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局勢大亂
富老公和他在第二天傍晚趕到馬伸橋鎮的獨立團駐地。此時天色漸晚,天空隱隱聚著一團黑雲。蜻蜓低飛,空氣濕重。五月底六月初的天氣說變就變,不知何時就有雨點落下來。獨立團的營地就擺在馬伸橋鎮子外頭,放眼望去異常安靜,井井有條。到底是真正上過戰場的軍隊,瀰漫著一股血腥的肅殺氣息,直透陰雲。他們從前線退下來以後,就一直駐守此處,離孫殿英的十四軍主力相隔較遠。主力駐紮鎮外,少數軍官和警衛團駐在鎮子內。 他們兩人到了軍營門口,說明來意。三名衛兵把他們帶到團部。這是一處鄉紳的民房,不過已經改造成了臨時指揮部。正面牆上掛著一張燒掉一個角的北洋五色旗,幾個軍備木條箱壘成了一張大寬桌,上頭擺著一張大地圖,幾名參謀正趴在上頭,勾勾畫畫。中間一人身材矮小,體型卻十分敦實,如同一座打鐵砧子。 “團長,人已帶到。” 那人抬起頭來,兩條濃眉纏在中心,臉上疤痕縱橫,唇邊還有兩撇精心修剪過的小鬍子。十年時光,歷經戰火,當年那個二愣子如今也淬煉成了一員驍將。北軍不利,他的眉宇間帶著幾絲疲憊,但腰桿筆直,渾身都散發著凶悍之氣。 “富老公。”李德標立刻認出了來人,不過他不動聲色,站在原地,聽不出是親熱還是淡漠。 “李將軍還能認出老朽,真是十分榮幸。”富老公連忙施禮。 “當年富老公犒軍之恩,李某一直記在心上,怎麼會忘。”李德標神色略微解凍,伸手把他迎過去,扶到唯一一把太師椅上,又把目光投向許一城。富老公道:“這是我們宗室的一位朋友,姓許。” 許一城立刻道:“在下奉張總統之命,前來轉達一份手令。” 李德標眉頭太濃,一動就額前陰雲翻滾,讓他看起來陰晴不定:“雨帥的命令,為何不通過參謀部下發?”雨帥就是張作霖,因為張作霖字雨亭。儘管他現在貴為總統,可舊部總喜歡如此稱呼,以示親近。 許一城道:“因為張總統說此事必須機密,外人不得予聞。” 張作霖治軍,經常越過指揮級,直接給一些親信發布命令。這是他控制奉軍諸部的不二法門,因此直發手令這個舉動不算稀奇。李德標又問:“那總統府的人呢?他為何讓你這麼一個外人傳令?”許一城道:“您看了手令就知道了。” 李德標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接過手令看了一遍,抬起頭:“守護東陵?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富老公和許一城告訴李德標,此前東陵被盜,宗室探知是馬福田、王紹義所為,現在聽說他們計劃去挖慈禧墓,因此溥儀親自求到總統府。張總統宅心仁厚,深為不安,於是親發手令,讓他們來找李團長襄助云云。 李德標道:“馬福田、王紹興我知道,確實是一夥悍匪。但他們如今在奉軍有正式番號,我若去打,豈不是攻擊友軍?” 許一城道:“雨帥的意思,並非要將軍您去剿匪,而是駐守東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們知難而退,就必不大動干戈了。”富老公緊接著跟道:“宗室備下一點薄禮,用來犒賞諸位將士護陵之恩。” 富老公這次前來,宗室下了血本,帶了四大箱子現洋。任何一個軍閥,面對這麼大筆數量的銀錢都不會不動心。果然,李德標拿起手令,走到屋子門口,舉高藉著燈光看了一眼,又道:“雨帥對宗室還真優待呢,這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上這個——他還有什麼別的吩咐沒有?”許一城道:“沒別的了,張總統說只需守上數日便好。” 李德標面無表情道:“眼下戰局緊急,我不想擅離職守。不過既然雨帥吩咐,我也不得不遵令行事。”富老公連連拱手感謝,說李團長義薄雲天,還請趕快派人去卸下馬車上的東西吧。軍餉到手,李德標的冷臉也帶出幾絲和善之意。他吩咐手下去抬箱子,然後一伸手:“我送送兩位吧。” 看得出來,李德標對這事很抵觸,不想跟他們多寒暄。富老公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跟許一城表示先離開再說。 李德標帶著他們兩個走出團部,來到小鎮唯一的一條大街上。