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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美滿婚姻

暗夜無星 斯蒂芬·金 58046 2018-03-22
在車庫裡發現那樣東西之後,達茜心想,人們不會在閒談中過問的一件事兒是:你的婚姻怎麼樣?他們會問你:週末過得怎麼樣?佛羅里達之行如何?身體還好嗎?孩子怎麼樣啦?他們甚至還問你,寶貝兒,生活待你怎麼樣啊?可就是無人涉及這問題:你的婚姻怎麼樣?不錯啊,在那晚之前,她原本會是這樣回答這個問題,一切蠻好。 她生下來的時候,名叫達賽倫·麥迪森(只有被新買的嬰兒取名用書搞糊塗了的父母才會喜歡達賽倫這麼個名字吧),那一年,JF肯尼迪當選為美國總統。她是在緬因州的弗雷堡長大的,那時候,弗雷堡還不過是個小鎮子,尚不屬於美國第一家超級商場,以及其他六個被稱為“奧特萊斯”(好像它們都是排污水道,而不是購物商場似的)的超大型零售商的附屬地區。念完弗雷堡中學之後,她便進了艾迪森商業學校,在那兒學了些文秘技能。之後,她受僱於喬·蘭塞姆·雪佛蘭公司,到一九八四年她離職時,這家公司已經成為了波特蘭地區最大的汽車經銷商。

她相貌平平,但倒是從兩個比她稍諳於世故的女友那裡學到了足夠的化妝手法,讓她能把自己上班時打扮得端莊得體,泡酒吧時楚楚動人;週五和周六的晚上,她們一幫人喜歡到“燈塔”或者“墨西哥人”(那裡有現場演奏)喝幾杯瑪格麗特。 一九八二年,喬·蘭塞姆雇了波特蘭的一家會計公司,幫他打理已經變得錯綜複雜的稅務狀況(“是那種我們樂意遇上的問題”,達茜無意中聽到他對一名高級銷售人員說)。兩名挎著公文包的男子走出來了,一老一少。這二位都戴眼鏡,穿著老式西服;兩人都梳著短髮,整齊地從前額往後梳,那副派頭讓達茜想起母親那本題為《一九五四年的記憶》的高級年鑑裡的照片。年鑑的人造革封面上,印著一個將麥克風舉到嘴邊的男孩拉拉隊長。

年輕的會計名叫鮑勃·安德森。會計們來公司的第二天,她就跟他搭訕起來。 交談過程中,她問他是否有什麼興趣愛好。 有,他說,他是個錢幣收藏家。 他開始告訴她那是怎樣的一個愛好,她卻說:“我知道。我父親收藏十美分的自由女神硬幣,還有五美分的水牛頭鋼鋪兒。他說這些是他的癖好。安德森先生,你收藏錢幣時有偏愛的品種嗎?” 他有:。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碰上一枚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幣,那是——可就連這一點事兒她也知道: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幣是個失誤。有價值的失誤。 頂著一頭精心梳理過的濃密棕髮的安德森先生,對她的回答感到十分高興。他請她叫他鮑勃。後來,在吃午飯的當兒—— 他們是坐在車身修理廠後面的長凳上,邊曬太陽邊吃飯的——他吃的是黑麥麵包配金槍魚,她呢,吃的是盛在特百惠碗裡面的希臘色拉——他問她週六是否願意跟他一塊兒去城堡岩逛逛街賣。他剛剛租了個新公寓,他說,正在尋找一張扶手椅。如果碰上價廉物美的,再買台電視。價廉物美,這是個她在往後的日子裡聽慣了的詞兒。

跟她一樣,他也是相貌平平,同是你在大街上看見也不會留意的普通人。他也不會刻意打扮,好讓自己更中看些……不過那一天在長凳上,他卻像化了妝一樣。 約她出去的時候,他雙頰發紅,而且還紅得恰到好處,令他容光煥發。 “不去看看硬幣麼?”她揶揄道。 他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小而白,一看即知經過了精心護理。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想到那些牙齒都會讓她渾身打顫——為什麼會這樣? “如果見到一套漂亮的硬幣,我當然也會看看。”他說。 “尤其是小麥便士?”她再次逗他,不過也是點到為止。 “尤其是那些。你想來嗎,達茜?” 她來了。而且在婚禮的那個夜晚也來了。那之後,高潮來得併非特別頻繁,但時不時也會有,足夠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正常而充實的女人。

一九八六年,鮑勃得到了晉升。在達茜的鼓勵和支持下,他也創辦了一家不大的郵購公司,專營可收藏的美國硬幣。從一開始,生意就不錯,到一九九零年的時候,他增加了棒球卡和老電影紀念品的業務。 他從來不備海報、宣傳單頁和窗卡,可每當人們詢問他這些物品時,他差不多總能找得到。實際上,在計算機還沒使用的那些年頭,是達茜利用她那本飽和的羅洛德克斯通訊錄給全國的收藏者打電話才找到這些東西的。生意從來沒有興旺發達到變成可以全職,不過也沒什關係。他們倆誰也不想經營全天候的生意。在這一點上,他們達成了共識,就像他們最終商量好在帕諾爾買下那棟房子,還有在合適的時候生幾個孩子。他們總是達成共識。意見不一致時,他們會妥協讓步。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們的看法還是一致的。他們很有默契。

你的婚姻怎麼樣?還不錯。算得上美滿。一九八六年,多尼出生——為了他,她放棄了工作,而且除了幫忙打理安德森硬幣和收藏品公司之外,再沒幹過別的工作——一九八八年,又生了佩特娜。那時,鮑勃·安德森密匝匝的棕髮已經漸漸變稀,到了二零零二年,也就是蘋果電腦最後徹底取代了達茜的羅洛德克斯通訊錄的那一年,他頭上有了一大塊發亮的禿頂。他試著用不同的辦法梳理剩下的頭髮,可結果呢,在她看來,只是使那塊禿頂變得更加醒目招眼。令她惱怒的是,他還嘗試過兩種所謂的神奇生髮劑,就是那種深夜時分,由賊頭賊腦、專吃廣告飯的傢伙在有線電視上賣出的貨色(鮑勃·安德森在悄悄跨人中年的時候變成了夜貓子)。他沒告訴過她他試過這些,但畢竟他們同住一間臥室,雖然她的個頭沒高到無需幫忙就能看到櫥櫃最頂層,可她有的時候要踩著凳子把他的“週六襯衫”

放好,就是那些他在花園里幹活時穿的衣服。於是,二零零四年的秋天,她在那裡發現了一瓶液體;第二年又發現了一瓶綠色的小膠囊。她上網查了查,發現不便宜。 肯定,神奇的東西從來就不便宜嘛,她記得自己曾這樣想過。 不過,惱怒也好,不惱怒也好,對於這些神奇藥劑,她還是保持了平和的態度;二零零五年油價上漲,他卻非要買那輛二手雪佛蘭越野車時也是如此。她猜(事實上,是她知道),他在某些時候也做了讓步,比如她堅持要讓孩子們參加好的夏令營活動,給多尼買電吉他(他已經彈了兩年,彈得出奇好,後來卻突然放棄了),或是給佩特娜租馬。成功的婚姻是一種平衡——這是人所皆知的事兒。成功的婚姻也取決於對惱怒的高度寬容——這一點則是達茜的心得。正如史蒂維·溫伍德那首歌中所唱的,寶貝兒,你只得順其自然。

