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死亡之書

第22章 第二十章無疾而終

死亡之書 李西闽 7650 2018-03-22
赤毛婆婆對黑子說:“我看到靈光了。” 黑子問:“什麼靈光?” 赤毛婆婆沒有回答。 赤毛婆婆枯槁的手放在黑子的額頭上,她露出了多年以來罕見的微笑,那微笑讓黑子戰栗。 黑子似乎在暗夜裡看到前路的晨光,一種聲音穿透了他的身心,他全身發冷。他想,經歷過這場冷卻,他會變得更堅強,已經不怕死亡。他在成長的歲月裡經歷了各色各樣的死亡,死亡讓他懂得了怎樣更好地活著,死其實並不可怕,它像誕生一樣,是一個人必須經歷的兩種形式,生即死,死即生。 赤毛婆婆把手收了回去,告訴他:“黑子,你可以上路了。” 黑子是要去縣城裡參加高考了。 他已經給赤毛婆婆挑好了幾天的水,劈好了幾天的柴,他是來向赤毛婆婆告別的。赤毛婆婆給他力量。

他走出赤毛婆婆家。 他看到了大隊文書王松國。王松國在赤毛婆婆家門口等他。他還看到王松國的老婆和孩子。王松國對老婆和孩子說:“你們回去吧,別送了,又不是生離死別,況且,我又不一定能考上,我過幾天就回來了。”老婆帶著孩子期期艾艾地走了。 黑子和王松國就出了村。 在村口的那棵老樟樹下,母親在等著黑子,她攔住了黑子。黑子說:“媽,你回去吧,噯。”母親手裡緊緊地攥著什麼。她把黑子的手拉過來,鬆開了那隻緊緊攥著的手,裡面是她捏出了汗的十五元錢。她把錢放在了黑子的手上,說:“黑兒,帶著吧,窮家富路,出門要多帶點錢的,該買點好吃的就買點好吃的,不要省,媽等著你的好消息。我知道,多少年了,你就等著這一天。”

黑子笑道:“媽,別說了,快回去吧。” 母親抹了一下眼睛,笑了笑,躑躅地回去了。 黑子和王松國在那個初夏的清晨滿懷希望地走向一條道路,那是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無論結果如何,畢竟他們是充滿信心地走出去了。他們的粗布衣裳在晨風中飄拂,像兩面旗幟,樸素而大方的旗幟。 是的,誰也不知道赤毛婆婆究竟有多大年紀。沒有人會告訴你赤毛婆婆的實際年紀。曲柳村的人沒有一個對赤毛婆婆不恭,有關赤毛婆婆的傳說似乎很遙遠,又富有某種濃厚的傳奇色彩。 赤毛婆婆救過一村的人。 那年代似乎很遙遠了。 年輕的赤毛婆婆站在村口往通向小鎮的路上眺望,她在等待丈夫赤毛回來。她從早晨一直等到晚上,一天的過程也是她一生的過程,她沒有等到赤毛。

歸來的人告訴她,赤毛在縣城裡被清兵抓住了,殺了頭,頭掛在城牆上呢。她沒想到赤毛會是革命黨,會被清兵殺死在縣城裡,頭還被掛在城牆上示眾。赤毛告訴她,他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一定會回來。所以,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赤毛婆婆在村口等待了一生。 赤毛婆婆沒有哭。 她默默地回到了村里。 她在家裡設了個靈堂,坐在赤毛的靈前三天三夜沒有合眼。 赤毛婆婆過了幾天,離開了曲柳村。 誰也不知道孤苦的赤毛婆婆到哪兒去了。那段經歷,對於曲柳村的人是一片空白。赤毛婆婆也從未向任何一個人提起過那段經歷。 赤毛婆婆是在來年端午節的前一天回到曲柳村的。 她渾身縞素。 她從村道上飄逸過來的時候,村里人以為白天見著了鬼,嚇得四處躲藏,當赤毛婆婆走進村莊之後,大家才定下神來,“是赤毛婆婆回來了。”