鎮子上的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兩側商舖統統黑著燈,寬闊的黃土街道上只擱著幾個鐵絲架子,靜悄悄地恍如鬼鎮。李德標突然停下腳步,對他們道:“你們就在這裡上路吧。” 富老公訝道:“李團長,您這是……” “我是說你們就在這裡上路吧,我會親自送你們走。” 許一城和富老公對視一眼,富老公正要開口,李德標冷冷一笑,突然臉色一翻,把手令丟在富老公面前,聲如驚雷:“你們兩條狗敢偽造軍令,好大的膽子!” 旁邊的衛兵突然出手,霎時把許一城和富老公按在地上。許一城勉強抬起頭來喊道:“這確實是總統手諭,李團長一定有什麼誤會。”李德標揪住他的頭髮,把手令從地上撿起來,在他眼前甩了甩,譏誚道:“你們真以為雨帥是大老粗?以為我李德標是個蠢丘八?” 許一城保持著鎮定:“不知李團長您憑什麼說這個是假的?” 李德標抿起嘴,嘿嘿冷笑起來:“雨帥早就防著你們這種人,凡是他所寫的手令,都會在毛筆中藏一根針,在紙上留下一個小針眼,透光可見。你明白了?” 許一城和富老公對視一眼,難怪李德標特意把手令舉到電燈前去看。他們只顧得模仿筆跡與語氣,沒想到張作霖還有這樣的心機,卻在這裡露出了大破綻。李德標見兩人無話可說,冷笑一聲:“偽造軍令,當以敵軍奸細論處,應該就地槍決。” 說完他掏出佩槍,對準兩人:“我剛才說了,我會親自送你們上路。” 富老公猛地一掙,高聲道:“李德標,手令是假,可東陵之事是真!我又不是害你,還給你送錢,你這點情面都不講嗎?”李德標卻絲毫不為所動:“軍法如山,沒什麼好通融的。你偽造雨帥手令,就是罪不容赦。至於你資助我軍的那些錢,我叫人燒還給你就是——按住!” 幾個衛兵如狼似虎地把兩人按跪在地上,許一城還要開口辯解,李德標道:“我不想听你們廢話,把嘴堵上。”然後把兩團破布塞進兩人嘴裡。 李德標上前一步,把手槍對准許一城太陽穴,緩緩扣動扳機。突然天空“咔嚓”一聲霹靂巨響,一道極耀眼鮮明的閃電切開夜空,讓包括李德標在內的所有人渾身一震,這扳機竟沒扣下去。 還沒等大家抬頭望天,碩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掉落下來,只是幾個呼吸之間,天地間就連成了無數條雨線。這場雨,終於下了起來。李德標不遮不擋,昂首把軍帽簷上的水甩了甩,軍靴踏過泥濘的路面,再度把槍對準了許一城:“老天爺也只能讓你晚死幾秒而已。” 就在這時,鎮口突然傳來一陣軍號,聲音急促,穿透嘩嘩的暴雨和雷聲,直入鎮中。李德標一聽這軍號,面色一變,三長兩短,這是最緊急的軍情通報。他只得二度放下槍,朝那邊望去。 過不多時,急促的馬蹄聲從鎮口傳來,看到一個短衫平帽的傳令兵驅馬往這邊狂奔。奔到李德標前面,傳令兵不及勒馬,直接從馬上滾落下來,啪地摔在泥水中,就這麼灰頭土臉帶著哭腔地喊道:“團長,不好了,不好了!” “南軍打過來了?快說!”李德標厲聲喝道。 傳令兵結結巴巴道:“大總統,大總統他……他死了!”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驚雷響起。 李德標一聽,頓時天旋地轉,差點沒站住。他一把揪住傳令兵衣襟,硬生生把他從泥濘裡拎起來吼道:“怎麼回事!” 傳令兵過於激動,說話顛三倒四。說了幾次,才把事情原委說明白。原來在許一城、富老公離京之前,張作霖也在同日離開北京,乘坐火車返回奉天。火車行駛至在皇姑屯附近的京奉、南滿兩鐵路交匯處橋洞時,突然發生爆炸。火車當場被炸毀,張作霖和同行者均已遇難。這個傳令兵恰好在沿線擔任獨立團聯絡官,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跑回來告訴李德標。 (實際張作霖當時未死,四小時後被送至瀋陽,才重傷不治。東北軍秘不發喪,一直到十七天后才公佈死訊。) 李德標聽完以後,先是沉默,突然咕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號啕聲。一邊哭,他一邊用力拍打著地面,哭到後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居然有鮮血從嘴角沁出。