於是她順其自然。他也是。 二零零四年,多尼離家,到賓州上大學去了。二零零六年,佩特娜沿著沃特維爾的那條路向下,到科爾比去了。那時候,達茜·麥迪森,安德森已經四十六歲了。 鮑勃四十九歲,但他依舊跟斯坦,莫林一起進行幼年童子軍的活動。莫林是個建築承包商,住在順著這條路下去半英里的地方。達茜覺得自己的禿頂丈夫穿著卡其短褲和棕色長筒短襪參加每月一次的野外遠足十分滑稽,可並沒有說出口。他的頭禿得愈發厲害,眼鏡鹹了雙焦點鏡,體重也從一百八十磅升到二百二十多磅。他成了會計公司的合夥人——本森和培根公司現在變成了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他們賣掉了帕諾爾的第一套房子,在雅茅斯買了一套更貴的。她的乳房,以前小而堅挺(她一直認為這是她的最亮點;她壓根兒就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貓頭鷹餐廳裡的那些低胸女招待),現在變大了,也不那麼硬實,晚上摘掉胸罩時會下垂——當你已經接近五十歲界線的時候,還能指望什麼呢? ——但鮑勃仍然會時不時從她身後冒出來,雙手托住它們。樓上的臥室俯瞰著他們寧靜的兩畝地,那裡時常有他們歡愛的快樂插曲。要是他在性愛遊戲中來得快了些,沒能讓她滿足,經常,但並不總是這樣,她會抱住他,在他昏昏入睡時感受他溫暖的身體……那種滿足從沒消失過。她覺得,那是一種懂得很多夫妻已經離散、而他們依然生活在一起才生出的滿足;那是一種知道臨近銀婚時、生活的航程依然走得穩穩噹噹的滿足。

二零零九年,也就是從他們在這條路上一家不大的浸信會教堂裡——那座教堂如今已經不復存在,原來的教堂遺址變成了停車場——說“我答應”的二十五年後,多尼和佩特娜在城堡岩景觀丘的樺樹酒店給他們倆辦了場驚喜派對。到場的客人有五十多位,還有香檳(上好品質的)、小牛排,外加一個四層的大蛋糕。兩位受尊之人隨著肯尼,洛金斯《自由自在》的樂曲起舞,如同他們當初在婚禮上那般。客人們為鮑勃輕快的舞步鼓掌,她卻為這早已忘卻的一幕感到心痛。是啊,心痛也是應該。除了那尷尬的禿頂(起碼對他來說是尷尬的)外,他還長出了大肚腩,不過,作為常年伏案的會計來說,他的腳步還算輕盈。 然而,所有那一切都成了歷史,成了將進入訃告的內容,而他們仍然太年輕,還不到思考訃告的時候。它忽視了婚姻的細枝末節,可是她相信(堅信),那些平常的、秘而不宣的事才是驗證婚姻伴侶關係的素材。那次,她吃了壞蝦,嘔吐了一整夜。坐在床沿,汗涔涔的頭髮黏在頸背上,眼淚順著發紅的面頰流下來的時候,鮑勃就在她身邊,耐心地端著面盆,等她每次嘔吐之後,再拿到盥洗間裡,倒掉污物,清洗乾淨——每次都洗乾淨,才不會有嘔吐物的味道讓她更噁心,他說。第二天清早六點鐘,可怕的反胃終於好轉時,他卻已經把車暖好,準備帶她去急診室了。他向公司請了病假,取消了去懷特河的旅行,只為萬一她再次不舒服時能陪在身邊。

他們之間的照顧是相互的。她也曾經陪著他一起坐在聖斯蒂芬醫院的候診室裡——那是一九九四年或一九九五年的事了——等待活檢結果。淋浴時,他無意中發現左腋有隻可疑的腫塊。所幸活檢排除了癌變,只是淋巴結感染。腫塊待了一個月左右,後來自行消失了。 透過半掩半開的盥洗間門,會瞥見他坐在馬桶上,膝上放著填字遊戲書;聞到他面頰上有科隆香水味兒,就意味著他要開著雪佛蘭越野車外出兩三天,床上他睡的那側會空上兩三晚,因為他要在新罕布什爾或者佛蒙特(B.B&A公司現在的客戶遍布北新英格蘭地區的所有州),把某個人的賬務理理清。有時候,那味道意味著他要外出看看某個硬幣收藏,因為不是家中錢幣生意的所有交易都可以用電腦完成的,這一點他們倆都清楚。還有前廳那隻陳舊的黑色行李箱,那一隻無論她怎麼嘮叨,他都不會丟棄的行李箱。他放在床頭的拖鞋總是一隻塞在另一隻裡頭。床頭櫃上的那隻水杯,連同水杯旁邊放著的橘色維生素藥片,總是放在當月的《硬幣和貨幣收藏》雜誌上面。打完飽嗝之後他總是說:“外面要比里面空間大”,放完響屁之後他總是說“當心,毒氣襲擊!”他的外套總是掛在過道的第一個衣鉤上。他的牙刷照在鏡子裡頭(達茜想,要不是她定期更換,他準至今還用著結婚時用的那把牙刷呢)。每吃完兩到三口飯,他會用餐巾擦擦嘴。他會精心準備露營裝備(總是多帶一個羅盤),然後才跟斯坦和一幫九歲孩子出發,去攀登死人之路——那是一段危險又駭人的艱難路段,穿過金木大道後面的樹林,抵達威恩伯格的二手車城。

他的指甲總是又短又乾淨。接吻時,他嘴裡呼出的氣息是潔牙牌口香糖的味道。這些,還有其他無數的瑣事構成了他們的婚姻秘史。 她知道他一定也有一部關於她的歷史,從她冬天用的肉桂味無色唇膏,到他吻她頸背時聞到的香波味兒,以及她每月兩到三次無故失眠、凌晨兩三點還在用電腦的聲音。 現在,二十七年過去了,或者說——有一天,她自尋開心,在電腦上使用計算器算出——九千八百五十五天過去了。差不多是二十五萬小時和一千四百多萬分鐘。 當然,其中有些時間他在出差,她自己也會外出(最傷心的一次是小妹布朗德琳意外身故後,去明尼阿波利斯陪伴父母)。 不過,大多數時間他們還是廝守在一起。 她對他的所有情況都悉數了解嗎?當然不。正如他並非對她全然了解一樣——比如,她有時候(大多是在雨天或者是在她失眠的那些夜裡)會大嚼黃油手指或者魯斯寶貝牌巧克力能量棒,吃到不想吃或是反胃,可就是停不下來。又比如,她覺得新來的郵遞員有幾分可愛。無從知道一切,可是她覺得,經過了二十七年,他們知道所有重大的事情。這是一樁美滿的婚姻,是經歷了漫長的考驗、目前還在持續的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婚姻當中的一樁。她毫不置疑地相信這一點,正如她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相信引力會把她拴在地球上一樣。 直到車庫裡面的那個夜晚。 電視遙控器不靈了,水槽左側的廚房櫃裡沒有雙A電池。有D號和C號,甚至還有一包尚未開啟的極小的三A,可就是缺那該死的雙A。於是,她便到車庫去了,因為她知道,鮑勃存了一摞金霸王電池在那兒。就是為了這麼一丁點的事兒,她的生活就整個改變了。好像人人都懸在空中,高高地懸在空中,只要邁錯了糟糕的一小步,你就會摔下來。 廚房和車庫由一個有頂的過道連接。 達茜一邊行色匆匆地穿過過道,一邊把家居服往身上拉緊——兩天之前,熱得異乎尋常的夏天突然結束,現在感覺更像是十一月,而不是十月了。風啃嚙著她的腳踝。她本該穿上短襪和寬鬆褲的,但是《兩個半男人》不到五分鐘就要播出,該死的電視卻鎖在了上。