她回村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折了許多桃枝。人們問她:“你採桃枝幹什麼用呀?” 她沒有回答。 她把桃枝都抱回了家。 夜深了,村里有一個白色的影子飄來飄去,有一個人起來屙夜尿,看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嚇得差點掉到茅坑里,他提起褲子,來不及擦屁股就回了家。 第二天,每家每戶的門楣上都插著桃枝。 那是端午節。 過節應該是歡樂的,貧困鄉村的人們總是在過節的時候讓自己壓抑的心靈得到片刻的釋放和解脫,藉著節日,給自己尋找一條歲月的通道。 一隊人馬朝曲柳村氣勢洶洶地殺過來。 那是一隊清兵。 清兵衝進了曲柳村。 他們手上拿著洋槍,腰間挎著鋼刀。 手無寸鐵的村民。 領頭的那個頂戴花翎騎著高頭大馬,滿臉殺氣。

他帶著殺氣騰騰的清兵在鄉村里轉了一圈,大失所望,悻悻而去。村民們在清兵走後,才從家裡紛紛走了出來,他們驚魂未定。 赤毛婆婆的門一直開著。 清兵來的時候,她也沒有關門。 她已經把家變成了一個佛堂,她鎮靜地盤腿坐在蒲團上,閉目念著經文。 到了端午節的下午,從別的村傳來了消息,清兵在這片山地進行了屠殺,預先知道消息的和官府有聯繫的鄉紳富戶們門口都插著桃枝,官兵一看到桃枝就知道這是不該殺的,沒有桃枝的人家則格殺勿論。 清兵的屠殺讓曲柳村的人後怕。 他們紛紛來到赤毛婆婆家。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虔誠的信徒。赤毛婆婆閉目念經的樣子讓村民們感到了某種神秘。赤毛婆婆怎麼能知道清兵要來洗劫曲柳村呢?她怎麼知道桃枝的秘密呢?年紀輕輕的赤毛婆婆怎麼就皈依了佛門呢?她為什麼不去庵廟出家,而是在家裡吃常素呢?

這些秘密曲柳村的人永遠都無法知道,石頭不會說話,河水也不會告訴你真相。反正赤毛婆婆就是那樣救了全村的人。 從那以後的漫長歲月裡,赤毛婆婆是曲柳村里最受尊敬的人,誰要是對她不敬,那是會惹犯眾怒的。 “文革”鬧紅衛兵那陣。 從縣城裡來的一隊紅衛兵來到了曲柳村。小將們看到赤毛婆婆家的神壇上放著一尊古舊的觀音菩薩的木雕,還有蒲團木魚等東西,覺得這是封建的遺孽,是四舊,要清除。 對沖進家來的紅衛兵,赤毛婆婆視而不見,她就那樣盤腿坐在蒲團上,虔誠地念著經文。紅衛兵小將被赤毛婆婆的沉默和不屑激怒了,他們大呼小叫地要砸佛像,要抓赤毛婆婆去游斗。 就在這時,從村里的四面八方湧來了許多村民,他們手上拿著扁擔、鋤頭等農具,這些農具此時是他們手中的武器,啞巴大叔也在裡面。

這些人都是曲柳村的普通群眾,沒有一個大隊幹部或是民兵。他們團團地圍住了赤毛婆婆的家。 赤毛婆婆一點表情也沒有,在紅衛兵的眼裡,她就是一尊木頭。 紅衛兵發現了圍上來的群眾。 他們恐慌了,他們在鄉村里破舊立新,砸了多少寺廟、家祠,從來沒遭到過群眾的反對,沒想到卻在這個老太婆家裡,受到了群眾的包圍。 群眾中有人怒喝:“你們趕快滾出去,滾出曲柳村,否則讓你們嚐嚐貧下中農專政的滋味!” 群眾紛紛吼:“滾出去!滾出去!” 自古以來法不責眾,紅衛兵沒辦法與那麼多手持農具的貧下中農相抗衡,只好灰溜溜地走出了赤毛婆婆家,鼠竄而去。 紅衛兵走後,村民們沉默了,他們無聲地散去。 赤毛婆婆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還是在那裡念她的經,修她的行。