張作霖待他有知遇之恩,驟然聽此噩耗,實在是傷痛之極。 旁邊許一城和富老公心中也是震驚無比。張作霖一代梟雄,居然就這麼死了。政治上的事情他們不懂,但他們不約而同都在想,接下來會怎樣? 李德標足足哭了有二十分鐘,周圍衛兵誰也不敢來勸,只能在暴雨裡肅立,一動也不敢動。李德標終於止住了哭聲,他晃晃悠悠站起來,雙目血紅,一把推開那傳令兵,走到許一城和富老公身前。 “你們兩個。”他喝道,嗓子像是兩粒沙礫在互相摩擦,顯然是剛才硬生生把聲帶給哭壞了。李德標的眼神怨毒無比:“你們偽造他的手令,雨帥就遇刺了。火車被炸,肯定和你們有關係,對不對?” 兩人勃然變色,這根本就是遷怒,實在太沒道理,可又有誰敢勸阻住正在氣頭上的他呢? 李德標自己卻越想越有道理:“你們故意偽造手令,把我調去東陵,讓我沒時間去保護雨帥。沒了獨立團,雨帥才會被人刺殺。”想到後來,李德標又仰天大哭:“雨帥啊,您不該讓我當團長啊,您如果讓我陪著您,就絕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呀!是我無能,是我不孝啊!”哭完了他又瞪著兩人,“你們兩個王八犢子,是誰讓你們刺殺雨帥的?嗯?說呀!” 說完他飛起一腳,狠狠剜在富老公胸口,把他踹倒在地。李德標揮舞著手槍,神態狂熱:“我給大帥報仇!用槍打太便宜你們了!得千刀萬剮!得祭旗!”他口中嚷嚷著,槍口卻對著許一城,猛然扣動扳機。 許一城只道自己這次再無倖免之理,雙眼一閉。不料原本躺倒在地的富老公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雙腿一彈,整個人跳了起來,正好擋在許一城身前。槍聲一響,許一城看到這老太監渾身一震,白髮披散,仰面倒下。 李德標怔了一下,又抬起手腕,準備再補一槍。不料從鎮子外頭也傳來一聲槍響,好似迴聲。 李德標肩膀一震,軍人的敏銳讓他覺得有些不妙。軍營軍法嚴厲,絕對禁止開槍,這一聲響來得蹊蹺。他朝槍響的方向望去,想搞清楚怎麼回事。然後那邊傳來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剛才那一聲槍響如同引發了什麼機關似的,短短一分鐘內,密集如炒豆的槍聲響徹半個鎮子,中間還夾雜著隆隆的大砲轟鳴,持續不停。如瀑的大雨,竟被這突如其來的槍砲聲蓋住了風頭。 任何人都看出來,這是獨立團遭到敵人襲擊了。 帶有重砲,說明襲擊者規模很大,而且還趕在雨天偷襲,可稱得上處心積慮。這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場戰爭。 衛兵們不知所措,都看向李德標。面對這突然的變故,李德標摘下軍帽甩了甩雨水,眼神冷靜下來。大帥雖然死了,但他交給自己的隊伍不能丟。他不再理睬癱軟在地的富老公和許一城,把手槍握在手裡,恨聲道:“雨帥剛死,我倒要看看是誰想趁火打劫。走!” 李德標帶著大部分衛兵趟著泥水匆匆離開,只留下一個衛兵看守。這是個小兵蛋子,團長沒髮指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在雨裡舉著槍,盯著他們。 許一城掙扎著爬起來,抱住富老公。老太監胸口的鮮血一直往外湧,和雨水混在一處,很快就湮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淡紅。許一城探了探鼻息,發現他一息尚存。可許一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富老公一直看不慣他,兩人關係很差,可剛才卻替自己擋了必死的一顆子彈。 富老公勉強睜開眼睛,嘶啞著嗓子把他推開:“你快走,快走。” “可我不能把你扔下。”許一城大喊,滿臉雨水。 富老公咳出幾團帶血的唾沫,喘息著說:“你這個人,實在是很討厭……咳咳,可我沒辦法……宗室那些廢物根本指望不上,唯一能保住東陵的人,只有你……所以你得活下去……我也算盡忠了,無愧于九……”他猛然抓住許一城胳膊,頭一歪,氣絕身亡。 許一城怔怔地抱起他的屍身,百感交集。