滾動,仍然是在箭程之外,那戴王冠的亞洲人又插下了第二根矛槍,然後驅轉車輪迴來。他剛才就看到了坐在寶座上的法老,這會兒折回來停在法老對面。那幾匹動物流了不少汗,腰窩部分堆著汗沫,像是蕾絲飾帶一樣。大眼睛劇烈地翻動,鼻孔向外翻張,露出裡面紅色的黏液。長長的脖子一陣抖動,頭點了幾下,鬃毛跟著飄動,像陽光下美女的飾帶一樣飛舞。 那喜克索斯人開始向埃及上下兩王國神聖的統治者,拉之子法老麥摩斯打招呼,神情舉動很是輕蔑,他諷刺性地抬起一隻裹著鎧甲的手臂,隨意揮動一下,然後放聲大笑。此時我們已完全明白他的意圖,這幾個動作不啻於用標準的埃及語言明確地告訴我們他要挑釁。那肆意嘲弄的笑聲飄向我們,軍隊中有些士兵發出憤怒的咆哮,像是悶熱夏季中從遠處天空里傳來的雷聲。 我感覺到山腳下我方軍隊有所行動,低頭看時,塔努斯正往前邁出一步,舉起大弓萊妮塔,用力拉緊放出一箭,箭迅速在藍白色的天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喜克索斯人雖在其他弓箭射程之外,但是萊妮塔大弓卻可以射得到。箭像獵鷹一樣,向那亞洲國王的胸膛撲去。全體官兵都屏神凝息,驚嘆此箭的射程、力道和精確。箭飛到了三百步之外,就在要射中目標的一剎那,那喜克索斯人舉起銅盾,箭頭立刻扎進了盾中心。那人竟能如此輕易地避過去,還帶著幾分不屑,我們大吃一驚,不知所措。 然後那喜克索斯人抓起身旁架子上那柄形狀奇怪的弓,拉滿放箭,動作迅速。這箭比塔努斯射得更高,像長了翅膀一樣,從塔努斯頭頂飛過,朝著我落下來。我動彈不得,來不及想辦法避開,以為定會射中自己,不料這箭卻掠過我的頭頂,射進我身後法老寶座底部的松木支架中,這明擺著是侮辱我們,那喜克索斯國王再次狂笑,驅轉戰車,掉頭跑回主力部隊。 那一刻我知道了,我們這次注定在劫難逃。我們怎麼能抵擋住這些飛速行駛的戰車?那些奇怪的弓如此輕易就打敗了全軍中最優秀的射手,那麼我們又怎能擋得住?產生這種可怕想法的,不止我一個人。當這群戰車騎兵開始向我們的平原擴張時,當他們飛奔著揮手朝我們輕蔑地打招呼時,埃及大軍中就發出了絕望的哀號。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些下王國篡權者的部隊還沒打仗就四散而逃,為什麼他劍未出鞘人已斃命。 很快,敵軍戰車匯合到了一起,分成四隊並排前行,徑直朝我們奔來。此刻我才猛然驚醒,趕緊沿著山坡向下猛跑,衝到塔努斯身邊,氣喘吁籲地對著他大聲喊:“那些三角旗的矛槍,指的是我們軍隊的薄弱點!他們的主力會從那兒,還有那兒,衝過來襲擊我們!” 不知何故,喜克索斯人似乎早知道了我們的布兵順序,還認出了我們各部兵力負責的範圍。敵方國王矛槍所插的兩點之間正是我們的精銳部隊所在的位置。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可能有奸細或叛徒,不過當時情況緊急,來不及容我再多想。 塔努斯聽到我的提醒後立刻行動,大聲命令前方警戒隊快速跑去拔掉那些三角旗。我真希望能早點拿掉那些旗,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用最強的那部分兵力與敵人搏鬥,但是來不及了。我們的前哨還沒跑過去,對方先頭部隊就飛奔過來擊垮了他們。戰車上敵人的箭法好得離奇,一些哨兵被箭擊中當即斃命。 還有一些人則轉身往回跑,想跑回陣營中來,卻都是妄想。戰車毫不費力就超過了他們。車夫控制著疾馳的馬隊,並沒有直接把我們那幾個人踩在馬下,而是在超出他們一臂之遙時,突然轉向,這時我才注意到了敵人戰車上的刀。刀呈鐮形,從那些輪子中間旋轉的木軸上向外伸出來,像是某種巨大的鱷魚,張開了鋒利的牙齒。 我看到有個士兵被那旋轉的刀刃刺中,頃刻之間他就化成了一團血紅的雲,一隻胳膊被高高拋上天空,其他殘骸都被擲到岩石地上,戰車卻絲毫沒有停頓,繼續往前飛奔,仍然匯集在一起,徑直朝著我方防守薄弱的地方衝過來。我聽到克拉塔斯大喊著下令增強防禦,但為時已晚。 一隊戰車方陣沖向我們用矛槍和盾牌築成的防禦牆,他們竟然輕而易舉就衝了過來,彷彿這道防線跟河面上的霧水一樣縹緲。我們的作戰陣式曾經抵擋住了敘利亞精兵強將的進攻,可眼下一秒鐘之內,就被擊破沖散。 敵人像踩嫩芽一樣,把我們最強壯最勇敢的士兵踩在鐵蹄之下,轉輪上的刀刃刺穿了我軍士兵的盔甲和身體,敵人從高高的戰車裡面,射來雨一樣密集的箭和標槍,突破我們的防線,穿過我們的陣形,衝進我們的后防,繼續橫衝直撞,驅車攻擊,把密集的雨箭射向我們毫無防衛的後方部隊。 我們的軍隊正欲準備應對敵人對後部的襲擊,這時又有另一支戰車方隊從前方原野上沖了過來。敵人的第一次襲擊就把我們全軍隔成了兩部分,把塔努斯與右側的克拉塔斯隔斷。而這支緊隨其後的車隊則把我軍兵力割成更多部分,將我們一塊塊孤立起來。我們不再是一個緊密的整體,百十來人的一群將士,只能背對背緊挨著,抱著必死的決心孤軍作戰。 喜克索斯人的戰車隊掀著塵土穿過原野衝過來,一隊接一隊,似乎無窮無盡。先遣部隊都是只有兩個車輪的輕騎車隊,後面則是四輪的重型戰車,每輛車上有十個人。