赤毛婆婆念經修行好像從來沒有影響過別人,她不像一些鄉間吃“花素”的神棍,藉著佛門的名譽欺騙民眾。赤毛婆婆是默默無語的。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村里有婦女碰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會坐在她旁邊,和她一起念經,但她從不去勸誡別人,你願意來打坐一會兒,她也不反對。 赤毛婆婆身上有種精神的力量。 黑子一到曲柳村就感覺到了。 黑子應該說是赤毛婆婆最親近的人,啞巴大叔死後,黑子就擔負起了照顧赤毛婆婆的任務。 赤毛婆婆在黑子的成長過程中,用一種精神的力量影響著黑子。黑子是個無神論者,他從小就不相信有鬼神,但在他的潛意識裡,赤毛婆婆給他的精神空間注入了一種淳朴善良而又堅強如鐵的思想。 黑子在許多日子裡目睹了赤毛婆婆對一切超然的態度和無法言喻的堅韌。

他坐在一邊,看赤毛婆婆誦經。 夏天的夜裡,蚊蟲嗡嗡地在赤毛婆婆的屋裡飛舞。 黑子想在赤毛婆婆的屋裡燃一些熏蚊蟲的藥草,赤毛婆婆制止了他。 他看到許多蚊子叮在赤毛婆婆的頭臉上。 赤毛婆婆對蚊子的叮咬無動於衷,就那樣讓蚊子吸著血,一點兒厭煩或痛苦的表情都沒有。 黑子觸目驚心。 那些蚊子吸得飽滿之後都飛不動了,從她的頭臉上滾落。 又一撥的蚊子撲了上去。 這漫漫長夜,漫長歲月裡,赤毛婆婆對於蚊蟲的忍耐力是驚人的。黑子無法想像,一個老人,竟有如此的定力。在她的精神空間裡,已經沒有了苦痛,她是活在人間的仙啊! 赤毛婆婆家裡好像沒有床。 在黑子的記憶中,赤毛婆婆家裡沒有床。 她是不用床的。

