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孫殿英炮轟慈禧墓
……在一個混沌複雜的夢中,許一城見到了許多人,陳維禮站在前往日本的輪船上,朝他興高采烈地揮手。站在他身邊的是富老公,一身錦緞氣定神閒,那條輪船卻變成了東陵的神道。海蘭珠、劉一鳴、黃克武、藥來、付貴和木戶教授依次出現,每個人都慢慢老去,稍現即逝。最後出現的是他的妻子,她懷抱著未出生的孩子,雙唇嚅動,卻沒有聲音。她慢慢隱沒在金黃色的光芒裡。許一城彷彿看到懷中的孩子在不斷成長、衰老,不久也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身影。那身影既陌生又熟悉,面容模糊,只是倔強的樣子從來沒變過。許一城伸出手去,想對他說些什麼,他卻甩開手,在視野裡消失…… 許一城平靜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協和醫院的病房裡,許夫人伏在病床前,正在睡覺。 許一城試圖伸手去摸她的頭,一動,她就醒了。看到許一城恢復了神智,她挺著大肚子站起來,從旁邊桌子上拿來聽診器和血壓計,給他細緻地檢查。在整個過程中,許夫人都沒有說話,全神貫注,檢查得格外細緻,連皮膚上的一塊小疤都要用手指摸過。許一城幾次要開口,都被她的目光制止。許一城索性不吭聲,注視著她忙碌。 好不容易檢查完畢,許夫人說:“身子沒大礙。你就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多休養一陣就沒事了。”許一城苦笑一聲,他感覺自己的魂魄似乎被抽走了一半,整個人空洞而茫然,完全被一股消沉之氣所籠罩。這可是現代醫學檢查不出來的。 許夫人看出他的情緒,朝旁邊瞟了一眼:“你已經比付貴好多了,他一直到現在還在隔壁躺著呢。” “啊?他傷得嚴重嗎?” “腦震盪,搶救回來了,不過沒兩三個月別想下床。” “是我害了他……”許一城掙扎著,想下床去探望一下。許夫人道:“小劉、小黃和小藥一直輪流在門口守著,他們應該有要對你說的事。你現在要見他們嗎?” “嗯。”許一城點點頭,他急於知道東陵後來的情況。 許夫人拉開門,探出頭去。守在門口的是黃克武,他一聽說許一城醒了,大喜過望,進了病房打量了許一城幾眼,說我去喊人,然後衝出門去。 “哦,對了,海蘭珠小姐也來探望了。”許夫人一邊低頭整理床鋪,一邊淡淡地說道,“她說在平安城的時候,形勢所迫,跟你辦了一場假婚禮,做不得數,讓我不必擔心。” 許一城略窘迫地開口道:“呃,她是宗室那邊派來合作的……”許夫人伸出指頭,封住他的口,把那塊重新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塞回到他身上,低聲說道,“你也真是的,我差一點就以為見不到你了。”直到這時,她的聲音裡才帶著一絲顫抖。許一城嘆息一聲,抬起胳膊想要把她摟在懷裡,這時外面傳來劈裡啪啦的腳步聲,許一城連忙把胳膊挪開,三個小傢伙風風火火沖進病房。 許夫人整了整額發,對他們道:“你們等一下要說給一城的事,是壞事?”三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劉一鳴勉強點了下頭。許夫人看向許一城:“你非得現在聽,對吧?” 許一城面色蒼白地開口道:“東陵那邊……”許夫人截住他的話:“不用講給我聽,你確定自己受得了?”許一城“嗯”了一聲。許夫人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們這些男人吶……別談太久。”然後抱著一堆臟床單出去了。 三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消沉。東陵被孫殿英糟蹋,他們的一番努力,可以說是全部付諸東流,大家都有些灰心喪氣。此時看到許一城也是失魂落魄的模樣,三人更是情緒低落。 “後來他們還是盜了東陵,對吧?”許一城的聲音虛弱,不帶什麼力氣。 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劉一鳴開口說起經歷來。