車兩邊都有厚厚的羊毛屏風擋著,我們的箭射過去,落在這厚厚的軟羊毛上,發揮不了任何作用;我們手持長劍的擊劍手,也擊不到站在高高戰車裡的敵人。而對方的箭卻如雨點落在我軍陣營中,將我們的戰士打得四散,等我們某個將領重整士兵反攻他們時,戰車又跑到了射程之外。他們用那些可怕又可惡的弓,射散我們的進攻,而趁我們後退時,卻策馬驅車沖向我們。 我深深地意識到,這場衝突成了一場大戰,一場大屠殺。右側克拉塔斯的那支部隊,死傷無數,倖存的戰士也已經射盡了手中最後一把箭。敵人根據頭盔上的羽翎認出了哪些是我們的領隊指揮,用箭將他們逐個射倒。我們的士兵沒了弓箭也沒了將領,全面潰敗,他們丟下武器向河邊逃跑,但又怎能快得過喜克索斯的戰車? 潰軍逃到山丘下塔努斯的那支部隊,恐慌互相感染,軍隊混成一團,敵軍車隊追過來,像野狼圍堵羊群一樣將他們圍住。 在這血肉橫飛、潰不成軍的混亂中,只有藍鱷團士兵還圍著塔努斯堅定地守在一起,只有藍鱷團的旗幟還豎立不倒。塔努斯一隊人就像是座小島,矗立在洪水般潰退的人流中,即使戰車都沒能將他們沖散。塔努斯憑著一名優秀將領的直覺,將藍鱷團士兵集中在一起,拉回到山上的岩石堆裡,致使喜克索斯的戰車無法接近。藍鱷團士兵成了圍著法老王座的一堵牆、一道堡壘。我就在國王的旁邊,所以成了這道英勇環牆的中心。我很難立住站穩,因為身邊戰士們蜂擁成團,奮戰掙扎,他們隨著戰勢浪潮退退進進,像是掛在岩石上的海藻,隨著海浪潮汐搖擺不停。 我看到克拉塔斯從已然潰敗的右翼殺出一條路,來到我們這邊。他戴著羽毛頭盔,引來喜克索斯人無數飛箭,蝗群一樣密密地繞著他的頭部,不過他並沒有受傷,我們開出一道小縫讓他進來。他見到我,開心地大笑起來:“呸,塞特剛拉出的熱屎蛋!泰塔,這是不是要比為小王子建造宮殿驚險得多啊?”克拉塔斯雖然總想說些俏皮話,但絕不是個幽默之人,況且我當時掙扎著努力站穩,沒有辦法回答他。 他和塔努斯在王座附近相遇。克拉塔斯咧著嘴傻子一樣朝塔努斯笑了笑:“好在我沒錯過這場仗,回頭我還想要一個喜克索斯橇車呢。”克拉塔斯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技師,到如今他還以為那戰車是某種形式的橇車,想像力僅限於此。 塔努斯用劍柄輕敲了一下克拉塔斯的頭盔,表示問候。塔努斯臉上的表情非常嚴峻,畢竟,他這個將軍剛剛丟了一場戰爭,丟了一支軍隊、一個帝國,不過,他仍刻意用輕鬆的語調跟克拉塔斯說:“我們今天到此為止,準備收工。咱們倒要看看,這些喜克索斯怪物遊起泳來是不是也跟跑起來一樣快。撤回河上!”說畢,兩位大將肩並肩擠出一條路,朝我身邊的王座擠過來。 我的眼睛越過他們的頭頂,穿過這道小小防禦圈,看到遠處我們的殘軍正往河邊撤退,敵人的戰車則成群追在後面襲擊他們。 我看到喜克索斯國王那架金色戰車駛出了方陣,劈開一條路朝我們駛過來,把我們的士兵踐踏在飛揚的馬蹄之下,輪子上的刀將他們攪得血肉模糊。快跑到我們的岩石堆時,車夫一拉繩子,馬後腿站住,前蹄躍起一跳,停住了。那喜克索斯國王仍是穩穩站在踏板上,他抓起大弓,拉弓發箭,看樣子似乎瞄準了我。我正欲閃身躲避,猛然想到這箭意不在我。箭嗖一聲從我頭頂飛過,我轉身看時,它已射進了法老的胸膛,一半的箭都埋進了肉裡。 法老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在王座上踉蹌幾下,搖搖欲墜。箭插在胸部,將傷口堵嚴,因此並沒有流血,但是箭上的翎毛已染成了鮮紅色。法老向側一滑,朝著我跌了下來,我張開雙臂迎上去接住他,仰倒在地,我沒有看到喜克索斯國王的戰車跑開時的情景,卻聽到了他嘲諷的狂笑聲,那笑聲隨著戰車駛走而越來越遠。 我抱著國王,塔努斯俯身問我,“有多嚴重?” “他要死了。”這話不假思索就到了我嘴邊。無論是箭射入的角度還是傷口的深度,都意味著只可能會有一種結果,但是話到嘴邊我又吞了回去。我知道,如果軍隊得知連埃及國王都被敵人殺了,那麼士氣就會全失。於是我說:“傷勢較重。但如果我們能把他帶回到龍船上,就可能會慢慢康復。” “拿盾過來!”塔努斯吼道,盾拿來了,我們輕輕地把法老放到盾上。法老身上仍然沒流一滴血,可我知道他的胸腔此刻就像是塞了個酒罐一樣,有液體汩汩流淌。很快,我摸到了箭頭,不過還沒有從他的後背上露出來。箭頭仍然深深埋在他的肋骨裡。我猛地一下把突出來的箭桿折斷,給他蓋上他的亞麻披肩。 “泰塔,”他低聲說著,“我還會見到我的兒子嗎?” “會的,萬能的埃及王,我對你發誓。” “那麼我的王朝會延續下去?” “會像阿蒙拉迷宮預言的那樣的。” 塔努斯吼道:“來十名壯士!”士兵上前,用這副臨時湊成的擔架,把國王抬了起來。 “圍起來!藍鱷團,靠著我!”藍鱷團士兵迅速把盾交錯聯結,圍城一堵牆護住國王。 塔努斯疾步奔向那面仍然高揚的藍鱷團軍旗,把它從旗桿上扯下來,在腰間纏了幾下,打上結繫牢。 “喜克索斯人要是想要這面旗,就來我這兒取吧。”他呼喊著,手下士兵也吶喊應和,壯著聲勢。 “現在大家一起!回到船上!快!” 我們一離開那岩石地的掩護,敵方戰車就立刻衝了過來。 “別管敵人!”塔努斯看出了訣竅,“殺那些動物!” 第一輛戰車向我們衝來,塔努斯拉動萊妮塔大弓,其他射手也學著他,一起放箭。 射出的箭有一半都偏離了目標,因為我們是崎嶇的地面上邊跑邊射的,弓箭手都累得氣喘吁籲。有一些箭射中了戰車的車體,箭桿有的折斷,有的卡進了木板裡。還有一些擊在馬胸部罩著的銅盤上,四散飄落。 只有一支箭射得準、扎得牢。是從萊妮塔大弓中射出的,箭帶著翎毛在風中唱歌,射進後面那隻馬的前額上。那馬迅速癱倒在地,把另一匹同行的馬也拖倒在塵土裡。戰車登時翻了個筋斗,車裡的人也從座艙裡甩了出去,後面的戰車急轉調頭,以防也遭此命運。我軍隊伍中響起一陣歡呼聲,步調也更快了。這是在這可怕的一天中我們取得的第一次勝利,藍鱷團為之一振,備受鼓舞。 “跟著我,藍鱷團勇士們!”塔努斯大吼一聲,然後,他開始放聲高歌。圍在他身邊的勇士立刻響應,用力喊出他們的聖戰曲。焦急加上焦渴,士兵的聲音聽起來粗啞又刺耳,一點曲調和美感都沒有,但卻是振奮人心、沸騰血液的聲音。我轉過頭來跟他們一起唱,我的聲音高昂清澈,甜美悅耳。 “荷魯斯保佑你,我的小雲雀。”塔努斯朝我打趣,我們飛奔著跑往河邊。戰車又朝我們圍過來,他們看到了同伴剛才的命運,所以這回似乎謹慎了一些,這可是一整天來敵人第一次表現出謹慎。很快戰車就堵住了跑在前面的三個士兵,然後以V字形展開,迎面向我們包抄過來。 “朝那些野獸的頭部射箭!”塔努斯喊道,同時發出一箭,又有一匹馬應聲倒下。戰車跟著栽了個跟斗,摔在石頭地上,摔得七零八碎,剩下幾隻圍過來的戰車趕緊掉頭走開。 我們穿過那輛擊垮的戰車時,有幾個人跑上前去,朝那兩匹倒在地上的馬狠狠刺了幾槍,似乎是用報復一下,發洩心頭對這些動物的恨意和迷信般的畏懼。他們又殺掉跌落下來的戰車士兵,卻沒有表現出來那麼強烈的恨意。 由於已有兩隻戰車遭毀,喜克索斯人似乎不敢再輕易襲擊我們這支分隊了,於是我們加快速度朝河岸奔去,向著岸邊大片的泥濘地和洪水沖出來的壕溝跑過去。那個時候,我直覺意識到,敵人的戰車不敢跟著我們進入泥濘濕地,我想我應該是軍中唯一一個意識到這點的人。 我在國王擔架的一邊跟著跑,隔著擔架,我看到我軍士兵體力都已不支,這場戰爭,將以我們的失敗而結束。 此刻,只有我們這支隊伍還比較有凝聚力,剩下的埃及各隊士兵全都如驚弓之鳥,成了烏合之眾,他們盲目地順著人潮在平原上奔來奔去。多數人都把武器扔到了一邊。戰車開過來時,他們就舉起雙手跪下求饒,而喜克索斯人卻並不因此就心生仁慈,他們甚至不願在這些人身上浪費一支箭,索性直接驅車過來,用旋轉的輪刀把他們絞成碎片,還有的從戰車裡探出身來,拿長矛扎過去把他們刺倒,或者用重頭棍棒朝他們頭部猛砸下去。有些遇難士兵身上插著矛槍,拖在戰車後面跟出老遠,敵人才撤回矛槍,屍體便拋落在戰車揚起的塵土中。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屠殺場面。我讀過的所有有關戰爭的書籍中,都沒有類似的描述。喜克索斯人就這樣屠戮著我們的人民。艾卜努卜的平原成了一片鐮刀砍過後的高粱地,散放著一堆堆的我軍屍體。 一千年來,我們的軍隊戰無不勝所向無敵。而今天在艾卜努卜的平原上,屬於我們的時代走到了盡頭。藍鱷團士兵在成堆的屍體中掙扎著高歌前行,我也跟著放聲歌唱,但眼睛裡卻蒙著恥辱的淚水。 我們馬上就要到達前面的洪水沖出的灌溉渠了,這時,又有一支戰車隊從側面朝我們圍過來,三輛馬車並排沖向我們。我們放箭過去,馬車夫用勁鞭打著馬,居然躲過了我們的亂箭。我看見塔努斯兩次射箭,但對方戰車不斷躲閃變換方向,兩次都沒有射中。車隊呼嘯著衝過來,衝破我們用盾築起的防護。 抬著法老擔架的士兵中有兩位被戰車的輪刀絞傷,國王因而跌倒在地。我跪下來用身體擋住他,以防喜克索斯人用長矛刺他,所幸戰車並未停留,或許是擔心戀戰久留反倒被我們圍住。他們驅車跑遠,待確定我方士兵無法用劍擊中他們時,才重整車隊,驅車回來,再次進攻我們。 塔努斯趕過來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厲聲斥責道:“要是你死了,還有誰能給我們寫英雄讚歌?”之後他喊來幾名士兵,命他們抬起國王的擔架,迅速向最近的壕溝跑去。 我耳邊傳來敵軍戰車再次駛過來的聲音,但卻沒有回頭看。平日里我向來跑得很快,這次卻落在了擔架的後面。我想跳過那道壕溝,但太寬了,一步沒能跳過去,反而掉到了溝裡,黑泥抹過了我的膝蓋。跟在後面追趕我的馬車撞在了溝堤上,一隻輪子脫落下來,車身陷入了壕溝,差點碾在我身上,好在我及時躲向了一邊。 敵人和戰馬陷入泥中,束手無策,無望地掙扎幾下,就當即被藍鱷團士兵刺死,我則趁機掙扎著走到那輛戰車旁。 上邊那隻輪子還完好無損,在風中轉動著。為了弄清它的結構,我把手放到輪上,感受一下它的轉動。時間很急,我只停了約有三次深呼吸那麼短的時間,但我已經懂了喜克索斯車輪的建造結構,並且還隱約意識到,自己可以將車輪改良一下。 克拉塔斯這時朝我大吼:“泰塔,你要是現在開始你的白日夢,會害死我們大家的。” 我猛然驚醒,順手從戰車裡拿了一把那種向後彎的喜克索斯弓,又拿了支箭,想等以後再仔細研究。