要是鮑勃在家,她就會請他去手工調一調頻道——電視後的某個地方有調頻道的按鈕,只有男人才能找得著——然後,再打發他去拿電池。畢竟,車庫大多數時候是他的專屬領地。她到車庫去僅僅是把車子開出來,而且,只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才那麼做;天氣好時,她就把車停在車道拐彎的地方。可是鮑勃現在人在蒙彼利埃,鑑別一套二戰時的鋼製便士,於是她,至少說是暫時,成了安德森家唯一的主人。 她在門邊上摸索著找到了那三個開關,用掌根往上一推,頭頂上的熒光燈“吱吱呀呀”地亮了。車庫空曠而又整潔,工具一一掛在釘板上,工作台也收拾得整整齊齊。地面是水泥地板,漆成戰艦灰,上面沒有一絲油斑點;鮑勃說過,車庫地面上有油斑,要么說明車庫主人經營廢品,要么不善維護。他平時到波特蘭上班用的才開了一年的豐田普銳斯停在裡面。他是開著那輛跑了很多里程的SUV到佛蒙特的。 她的沃爾沃停在外面。 “開進來很方便,”他不止一次這麼說過(結婚二十七年後,原創性的話就會越來越少了),“用放在遮陽板上面的開門遙控就行了。” “我喜歡把車放在能看到的地方。” 她總是這麼回答,儘管真實原因是她擔心倒車出來時會把車庫門劃壞。她討厭倒車。 她認為他知道這一點……正如她知道他有個特別的癖好,喜歡把紙幣頭像朝上放在錢包裡面,而且每次暫停閱讀的時候,從不會把書攤開倒著放——因為他說那樣折斷書脊。 起碼車庫裡頭很暖和;粗壯的銀色管道(你很可能會管它們叫通風管,但達茜吃不大準)在天花板上方縱橫交錯。她走到工作台邊,幾個方罐子排成一列,上面整齊地貼著標籤:栓、螺絲、搭扣和紙夾子、管件,還有——她尤其喜歡這個——零碎東西。牆上有個挂歷,畫面是位泳裝美女,年輕性感得讓她傷感。挂歷左側釘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多尼和佩特娜在雅茅斯小聯盟球場裡的快照,他們都穿著波士頓紅襪隊套頭衫。照片下面是鮑勃用魔術記號筆寫上去的家鄉球隊,1999幾個字。另一張照片新多了,展示出長大成熟、距離漂亮還有一步之遙的佩特娜,她跟未婚夫邁克一起站在老果園海灘的文蛤陋屋前頭,彼此摟著對方的腰肢。這張照片下面是用魔筆寫的標題幸福的一對。 放電池的櫃子上面有個動力牌膠帶標籤,上面寫著“電材”。達茜朝那個方向走去,沒看腳下——她過於相信鮑勃近乎瘋狂的整潔癖——結果被沒完全推到工作台下的紙箱絆了一跤。她踉蹌了一番,最後的一剎那抓住了工作台。她折斷一片指甲——又疼又氣——但是,畢竟沒讓自己摔個很可能不輕的大跤,這還算不錯。考慮到萬一自己頭顱著地摔個碎裂,屋裡連個打911急救電話的人都沒有,這算是不錯的了——地面上雖沒有油污,而且乾淨,可是特別堅硬。 她原本可以簡單地用腳邊子把箱子推回到工作台下面的——事後,她才意識到這一點,而且把這仔細思考過,就像數學家在腦子裡反复思考一道深奧複雜的公式一樣。畢竟,她當時走得匆忙。但是,她在箱子上面看到了一張帕頓威爾克斯公司的編織用品價目單,於是便蹲下身子把它抓起來,想把它跟電池一起拿走。可是,當她拿起它時,又發現了一張之前找不到放在何處的布魯克斯通公司的郵購目錄。 而且,在那張價目單下面還有保娜·楊……陶柏芝……福喜利……布羅明戴爾…… “鮑勃!”她叫了出來,但叫聲是以兩個音節氣憤地跑出來的(他留下泥濘的印跡或者把濕透的毛巾丟在盥洗間地板上,好像他們住在一家有傭人服侍的豪華賓館似的;每逢這種時候,她就會叫出這樣的聲音),不是鮑勃,或者鮑噢勃!因為,說真的,她讀他就像讀一本書一樣。他認為她從郵購目錄上訂購了太多的東西,曾經有一次過火到大聲說,她對郵購購物已經上癮了(這真好笑,她上癮的明明是黃油手指)。他那次小小的心理分析換來的是她兩天對他不理不睬。可是,他知道她心裡是如何想的;他也知道,對那些不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她依舊是原來那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姑娘。於是,他便把她的各種郵購目錄單偷偷地收拾好,妥當地堆到這裡來了。大概,下一站就會是放進回收箱了。 丹斯金……特快……電腦大賣場…… 蘋果世界……蒙哥馬利……萊娜,格萊斯…… 她越往裡面翻,就越感到生氣。看到這些,你簡直會認為她花錢花得要把家敗光了,這真是荒謬。此刻,她已經完全忘了《兩個半男人》。她在腦子裡醞釀好了回擊鮑勃的好戲,只等他從蒙彼利埃打電話過來(吃完晚飯回到賓館後,他總要打電話回家的)。不過,她準備先把這些價目單拿回到他媽的屋子裡頭,這麼做,要她來回走個三四趟,因為這一摞單子起碼有兩英尺高,而且很重。她被箱子絆倒過,真的是不足為怪。 被價目表搞死,她心裡想,這倒是一種充滿諷刺意味的死法——這個想法像根幹樹枝一樣乾脆利落地斷掉了。她一邊想著,一邊翻閱,現在已經翻到一摞的四分之一處了。翻到到“醋栗斑”(鄉村風格)下面時,她突然發現了不是價目單的東西。不,完全不是價目單,而是一本雜誌,名叫《捆綁妓女》。 她差點兒沒把它拿出來,要是在抽屜裡偶然看到,或者在那個高高的放著神奇生髮產品的架上看到,她可能就不會拿了。可是,在這兒發現了這本雜誌,而且塞在足有兩百張價目單裡……她的價目單……這就有了超乎男人對性變態感到尷尬的某種含義了。 封面上的女人被綁在椅子上,除了件黑色的面罩之外,她渾身赤裸,不過面罩也只是遮住了臉的上半部,你還可以看出她在尖叫。她被粗重的繩子綁著,繩子勒進了她的乳房和腹部。她的頜、頸和胳膊上都有假血。橫貫這一頁下方的,是醒目的黃色字體,印著一句讓人不快的誘惑:臭婊子佈蘭達想要,在P49得到了。 達茜不打算要把雜誌翻到第四十九頁,或者其他任何一頁。她心裡這樣對自己解釋這種情況:這是男性的探索。她對男性探索的了解源自在牙醫辦公室裡讀過的《大都會》上面刊登的一篇文章。有個婦女在自己丈夫的公文包裡發現了兩三本同性戀雜誌後,給雜誌的一位顧問寫信諮詢(這位心理醫生專攻一向神秘的男同)。非常直白的東西,這位讀者寫道,她擔心自己的丈夫也許已經心理出櫃了。雖然,她繼續寫道,他一定還在小心隱瞞。 不用擔心,提供諮詢的女士說。男人從天性上說愛好冒險獵奇,許多人喜歡探索,要么是另類性行為——同性戀在這方面位列頭號,團體性行為排列第二——要么就是戀物:水中,異裝,公開性行為,乳膠人偶。當然,還有捆綁,她補充道,有些女人也對捆綁著迷。這使達茜大為詫異,不過,要是有人間到的話,她會第一個承認她並不全部清楚。 男性探索,就是這麼回事兒。他也許是在某個報刊攤點上看到了這本雜誌(雖然達茜在努力想像這個特別的封面出現在某個報刊亭,但是她的思路就是無法向前),一時感到好奇。或者,也許是他從某家便利店的垃圾桶裡揀出來的呢。