那天許一城昏倒以後,被孫殿英的人抬了出去。不過那些衛兵也急著進東陵去發財,草草把許一城扔在馬蘭關外,就跑掉了。劉一鳴等人趕到以後,吩咐黃克武和藥來把許一城火速運回城去,他自己則弄了一套十二軍的軍裝,裝成一個普通士兵混進東陵。 劉一鳴知道,東陵勢必不守,但如果就此放棄,只怕連懲兇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心思深重,知道許一城已無法主持大局,便決定親自以身犯險。 當時整個場面十分混亂,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根本沒人來查驗劉一鳴的身份。劉一鳴混在亂兵裡,進了東陵。他很快發現,這些孫殿英的兵跑了一個漫山遍野,像一群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東陵地面上的值錢東西,早就被毓彭和墾殖局的人賣光了,真正的好東西都藏在諸陵地宮裡。而地宮防備森嚴,不是隨便幾個遊兵散勇就能挖開的。盜掘東陵這種規模的陵寢,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和統一的指揮。 於是他藉著大雨,逐漸靠近孫殿英,劉一鳴相信這個人一定有安排。果然,劉一鳴很快發現,孫殿英和那兩個日本人以及押送著姜石匠的親衛隊一直沒亂,他們堅定不移地朝著普陀峪定東陵而去,那裡埋葬著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名聲太臭,關於她的奢靡留下了太多傳說,清代任何一個皇帝都不如她。孫殿英把慈禧墓選做目標,是早有預謀。 孫殿英他們抵達了定東陵以後,開始吹號召集附近的士兵集合。劉一鳴也被當成一個小兵,排在第一排,把寶頂附近的土都挖開。然後他看到姜石匠被帶到定東陵裡,被譚溫江逼問當初的墓道位置。搞清楚位置是在明樓旁側琉璃照壁下面。找到以後,姜石匠就被丟出去了,孫殿英派了幾個工兵過去查探,結果碰到了一堵金剛牆。 金剛牆是用花崗岩砌成,中間縫隙澆入桐油和糯米漿,堅固無比。孫殿英先是讓人去砸,大錘砸在上頭只留下幾個白點。然後一個軍官出主意,用硝鏹水去澆,試圖給石隙化松,但也失敗了。孫殿英一怒之下,調來一批炸藥,一口氣把地宮大門給炸開。 地宮開了,裡頭又碰到一扇漢白玉的石門,石門後頭被一根石柱頂著。這石柱叫自來石,修建的時候就吊在門後,等大門一關,石柱就自動滑下來,把門從裡面頂住,誰也開不得。孫殿英本來還想用炸藥,但怕把整個墓穴震塌了,只得糾集了百十號人不停地撞,硬生生把自來石給撞斷了。 地宮門一倒,慈禧的梓宮終於門洞打開。原本還算略有秩序的盜墓大軍徹底亂套了。先是孫殿英,然後是譚溫江的衛隊,後來所有人都蜂擁著衝進去。這些人半年沒發薪餉,見到遍地珍寶,如同老鼠掉進油裡一樣,開始哄搶。那種混亂而瘋狂的場面,劉一鳴這輩子也忘不了。 慈禧墓裡的寶貝,那是真多,連過道裡都堆滿了各種珠串、金佛、玉珊瑚什麼的。結果碰到這些亂兵,慈禧棺材被撬開,她身上蓋的經被,嘴裡含的寶石、頭上戴的珠冠,甚至鑲嵌的金牙都被拔出來。地宮內的其他珍寶也被劫掠一空。慈禧屍骸被拋到墓道上,腦袋被踩得稀巴爛。至於姜石匠,其中一名軍官嫌他礙事,一槍給斃了。王紹義準備的那些大車,都被孫殿英用上了,一車一車地往外運。劉一鳴親眼所見,那對慈禧太后枕在腦袋後頭的國寶翡翠西瓜,被譚溫江親手交給孫殿英,他左看右看,笑得嘴都合不攏。 許一城聽了,眼神一黯,不是可惜慈禧——那個老妖婆絲毫不值得同情——而是這麼多珍寶慘遭劫掠,被毀掉的東西恐怕會更多。這對一個學考古的人來說,真是莫大的折磨。 “這都要怪我,我早就該想到,人心的貪欲,豈是尋常手段可以克制的。我學藝未精,鑑人不明,以致有此橫禍啊……”許一城自責而痛苦地皺著眉頭。 劉一鳴搖搖頭:“許叔,這您就說錯了。孫殿英盜墓,是日本人一手策劃,有您沒您,早晚都要出手。”許一城連忙問道:“對了,堺大輔他們,你看到了沒有?” 劉一鳴說:“我正要講到。” 