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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十九章沉船

死亡之書 李西闽 5681 2018-03-22
黑子在毛澤東逝世的那個秋天,經受了一場洪災的洗禮。毛主席的逝世,讓曲柳村的人感到奇怪。黑子想,毛主席怎麼會死呢?可毛主席真的去世了,像一顆夜空中的巨星隕落了。死是一樣的,那就是進入巨大的黑洞,永遠不會復生。誰又能逃脫得了死亡?誰又能拒絕死神的邀請?死神是最公平的,他不會因為你的偉大而讓你永遠地活在人間。黑子知道死亡的力量,那是誰也無法與之抗衡的力量。 黑子在漫長的苦難歲月裡成長為一個大小伙子,他覺得全身充滿了用不完的力氣,他的骨骼正脆生生地生長著,他對青春充滿了幻想和激情。高中畢業之後,他就和撐船佬一起在渡口撐船。 他有一段時間十分迷惘和失落。大隊文書王松國發現了他的迷惘和失落。他找到了黑子。

王松國問:“黑子,你感到自己的書白讀了嗎?” 黑子點了點頭。 王松國深沉地說:“你要相信朱碧濤老師的話,會改變的,一定會改變的!要有信心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黑子問:“那一天會到來嗎?” 王松國堅定地說:“會的,一定會。” 王松國的眼中充滿了希望,他已經結婚生子了還對未來充滿希望,努力地學習著。黑子被他的精神感染了,只要一有空,他們就會在一起談論未來。 未來在他們的希望中絢爛多彩。 黑子在王松國的啟發下,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但他還得面對曲柳村的苦難生活,未來畢竟還沒有到來,他們還有一段艱辛的路要走。 撐船佬已經不如從前,在大河的流逝中漸漸地老了,堅硬的肌肉開始鬆弛,鬢角出現了花白的頭髮。他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不像以前那麼兇銳。他撐起船來也有點兒力不從心了,經常喘粗氣。

黑子母親始終沒有給他生兒育女,這也許是他自身的問題。他已經不再考慮這個問題,他已經真切地想把黑子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儘管他沒有聽見過黑子叫他一聲爹,他也很少把對黑子的父愛表現出來。撐船佬漸漸地對黑子母親好起來,打罵的事情基本上沒有了。這麼多年來,他看清了,黑子母親是個好人,是個可以一生相守的女人,他也沒有什麼想法了,能和這樣賢惠的女人相伴到老已經相當不錯。有時在夜裡,撐船佬摟著老婆時,會充滿渴望地說:“黑子能改口叫我爹那該多好。”黑子母親也在想著這個問題,她也希望兒子能叫撐船佬一聲爹,他們倆能和平相處是黑子母親的心願。她很尊重兒子,從來沒有正面用逼迫的語氣和兒子談過這個問題,她只是旁敲側擊地提醒黑子。黑子清楚母親的意思,但實在沒法叫撐船佬一聲爹。既然兒子不願意叫,母親也不能強求,只要他們相安無事,她就滿足了。

撐船佬的改變,黑子心知肚明,他也千方百計地讓自己和撐船佬和睦相處,但他看到那張醜陋的臉,心裡的許多隱痛就會被勾起來。他會想起童年時候的一件事。那是黑子剛到撐船佬家後不久,給撐船佬送飯的一個正午。黑子被撐船佬叫到了船艙裡。撐船佬努力地睜大他那雙細小的眼睛,把臉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小子,你該叫我爹了,你懂嗎?”黑子驚恐極了,他喃喃地說:“你……你不是我爹。”黑子永遠記得爹的模樣,爹是個英俊的男人,不像這個醜八怪那麼讓人厭惡。撐船佬一聽黑子的話,馬上火了,他的眼中露出凶光,他一把將黑子拎了起來,那時候的黑子是一隻小麻雀,而撐船佬是一隻兇猛的老鷹。他把黑子拎起來,惡狠狠地說:“臭小子,你要不叫,我就把你扔到河裡去餵魚!”黑子驚懼,真的被撐船佬扔到河裡去是很危險的。就在這時,岸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撐船佬就放了黑子。從那以後,黑子每次把飯送到撐船佬手中之後,就躲在岸上,遠遠地看著撐船佬吃飯,撐船佬吃完飯把東西放在船頭,黑子再跑過去,提起竹籃子逃也似的走了。直到他漸漸長大,才不再抗拒撐船佬。