那衛兵緊張道:“你別動,不許過來!”許一城怒道:“人都死了,你還想怎樣?連塊乾地方都不給人留嗎?” “團長讓我看著你!你就不許動。”衛兵喝道。 許一城只得把富老公的屍體擱在地上,盤膝而坐,冒著大雨與衛兵對峙。他渾身早已濕透,寒意徹骨,整個人在微微發抖,可眼神卻嚴厲如刀,讓那個小衛兵有些瑟縮。 這個老太監是個死硬的滿清遺老,他替許一城擋那一槍,只是出於對愛新覺羅家的愚忠,利用他來保住東陵。許一城能想出一萬個理由,不必去為富老公悲傷,可他抬起頭來,雨水打濕了他的雙眼,模糊中彷彿看到了陳維禮的身影。 這一老一少為了堅守信念,都不惜犧牲自己生命,毫不猶豫。然而富老公所堅守的、所效忠的,早已腐朽成灰墮落如泥。他的舉動,恐怕是一種失望至極後的主動解脫,與陳維禮帶著微茫希冀的臨終心情有著微妙不同。一個是為了過去陪葬,一個卻是為了未來的光明。許一城伸出手,把富老公的雙眼闔上,輕聲道:“我會守住東陵,不過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什麼清宗室……” 不知過了多久,槍聲逐漸消停,很快雨也停下來。許一城在大雨中被淋了很久,已經心力交瘁,昏昏欲睡。他忽然看到遠處升起許多燈光,許多人影朝這邊走過來,於是他苦笑一聲,閉上雙目。現在的他,毫無反抗能力,只能束手待斃。說什麼守護東陵,又是不自量力的大話罷了。 黑夜裡看不清楚,旁邊一直持槍的衛兵高喊了一句:“團長?” 回答他的是黑暗中突然爆起的一點火光,“啪”的一聲槍響,衛兵應聲倒地。 與此同時,許一城再也支持不住,也倒頭暈了過去。
當許一城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民居的屋子裡,身上蓋著床棉被,嘴邊還帶著薑湯的辛辣餘味。他抬起頭,看到一個村婦戰戰兢兢坐在旁邊,手裡還端著個土瓷碗。一看見他醒了,村婦如釋重負,起身把碗擱下,走了出去。 過不多時,屋外傳來腳步聲,呼啦啦進來三四個人,都穿著奉軍軍裝。為首的是個光頭漢子,橫眉厚唇,懸膽大鼻,最醒目的是滿臉都撒滿麻點子,好似一個燒餅。其他幾個人都靠後一步,顯然都是隨從。 光頭漢子拿起那粗瓷碗,用鼻子嗅了嗅,回頭給了衛兵一巴掌,一口濃郁的河南腔:“他奶奶的,叫你用最好的藥,這算啥狗屁玩意兒!”衛兵連忙解釋:“這鎮子人都跑光了,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光頭漢子又是一耳光:“滾!沒用的東西!人參呢!燕窩吶?”旁邊一個高級軍官連忙悄聲道:“軍座,還得對症下藥,不能亂吃……” 光頭漢子這才住聲,轉頭對許一城笑瞇瞇道:“許先生,真對不住,手底下人怠慢。” “我、我是在哪裡?”許一城虛弱地問。 “還在馬伸橋鎮,你這都昏迷整整一天了。” 許一城勉強抬起頭,迷茫地看向光頭漢子,這人他看著頗為眼生。光頭漢子道:“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你是明眼梅花,京城五脈鑑寶第一高手神眼聖手許一城。” 許一城心想我什麼時候有這麼一串亂七八糟的綽號,看他表情又不像開玩笑,只得微微點了點頭,說我是許一城,您是? 漢子伸出手指頭,對準自己腦門:“我是孫殿英,你就叫我孫麻子吧。”說完自己先哈哈哈笑起來,回頭對隨從道:“你們看咱平易近人不?”隨從們紛紛應和。 “孫殿英?”許一城囁嚅著這個名字,悚然一驚。孫殿英不就是李德標的上司、奉軍十四軍軍長麼?他在這裡,那李德標呢? 孫殿英看出他的疑惑,得意洋洋地豎起一根指頭:“李德標那個龜孫兒反抗革命,負隅頑抗,他的人已經被咱包了餃子。李德標吞槍自盡,去地下陪張大總統了。”他看許一城越來越糊塗,扯了扯自己的奉軍領章,露出裡頭的青天白日:“許先生你還不知道吧?咱響應北伐,現在是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團第十二軍軍長啦。” 許一城這才明白。原來對李德標所部發動突然襲擊的,正是他的頂頭上司孫殿英。這其中因果也不難想明白,孫殿英和吳郁文一樣,見奉軍大勢已去,就投了國民革命軍。