他把它帶回家,在車庫裡翻翻,就像她一樣感到震驚(封面模特身上的血是假的,但是那個尖叫看起來太真實了),然後隨手把它塞進那堆價目單裡了;它們已經捆好,準備放到回收箱裡,因此她看不到它,也就不會找他麻煩。就是這樣,只是一時興起,偶然為之。 要是她仔細查看其餘的價目單,也不會發現類似的東西。也許會有一些和內褲雜誌——她知道大多數男人喜歡絲綢和蕾絲,鮑勃在這方面也不例外——但是,不會再有《捆綁妓女》這一類。 她再次看向封面,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上面沒標價格。也沒有條形碼。因為好奇這樣的雜誌要花多少錢,她又查看了一下封底,封底上的照片讓她蹙眉:一個裸體金髮美女,綁在像是用鋼做成的手術台上。但這一位臉上驚恐的表情看上去和三美元紙幣上的頭像一樣誇張,這一點多少讓她寬心。站在金髮美女旁邊的胖男人手裡拿著把刀,好像是金廚牌的,戴著臂環,穿著皮內褲,看起來十分滑稽——不像是個要把今天的捆綁妓女切成碎塊的人,倒更像是個會計。 鮑勃是個會計,她腦子裡說道。 愚蠢的想法來自她腦子裡太大的愚蠢區域。她推走了這個想法,如同弄清封底沒有定價和條形碼之後,就把那本格外讓人不爽的雜誌推回到價目單堆裡一樣。就在她把紙箱推回到工作台下面的時候——她改變了把價目單運回屋子裡的想法——心裡忽然有了關於雜誌上為何沒有定價和條形碼的答案。這是一種用塑料套包裝出售的雜誌,把不堪入目的封面遮住。定價和條形碼都在塑料包裝上,一定就是這樣,難道還會有別的可能?如果不是從垃圾桶裡把它摸出來的話,他就一定是在某個地方買下這破東西。 也許他是從網上購來的。有些網站可能專門經營這類東西。更不用說裝扮成十二歲幼童的年輕女人了。 “沒什麼。”她說道,接著很快把頭點了一下。這是樁業已結束的交易,一封泥牛人海的信,一次已有結果的討論。今晚他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或者待他回家的時候,要是她提及此事,他不僅會感到難堪,而且會自我辯護。他可能會說她在性方面幼稚,這一點她覺得自己的確如此;他可能會怪她反應過激,這一點她決心避免。 她決意要做的就是,順其自然吧,寶貝兒。 婚姻就像是一座處於不斷建造狀態的房子,每年都看到有新房間竣工。第一年的婚姻是個茅舍;持續了二十七年的婚姻是座巨大的、佈局凌亂的大廈,肯定有不少邊邊角角和儲藏空間,多半積滿了塵埃,廢棄不用,有些還放著令人不爽、你不願看到的物件。可那算不上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可以扔掉那些物件,也可以把它們送給慈善機構。 她太喜歡這個想法(這想法讓她覺得這事就到此為止了),居然大聲把它說了出來:“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而且,為了證明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用雙手使勁把紙箱推了一下,一直把它送到了後牆。 從那兒傳來哐當一聲。是什麼呢?我不想知道,她心裡想,旋即非常肯定,這想法不是來自大腦的愚蠢區域,而是來自智慧區域。工作台下面黑幽幽的,可能會有老鼠。即使像這樣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車庫,也可能會有老鼠,尤其是在寒冷的天氣;再說了,老鼠受到驚嚇時,可能會咬人。 達茜站起來,撣掉家居服膝蓋上的灰塵,離開了車庫。過道走了一半時,她便聽到電話“叮鈴鈴”地響了。 答錄機還沒有開始工作的時候,她就已經回到了廚房,但她還是等著。要是電話是鮑勃打過來的,她就讓機器接。此時此刻,她不想跟他說話。他也許會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什麼。不接的話,他會認為她到拐角的商店或音像村去了,一小時後會再打來。而一小時之後,她不愉快的發現就可能淡定一些,她會心情舒暢,他們可能會進行愉快的交談。 可是,打電話的不是鮑勃,而是多尼。 “哦,該死,我真想跟你們說說話。” 她拿起電話,往後斜靠著廚台,說道:“好,說吧。我剛從車庫回來。” 多尼有說不完的新聞。目前他住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在該城一家最大的廣告公司的最底層累死累活地干了兩年,沒有獲得任何晉升的機會,他和另一位朋友便決定獨立闖蕩一番。鮑勃強烈反對他這麼做,並正告多尼說,多尼跟他的合夥人永遠得不到他們熬過第一年所需要的起步貸款。 “腦子清醒清醒吧,”達茜把電話轉給他之後,他說道。這是今年早春的事兒,最後一些雪片兒還零星地隱匿在後院的大樹和草叢下面。 “你二十四歲,多尼,你朋友肯也是。你們兩個沒經驗的新手,甚至連第二年的撞車車險都買不上,僅有的全是負債。沒有銀行會貸款七萬美元給一家新辦企業的,尤其是在現在這種經濟形勢下。” 然而他們獲得了貸款,現在還搞定了兩個大客戶,而且都是在同一天。一家是汽車交易商,正在尋求新穎途徑吸引三十歲左右的客戶。另一家恰恰就是給安德森和海沃德公司發放啟動貸款的銀行。達茜高興得叫了起來,多尼也在電話裡頭高聲回應。他們交談了約有二十分鐘。在談話過程中,他們有一次被“嘟嘟”的聲音打斷,是又有電話打進來了。 “你想接那個電話嗎?”多尼問道。 “不,是你父親的電話。他在蒙彼利埃,看一批鋼便士藏品。他在買下收藏之前會再打電話來的。” “他做得怎麼樣啊?” 不錯,她心裡想,拓展新興趣。 “挺著身子嗅空氣呢。”她說。這是鮑勃頂愛說的一句話,這話讓多尼笑了起來。她喜歡聽他笑。 “還有,佩特娜怎麼樣啦?” “你自己打電話給她唄,多尼。” “我會的,我會的。我一直在抽時間考慮做這事兒。” “她很好。滿腦子的結婚計劃。” “你會認為她下週結婚,而不是在明年六月。” “多尼,要是你不花心思去理解女人,你永遠結不了婚。” “我不急,我現在開心得很。” “你小心享受就好。” “我很小心而且禮貌。我得趕緊出發了,媽媽,約了半小時後與肯見面喝點東西。我們要對這樁汽車生意進行頭腦風暴呢。” 她差點兒要告訴他不要喝得太多,但旋即克制住了。他也許看起來還像個初中生,而在她最清晰的記憶中,他是個穿著紅色燈芯絨套頭衫的五歲孩子,在帕諾爾的耶伯倫公園裡頭,不知疲倦地在混凝土小路上推著他的小滑板車。可現在他再也不是個五歲孩子,也不再是個初中生。他是個年輕人了,而且,儘管看似不可能,還是個開始闖蕩世界的年輕企業家。 “好吧,”她說道,“謝謝你打來電話,多尼。跟你交談真是件樂事。” “我也是。老爸打電話來時,代我向他問好,我愛他。” “我會的。” “挺著身子嗅空氣,”多尼邊說邊竊竊地笑了,“不知他把這句話教給了多少童子軍?” “所有的童子軍。”