黑子高中畢業之後,來到了船上。 這讓撐船佬心裡有了安慰。 從心理上說,撐船佬不希望黑子高中畢業之後飛出曲柳村,因為他內心深處有種恐懼,他害怕黑子離開曲柳村之後,黑子母親也會離開他。這是他由來已久的不安。 去年秋天,部隊到曲柳村徵兵,黑子報了名。撐船佬那幾天就十分不舒服,他很擔心。 黑子興奮地參加體檢。 王松國鼓勵他:“去吧,你高中畢業,到了部隊肯定有作為。” 黑子相信王松國的話。 黑子和鄉村里的幾個青年到鎮上去體檢。第一關是目測。接兵的干部走到他面前,從頭到腳地看他,似乎要把他的靈魂看出竅。接兵幹部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板,古板到讓黑子透不過氣,而且他的目光很銳利,像劍,寒光閃閃的劍。接兵幹部審視了他足足有五分鐘,結果,他目測過關了。

雖說目測過關,可到了體檢的時候,他卻被淘汰了,因為醫生說他有肝腫大。他一個人悄悄地回到了曲柳村。 一回到家裡,他就躲到屋裡生悶氣。 他在生悶氣,撐船佬卻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撐船佬還特地喝了酒,不知是慶賀自己勝利了,還是嘲笑黑子。黑子只好安慰自己,未來還是存在著的,希望還是在前面。他吃完飯就走到了王松國的家裡,和他長談到深夜。 撐船佬在黑子上船之後,心里平靜極了。他要把撐船的技巧毫無保留地教給黑子。 毛澤東逝世之後,曲柳村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暴雨使大河的水位暴漲起來。撐船佬和黑子穿著蓑衣守在船上。他們聽到了河水的咆哮聲。 這種咆哮聲和平常的嗚咽聲不一樣。 水渾黃而有力,洪水的浪擊打著風雨中的渡船,天驟然地陰冷下來。撐船佬有點抵禦不住寒流,咳嗽起來。

黑子對撐船佬說:“叔,你回家去吧,我一個人盯在這裡沒問題。” 撐船佬的心裡湧過一股暖流,他說:“沒關係,不礙事。” 黑子說:“叔,你還是回去吧,要是病了就不好辦了。” 撐船佬見黑子那麼真誠,說:“那好吧,我先回去休息一會兒,你看著,實在不行了,你也回來,我看下這麼大的暴雨,也不會有人過渡。” 黑子說:“哎——” 撐船佬就回去了。 撐船佬的身影在狂風暴雨中變得那麼弱小。 黑子一陣心酸,說實話,撐船佬對他母子是有恩的!他的喉頭一陣哽咽。暴雨抽打著船,發出密集的聲響。黑子用一個瓢把流進船艙裡的雨水一勺一勺地舀出去,水還在不停地漲著。 這時,河堤上已經集滿了人。 水位越來越高,已經越過了警戒線。河堤上的人在加固堤岸。

突然,黑子看到一層渾黃的水浪從遠處的水面上翻滾著湧過來。不好,山洪暴發了。童年對洪水的可怕記憶又要重現了,就是這樣的山洪吞沒了他的親生父親。他心裡一陣傷痛。他眼睜睜地看著洪水把渡口淹沒了,把河灘也淹沒了。 他聽到河堤上有人大聲地朝他這邊呼喊:“黑子,快上河堤上來,快上來!”河堤上的人的意思很明白,要他放棄這只渡船。他不想放棄,船是撐船佬的生命,船和黑子也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怎麼能放棄呢?船長人在。他沒有理會。 黑子看著撐船佬蹚著水朝渡船奔來。 他對撐船佬大聲喊道:“叔,你快回去,快回去!” 撐船佬似乎沒有聽見黑子的喊叫,他朝船邊摸過來,這時渡口岸上的水已經齊腰深了。撐船佬在水中把纜繩解下來扔到了船上,船在洪水中打著轉。一個巨浪撲過來,船往下推出了一丈多遠。