李德標是張作霖安插在十四軍的一枚釘子,孫殿英想要易幟,必然得先把他拔除。 於是,奉軍第十四軍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團第十二軍,連夜偷襲了馬伸橋鎮,算是繳納投名狀。一個軍對一個團發起偷襲,結果毫無懸念。李德標戰敗身死,獨立團土崩瓦解。許一城運氣好,正趕上這次夜襲,正好被孫殿英救起。 樹倒猢猻散,牆坍眾人推。奉軍大勢已去,李德標的結局早已註定。一想到他如此下場,許一城頗有些唏噓。倘若李德標不以忠心而著稱,孫殿英說不定還會派人來拉攏。他的忠誠,先送他平步青雲,然後又成了他的催命符。某種意義上,他和富老公是同一類人。 一夜之間,兩個“死忠”之人葬身於馬伸橋鎮,這時代的變化可真有點叫人看不明白。 “您怎麼會認識我?”許一城奇道。 孫殿英嘿嘿一樂,沒說話,伸出右手大指頭,把右眼扒拉得大一點,顯得有些滑稽。 “廖定?” 廖定就是在開封那個陰陽眼,全靠許一城提攜,才從一個小混混成了一號人物。孫殿英點頭道:“他是咱好兄弟,當初在河南可幫了我不少忙。他沒少提起你來,把你誇得天上少有地上皆無,咱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剛才我審問了幾個俘虜,知道你也在這兒,就順手救起來了——這可是緣分吶,你命中註定在此要有一劫,等著貴人來救,那不就是咱麼?說不定咱倆還是星宿下凡呢!” 說到這裡,孫殿英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滿臉麻子隨肉顫動亂走。許一城發現這位軍閥有點神經兮兮,想像力有點豐富,隨便一句話都能給發揮到天上去。 “多謝軍座救命之恩。”許一城要下床致謝,孫殿英連忙攙扶住他:“你身體還沒好透,歇著吧。可惜你那個朋友已經死了,夏天存不住屍體,我們就地給埋了,立了塊碑,還沒刻字。”許一城思忖片刻,嘆了口氣:“算了,我也不知寫什麼,留塊無字碑吧。”對於富老公,他的心情十分複雜,實在無法評價。 孫殿英說好,然後扯了把椅子,直接坐下:“許先生,你咋會跑到李德標的團部來?” 許一城心中忽然一動,他找李德標,是想藉兵去守東陵。眼下李德標所部已經覆亡,可孫殿英手裡的實力更為雄厚,找他也一樣。許一城偷偷打量一眼孫殿英,心中忽然又有些猶豫。他略通相學,孫殿英的相貌是面方而頜尖,唇厚而邊鋒,鼻若懸膽而不正,這叫刁雄之相——刁雄不及梟雄,難成大器,但薄恩狠戾之處,有過之而無不及。 縱觀孫殿英履歷,這些年來在各大勢力之間來回投靠,全無忠義可言。你看他投了國民革命軍,立刻翻臉掉頭來打同僚李德標,真是狠辣無情。這種人,一切都以利益為準繩,沒有什麼主義,更別說什麼信仰。許一城擔心,跟他說了盜掘東陵之事,反而會激起此人貪欲。驅虎吞狼之計,把狼吞了,老虎還沒吃飽可怎麼辦? 孫殿英見許一城沉默不語,有些不悅:“許先生如果不方便說,咱就不問啦。反正咱是外人,就算救過命,心裡留點提防也是應該的。” 許一城還沒說呢,他自己倒先想像出一大堆事兒來。許一城心念電轉,決定先把他鉤住再說:“實不相瞞,我有個朋友如今被困平安城,這次是來找李德標借兵救人的。我們偽造了張作霖的手令,哪知道被他識破了,結果……若不是孫軍座及時趕到,只怕……咳……” 他說的半句假話也沒有,只是故意隱去了東陵這個最根本的因果。 孫殿英聽到張作霖往毛筆裡藏針的細節,拍著膝蓋哈哈大笑:“雨帥這個人吶,看似豪爽,其實誰都不放心,總搞些小伎倆。你們膽子也夠大的,李德標是張作霖的一條狗,你拿這個騙他,他肯定跟你急。” 許一城見孫殿英挺高興,趁機道:“孫軍座,您看您能不能分出一支隊伍去救人……”話未說完,孫殿英打斷了他的話:“這可巧了,你是第二個提出這要求的人。”許一城一愣:“還有誰?”孫殿英摸摸光頭,露出一副厭惡神情:“哼,說出來可丟死人,是個日本人,叫啥大輔。” 許一城聽到這名字,精神一振:“堺大輔?” “對,對,這名字挺怪的,你也聽過?” 堺大輔和許一城只在京城匆匆見過一面,然後他就跟整個考察團消失了。此人是掌握陳維禮之死的關鍵,許一城一直在找他們,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居然在孫殿英這裡撞見了。