她除了在鄉村的道路上行走,就是盤腿坐在蒲團上。她睡覺時也是坐著的。她睡著的時候安詳極了,雙手是合十的。這不是佛,又是什麼? 黑子還小的時候,會效仿赤毛婆婆的樣子,晚上睡覺不放蚊帳,讓蚊蟲在身上叮咬著。不一會兒,他的身上就奇癢無比,他抓撓著,全身抓得紅一塊紫一塊,還抓出了一條條血道道。他想,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蚊蟲的叮咬,他不明白為什麼赤毛婆婆能做到。 有時,他盤腿坐在那裡,想學赤毛婆婆的睡相。不一會兒,他的雙腿就麻木了,他怎麼也睡不著,只好放棄。 更讓黑子難以置信的是,赤毛婆婆竟然不怕寒冷。 她在最嚴寒的冬天,也只穿著一件單衣和一雙布鞋。 她拄著拐杖在冬天凜冽的寒風中行走的時候,風把她寬大的衣褲吹得鼓起來,那單衣單褲像是一層枯樹的皮,根本就起不了禦寒的作用,可赤毛婆婆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她行走在凜冽的風中和行走在春風裡沒有什麼兩樣。 黑子相信,赤毛婆婆身上有種神秘的東西在貫穿著她的一生。這一點,黑子深信不疑。啞巴大叔去世的前一天,黑子來到赤毛婆婆家裡。赤毛婆婆對黑子說:“黑子,你啞巴大叔要去了。”黑子感到很奇怪,啞巴大叔好好的,他怎麼會去呢? 他問道:“不可能吧?” 赤毛婆婆不說話了,她只是不停地念念有詞。她不會阻止啞巴大叔去死,一切好像是冥冥之中註定的事。赤毛婆婆似乎對鄉村里發生的死亡事件都充耳不聞,她從不過問任何事情,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啞巴大叔把碧蓮送回去之後,黑子去找過赤毛婆婆,她無動於衷。 黑子想,赤毛婆婆和啞巴大叔那麼親近,只要赤毛婆婆勸一下啞巴大叔,啞巴大叔肯定會回心轉意把碧蓮接回來的。 黑子對赤毛婆婆說:“赤毛婆婆,啞巴大叔把碧蓮送回河背村了。你勸勸他吧,讓他把碧蓮接回來,碧蓮怪可憐的。” 赤毛婆婆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她沒有理會黑子。 乾脆的,她一句話也沒有對黑子說。黑子失望極了,赤毛婆婆怎麼就坐視不管呢。赤毛婆婆後來一直沒有和黑子提起這件事。 赤毛婆婆的態度有時讓黑子著實感到迷惘。 黑子八歲那年,村里來了一個大干部模樣的人,他穿著軍裝,後面跟了幾個隨從,他們徑直來到了赤毛婆婆的家裡。 大干部也不年輕了。 他一進到赤毛婆婆家,兩眼潮濕。 他哽咽地說:“赤毛婆婆,你還認識我嗎?” 赤毛婆婆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只是說:“我從來都不認識你。” 大干部說:“你老人家仔細想想,我是周訊呀,就是你當初救過命的周訊團長呀。” 赤毛婆婆平靜地說:“貴人,你走吧,我真的不認識你。” 大干部很傷感:“怎麼會呢,你老人家是不是——” 赤毛婆婆的語調有點冷:“我還沒有老到糊塗的時候,你不用再說了,你還是走吧。” 大干部無限傷感地站起來,走出了赤毛婆婆家。大干部走的時候,給赤毛婆婆留下了兩百元錢。 赤毛婆婆對在一旁的黑子說:“黑子,把這錢給那人送回去。” 赤毛婆婆的話中隱含著一股威懾力。 黑子二話不說拿著錢就追了出去。 他對大干部說:“赤毛婆婆讓我把錢還給你。” 大干部說:“你拿回去吧,我是不會收回來的。” 黑子說:“不行,赤毛婆婆說了,她不要這錢。” 大干部說:“那就給你吧!” 黑子說:“我不要,赤毛婆婆說了,要還給你!” 黑子堅定的目光讓大干部的眼睛跳動了一下,他收回了錢,回頭望瞭望古舊的曲柳村,蒼涼地走了。 大干部是從鎮上徒步走到曲柳村來看望他的救命恩人赤毛婆婆的。 那是一九二九年的事了,當年周訊是紅軍的一個團長,他負傷之後被國民黨追到了曲柳村,當時他就躲在赤毛婆婆的家裡。 黑子和王松國去縣城裡參加高考那幾天,黑子母親心神不寧,她老擔心黑子考不好。她來到赤毛婆婆家裡,對著那尊觀音菩薩的木雕,喃喃地說:“觀音菩薩保佑,保佑黑兒順順利利,一舉高中。” 赤毛婆婆說:“我看到靈光了。” 一九七七年八月,郵遞員送來了兩份錄取通知書。 鄉郵員老陳騎著單車一路丁丁噹噹地進了村。鄉郵員老陳的到來,讓曲柳村的人興奮不已。每次人們一聽到他自行車的鈴聲,就趕緊跑到門口,等待著,看看有沒有遠方親人的來信。老陳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黑子家門口。