我掙扎著走出淤泥,剛過了壕溝,就听到身後又一支戰車隊趕了過來,隔著壕溝向我們放箭。 那幾位抬著國王的士兵跑在前面,我則在百步之外,落在最後。身後那些敵軍士兵在戰車上高聲吼叫,但他們沒辦法驅車追過來,只好隔著壕溝放箭。有一支箭擦著我的肩膀,幾乎扎了進來,但箭桿又落在了一邊,只在我肩上留下了一塊紫色瘀傷,我是後來才發現的。 雖然遠遠落在後面,但我還是趕在到達尼羅河河岸前追上了國王的擔架。河岸上擠滿了這次戰役的倖存者,幾乎所有人都丟了武器,只有少數人沒有受傷。大家都只有一個願望,盡快回到船上。 等擔架到了岸邊,塔努斯把我叫到跟前,說:“泰塔,我現在把國王交給你,你帶他回到龍船上,想盡辦法救活他。” “那你什麼時候上船?”我問他。 “與我的士兵同在,這是我的職責。我必須竭盡全力去救他們,讓他們上船。”說罷他轉身大步走開,從岸上的人群中挑出將領,然後逐一下發命令。 我走到國王那裡,跪在擔架旁邊,他還活著。我大致檢查一下,發現他快要失去知覺了。他的皮膚像爬行動物那樣又冷又粘濕,呼吸也很微弱。箭傷處雖然只滲出一道淺淺的血痕,但我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時,卻聽到肺裡有血液隨著呼吸汩汩冒泡的聲音,而且嘴角也流出了一道血,像一條紅色的小蛇,順著下巴爬下去。我知道,要是能做些什麼來救他,那就必須趕快去做。刻不容緩,我喊來一艘小船,帶國王返迴龍船。 士兵們把國王抬上小船,我在他旁邊坐定,然後大家划槳朝拋錨停在水中央的龍船劃去。 龍船上擠滿了國王的隨從。隨行的妃嬪侍女,以及所有沒有參加這次戰役的朝臣和祭司,都站在船上看著我們駛過去。等走近了,我便認出了我的女主人,她臉色蒼白,一臉擔憂,拉著兒子站在人群當中。 龍船上的人低頭望著我們的小船,一看到躺在擔架上的國王,還有國王臉上那道我擦也擦不掉的血,就立刻爆發出一陣哭喊和哀號。女人們尖聲慟哭,而男人們也像狗那樣,絕望地號啕起來。 國王被抬上船放到了甲板上,我的女主人站得最近。身為王后,她得第一個趕來照顧國王。其他人都讓出地方,好讓她能彎下身子去擦國王身上的泥土和臉上流下的血跡。國王認出了她,喘著氣叫出她的名字,要見自己的兒子。女主人把王子叫到跟前,國王憐愛地看著孩子,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他想摸摸孩子,卻沒有力氣,抬起的手又滑回到了身邊。 我命令船員把法老抬回寢處,女主人快步走到我身邊,急切地低聲問道:“塔努斯呢?他安全嗎?泰塔,告訴我他還活著。” “他很安全。什麼也傷害不了他的。我跟您說過迷宮的幻境,今天這些都是有預見的。現在我必須得去看國王了,另外我還需要您的幫助。讓女僕照顧邁穆農,您跟我來吧。” 我身上還沾著黑乎乎的泥,法老也是,他也掉進了那個壕溝。我讓洛斯特麗絲王后和另外兩名妃嬪為國王脫去衣服,擦洗身子,然後鋪上乾淨的白色亞麻床單,讓他躺好。交代清楚後,我回到甲板上,船員從河裡拔上來幾桶水,我就用這些河水把國王身子衝乾淨。我從來不許自己帶著污垢灰塵就去做手術,因為我憑經驗發現,污物會加劇感染,不利於病人康復。 在甲板上洗澡的時候,我一直看著東岸,我們的殘軍擠作一團,借助壕溝和泥濘濕地來保護自己。這支曾叫人無比自豪的強大軍隊,如今卻這般可憐,我心裡充滿了羞恥和恐懼。這時我看到了塔努斯高大的身影,大步走在他們中間,所到之處,士兵們立刻從泥濘中站起來,重新集合,軍隊恢復了紀律。我甚至還一度聽到風中傳來了士兵們振作士氣的吶喊聲。 如果敵人這時派出步兵在濕地裡展開屠殺,我軍必定會全軍覆沒。沒有一個人能夠倖存,即便是塔努斯,要殺出來也是太難了。想到這裡,我憂心忡忡地凝視著東方,不過卻沒有看到敵軍步兵持盾持槍大舉進攻的跡象。 艾卜努卜平原上還是塵土滾滾,可見敵軍仍是在靠戰車作戰,並沒有派出步兵團圍剿塔努斯,因而塔努斯還能救回一些士兵,這算是在這可恥的一天中得到的些許安慰。這場教訓我會銘記於心,也正因為此時的教訓,才讓我們在後來很多年後的戰爭中立於優勢。戰車可能會贏得一次戰役,但若想鞏固勝利,則必須靠步兵的力量。 河岸上的戰鬥現在全交給了塔努斯,而我則需要在龍船船艙裡迎來另一場戰鬥——與死神的較量。 我回到國王寢處,悄聲對女主人說:“我們並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塔努斯正重整軍隊呢,如果有誰能把埃及王國從喜克索斯人手中拯救出來,那這人非他莫屬。”然後我轉身面向國王,暫且把所有事情都拋到腦後,全心投入到我的病人身上。 我邊檢查傷口邊喃喃地說著自己的內心想法,這是我的習慣。我用滴漏判斷了一下時間,從國王中箭到現在,尚不到一個時辰,而傷口附近的肌肉卻全都腫成了紫色。 “必須把箭拔出來。否則他活不過明天早上。”國王閉著眼睛,我以為他聽不見我的話,可當我說時,他卻睜開眼來,直直盯著我。 “我還有希望活嗎?”他問。 “希望總是有的。”我故作輕鬆,連自己都聽出了語氣中的虛假,國王自然也知道。 “謝謝你,泰塔。