他急忙問道:“日本人是怎麼說的?” 孫殿英講,前幾天他的部隊移防遵化,半路截住了一批日本人——準確地說,是日本人主動找上門來——他們自稱是田野考古的日本學者,被土匪襲擊,希望尋求庇護,並且還說他們有個同伴被土匪抓回平安城,希望孫殿英能夠派兵去救回來。 這個同伴,應該就是木戶有三教授。 “那個堺大輔口氣可不小,說如果我幫他們去打平安城,可以換取大日本帝國的友誼。嗤,說得老子很稀罕小日本兒似的。他們也就槍砲厲害點,日本妞兒可醜得不行。”孫殿英抬起下巴,不屑一顧。 “後來呢?” “老子當然沒同意。開玩笑,軍隊調動是大事,憑什麼他一個日本人說打哪兒就打哪兒?現如今直隸正亂著呢,誰是哪頭兒的,誰都不知道。萬一馬福田、王紹義也投靠了國民革命軍呢?那咱豈不是要背上一個襲擊友軍的罪名?” 孫殿英明著是說拒絕了日本人,其實也等於是回絕許一城。這年頭帶隊伍的都有私心,沒好處,誰也不會平白無故去跟別人拼命,徒損實力。許一城神色一黯,孫殿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壓低聲音道:“哎,許先生你不知道,我這也是沒辦法。我軍中的軍餉已經欠發了半年,若不是老孫我人品好,他們都得譁變了。皇上不差餓兵,這次打李德標,那還是因為李德標有錢,能有繳獲,那幫兔崽子才願意扛槍上陣,不然誰也使不動他們吶。” 許一城正琢磨著怎麼遊說。孫殿英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熱情道:“許先生,你要不要跟著咱幹?” 許一城一怔,這位軍長思維怎麼這麼跳躍。孫殿英大拇指一翹,滿懷期待:“廖定相當推崇許先生你,說你是當世人傑。如今這個世道,那句話咋說的來著?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才郎。廖定告訴我,五脈不怎麼待見你,那是他們有眼無珠。你跟著咱幹,別的不敢保證,榮華富貴是少不了的。啊?怎麼樣?” 孫殿英熱切地看著許一城,一副求賢若渴的模樣。許一城都能想像到,此時在孫殿英的腦袋裡,恐怕已經勾勒出劉備三顧茅廬的戲文了。 “在下除了鑑寶略通皮毛,政道軍略一竅不通,恐怕幫不上軍座什麼忙。”許一城委婉地回絕了這個邀請,孫殿英再三邀請,許一城只是推託。說到後來,孫殿英有點急了,一拍桌子就要犯橫。不料他眉毛一立,居然打了個呵欠,眼角還帶著點淚水。許一城一聞他袖子上散出的甜味,就知道他肯定是煙癮犯了。 那個時節,軍隊是吸大煙的重災區。帶兵打仗,沒有不帶煙土的。孫殿英煙癮一上來,就坐不住了。他拱手說許先生我出去一會兒,你好好琢磨琢磨,咱們改天再聊,然後匆匆告辭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裡,許一城就躺在床上休養。孫殿英給他配了幾個馬弁,隨身侍候著。有什麼需要,就跟孫殿英身邊那個高級軍官提,要雞有雞,要酒有酒。這人叫譚溫江,是孫殿英手下一個師長,人高馬大,面相威武。只是他貴為師長,卻跟個勤務兵似的跟著孫殿英鞍前馬後。 許一城在這裡很自由,除了不許離開馬伸橋鎮以外,別無限制。譚溫江每天都過來探視,孫殿英有時候還跑過來跟他聊天,談談風月,說說政局,什麼奉天大帥府緊閉大門謝客弔喪啦,什麼盛傳日本人策劃了皇姑屯爆炸啦,什麼國民革命軍先遣團進入北京城啦——當然,還少不了拉攏遊說,又是劉備諸葛亮,又是秦瓊李世民,但就是不提讓許一城離開的事。看來孫殿英是鐵了心要把他收到麾下,不答應就不讓走。 海蘭珠此時還在平安城裡困著;王紹義一旦找到姜石匠,掌握了墓道的位置,隨時可能對東陵動手。許一城心急如焚,偏偏他還不敢把東陵的事跟孫殿英說,只能虛與委蛇,一圈一圈地圍著鎮子轉悠。 孫殿英手下的軍官聽說許一城是鑑寶高手,都紛紛跑過來,各自拿出東西請他掌眼。許一城無意得罪他們,盡心盡力,讓他們大為滿意,整個軍營很快都盛傳明眼梅花許先生的大名。不過許一城發現,這些東西一半都是從別人手裡搶奪來的,另外一半則是挖掘出的明器,說明孫殿英這支軍隊,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難怪孫殿英自己都抱怨說,沒錢就不能打仗。