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死亡之書

第24章 附錄亡者的榮譽

死亡之書 李西闽 2956 2018-03-22
傳說,富有靈性的孩童長有通幽的慧眼。死亡的氣息還未從陰影裡游盪出來,他們還背對著它呢,汗毛就會預警地猛然乍起,好似地震前的狗,它們會睜大澄澈的眼睛,看著無聲無息的死靈掠過自己的身體,俯沖向目標,一次又一次,瞳孔裡無法反射出他們水晶一樣的心靈裡呈現出來的扭曲投影,他們尖聲大叫,他們歇斯底里,他們踉蹌奔逃,他們語無倫次,而熙熙攘攘的生活對此一無所知,在他們飛速逃跑的身後,往往爆發出世俗的、粗魯的、野蠻的哄笑。 李西閩就長有這樣一雙閃靈之眼。連續數年來,他的幾部長篇小說都與死亡糾結在一起,追問死者與生者,追溯幻夢和預言。如果說《蠱之女》《血鈔票》等是以懸念和解構懸念的獨特手法而獨樹一幟的話,那麼他的這部則是死亡的記錄文本,它幾乎沒有懸念,從書名即揭示了謎底——這謎底之於所有人,都是顛撲不滅的——死亡。 《聖經》上說死亡是安息,佛說死亡是輪迴,而在這本里,死是所有角色的宿命。於是全書最大的懸念都出現了:好吧,死者將已,二十個章節裡的死者多達數十人,他們將如何橫死?符合邏輯還是出乎意料呢?伴隨死亡的輓歌迴旋在二十個不同的小節裡,它們是怎樣舒展旋律的呢?更重要的是,這些死於非常年代的事件,在二十年後被李西閩黑色而沉靜的筆觸徐徐展現的時候,所有的死者,在這份記錄文本里,獲得了可以安息的亡者榮譽。它們本寂滅於冥河裡的無名的死,在此刻有了意義,之於時代,之於人性。

以一個孩子的回憶方式被書寫。黑子,一個敏感的有天賦的孩子,善於看到他人粗糙的瀏覽裡被遺忘的細節、被忽略的美和被隱匿的惡。他是個像《天使愛美麗》裡的艾米莉那樣氣質的孩子。而這樣的孩子,通常都有雙可以通靈的眼睛,所謂“通靈”,並不僅僅指對怪力亂神的捕捉,而是對人類靈魂的洞悉。於是注定了他的視角可以籠罩那個充滿晦色的動亂年代,注定了他將解析一個又一個無常。而這樣的視角使得故事的陳述有了更多純淨無瑕的意味,而這樣超然物外又介入其縱深的眼睛,一如靈媒之眼,在生死兩界搭建起了橋樑,他本身並不陳述兩界的信息,而是複述,而是再現,而是傳達。在寫作中不可能沒有主觀的意願滲透融化在陳述裡,而這樣的歷史記錄,以孩子的視角來再現,則更為真實、透徹和接近本原。

因這雙眼的細緻敏感,故事的細節也更為豐富獨特。艾米莉行走時以手指撫觸一切凹凸不平的物體,她手攥一把粗糙的石子,她一個又一個欣賞它們滑過水波的優美痕跡。只有最晶瑩剔透的眼才能捕捉這樣的瞬間。在美麗的時代,它定格美麗;在黑暗的年代,它炯照醜惡。懦夫李來福選擇死亡又畏懼死亡,最後採用匪夷所思的方式——把自己活活累死;大隊支書死於文革初期的暴力,被亂棍打死;而企圖為他復仇的王時常,俊美挺拔乾淨,是水曲柳的乏味鄉村生活裡少有的溫暖與陽光的象徵,卻同樣死於野蠻的暴力,而且是極慘烈的死法,被亂棍打到頭大如斗,仍然堅持著不肯嚥氣,而被殺豬刀捅進胸膛死去;為了短暫的友誼而替自己死去的王其祥、因為飢餓而吃爆了肚子的賭鬼王老吉……黑子始終是沉默而謹慎地註視著,既不譴責,亦不拔高,甚至極少流露情感,即使是衝擊效果再強烈的事件,作者依然一味克製冷靜,惜情如金,這在一個煽情的年代裡,在一個但凡掌握了些許話語權就濫觴道德評論的話語時代裡,尤為可貴。這亦是能夠把握寫作的真正力量的標誌:我無須為之哭泣,事實本身的血痕已足夠指證一切。