我知道你會盡力救我的,我現在就宣布,即使醫治無效,也赦你無罪,免受懲罰。”他這種寬宏大度很少見,我知道歷代御醫中,有好幾個都因救不了國王的性命而被迫以死謝罪。 “箭頭扎得很深。拔箭時會很疼,不過我會用麻醉藥粉為您止痛。” 他問道:“我的妻子,洛斯特麗絲王后在哪兒呢?”女主人立即回答:“我就在這兒,陛下。” “有些事情我要宣布。把所有的大臣和文書召來,記下我的誥令。”很快,這些人都進來,默默地擠在這又熱又小的艙室裡。 法老朝女主人伸出了手,命令道:“抓住我的手,仔細聽我的話。”女主人俯身跪在他旁邊,遵命握住他的手,國王喘著氣,輕聲對大家說: “如果我死了,將由洛斯特麗絲王后代我兒攝政。認識她這麼多年來,我已充分了解了她的為人,她性格堅定,判斷力強。若非如此,我是斷不會將如此重擔委託給她。” “承蒙陛下信任,謝大埃及國國王。”王后洛斯特麗絲低聲跪謝。然後,雖然屋子裡其他人都在聽,法老卻直接對她單獨說道: “你要選些賢明正直的人來輔佐你。你要教導兒子,我跟你討論過的那些君王美德,你都要教給他。你知道,我的心思都在這件事上。” “我會的,陛下。” “等他長大了,能執掌王權時,不要握權不放,要把連枷和彎柄杖交給他。他是我一脈相傳的血統,是我王朝的延續。” “我會欣然遵從您的命令,他不僅是您做父王的兒子,也是我做母后的孩子。” “你執政時,行事要英明,要關愛百姓。會有許多人想奪走你手中的王權,除了這支新的強敵喜克索斯人之外,甚至連你身邊的近臣,也有覬覦王權的。但是你必須與他們鬥爭。保護好雙皇冠,完好無損地交到我兒子的手中,你也要尊他敬他,親口稱呼他一聲神聖的法老。” 國王停下來沉默了一會,我以為他已經有些意識恍惚了,但突然他又摸索著抓住女主人的手。 “還有一件事我要你去做。我的陵墓和祠廟尚未完工。現在,國家領土遭到侵犯,我們又敗得這麼慘重,陵墓和祠廟怕是也一樣要受到威脅。除非我的將士們能抵抗住喜克索斯人,否則他們一定會洗劫底比斯。” “我們請求神靈的保佑,願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女主人喃喃道。 “我要你發誓,要親眼看著我裹上防腐屍布,把我所有的寶藏都放入墓裡陪葬,一切都要嚴格按照《死者之書》中的儀式去做。” 女主人沉默了。我想那個時候她就意識到法老交給她的這個任務是多麼的艱鉅。 他把她的手抓得緊緊的,指關節都變得發白,抓得她驚過神來,這才說道:“我發誓,對著您的生命和不朽的聲名起誓,我對著各位朝臣和所有的家眷扈從起誓,我以您的保護神哈比的名義發誓,以三位聖神奧西里斯、伊西斯和荷魯斯的名義發誓。” 王后洛斯特麗絲看了看我,眼神裡帶著哀怨的請求。我很了解她,一旦作出承諾,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兌現。她這點跟她的愛人一樣,塔努斯他們兩個都束縛於道德法規。我也知道,為了她的諾言,身邊追隨她的人也得付出同樣的代價。今天對國王的這份承諾,有一天會成為重擔落在我們身上,王子邁穆農和奴隸泰塔也都一樣逃不過去。可是,又能有什麼辦法叫她拒絕國王病床上的臨終托咐呢?我朝她微微點點頭。等以後我再好好細究這番誓言,字斟句酌,看看能不能做出稍微合理的變通解釋。 “我對哈比發誓,對眾神發誓。”王后洛斯特麗絲說道,聲音溫和卻字字清晰,以後的歲月裡,我曾千百次後悔,真希望她未曾說過這樣的誓言。 國王滿意地舒了口氣,鬆開她的手。 “那麼,泰塔,來吧,我準備好了,不管神會給我安排怎樣的命運,我都準備好了。只不過,讓我再親吻我的兒子一次。” 於是有人把英俊的小王子帶到他跟前,我則顧不上那麼多的禮儀,把滿屋子的王公貴族都趕了出去。然後我給他調製了一劑麻醉藥,我特意把藥的劑量加大,因為我知道,病人若疼痛掙紮起來,手術刀稍一滑動,那我所有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 他把藥全喝下去,我等了一會,見他的瞳孔漸漸變小,上下眼皮慢慢合上,這才把王子送回到照顧他的女傭那裡。 離開底比斯時我就料到可能需要處理箭傷,所以把我的手術勺都帶上了。手術勺是一種彎曲勺型手術器具,是我自己的發明,不過迦薩和孟菲斯兩地各有一個江湖郎中,竟然都聲稱這是他們自己的發明。我把手術勺和手術刀都在燈焰上加熱消毒,然後用熱酒洗淨雙手。 女主人看到我準備這些,說:“我覺得你用手術勺並不好,你看,箭頭扎得很深,離心髒又很近。”有時候她說的話,讓人覺得學生反倒超過了老師。 “可是如果箭留在肉裡,肯定會壞死的。那像跟我把他的頭從脖子上砍下來一樣,他必死無疑。只有這麼做我才有一線機會救他。” 我們彼此盯著對方的眼睛,相互看了一會,誰也沒有說一句話。這情景就是當年阿蒙拉迷宮幻境中的一部分。我們真的希望幻境中的預言成真嗎? “他是我丈夫,是法老。”女主人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救救他,泰塔。要是你能,你就救救他吧。” 我答道:“你知道,我會的。” “需要我幫你嗎?”她以前也經常這樣幫我。