母親早在家門口等候了。其實黑子也聽到了那自行車的鈴聲,但他不敢出去,他怕失望,多少次,自行車的鈴聲從門口響過,卻總是沒有音訊。 老陳對在門口等待的黑子母親說:“老嫂子,恭喜你了,北京大學來的信,快拿去。” 老陳的臉上也洋溢著笑容,他多少年沒有送過這種信件了,如今他又能送這種給人帶來鼓舞帶來激動的信了,他能不由衷地高興嗎? 母親喜形於色,她大聲喊道:“黑兒,快出來,北京大學來信了!” 黑子一激靈地站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衝了出去。他一接過那封信,看到信封上鮮紅的“北京大學”四個字,心都快跳出來了。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那封信,是錄取通知書。 黑子先是呆了一會兒,隨即跳起來,對著母親說:“我考上大學了——” 母親笑了,那笑容裡有甜酸苦辣。 老陳看著他們母子高興的樣子,悄悄地走了。 他還要去王松國家送錄取通知書呢。 他嘆了口氣,有些傷感,但更多的還是為曲柳村能出大學生而欣慰,他自言自語地說:“鄉村里飛出金鳳凰了。” 他騎上了單車,朝王松國家趕去。 黑子手中拿著那張錄取通知書跑出了門,他在村里奔跑著,邊跑邊喊:“我考上大學啦——” 村里人很驚訝,“黑子考上大學了?” 很多人到黑子家裡去道喜。 黑子跑出了村子,他一直往河堤上跑去,他跑下了河堤,奔向了渡口。 渡口靜悄悄的,一艘新渡船泊在岸邊,接任撐船佬的艄公躺在船艙裡沉睡著。 黑子不叫了,他望著嗚咽的大河水,淚水流了出來。 他喊了一聲:“爹,我考上大學了,爹!” 他抱著頭蹲了下來,他嗚嗚地哭著。他那兩個被洪水掩埋的爹不知有沒有聽見他的哭聲。黑子的哭聲浮在水面上,氤氳著,瀰漫著,大河上下充滿了黑子的哭聲。 黑子和王松國都考上了大學,村里議論紛紛。這可是解放以來第一次出大學生呀。那幾天,鄉親們紛紛請黑子和王松國吃酒。挨家挨戶地吃,挨家挨戶地喝,雖說沒有什麼好酒,沒什麼好菜,但那種鄉親間的情感是真摯的。 在鄉親們請黑子和王松國喝酒的過程中,黑子母親陷入了困惑之中。黑子的路費和上學的費用讓她操心。 她不知如何是好。 黑子考上了大學,按理說她應該高興才對,可她的高興勁一過,心情就沉重起來了,她把該賣的東西都賣了,可還是湊不夠那些錢。每天鄉親們來請黑子,她都裝出笑臉,應付熱情淳樸的鄉親們。 隨著黑子上學日期的一天天臨近,母親心里火燒火燎的。她著急呀,無論如何,她也要湊夠兒子的上學費用,哪怕是去賣血。 就在她萬分著急的時候,李遠新上門了。 那天晚上,黑子又被人請去喝酒了。這段時間,他可忙碌了,在家的時間很少,母親理解他,他出息了,受人家尊敬了,她為他高興,她不會阻止他去高興的。母親對兒子的愛永遠都是含蓄的、默默的、不可言說的。 李遠新進了黑子家。 過早的成熟使他看起來蒼老極了,他不像他父親那樣快樂,儘管父親臨死之前對他說要快樂地活著,可生活的重負和心靈的壓抑使他快樂不起來。這些年來,他和黑子有些疏遠,他要勞動,要持家,沒有太多的時間和黑子在一起。但他們還是好朋友。黑子去考大學那幾天,他心裡酸溜溜地難受,要是父親不死,他也可以和黑子一起去考大學。黑子考上了大學,他打心眼里為黑子高興。 李遠新本來也想像鄉親們一樣請黑子吃一頓酒飯的,但他看到鄉親們爭著搶著,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母親趕忙給李遠新讓座,並給他倒了一碗茶,拿出煙讓李遠新抽。李遠新抽著煙,看著憔悴的黑子母親,心裡也不好受。山地女人都是苦命的,過多的操勞使她們過早地衰老,她們在鄉村的道路上奔忙,日復一日地用自己的血汗構建兒女們的天堂。她們是無辜的,也是無畏的。 “黑子考上大學了,你也熬出頭了。”李遠新說。 母親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黑子走後,她會陷入另一種痛苦和黑暗,所有的親人都將離她而去。那是殘酷的現實。 李遠新抽完了一根煙,從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了黑子母親:“本來想請黑子吃一頓飯的,但來不及了。