達茜打開冰箱,看看是否碰巧還有根黃油手指,凍得涼涼地等著她。沒有。 “真恐怖。” “我愛你,媽媽。” “我也愛你。” 她掛了電話,又感到舒坦了。她面帶微笑。不過,當她站在那兒、倚著廚台的時候,笑容逐漸消失了。 “哐當”一聲。 當她把紙箱推回工作台下面的時候,曾有“哐當”的聲音。不是“砰砰”聲,好像盒子撞到了一隻掉落的工具上,而是“哐當”。類似空蕩蕩的迴響聲。 我才不管它呢。 不幸的是,情況可不是這樣。 “哐當” 的聲音感覺事有未盡。紙箱也是。是否還有類似《捆綁妓女》的別的什麼雜誌呢?我不想知道。 對,對。不過,不管怎麼說,也許她應該搞清楚。因為如果只有那一本雜誌的話,她對於鮑勃只是一時好奇的判斷就是對的;那好奇感僅憑向一個不雅的(而且也是不平衡的,她補充道)世界偷窺一眼就完全滿足了。如果還有更多的話,也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畢竟正把它們朝外扔呢——但也許她該知道吧。 主要還是……那個“哐當”聲。這個聲音在她腦子裡縈繞不斷,壓倒了有關雜誌的問題。 她從儲藏室拽了把手電,往外走,回到車庫。一出門,她便立刻把家居服的翻領揪緊,心里希望自己穿上了夾克衫。真的,天氣正在變冷。 達茜雙膝著地,把裝價目單的紙箱推到一邊,在工作台下面打開了手電。有一剎那,她搞不懂自己看到的是什麼東西:兩排黑乎乎的東西阻斷了光滑的踢腳板,一排比另一排稍微厚一點。旋即,一絲不安在她上腹部油然生起,並且從她胸骨中間往下蔓延到腹部凹陷的地方。這是一處藏匿之地。 達茜,別管它。這是他的事兒,為了自己心安,你就由它去吧。 金玉良言,可是,她已經走得太遠,聽不進這個建議了。她爬到工作台下面,握著手電,準備避開蜘蛛網,可是並沒有一絲一線。如果她還是原來那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姑娘,那麼她那禿頂、集幣、參加童子軍的丈夫就還是原來那個一切優雅、一切潔淨的小伙子。 他本人爬到這裡來過,所以蜘蛛網都沒機會在這裡編結起來。 是真的嗎?實際上,她並不知道,對嗎?可她認為她知道。 裂縫分列八英寸的踢腳板兩側,好像有個暗榫,這樣,踢腳板就可以轉動。用力推紙箱時,她恰巧把踏腳板撬開了一條縫,可還是無法解釋那聲“哐當”。她推了一把踢腳板的一端。踢腳板一端往裡擺,另一端往外翹,露出一個長八英寸、高一英尺、深或許十八英寸的隱藏之處。她本以為會發現更多雜誌,說不定捲著,然而沒有。只有一隻小小的木盒,她非常篤定自己認識這只盒子。就是這只盒子發出的“哐當”聲。木盒一直倒立著,裝有樞軸的踢腳板把它撞倒了。 她把手伸進去,抓住木盒子——她的不安如此強烈,簡直都有質感了——把它拿了出來。是五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吧,在聖誕節的時候,她送給他的橡木盒。或者是為他的生日而送的?她記不得了,只記得這盒子是在城堡岩的工藝店裡買到的。 上方是淺浮雕的手工雕刻,雕了個鍊子圖樣。鍊子下面,也是淺浮雕的,說明盒子的用途:鏈扣。鮑勃有一攤袖口鏈扣,而且,雖然他工作時愛穿鈕扣款式的襯衫,但是他有一些非常漂亮的鏈扣。她記得自己當時想,要把那些東西擺放得井然有序,這只盒子倒有用。達茜知道,當這個禮物被包好、並且得到稱讚之後,有一陣子,她在臥室裡面他那一側的床頭櫃上見過它,但是無法記得近期是否見過。她當然有段時間沒見過了。因為它放在這裡,在他工作台下面的隱蔽地方。她敢拿房子跟運氣(他的又一句習語)打賭:如果她打開盒子,裡面存放的絕不會是鏈扣。 那麼,就別看了。 又一條忠告,可現在她實在無法放手。 她一邊感覺自己像是個漫游到一間賭室的女人,為了某個瘋狂的原因把自己一生的積蓄都當賭注壓在一張牌上,一邊打開盒子。 讓它空著吧。求求上帝,如果你愛我,就讓它空著吧。 然而,盒子不是空的。裡面有三個塑料的長方形東西,用一根橡皮帶扎著。她把那捆子揀了出來,只用手指尖——如同一個女人扔掉一塊破布,生怕它不僅臟,還有細菌。達茜解開了橡皮帶。 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它們是信用卡,然而,不是。最上面是一張紅十字會獻血者的證件,這證件屬於一個名叫瑪喬麗·杜瓦爾的人。她的血型是A型陽性,地區是新英格蘭。達茜把證件翻轉過來,看到了那位瑪喬麗——不管她是誰——最後一次獻血是在二零一零年八月十六日。三個月之前。 到底誰是瑪喬麗·杜瓦爾?鮑勃怎麼會認識她呢?而且,為什麼這個名字引起她模模糊糊、可又非常清晰的記憶呢?下一個是瑪喬麗,杜瓦爾的北康威圖書館的圖書證,上面的地址是:新罕布什爾州南甘賽特市赫尼巷17號。 最後一個塑料片是瑪喬麗,杜瓦爾新罕布什爾州的駕照。她看上去像個極其普通的美國婦女,三十五歲左右,不是很漂亮(雖然沒人在駕照上的照片看起來狀態最好),但樣子倒也中看。微暗的金發向後梳著,或挽成圓髻,或紮成馬尾,這一點從照片上無法分辨。出生日期是一九七四年一月六日。地址與圖書證上的地址相同。 達茜意識到自己在發出沉悶的哼哼聲。 聽到從自己喉嚨裡發出這種聲音真是恐怖,然而她無法停止。她的胃好像變成了一隻鉛球,把她的內臟往下拽,扯成新的、讓人不適的各種形狀。她在報紙上見過瑪喬麗·杜瓦爾的照片。還在六點鐘的新聞節目裡頭見過。 她雙手毫無知覺,用橡皮帶重新把證件繞好,放回盒子裡,然後再把盒子放回到隱藏之處。她正準備重新把隱藏處蓋好,就在此時此刻,她聽到自己說:“不,不,不,那不對。不可能對。” 那是聰明的達茜的聲音呢,還是愚蠢的達茜的聲音呢?難以分辨。她篤定清楚的是,愚蠢的達茜就是那個打開盒子的人。 由於那個愚蠢的達茜,她正往下跌。 她把盒子重新拿出來,心裡想著,這是個錯誤,必須是錯誤,我們已經結婚了半輩子,我應該知道,我會知道的。又打開盒子,心裡想,人們真的彼此了解嗎?在今夜之前,她的確這樣認為。 瑪喬麗·杜瓦爾的駕照現在放在這搭東西的最上面。之前,它是放在最底下的。 達茜把它放在了那裡。可是,其他兩個證件哪個在上面呢,是紅十字會的證件,還是圖書證?這個問題很簡單,當只有兩個選擇的時候,就不會復雜。可是,她卻因為太過不安而記不起來。她把圖書證放在上面,但是旋即就知道放錯了,因為打開盒子的時候,她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一抹紅色,鮮血一般的紅色,當然,獻血證件總是紅色的,所以獻血證原本是放在最上面的。 她把它放到那裡,就在她用橡皮帶重新繞好那堆塑料片的時候,家裡的電話又開始響了。是他打來的。是鮑勃,從佛蒙特打來的,假如她在廚房裡接他的電話,她會聽到他樂滋滋的聲音(一個如同她自己聲音般熟悉的嗓音),問道,餵,親愛的,好嗎?