我點頭同意,然後俯身開始手術。 若要把箭頭取出來,可能採用的方法有三種。第一種是直接拔出。我曾聽人說過,大馬士革一名醫生將病人放在一棵小樹下,把箭柄連在柔韌的枝條上,然後將病人挪離小樹,靠樹的力量將箭頭猛地拽出。我從沒試過這種殘忍的療法,因為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受得了。 第二種方法是,將箭往裡再推,穿過身體或關節處,使箭頭在另一邊露出來。這種方法需要用棒槌頂住將箭頭擠出來,就像將釘子穿透木板一樣,然後將箭頭部分踞掉,箭柄抽出。這種治療方法和第一種一樣殘忍。 我的方法就是這泰塔手術勺。我決定以我的名字來命名這種工具,一是因為有些人竟冒充說是自己發明的,二是也應該讓後世人知道我的才能。 我先是仔細看了看從敵人戰車裡帶回來的那把箭。我奇怪地發現箭頭竟然不是青銅,而是打火石鑄成的。當然,打火石更便宜,更容易大批量購買,不過,我還很少見到這樣的將軍,長途征戰去攻打其他王國,竟然在武器上還這麼節儉。這支打火石鑄成的箭頭充分說明喜克索斯人資源的匱乏,這可能是他們如此野蠻地發動戰爭攻打埃及的原因。戰爭要么是為了爭奪土地,要么就是為了財產,可見喜克索斯人是兩樣都缺。 我只希望刺進法老胸部的箭頭也是同樣的形狀和样式。我選了一對適合夾拿這種鋒利尖石的手術勺。我帶了許多手術勺,大小不一,我選的那對,能剛好扣住這種箭頭,還能罩住箭上那可惡的倒鉤。 此時,麻醉藥已經完全發揮了藥效。法老躺在雲白的亞麻床單上,不省人事,折斷的箭柄露在皮膚外面,有食指那麼長,被他那層捲曲的胸毛遮住。我再次把耳朵貼近他的胸膛,聽到他輕微的呼吸聲和肺部血水的汩汩聲,慶幸他還活著。我用一團肥羊肉擦了擦選好的手術勺,好讓器具能比較潤滑地進到傷口裡面。我把勺先放在手邊,然後拿起一把最鋒利的手術刀。 洛斯特麗絲王后早已為我選好了四名強壯的守衛,我一準備妥當,就朝他們點頭示意,這四人立刻抓住法老的手腕和腳踝,將他緊緊按住。洛斯特麗絲王后則從我的藥箱裡拿出一塊木管,放進國王嘴裡,一直塞到喉嚨深處。這樣一能保證他氣管暢通,二能防止他因劇痛而亂咬,吞下舌頭或者咬碎牙齒。 “首先我得把箭柄處的傷口切開拉大,這樣才能伸進去夠到箭頭。”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將手術刀順著箭柄劃進去。法老全身頓時一硬,立刻就被那四名守衛毫不留情地按住。 我動作很快,因為我知道在這種手術中,若要救活病人,速度至關重要。我在箭柄兩邊各切開了一道口。人的皮膚既結實又富有彈性,會擋住手術勺,所以我必須把皮膚撥開,好讓手術勺能穿過去。 我放下刀,拿起那對油膩膩的手術勺。順著箭柄伸進去,手術勺很容易就進到了深處,只留下長柄在傷口外面。 法老此時不停地掙扎扭動,幸虧有這幾名衛士牢牢按住。大顆的汗水從他全身的毛孔裡流出來,他頭頂上那稀薄的花發都粘在了頭皮上。尖叫聲透過木管從他嘴里傳出,在船上不停迴響。 我告誡過自己,在手術過程中不要去考慮病人的痛苦,我把手術勺繼續往傷口深處滑動,一直到我覺得碰到了箭頭的打火石。這才真正到了手術的關鍵部分。我緊緊握著這兩把手術勺的把柄,像鑷子一樣,我抬起把柄將兩個勺分開,在箭頭處摸索,分別靠近箭頭的打火石和倒鉤,我希望是剛好能把它們完全套住。 我小心翼翼,同時抓住兩把手術勺的把柄和露在外面的箭柄,將它們一齊拔出。如果倒鉤沒有套好,就會立即鉤住法老的肉,那麼套著箭鉤的手術勺就會拔不動。所以當我感覺到勺和箭柄全都開始往外移動時,心頭一陣輕鬆,差點叫出聲來。不過,肌肉又粘又濕,阻力很大,我必須用盡全力去拔箭柄。 箭頭、倒鉤、還有箭柄上纏繞的那些蘆飾,當我費力地把這些東西從法老胸膛裡慢慢全部拽出時,他的痛苦達到了極點,叫聲淒厲無比,表情慘不忍睹。麻醉藥早已失效,他這痛,是硬生生的、火辣辣的、撕心裂肺的痛。我知道我在做的事情有多可怕,因為我都能感覺到肌肉的撕扯。 我也是滿頭大汗,汗水流進了我的雙眼,灼得我視線模糊,但我不敢停下來,繼續用力往外拔,突然,那帶血的箭頭出來了,掉在我的手裡,一時之間我來不及收力,往後打了個趔趄,撞到了船艙壁上。我已筋疲力盡,靠住船艙壁支撐了一會兒,看著黑色粘稠的血從傷口處噴出來,卻無力走過去,緩了一會兒,我才恢復了些體力,蹣跚著走過來止血。我在傷口處塗上珍貴的藥和晶狀的蜂蜜,然後用乾淨的亞麻繃帶緊緊包紮起來。我一邊做,一邊吟誦著包紮傷口的咒文: 這段咒文專門用於刀傷箭傷引起的流血。任何傷都有專門的咒文,從燒傷到動物的抓傷咬傷,各不相同。要做一名醫師,必須學會這些咒語。我心裡一直都很懷疑咒語的靈驗性,但是我覺得,我在給病人治病時,應該使用各種可能的方法,這是我的責任。 傷口包好後,法老似乎平靜了許多,睡了過去,有幾個女眷在旁邊照看著,於是我走出船艙回到甲板上。手術耗盡了法老的體力,也一樣榨乾了我的精力,我要去呼吸一下河面上的涼爽空氣,好使自己盡快恢復。 此時天色已晚,太陽疲倦地掛在西邊荒涼的山上,用最後一絲紅光照著沙場。沙場上並不見喜克索斯步兵的襲擊,塔努斯仍在河邊召集殘兵敗將,帶領他們回到等候在河岸的船上。 