他說慈禧墓挖得兩天多,東西都搶得差不多了,孫殿英貪心未冷,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乾隆的裕陵。乾隆號稱十全老人,統治時期是滿清的巔峰,墓葬裡的寶物也少不了。 不過這次沒有人知道墓道的準確位置,他們只能圍著寶頂亂挖,一挖就是幾天,硬生生被他們找到了墓道大門。 不過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 挖慈禧墓的時候,一挖開大家一擁而上,無人阻攔。而當乾隆的地宮大門打開以後,孫殿英卻派了一個督戰隊,站成一排,禁止普通士兵靠近。劉一鳴也進不去,只能站在門外等候。他看到堺大輔和姊小路永德跟隨著孫殿英進去,沒過多久,他們就先出來了,堺大輔手裡捧著一把劍走了出來,那把劍的劍身略彎,劍鞘外覆鯊魚皮,上嵌紅碧、黃碧、綠玉各式珠寶,九道明黃金紋蜿蜒而起,形如九龍攀在劍鞘上,一看就氣度不凡。 許一城眼神一凜:“九龍寶劍?” 劉一鳴答道:“看形狀錯不了,應該是他們撬開乾隆的棺材拿到的。這兩個日本人拿著寶劍,用一個皮套裝好,就離開了裕陵。” “等一下……”許一城打斷他的話,“你是說日本人只拿了九龍寶劍走,其他什麼都沒拿?” “沒錯。我一直盯著呢,只拿了九龍寶劍。” 許一城眼神裡的疑惑濃郁起來。他原來一直以為,日本人覬覦裕陵財寶,所謂九龍寶劍只是一個像徵,想不到他們居然真的只是拿走了這把劍。 日本人到底在想什麼?他們付出這麼大代價,用了這麼多精力,居然只是為了一把寶劍?這聽起來未免太荒唐了。九龍寶劍固然是一件國寶,可它的價值和翡翠西瓜只在伯仲之間。日本人再窮,也不至於特意為了這麼一樣東西而來。 許一城忽然在想,陳維禮那半張信箋,恐怕裡面的玄機還沒有完全參透。在堺大輔房間裡搜出來的那一行奇怪的字:“言中……飄淪……雖復沉……無……用。”也未必是單純的漢詩感慨。 說來也怪,本來他的心情因為東陵被盜而極度低落,可一想到仍有玄機沒有解決,眼神反而慢慢亮起來。許家的人,從來都是這麼固執。 劉一鳴見許一城神采略有恢復,心中寬慰,繼續講道。 日本人走了以後,孫殿英照例把乾隆墓也劫掠了一番。劉一鳴沒進去,但聽周圍的士兵說,棺材裡乾隆的屍體早已腐化,只剩下一條辮子。不過陪葬的那些寶貝可都是真金白銀,不可勝數,一趟一趟地往車裡搬運。只可惜了收藏的那些名人字畫,這些目不識丁的丘八不知珍惜,踐踏在地上,被雨水泡成了紙漿。劉一鳴出身書畫世家,談到這段的時候,手指關節都被捏得發白。 盜完了乾隆墓,孫殿英意猶未盡,還想去挖順治的孝陵。譚溫江說順治出家當和尚,棺材裡什麼也沒有,盜起來沒意思。於是孫殿英想,我挖不到老子,就挖兒子唄,又盯上了康熙墓。不過這次他們就沒那麼幸運,剛挖到地宮邊緣,地面開始湧出黃水,而且越流越多,轉瞬間就積了幾尺深的水。 這些士兵看這些水黃得有些瘆人,都不敢靠近。有人說著是屍水所化,沾著就完,嚇得他們全站開了,沒人敢再動手。孫殿英也怕待的時間太長,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宣布撤退。這些士兵個個身上鼓鼓囊囊,揣得一身都是,喜喜洋洋地離開東陵。孫殿英更是賺得盆滿缽滿,拉走了十幾輛滿載的大車。王紹義如果見到,非吐血不可。 “等一等,他們盜了多久?” “足足七天七夜。”劉一鳴嘆息道,“走的時候,整個東陵一片狼藉,連石碑都沒幾塊完好的了。” 許一城慢慢靠在床頭,摸了一下胸膛心臟的位置,若有所思:“我昏迷了這麼久啊……那然後呢?” 劉一鳴朝黃克武看去,黃克武連忙說:“我和藥來把許叔你送回北京,直接送進協和,同時海蘭珠小姐去通知宗室。宗室那群窩囊廢,聽到這消息慌成一團,毓方說自己拿不了主意,又去天津請示溥儀。溥儀又召集宗室元老們議事,這一議又是好幾天。等他們趕到東陵的時候,人家早跑了!只剩下阿和軒在神道前自盡的屍體。” “阿和軒死了?”許一城一驚。 “他們被孫殿英關在山坳裡,等到軍隊離開才恢復自由。其他兵丁一哄而散,恐怕阿和軒是最後一個為滿清殉葬的人了。” 許一城心想,阿和軒是海蘭珠的親爹,不知道那姑娘知道這消息後,會是什麼反應。 “宗室就沒什麼動作嗎?” “目前還在商議該怎麼辦呢。”