她手指猛一用力,橡皮帶“啪”地斷了。 帶子飛得遠遠的,她驚叫出聲,究竟是因為沮喪還是因為害怕,她不清楚。可是真的,她為什麼會害怕呢?結婚二十七年,他可從來沒在她身上動過一根指頭,除了撫摸。 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回,他對她說話的聲音高了點。 電話又響了……又……然後在半途斷了。現在他會留言。又想你了!該死的!給我回個電話吧,這樣我就不擔心了,好嗎?我的電話號碼是…… 他還會把自己的房號加上去。他做事盡善盡美,沒有半點遺漏,也從不想當然。 她現在考慮的事兒絕對不會是真的。 這就像是妖魔般的妄想一樣。有時候在人的思想最深處,妖魔從泥濘中突然站起來,渾身亮閃閃的,面目猙獰,但又讓人信以為真:酸性消化不良乃是心髒病發作的開始;頭痛乃是大腦腫瘤的開端;佩特娜週日沒打電話意味著她出了車禍,正躺在醫院,神誌不清。可是這些妄想通常是在失眠時的凌晨四點才出現,而不是在晚上八點鐘……那根該死的橡皮帶子到哪裡去了呢?她終於找到了,橡皮帶子落在紙箱後面,她再也不想朝箱子裡面多看一眼。她把帶子放進口袋,開始站起來去找一根新的。她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頭“嘭”的一聲撞到了桌底。達茜哭了。 工作台所有的抽屜裡面都沒有橡皮帶,這讓她哭得更厲害了。她穿過過道往回走,那幾張可怕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份證件還在她家居服的口袋裡裝著。她把一根橡皮帶從廚房抽屜裡拿出來,在那隻抽屜裡頭,她存放著各種各樣的有用無用的雜物:紙夾子啦,系麵包的繩子啦,已經基本沒有吸力的冰箱磁鐵啦。後面這兩樣東西,有一個上面寫著達茜當家,那是鮑勃送給她的、裝在長筒襪裡的一個禮物。 在廚房檯面上,電話上面的燈在持續不斷地一閃一閃著,顯示留言,留言,留言。 她匆忙趕回到車庫,這回沒有拉緊家居服的翻領。她再也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了,因為內心的寒冷更加強烈。還有那隻鉛球在把她的內臟往下拽拉,把它們拉長。 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需要去廁所,而且很急。 沒關係。忍住。就當你是在路上,而下一個休息區在前方二十英里。把這事兒處理妥當。把所有東西按照原來的樣子放回。然後你就可以——然後她就可以什麼呢?忘掉它嗎?那可做不到。 她用橡皮帶把身份證件紮好,發現駕照不知怎的重新放在了最上面,於是,她罵自己是個傻逼……一個貶義詞,假如鮑勃在任何時候試圖把這個詞用到她身上,她會為此扇鮑勃耳光的。可是他從沒試過。 “傻逼,但不是捆綁妓女。”她嘟噥道,肚子突然有一陣撕心裂肺的痙攣。她慢慢蹲下來,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等著痙攣過去。要是這兒有個盥洗問,她會奔過去的,然而沒有。痙攣過去了——不情願地——她重新把證件按照她篤定正確的順序一一排列好(獻血證,圖書證,駕照),然後把它們放回木盒裡。接著,又把盒子放回到隱藏之處,再把帶樞軸的踢腳板緊緊封閉好。最後,把紙箱放回她被它絆倒的時候它原來的位置上:稍微有點往外突出。 他根本不會知道這其中有些異樣的。 可這一點她確定嗎?要是他就是她所認為的那種人——有這樣的想法都是可怕的,要知道,半個小時之前,她所要的只是他媽的電視遙控器用的新電池——要是他的確就是那種人,那麼他一定是小心翼翼好長時間了。他的確是小心翼翼,他整潔乾淨,他是原先那個一切優雅完美、一切潔淨的男孩。可是,假如他就是那些證件隱約暗示的那種人,他保准兒是超級小心。超級戒備。狡猾。 直到今晚,她才想到把這個詞跟鮑勃聯繫在一起。 “不。”她對車庫說道。她在冒汗,頭髮打縷,緊貼在臉上,她開始痙攣,雙手顫抖不止,像患了帕金森氏綜合症人的手一樣,不過,她的聲音卻鎮定得出奇,安靜得出奇。 “不,他不是那種人。搞錯了。我丈夫不是比蒂。” 她回到屋裡。 她決定沏茶。茶有鎮定作用。她給水壺灌水的時候,電話又開始響了。她把水壺丟在水槽裡——“嘭”,這聲響令她發出一聲細細的尖叫——接著走到電話旁邊,邊走邊在家居服上面擦著濕手。 鎮定,鎮定,她告訴自己,要是他能守住秘密,我也能。記住所有這一切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釋。 噢,真的? ——我只是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罷了。 我需要時間來思考這個原因,僅此而已。 因此:鎮定。 她拿起話筒,興高采烈地說道:“假如是你的話,帥哥,就過來吧。我丈夫外出了。” 鮑勃笑了。 “親愛的,你好嗎?” “挺直身子嗅嗅空氣唄。你呢?” 長時間的沉默。不管怎麼說,這沉默讓人感覺到漫長,雖然不可能超過幾秒鐘時間。在沉默中,她聽到了些讓人心驚的冰箱的“吱吱”的嘆息聲,然後是水從龍頭上滴落到她丟在水槽裡的茶壺上的聲音,還有自己的心跳聲——最後的聲響似乎來自她的喉嚨裡頭,而不是發自她的胸腔。 他們結婚這麼久了,他們幾乎彼此心靈呼應得細緻人微。這會在每樁婚姻中發生嗎?她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的婚姻。只是現在,她並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了解那一位。 “你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他說,“聲音很濁。一切還好吧,寶貝?” 她本該感動的。然而她沒有感動,反而感到恐懼。瑪喬麗·杜瓦爾:這個名字不僅僅懸掛在她眼前,而是好像一亮一熄、一閃一滅的霓虹標牌。有一剎那,她說不出話來,而且使她害怕的是,隨著她眼淚越湧越多,熟悉的廚房此時此刻開始在她面前搖晃。痙攣般的沉重感也重新回到了腹部。瑪喬麗·杜瓦爾。 A型陽性。赫尼巷17號。如同在說:嘿,親愛的,生活待你怎麼樣,你在挺直身子嗅嗅空氣嗎? “我想起了布朗德琳。”她聽到自己說。 “哦,寶貝。”他說,他聲音裡透出的憐愛是十足的鮑勃氣息。她再熟悉不過了。難道自一九八四年以來,她不是一次又一次地依賴著這份憐愛嗎?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們還在談情說愛、她逐漸意識到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時,依賴不就存在嗎?