一支軍隊靠貪欲驅動,軍紀能好到哪裡去? 這天一早,譚溫江跑過來,跟許一城說孫軍座有請。許一城一路盤算著怎麼跟孫殿英開口,走到孫殿英的臨時住處,不由一怔。裡面除了孫殿英大剌剌坐在正中,對面還站著一個黑臉中年人,寬肩闊面,厚如青磚的下巴,兩道臥蠶眉,正是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堺大輔。 許一城雖然只在大華飯店與他有一面之緣,但這副面相卻一直牢牢記得。 一看孫殿英不耐煩的表情,許一城就知道堺大輔又是來纏著他請求出兵。孫殿英不願意得罪日本人,也不想答應,就把許一城叫過來當擋箭牌。 果然,他一進屋,孫殿英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拱手:“你們兩位都是文化人,肯定有共同話題。中日親善,一衣帶水,就在這兒慢慢聊吧。咱還有軍情要處理,就不陪著了哈。”然後打著呵欠拱手離去,不知又去哪裡吞雲吐霧了。 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空氣中微微帶著詭異。堺大輔此時也認出許一城是在大華飯店打聽陳維禮之死的中國人,不由得眉頭一皺。 許一城深吸一口氣。堺大輔這個人掌握著一切的關鍵,卻一直隱於幕後。如今兩人終於直面相對,短兵相接,他無法退卻,也無從轉圜。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許一城決心用最苛烈、最直接的辦法,贏得這一場狹路的勝利。 他揚眉,長劍出鞘。 “姊小路永德那一槍沒打死我,讓堺團長您失望了。”許一城率先開口。 堺大輔沒料到他這麼直接,遲疑片刻,用中文答道:“許先生,你說的這些,讓我很為難。”這是一個相當曖昧的表達方式,既沒承認自己知道,也沒承認自己不知道。 “陳維禮到底是怎麼死的?” 許一城單刀直入。他沒指望堺大輔會老老實實回答,可一想到好友在那條幽深巷道裡的臨死囑託,他的情緒就抑制不住地翻湧而出。在之前的調查中,他一直告訴自己,陳維禮是為了一件超越了個人的事業而死,他之所以選擇追查,也是為了要完成對方未竟的事業。可當許一城直面堺大輔時,他才發覺,好友的死亡,帶給他的憤怒與傷痛,遠比他自己承認的要多得多。 堺大輔平靜地註視著許一城:“陳君吸食煙土過量而死,我想我告訴過你了。” 許一城冷笑一聲:“他從來不碰任何毒品。” “陳君在日本的時候,是個穩重嚴謹的好學生。可惜回國不久,就染上毒癮。這就是你們中國人說的,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吧。人總是會變的,尤其是中國人。”堺大輔的眼神帶著嘲諷。 “日本人倒是不會變,他們只會失踪。”許一城毫不客氣地反擊。相信姊小路永德失踪的消息,已經傳到堺大輔耳中了。 果然,堺大輔抬起厚實下巴,嚴厲且語帶威脅:“許先生,我們日本公民在中國是享有治外法權的,任何傷害都會被視為對帝國的挑釁。” “就像張作霖那樣?” 許一城聽孫殿英提過,他懷疑皇姑屯的爆炸是日本人幹的,只有他們有這個能力,也只有他們才會如此瘋狂。此時堺大輔的囂張態度,與這起事件也不無關係。 對這個隱晦的指控,堺大輔不置可否道:“許先生,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道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參與的好。有些人,也不該去惹。” 許一城感覺得到,堺大輔這是色厲內荏,變相地在退縮。他踏前一步:“很可惜,已經晚了。姊小路永德已經全都招供了。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計劃,也知道你們所覬覦的東西。九龍寶劍、乾隆裕陵——你們想要染指的東西,可真不少啊!” 他沒指望堺大輔自己坦白,所以故意詐上一詐,敲山震虎,反正姊小路永德還在自己手裡。 