我心裡十分清楚,黑子要到大城市裡去讀大學,還需要花很多錢,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和黑子朋友一場,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日後要需要我幫忙,一定要跟我說。我們在農村,只要田裡的糧食收成過得去,怎麼都會有飯吃,黑子在外面就不容易了。” “這——” 黑子母親接過那包錢,不知說什麼好,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李遠新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推來推去了,黑子走的時候我再去送他。” 李遠新走了。 黑子母親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怪難受的。 母親沒想到在這個夜裡,赤毛婆婆也拄著拐杖來了。她一進門就說:“我看到靈光了。” 母親趕忙給她讓座。 赤毛婆婆沒說什麼,她也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布包,遞給黑子母親:“黑子這麼多年來像我親孫子一樣服侍我,我沒有什麼東西給他的,這是我多年來保存的東西,你把它賣了,給黑子上大學用,他是中了狀元呀!” 說完,她就走了。 黑子母親打開了那個紅布包,裡麵包著的是一對玉鐲,年代久遠的玉鐲。 黑子和母親還在感動中。 突然,一個人急匆匆地跑過來,對黑子說:“快,黑子,赤毛婆婆喚你過去。” 母親問:“赤毛婆婆怎麼啦?” 那人說:“赤毛婆婆要去了。” “什麼?”黑子睜大了眼睛。 那人著急了:“快,快去,別問那麼多了,赤毛婆婆讓你趕快過去。” 黑子和母親飛快地跑了過去。 赤毛婆婆坐在蒲團上。她閉著眼睛。有許多人圍在她的屋里屋外。 她喃喃地說:“我看見了好多人,他們來接我了。哦,菩薩也來了,菩薩也來接我了。” 她又說:“黑子,黑子來了沒有,我要見黑子。” 黑子擠了進去。 他看到了赤毛婆婆安詳平靜的臉。 他輕聲地說:“赤毛婆婆,我來了。” 赤毛婆婆睜開了眼。 她的眼睛剎那間明亮起來,一道白光進入了黑子的靈魂深處。她說:“黑子,你要離開曲柳村了,我也要走了,我看到很多人來接我了,還有菩薩,我要上另一條道路了。” 她伸出乾枯的手,在黑子臉上摸了一下,然後說:“黑子,菩薩會保佑你的。” 她把手上的一小串念珠遞給了黑子。 黑子接過了那串念珠。 他看著赤毛婆婆的眼睛閉上了,手緩緩滑落。 她坐在蒲團上端端正正地去了。 黑子沒哭。他聽到了一個來自冥冥之中猶如陽光的聲音:“黑子,我不是死了,你不要傷心,我只是從一條路上走了,我們還會在另一條路上重逢。” 赤毛婆婆無疾而終。 黑子離開曲柳村的那天清晨,天氣晴朗,露水味濃郁,鄉親們都到村口去送黑子和王松國。大隊派了一輛拖拉機拉他們到鎮上去坐車。王松國考取的是省城的師範大學。這天像是鄉村的節日,很多村民的臉上是笑容,眼中卻充滿了迷惘,他們覺得黑子和王松國考上大學是好事,但是對山外的世界村民們沒有準確的判斷,他們的內心還存在著一種隱隱的恐懼。 母親心裡同樣也有村民的那些顧慮,對於兒子的未來,她不知道是福還是禍,但她清楚,兒子邁出的這一步是多麼重要,所以儘管她心裡充滿了矛盾,但微笑著送黑子上了拖拉機。 母親在拖拉機發動前,往黑子手裡塞了一個用線縫得嚴嚴實實的小布荷包。母親在拖拉機開動後,淚水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她的眼睛迷濛起來,她看不清在鄉村的土路上滾動的拖拉機上的兒子了。 拖拉機的後面揚起了一陣土灰,黑子的眼睛也迷濛了,他覺得母親和鄉親們的臉都模糊了。在拖拉機漸漸離開曲柳村的過程中,黑子的手上還緊攥著那個小布荷包,他知道那裡面裝著飽滿的穀粒和灶土。黑子心裡想,母親給他這個布包,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讓他不要忘了鄉土,另一層意思是無論他走到哪裡,鄉村田野裡生長的五穀和親情都會時時刻刻地充實他的生命。 想到這裡,黑子抬頭望瞭望遠方將要翻越的崇山,他發現天的那一邊湧起了一層黑雲,他的心裡忐忑不安起來,對於未來,他一無所知,就像他剛剛來到曲柳村時對未來一無所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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