無疑,她依賴著他。就如同他依賴著她一樣。 想到這份憐愛可能只是毒藥蛋糕上面的甜霜,她就覺得自己瘋了。而此刻,她正對他撒謊這個事實甚至更瘋狂。也就是說,若瘋狂有程度之分的話。或許,瘋狂就像是件獨一無二的東西,沒有比較級形式,也沒有最高級形式。她現在在想什麼呢?以上帝的名義發誓,在想什麼呢?然而他正在說話,她卻不知道他剛剛說了什麼。 “再說一遍。我剛才正伸手夠茶呢。” 又一個謊言,她雙手顫抖得太厲害了,不可能伸手去夠任何東西,不過,這是個小小的、似乎能讓人相信的謊言。而且她的聲音沒有顫抖。至少,她不認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說,什麼讓你想起了布朗德琳?” “多尼打電話了,問了問他妹妹的情況。這讓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妹妹。我到外面散了一會兒步。我有點拉著鼻子說話,雖然也有感冒的原因。你可能從我的聲音裡聽出來了吧。” “是的,我立刻就听出來了,”他說,“聽著,我明天不去伯靈頓,直接回家。” 她差點兒喊不!可那樣做就等於把事情搞砸了。那樣也許會使他更擔心,天一亮就上路了。 “你這麼做的話,我就揍你的眼。” 她說,聽到他笑,她才鬆了口氣。 “查理·弗萊迪告訴過你,伯靈頓的銷售值得去一趟,他的商脈不錯。還有他的直覺,你一直這麼說。” “是的,不過,我不想听到你這麼低落。” 他知道(而且還是馬上!馬上!)出了什麼差錯,這真糟糕。她需要對出差錯的事撒謊——嘿呀,那就更糟了。她閉上眼睛,看到臭婊子佈蘭達在黑面罩裡頭尖叫,然後又睜開。 “是的,我剛剛情緒低落,但是我現在好了,”她說,“只是一時的。她是我的妹妹,我看到父親把她帶回家。有時候,我會想到這件事,僅此而已。” “我知道。”他說。他確實知道。她妹妹的死,並不是她愛上鮑勃·安德森的理由,但他對她傷慟的理解卻加深了他們之間的情感紐帶。 布朗德琳·麥迪森在外面滑雪的時候被一個騎雪地摩託的醉鬼撞死了。他逃離了現場,棄屍於距離麥迪森家半英里的樹林裡。等到八點鐘,布朗德琳還沒回家的時候,兩個自由港的警察和當地居民區監察委員會的人進行了一次搜尋。是達茜的父親發現了屍體,然後抱著屍體穿過半英里的松樹林回到家裡。達茜——坐在客廳裡,留意接聽電話,努力讓母親鎮定——是第一個見到他的人。他在冬天滿月的、寒氣凜凜的月光下沿著草坪大口大口地吐著白雲一般的氣息回來了。達茜首先想到的就是,在特納古典電影台播放的老黑白愛情電影裡,某個傢伙背著他的新娘跨過了他們度過幸福蜜月的農舍門檻,與此同時,有五十把小提琴把糖漿傾瀉到電影配樂上。 達茜發現,鮑勃,安德森可以用一種別人無法做到的方式講述。他沒有痛失兄弟姐妹,可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在抄接貼地棒球的過程當中(起碼不是鮑勃打偏的;他根本不打棒球,那天他正在游泳),那個男孩衝到馬路上去接打偏了的球,被送貨卡車撞到,送到醫院後不久就死了。 對她來說,這個陳年的悲慟並不是使她覺得他們的相遇意義特殊的唯一原因,但是,正是它使他們的結合有了些神秘意味——不是巧合,而是注定。 “就待在佛蒙特吧,鮑比。到銷售現場去看看。我愛你這麼關心我,不過,要是你跑回家,我會感到自己像個小孩,那會讓我抓狂。” “好。不過我會在明天七點半給你打電話。嚴正警告。” 她笑了,聽得出來那笑是真的……或者,她的笑與真實的笑太接近了,沒有絲毫的差別。為什麼她不能真笑呢?究竟為什麼不呢?她愛他,會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判他無罪。在每一個證據不足的情況下。這也並不是選擇。你無法關閉愛情——哪怕是非常缺失、有時視為理所當然的二十七年的愛情——用你關掉水龍頭的那種方式。愛,發自心靈,而且,心靈有它自己的規律。 “鮑勃,你總是在七點半打的呀。” “指控有效。今晚給我打電話,要是你——” “——需要任何東西,不管幾點鐘。” 她幫他把話說完。此刻,她幾乎又覺得像她自己了。從猛烈的打擊中,大腦可以恢復神誌的次數之多可真有趣。 “我會的。” “我愛你,親愛的。”這些年來,太多次的談話都是這樣結尾的。 “我也愛你。”她邊說邊笑道,然後掛斷了電話,前額抵著牆壁,閉上眼睛。 當笑容還未能從臉上消失的時候,她就開始哭了。 她的電腦放在縫紉間裡,那台老蘋果電腦舊得不能再舊了,反倒有股復古的時尚氣質。平常除了收發郵件,或者上上易郵寶之外,她很少用它。可是,這刻兒她打開谷歌,在裡面敲進瑪喬麗,杜瓦爾的名字。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把比蒂加進去搜索,不過,她猶豫的時間不長。為什麼要延長這份痛苦呢?反正它是要來的,這一點她肯定。她點擊“回車”鍵,就在她看著小小的等候的圈子在屏幕上方繞來繞去的當兒,原先的痙攣又一次襲來。她趕緊跑到盥洗問,坐在馬桶上,雙手摀住臉。 門背後有面鏡子,她不想在鏡子裡面看到自己。可是,鏡子為什麼要放在那兒呢?她為什麼允許鏡子放在那兒呢?誰想坐在馬桶上照鏡子看自己呢?哪怕是在最佳狀態的時候,更何況,非常肯定的是,現在不是最佳狀態呢?她拖著雙腳,慢慢回到電腦旁,像個因為乾了母親稱之為大壞事的那種事兒、知道馬上就要接受懲罰的孩子。她看到谷歌給她提供了超過五百萬個搜索結果:哦,無所不能的谷歌,如此慷慨,又是如此可怕。 但是第一個結果竟令她發笑;它邀請她在推特網上關注瑪喬麗,杜瓦爾·比蒂。達茜覺得可以忽略這個結果。除非她錯了(那會使她多麼感激啊),否則她正在搜索的瑪喬麗最後一次用推特應該有段時間了。 第二個結果來自《波特蘭新聞先驅報》,達茜點擊它的時候,迎接(那個迎接的感覺像是擊了她一巴掌)她的照片是那張她記得在電視上出現過的,很可能也是她在報紙上看過的,因為《波特蘭新聞先驅報》正是他們家訂的報紙。這篇文章是十天前登出的,而且是頭版頭條的新聞故事。一名新罕布什爾婦女也許已經成為“比蒂” 的第十一位受害者,標題這麼醒目地寫道。 副標題是:提供消息的警方人士稱:“我們百分之九十肯定。” 瑪喬麗·杜瓦爾在報上的照片看起來漂亮多了,那是在攝影室拍的,她擺著古典姿勢,穿著黑色長裙。頭髮披下來,金色的,在這張照片上顏色顯得淡多了。達茜納悶,是否是瑪喬麗的丈夫提供的這張照片。她覺得是。她猜這照片就放在赫尼巷17號的壁爐架上,或被安放在客廳裡。 漂亮的女主人用她永恆的笑容歡迎客人。 紳士們更愛金發女郎,因為他們厭煩了把黑髮女士硬塞給他們。 這也是鮑勃的口頭禪之一。她從沒喜歡過這句話,現在則更討厭這句話裝在自己腦子裡。 瑪喬麗·杜瓦爾是在離她南甘賽特的家六英里的一個溝壑裡被發現的,那地方正好位於北康威的邊界上。