我看著船載著疲憊的傷兵駛過泊在水面上的龍船,心裡升騰出萬分同情。這是有史以來最可怕的一天。這時我又看到喜克索斯車隊掀起的塵霧已經開始向南邊底比斯的方向移去。那雲團般的塵霧在夕陽的照射下變成了血樣的顏色。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徵兆,剛才的同情立刻變成了恐懼。 塔努斯來到龍船上時天已經全黑了。藉著火把的光,我看到他的臉色像沙場上的屍體一樣蒼白,而且滿面塵土,疲憊不堪。斗篷上的血跡和污泥都已變乾,把斗篷弄得硬梆梆的。他眼圈發黑,雙眼青腫,一見到我,第一件事就是詢問法老的情況。 “箭已經取出來了,”我告訴他,“但傷口很深,靠近心臟,他現在非常虛弱,不過若是能熬過三天,我就能救回他的命。” “你的女主人和孩子怎樣?”他問我。每次我們見面,他都會這麼問。 “洛斯特麗絲王后很累,手術時她一直在旁邊幫我。不過現在她還在國王房裡。王子還是那麼英俊健康,正由女傭陪著睡呢。” 我見塔努斯拖著步子搖搖晃晃,知道連他這麼強壯的人體力也已透支。於是伸手扶住他道:“你現在必須休息。”他卻甩開我的手。 “把燈拿來,”他命令道:“泰塔,準備好筆和紙。我必須快點傳信給奈荷貝特,以免他碰上喜克索斯人的馬車隊,遭遇和我同樣的命運。” 於是我和塔努斯就在空曠的甲板上連夜起草,由他口述,我執筆,給奈荷貝特寫下一封急信,內容如下: 信寫好後我抄了四份,塔努斯召來信使,下令送交埃及雄獅奈荷貝特王,奈荷貝特正率軍從南方趕來增援我們。塔努斯派出兩艘快船各帶一封信朝上游駛去,然後派出跑得最快的兩名信使,也各帶一封,避開在河東岸行進的喜克索斯軍隊,沿河西岸南上尋找奈荷貝特。 “必會有一封信成功交到奈荷貝特手裡的。你什麼也不要再做了,”我安慰他道,“現在你得睡一會,要是你把自己累垮了,那麼整個埃及就會和你一起垮掉。” 此時已是半夜時分,他卻決意不回船艙休息,而是像狗一樣蜷縮在甲板上。這樣,若有任何新的緊急情況,他便能立即起來應對。但我回到了船艙,一來能守著國王,二來也好安慰一下我的女主人。 黎明的第一道光線還沒有到來,我就又回到了甲板上。我聽到塔努斯正下令燒毀我們的艦隊。沒等我開口詢問是怎麼回事,他就看到了打著哈欠的我臉上的疑惑,於是嚴肅地對我說:“各隊將官已清點了士兵人數,我已收到各軍人員名單,昨天在艾卜努卜平原上,我軍三萬士兵迎戰喜克索斯人,如今只剩七千人,其中五千人受傷,還會有許多重傷士兵死去。沒有受傷的人中,水手太少,僅有一半戰艦能有人手操作。其他的船隻我必須放棄,但絕不能讓這些船落在喜克索斯人手裡。” 他們把蘆葦一堆堆鋪好,用來引火,蘆葦一旦點著,火勢迅速蔓延。這景象叫人不忍觀看,即便不是水手的我和女主人,也都無比地心痛和悲哀。塔努斯情形則更糟,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龍船的船頭,看著他的船就這麼一片片燃燒,寬闊的肩膀不住抽搐,臉上透著絕望和悲傷。對他而言,這一艘艘船是活的生命,是美的傑作。 當著官宦扈從的面,女主人不能走到心愛的人跟前,不能站在他身旁給他安慰,但她悄悄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們兩人看著壯麗的戰艦像巨大的火炬一樣燃燒,心裡默默地為塔努斯難過,為整個埃及哀傷。每一艘船都如同一支燃燒的火柱,都冒著黑煙,火光足以遮住日出的光芒。 最後,塔努斯下令剩下的這一百來只艦船起錨,我們這支小艦隊,帶著滿船的傷兵,掉頭返回南方。 我們身後,是焚燒戰船的火光,是直衝長空的萬丈濃煙,而我們前面尼羅河河東的平原上黃土飛揚,那是喜克索斯的戰車隊沿東岸往南馳騁時捲起的塵雲,他們朝著上王國的中部,朝著無助的底比斯城和城裡的財寶駛去。 看來連神也要拋棄埃及,放棄我們了。這個季節通常都會刮起強勁的北風,而這天,風卻先是悄無聲息,而後竟突然起了南風,我們本就是逆流行駛,現在又刮起逆風,滿船還多是傷兵。因此雖然船員奮力划槳,船行速度仍是很慢。我們沒辦法甩開喜克索斯的軍隊,被他們無情地拋在後面。 我是國王的醫師,職責所在,我得守在國王身邊。可是,艦隊中每一艘船上,都有許多傷兵在等死,而我原本能救活他們。我白天和夜裡都守在法老身邊,每次當我想要稍作休息,走到甲板上透透氣時,都會看到附近的船上又有屍體拋下水,落水時濺起一層水浪,而每一個飛濺的水浪下面,都有一群鱷魚在等著。這群可怕的動物像禿鷹一樣尾隨著我們的船隊。 法老恢復得很快,第二天我就能餵他一小碗肉湯了。那天晚上他要再看看王子,於是差人把邁穆農領到了跟前。 邁穆農這個年齡,正是像蚱蜢一樣多動、像八哥一樣喧鬧的時候。法老一直都對他很好,甚至都有點溺愛的傾向,邁穆農因此也很喜歡和國王呆在一起。小男孩長得很漂亮,很健康,皮膚跟她母親的一樣乾淨白皙,兩隻眼睛又大又黑,泛一點綠光,忽閃忽閃的。頭髮像是剛出生的黑色小羊的毛髮,又卷又黑,但是在陽光下,卻閃著塔努斯頭髮的那种红色光澤。 這天法老跟邁穆農在一起似乎格外開心。這孩子是他讓女主人做出的承諾,是他能夠永生的希望。