此舉雖然會把許一城置於危險中,但也能讓日本人以為姊小路永德已經交代了全部計劃,這陰謀自然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任何陰謀,只要坦白在陽光下,便會冰雪消融。 屋子裡再次陷入沉寂,堺大輔盯著許一城,肥厚的手指緩慢地互相搓動,雙眼微瞇。半晌過後,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種詭異的笑容,如同平安城裡那個層層嵌套的俄羅斯套娃。 “許先生一定是誤會了。我們是個考古學術考察團,遵循的是嚴格的學術規範。許先生你也是學考古的,應該能明白。”堺大輔這麼說。 許一城冷笑道:“考古學術還包括殺人滅口麼?” 堺大輔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說過了,他是吸食毒品而死,日本領事館有詳細的屍檢報告。”說到這裡,他停頓一下,變換了話題:“我聽孫軍座說,你也有朋友困在平安城,我們團裡的木戶教授也在那裡。至少在請求孫軍座出兵這一點上,我們的立場是相同的,為什麼不合作一下,合力說服他呢?” 許一城眼神愈加明亮,鋒芒畢露:“我的朋友,我自己會去救;我的朋友被人殺死,無論那個兇手去了哪裡,我都要把他繩之以法,除死方休。至於那些敢於竊取我們國家珍寶的強盜,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去阻止,去揭發,把他們的醜態暴露在陽光之下。” 他整個人如同一把神兵緩緩出鞘,氣勢之盛,讓堺大輔有些難以抵擋,終於露出了猙獰神色:“你是在跟整個帝國作戰。沒有人會幫你,許先生,沒有人。” 聽到堺大輔的威脅,許一城反而笑了。他出口威脅,說明已經被觸到了痛處,之前的猜測都是正確的——陳維禮也罷、九龍寶劍也罷,這一切,果然是日本人為了開掘裕陵而設下的大局。 堺大輔看著許一城:“固執是人類最不該有的性格缺陷,那隻會給大家都帶來麻煩。”聽到這一句,許一城笑得云淡風輕:“是嗎?可在我們許家,這是最引以為豪的優點。” 說完這一句,許一城轉身離開,看都不看堺大輔。該說的話都說完,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掀開了所有的遮掩和矯飾,與敵人正式宣戰。這一場螳臂當車的戰爭,終於在開始一個月後,正式開始。 他首先找的人是孫殿英。問到譚溫江,他露出為難神色,說軍座正在思考戰略。許一城早就听馬弁們說過了,孫殿英的“思考戰略”,就是找地方抽大煙去了。許一城說我現在一定要去見孫軍座。 譚溫江本來還想勸說他再等等,但看到他的狀態有些不對,整個人身體裡似乎蓄積著岩漿,隨時可能噴發而出,無奈只得把許一城帶到鎮子裡的煙館里間。一到煙館,裡頭煙霧繚繞,外面還扔了好些鴉片盒子,上頭畫著一隻老鷹,正是藥來說的鷹牌。 許一城厭惡地掩著鼻子,穿過吞雲吐霧的士兵們,也不敲門,一下推開里間。孫殿英正靠在特製的大煙躺椅上,手持一桿鋥亮的銅製大煙槍,眼神飄飄欲仙。旁邊一個馬弁正跪在邊上,殷勤地在給他烤著煙泡。屋子裡瀰漫著一股甜醉的味道,讓人不自主就鬆懈下來。 孫殿英聽見有人闖進來,正要發作,一抬眼發現是許一城,立刻笑容滿面:“許先生,跟日本人談完啦?來兩口吧?”他挪了挪身子,給騰出個地方。馬弁連忙起身,想給許一城拿桿煙槍。 許一城也不坐下,劈頭就說:“孫軍座,我來此是辭行的。” “哎?咱倆還沒聊夠呢,你怎麼就要走啦?”孫殿英從炕頭一骨碌爬起來。 許一城拱手道:“我的朋友如今還被困匪窩,生死不明。我已決定親赴平安城一趟,把朋友換回來。” “嘖,好義氣!有咱九成風範。”孫殿英先翹起拇指讚了一句,然後又擔心地說道,“不過王紹義那個人兇殘得很,張少帥都碰一鼻子灰,你去了那兒,危險得很吶。” “是啊,怕是九死一生,所以才特地來辭行。”許一城笑道,“我若是活著回來,定當投效軍座,效犬馬之勞。”孫殿英先是一喜,然後“呃”了一聲,終於反應過來了。許一城自蹈險境,以此逼宮,這是在談條件呢:你不是想招攬我嗎?行啊,那就別看著我去送死,趕緊出兵把王紹義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