縣司法官猜想,死亡可能是勒扼所致,但是他也說不准;結論要由法醫來下。他拒絕對此事做進一步猜想,或者回答任何別的問題,不過,根據未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說(此人“跟調查密切相關”,因此他的話起碼具有了一半的可信度),杜瓦爾曾被啃咬,並遭到了性侵犯,“手段跟其他幾起比蒂謀殺案相同。” 要把前幾起的謀殺案完全總結起來,這一起謀殺案算得上是個自然過渡。第一起發生在一九七七年。一九七八年有兩起,一九八零年又是一起,然後在一九八一年又發生兩起。其中兩起發生在新罕布什爾,兩起在麻省,第五起和第六起發生在佛蒙特。之後,中間間隔了十六年。警方猜想,三種情況下,有一種情況已經發生了:比蒂搬遷到另一個地區,而且還在繼續追求自己的嗜好;比蒂因為某個與此無關的犯罪已經被捕入獄,或者就是比蒂已經自殺。 根據記者為寫報導而諮詢過的心理醫生的解釋,有件事不可能發生,那就是,比蒂對謀殺感到厭倦。 “這些傢伙不會厭倦的,” 那位心理醫生說,“這是他們的娛樂或消遣,是他們的心理強迫衝動。不僅如此,這還是他們的秘密生活。” 秘密生活。這短語是個有毒的夾心軟糖。 比蒂的第六個受害人是來自巴里的一名婦女,聖誕前一周,被一輛路過的掃雪機在雪堆裡發現的。這個聖誕假日對她的家人來說有多淒慘可想而知,達茜心裡想。 倒不是那一年她自己有多享受聖誕假日。 孤孤單單地遠離故鄉(每當她和母親交談的時候,連野馬也不能從她嘴裡拽出這個情況),做一件自己沒把握是否勝任的活計,即使已經乾了十八個月,工資還被晉過一級,她卻絲毫沒有感到節日的氣氛。她有些熟人(一起喝瑪格麗特的姑娘們),但是,沒有真朋友。她從不善於交朋友。用害羞來描述她的人格算是個厚道的詞;內向可能更加準確。 後來鮑勃·安德森面帶微笑走進了她的生活——邀請她出去,但從不接受拒絕。 在掃雪機發現比蒂“早期連環謀殺”最後一個受害人的屍體之後,還不到三個月。 情況肯定就是那樣,他們相愛了,然後比蒂停止殺人十六年。 因為她?因為他愛她?因為他想罷手不干大壞事了?或許只是巧合。可能是那樣吧。 不錯的猜想,可是,她在車庫裡發現的那些身份證件使得巧合似乎不大可能成立。 比蒂的第七個受害人,也就是報紙上稱為“新連環謀殺”的第一個被害人,是一位來自緬因州沃特維爾市的婦女,名叫斯泰西,莫爾。她丈夫跟兩個朋友一起在波士頓看了兩三場紅襪隊的比賽,一回家就在地窖裡發現了她。那是在一九九七年八月。她的頭被塞進了一箱甜玉米里,玉米是莫爾一家在16號公路路邊農家地攤上賣的。她裸著身子,雙手被綁在背後,臀部和大腿上有十二處被咬傷的痕跡。 兩天之後,斯泰西·莫爾的駕駛執照和藍十字會證件用一個橡皮帶扎著,被郵寄到了奧古斯塔,上面用大寫字體寫著:刑偵部首席檢察官布博收。還有個留言:你好!我回來了!比蒂!負責莫爾謀殺案件的偵探們一下子就辨認出來了這包裹。類似的、挑選出來的各種身份證件——還有類似的、興高采烈的留言——在以前的每起比蒂謀殺案發生之後都會被寄出。他清楚什麼時候她們獨自一人。他折磨她們,主要是用他的牙齒;他強姦她們,或者對她們實施性侵犯;他殺害她們;幾週,或者幾個月過後,他再把她們的身份證件郵寄到警察分局,用這個辦法來奚落警方。 為保證殺人的功勞記到自己頭上,達茜心裡懊惱地想著。 二零零四年,又有一起比蒂謀殺案發生;二零零七年,發生了第九起和第十起。 那兩起是最慘絕人寰的,因為其中有一個受害人是孩子。那個婦女十歲的兒子因胃痛從學校告假回家,其時,正好比蒂在作案,顯然是不期然撞到了。孩子的屍體和他母親的屍體一起在附近的一條小河裡被發現。 當這名婦女的身份證件——兩張信用卡和一張駕照——寄到麻省七號警區的時候,附帶的卡片上寫著:你好!這男孩是個意外傷害!對不起!不過,動作很快,他沒“受苦”!比蒂!還有其他許多文章,她都可以搜到(哦,無所不能的谷歌),可是為了什麼目的呢?平凡的生活中又一個平凡夜晚的甜美夢想,已經被夢魘吞噬了。閱讀更多關於比蒂的文章,能驅散這個夢魘嗎?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她肚子突然收緊。她跑往盥洗間——儘管有風扇,但是氣味還有,通常你可以無視生活是個多麼發臭的營生,但不會總是這樣——接著,就雙膝著地,倒在馬桶前面,張開嘴巴,盯著馬桶裡藍色的水。 有一陣子,她覺得嘔吐的需要將要過去,然後,想到了斯泰西·莫爾,那張被扼死的、發紫的臉塞進玉米里,臀部滿是乾成巧克力牛奶色的血污。這個想法使她再也忍不住,吐了兩次。吐嘔得太厲害了,滿臉濺上的都是太漬寶潔廁劑的水跡,還有她自己的嘔吐物。 她邊哭,邊喘著氣,把馬桶衝了。馬桶陶瓷必須要清洗了,不過,眼下,她只是把馬桶蓋子放下,把自己發紅的臉靠在馬桶蓋子冰涼的米色塑料上。 下一步怎麼辦?明擺著的法子就是,報警。可要是報了警,結果卻證明是錯了,情況會怎麼樣呢?鮑勃一直是個最大度、最寬容的男人——每次她把老旅行車的前部撞到郵局停車場邊上的大樹上,結果把擋風玻璃弄碎的時候,他唯一關心的是,她是否劃傷了臉——可是,假如她錯誤地指認,說他犯有十一宗他並未實施的謀殺,他還能夠原諒她嗎?而且全世界都會知道。不論有罪無罪,他的照片會刊登在報紙上。頭版。 她的照片也會在上面。 達茜拖著身子站起來,從盥洗間櫃子裡拿起馬桶刷子,把自己的嘔吐物清理好。 她清理的動作緩慢。背疼。她覺得自己吐得太狠,拉傷了肌肉。 清理活兒乾到一半的時候,下一個想法就“砰砰”地接踵而至了。不僅僅是他們兩人被拽進報紙的胡猜亂想和二十四小時有線新聞骯髒的漂洗圈子中,還有孩子們要考慮啊。多尼跟肯剛剛找到他們的頭兩個客戶,可是,這個新聞狗屎炸彈爆炸三個小時後,銀行和尋求新穎途徑的汽車交易商就會不見踪影。今天才真正呼吸第一口氣的安德森和海沃德公司,明天就會死亡。達茜不知道肯,海沃德到底投了多少錢,多尼可是把所有身家都押上去了。 雖然那並不等於是大量資金,但是,當你第一次開始自己人生航程的時候,你還投進了別的東西。你的心力,你的腦力,你的自我價值。 再有,就是佩特娜和邁克,可能就恰恰在這個時刻,他們兩人正頭靠著頭商量婚禮計劃呢,根本沒意識到一隻兩噸重的保險箱扣在一根磨損嚴重的弦上,正懸掛在他們頭頂。佩特娜一向把父親當成自己的偶像。要是她發現,曾經在後院的鞦韆上推她搖蕩的那雙手同樣就是絞殺了十一位婦女生命的雙手,她會受到怎樣的打擊?要是她發現,曾經和她晚安吻別的嘴唇後面隱藏著撕咬十一位婦女的牙齒,在有些案子裡甚至一直咬到有些婦女的骨頭,她會受到怎樣的打擊?她又一次坐到電腦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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