我想早點送走邁穆農,好讓國王多加休息,他卻堅持要孩子待到日落之後。我知道邁穆農淘氣愛動,讓人既費心又費神,很可能會累著國王,但卻沒辦法干涉,後來王子該吃晚飯了,才由女傭哄著領走。 王子走後,我和女主人繼續候在國王身邊,可是他卻眨眼工夫就睡著了,睡得跟死了一樣,臉上雖沒塗抹脂粉,卻跟他舖的亞麻床單一樣白。 然後就是受傷後的第三天,這才是最危險的一天。如果他能撐過這天,我就敢保證能救活他了。可是,黎明時分我醒來時,卻聞到房間裡有股夾雜著麝香的腐臭。我伸手去摸法老的皮膚,手指卻一陣灼熱,像觸到了火爐上的水壺一樣。我立刻召喚女主人,她正睡在布簾後面的凹室裡,跌撞著趕緊跑了出來。 “怎麼了,泰塔?”她沒再問下去,答案已清清楚楚寫在我的臉上了。她站在我身邊,看著我把包紮傷口的綁帶解開。包紮最能顯示醫生的手藝高低,我綁的亞麻繃帶都是用細線一針針縫好的,現在我得先用剪刀剪斷細線,才能揭開繃帶。 “仁慈的哈比,請為他祈禱吧!”洛斯特麗絲看著惡臭的傷口掩嘴禱告。傷口處結的那層黑痂裂開了,粘稠的綠膿慢慢往外流。 “壞疽!”我低聲道。手術後醫生最怕的噩夢就是壞疽了,都已經熬過兩天了,這種可怕的膿液居然還是湧了出來,病毒就像是冬天裡在草床上點的一把火,在法老身體上蔓延起來。 “我們該怎麼辦?”她問我,我只能搖搖頭。 “他活不到今天的黃昏了。”我跟她說,但我們還都守在床邊,等著這逃脫不掉的宿命。法老快要死了,這消息很快在船上傳開,屋子裡不一會兒就擠滿了祭司、妃嬪、家眷和大臣。我們都靜默著等待。 塔努斯來得最晚,他站在人群最後面,摘下頭盔夾在腋下,以示尊敬和默哀。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病床上,而是落在洛斯特麗絲王后身上。她把臉移開背對著他,但我知道,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能感覺到他的凝視。 她頭上蒙著繡花白色亞麻披肩,腰部以上都裸露著。自王子斷奶以來,她的乳房就沒有了奶水的負擔,仍像少女時一樣苗條,分娩和哺乳都沒有在她胸部留下疤痕,腹部也沒有堆積贅肉,嫩滑的皮膚潔白無瑕,彷彿剛剛塗過香味精油一樣。我把濕布鋪在法老灼熱的身子上,想降降體溫,但他的體熱很快就將濕布蒸乾,每隔一小會兒就得更換一次。法老不安地來回扭動,發狂地大喊大叫,就這樣被另一個世界的惡魔和妖怪糾纏著,只等時辰到了就被帶走。 他時不時念幾句《死者之書》裡的詩句。從小祭司就教他背誦這本書,這是從黑暗通向天堂的地圖和鑰匙: 漸漸地他的聲音變弱了,身體也不再那麼劇烈扭動了。正午剛過,他抖了幾下發出一聲嘆息,之後就僵直不動了。我俯身去摸他的喉部,希望還有氣息跳動,但他已經嚥氣,身子開始變涼。 “法老走了。”我低著聲音說道。然後把他睜著的眼睛合上,輕聲說:“願他永生!” 哭聲立刻響成一片,女主人和其他妃嬪放聲痛哭。這哭聲像一群無形的蟲子爬上我的皮膚,襲來一陣陣寒意,所以,我一有機會就趕快離開了船艙。塔努斯跟著我走到甲板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是盡了全力救他嗎?”他厲聲質問。 “這不會是你又耍了什麼詭計吧?” 我知道,他這樣粗魯地對我,是他自身內疚和害怕的表現,所以我溫和地答道:“他是被喜克索斯人的箭害死的。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去救他。這是阿蒙拉迷宮冥冥之中的定數啊,我們誰都沒有罪沒有錯。” 他長嘆一口氣,用一隻胳膊攬過我的肩膀。 “我沒有料到會這樣。我心裡只想著自己對王后和兒子的愛。我應該高興才對,她終於自由了,但是我卻高興不起來。失去的、毀掉的都太多了,我們每一個人,在迷宮的碾磨機下,都不過是一顆終要被碾碎的玉米粒而已。” “今後我們會有一段幸福時光的。”我向他保證,雖然我自己也覺得這話無根無據。 “但是還有一項神聖的任務擺在我的女主人面前,也等於是加在你我二人的身上。”我告訴他洛斯特麗絲王后曾對國王發誓,說會把國王的肉身保存下來,舉行盛大葬禮,讓他的靈魂得以進入天堂。 “那你告訴我該怎麼幫她。”塔努斯的回答竟如此簡單,“不過,喜克索斯人正舉兵橫掃上王國,敵軍在我們前面,我不能保證法老的陵墓不會遭到侵犯。” “那麼,必要的話,我們得另找陵墓安葬他。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保存屍體。這種大熱天裡,日落前屍體就會腐爛生蛆。我不會屍體防腐處理,但是我知道只有一個辦法能讓我們守住承諾。” 塔努斯派了幾名船員進到龍船的貨艙裡,挪出一個巨大的陶缸來,這缸是貯藏醃製的橄欖葉用的。然後按照我的指示,塔努斯把陶缸倒空,裝滿沸騰的熱水。趁水熱時,把三大袋上等海鹽倒了進去。然後他又將四個稍小一點的酒缸同樣裝上鹽水,都放在甲板上冷卻。 與此同時,我回到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