劉一鳴嘲諷地回答。 “對了,付貴也是在那時候被人發現的。據說是姜石匠的家人一路找到東陵,在靠近馬蘭峪的地方發現了他,送回京城。”藥來補充道。 許一城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先去看看付貴。 隔壁病房裡,付貴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頭上纏著厚厚的一圈繃帶,像是個滑稽的印度巡捕。這個傢伙即使在昏迷時,仍舊是一副冷冷的表情。床邊的櫃子上沒有擺鮮花,而是擺著一把二十響毛瑟短槍。這是許夫人的主張,她說對付貴來說,槍油和火藥的味道聞起來比花香更舒心。 許一城緩步走到床邊,坐下來,伸出手去給他掖了掖被子。付貴一動不動,似乎懶得搭理這個多事的混蛋。他其實對民族、文物甚麼的毫無興趣,之所以摻和進來,完全是出於與許一城的友誼。 他本來可以在京城悠哉游哉地當警探,結果卻為了一件無關的事情傷成這樣。無窮的愧疚湧上許一城心頭,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了陳維禮。 陳維禮信任許一城,臨終前把一個大秘密託付給他;付貴信任許一城,可以為他赴湯蹈火。兩個人都把許一城視為生死相交之人,全無保留地付出信賴。現在他們兩個一死一傷,孫殿英依然逍遙法外,日本人的陰謀到底是什麼還沒查明。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吶喊—— 許一城啊許一城,仇敵未滅,真相未明,你有什麼資格意志消沉? 其他三個人望著垂首而坐的許一城,半晌沒有吭聲,以為他傷心過度,連忙過去勸解。劉一鳴伸手一觸許一城肩膀,他緩緩抬起頭來,把劉一鳴嚇得退了一步。 許一城面上原本浮著一層淡淡的灰霾,現在卻倏然消散。他眼神裡的虛弱和空茫不見了,又變回了之前的清亮和許家人特有的名叫固執的神采。 “許……許叔?”劉一鳴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許一城從椅子上站起來,沉鬱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活力:“這件事還沒完。是的,我們沒能阻止盜墓,但我們還可以讓這些盜墓賊付出代價,得到應有的懲罰。” “不過許叔您的身體,反正盜都被盜了……”藥來有點擔心。東陵被盜,許一城內傷最深,以他現在的狀況,還能不能應付這麼危險的事情。許一城正色道:“東陵是被盜了,但日本人的動機尚未查明。現在讓我束手,只怕更傷身體。”說到這裡,他下巴輕抬,微露傲氣,“我們許家,從來都是頭撞南牆而死,沒有中途折返的。” 劉一鳴問道:“那許叔你打算怎麼辦?” 許一城抬起右手,修長的指頭靈巧地攏在一起,語氣裡卻帶著淡淡的遺憾:“我準備了一個後手,就是用來應對這種局面的。我本希望永遠用不著,現在看來,不得不用了……” 說到這裡,大家都滿懷期待,等著許一城拿出一條立竿見影的錦囊妙計。許一城卻什麼都沒說,反而讓藥來給他講講最近京城的局勢。 藥來抖擻精神,絮絮叨叨地講起來。最近京城局勢已經穩定下來,國民革命軍的各級政要紛紛前來。奉天那邊早就正式為張作霖發喪,所有人都在盯著他兒子張學良的選擇。 許一城閉目聽著,不時停下發問。藥來說了半天,許一城忽然問:“這麼說,蔣主席還在北京?”藥來一點頭:“還在,忙著接見社會各個團體,忙得很,每天報紙上都有報導。” “現在外頭傳得最熱鬧的事是什麼?”許一城問的問題很飄忽,讓人摸不清頭腦。 藥來為難地撓撓腦袋,想了一下,啪地一拍巴掌:“對了,有個事兒,好多人都打算上街抗議把北京改北平的事。這是劉伯溫當年親自看的風水,姚廣孝親自建起的八臂哪吒城,四九城內聚著皇氣,哪能說遷就遷。不少社會團體聯名上書,要求重新考慮。” 許一城對這個很有興趣,又問了藥來幾句細節,閉上眼睛,沉思片刻:“你們就等著看好戲吧。”他的眼神透過病房,看向東陵的方向,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