在以往的作品中,李西閩一直以營造情節的高超手法而獨步江湖,而這本在情節編織上的精美豐富,尤為突出。它是一部長篇,亦可分開獨立成章,算作二十個精悍的短篇故事,而這些故事又以少年黑子成長的軌跡為脈絡,被巧妙地穿插成一幕幕時代連續劇。中國作家有玩弄辭藻的兩千年深厚文化底蘊,營造語言的本事,一個賽過一個,虛構的語言也好,還原的語言也好,都好比中國體育代表團,在玩技巧的項目上,包準年年拿獎——但一到靠體能吃飯的項目,就保准吃癟。能夠以飽滿的情節支撐整個作品而不玩任何花頭的,李西閩是個異數。 以黑子父親的死開篇,全書二十個死亡事件構築完了一個饑謹、瘋狂而絕望的年代。每一章節中每個人的死法都打著時代的烙印,卻又迥然不同,每個章節裡的死者都在自己的單獨演出時間裡演繹了極其鮮明的個性,過目即令人無法釋懷。但他用於描述事件的語句通常都如古龍般簡略卻精當。精力旺盛、調皮搗蛋、惹是生非的老四,被放置在偶然裡的一個破鋤頭奪去了生命;仙女一樣溫柔可愛、賢惠達禮的藍鳳凰死於難產;像父親一樣保護了黑子的身體,更呵護了他靈魂的啞巴大叔死於毒草;被黑子仇恨過又依戀過的繼父撐船佬死於洪水……這些宿命一樣無法逃避的結局,在每個人物身上,都和他們的性格一樣自然妥帖。顯然這些“真實”的死亡源自虛構,但“雖如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於是,閱讀中產生了真實感,以至於你甚至無法為這樣的死亡產生悲痛,有的只是震撼和輕輕的嘆息。這些草芥一樣湮滅在時代裡的生命,其實包涵了巨大的價值,那些靈魂都在被黑子保留記錄的真實細節裡熠熠生輝:人性裡的善、惡、自私、淫蕩、貪婪、頑強、卑微、高尚、堅持。而這些,都是由一個又一個極有嚼頭的情節來豐富和支撐的,因此而倍加可信,印記鮮明。

所謂寫作,也是信息傳遞的一種形式而已,以最少的字,傳達最大容量的信息,便是作文之上乘。以最省的字,造就複雜的情節,可謂領略了作小說的高超境界。 中世紀的騎士們在衝鋒陷陣時通常用“誰能活到一百年”這句話來作為對出陣的視死如歸的吼叫,意義大約與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相同,《聖經》上說在世界末日到來時,所有的死者都將從泥土里站起來,接受審判。那麼,英雄的死有英雄的光榮所在,這些小人物的死,歸於何處?展現這些小人物的死,價值何在? 李西閩的這本是小人物的死亡史,趣味絕不僅僅是情節的好看和事件的跌宕。他們平凡而低微,像大地上的麥子,死亡只如被歲月收割。但由於李西閩精準筆觸的解析,麥子一樣被打捆的死亡,有了其個體的特例,而放在一個村莊的舞台上展現的一連串的死亡,則具有群體的概括。從個體來看,老四死於他過度激烈的活力,藍鳳凰死於她過度的完美,王老吉死於他的嗜賭成性,善泳的王春洪死於水中,王其祥死於他的堅韌強悍,幾乎除了赤毛婆婆,每個人都是暴卒於自己的某一特性,甚至連赤毛婆婆,也是一個超越了時間,最後又被時間帶走的象徵。從個體來看,每一幕悲劇都有驚心動魄的戲劇性;從群體來看,則俯瞰了一段時代裡芸芸蒼生的縮影,他們是凝固在時間裡的雕塑,記錄和再現了一個人性扭曲、極度匱乏的時代而存在的群像。他們是沙漠裡被風暴打磨出來的風蝕石,是歷史的鬼斧神工,除了由此將目光引向再讀歷史,別無選擇。而創造他們的李西閩,只做了一件事——準確再現。他剖析得如此平視,既不審問,也不評判,對時代的反思,和對人性的拷問,是角度獨特的一次成功之作。

李西閩是個筆鋒裡帶著黑色氣息的傢伙,他有點像“索思爵士”——《龍槍編年史》裡的死靈騎士——冷冷地披瀝那些魂靈的死,而讓讀者戰栗著自己的生。他簡直是不懷好意的冷酷——是歌吹沸天的繁華草綠里的當頭棒喝:勘破迷夢,直面奈何。 無論是善的、惡的、白的、黑的、俊的、醜的,一旦死去,皆被塵封。尤其是小人物的死,通常都被視為塵歸塵土歸土的平凡。隨著的開啟,幻像被吹拂,悲劇之於每個普通死者,並不亞於任何一個英雄。他們輕若鴻毛的死,獲得了亡者應有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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