黑子驚叫道:“叔!” 他看到撐船佬被一個浪頭打翻。 岸上河堤上的人也驚呼著。 撐船佬在水中把蓑衣脫掉了,他的水性是沒得說的,他朝渡船遊了過來。黑子用長篙撐著船,不讓湍急的水流和一個接一個的巨浪把船衝到下游去。 撐船佬在風浪中靠近了船。 他抓住了船幫,使勁地把自己的身體提了起來,翻身到了船艙裡。黑子都嚇壞了。撐船佬對黑子說:“快把船艙裡的水舀出去,水要是滿了船就要沉掉了。” 說完,他從黑子手中奪過長篙,往河堤那邊撐去。黑子感覺到船剎那間穩了下來,撐船佬撐船的技術可以說是一流的,船在他手中長篙的點劃下,慢慢地朝河堤邊游弋過去。河堤上響起一片歡呼聲。 撐船佬咳嗽著。 黑子邊往船外舀水邊說:“叔,我來吧。”

撐船佬的聲音在風雨中還有一絲餘威,“你不行!” 黑子知道自己撐船根本就不行,風平浪靜的時候都很吃力,更何況碰到暴怒的山洪,要是由他來撐船的話,船很快就會被沖到下游去的。 河水還在暴漲。 水聲巨響。 整個天地間都充滿了洪水的怒吼。 黑子的心冰涼極了。 船靠近了河堤。撐船佬讓黑子把纜繩扔到河堤上,河堤上的一個漢子接過了纜繩,把它死死地綁在了一棵大樹上。撐船佬看著巨浪拍打著河堤,他說:“不好!這次洪水超出了六四年的那場大洪水,危險!” 黑子問:“叔,怎麼辦?” 河水迅速漲湧著,河堤快保不住了。誰也沒想到山洪來得那麼快,幾個小時的工夫,水位就快接近河堤面了。 黑子擔心極了。 撐船佬大聲地吼道:“快去把支書叫過來,我有話和他講!”

有人急匆匆地去找支書。 支書不一會兒就匆匆趕來了,大聲地問撐船佬:“你有什麼事?” 撐船佬全身都濕透了,雨水抽打在他那張醜陋的臉上,他大吼道:“你們還在河堤上乾什麼,快回村里去疏散群眾,河堤保不住了!” 丘火木說:“你胡說。” 撐船佬全身發抖,對大夥說:“大家快回去,把老人孩子送到高處去,不行了,河堤很快就要被沖垮了。” 大夥一聽撐船佬的話,匆匆地趕回村莊。 丘火木大聲說:“別跑,別跑,快加固河堤!” 撐船佬說:“放屁,這個時候加固河堤有個屁用,平常就知道開批鬥會,吃酒,磨洋工!” 丘火木大怒,“撐船佬,要是河堤垮了,我就槍斃你!你在這裡擾亂軍心!” 撐船佬看人都走光了,他冷笑了一聲,“丘支書,快回家去幫你家里人轉移吧,別在這裡發號施令了,水火無情,它管不了你的。” 丘火木大吼道:“老子就不走!” 這時,黑子對一個跑在後面的人說:“別忘了把赤毛婆婆弄到岸上去。” 那人說:“知道了。” 雨水迷濛了撐船佬的臉。 他和丘火木對峙著。 不一會兒,河水漫上了河堤。 撐船佬跳到了河堤上,把纜繩解開了。他從河堤上往村莊里望去,許多人在鄉村里躥來躥去地往高處狂奔,人們的大呼小叫和洪水聲暴雨聲混雜在一起。 撐船佬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只要人保住了,那就還有希望,要是人都淹死了,那就什麼也沒有了。 他聽到了一聲巨響,不遠處的河堤被洪水沖出了一道缺口,那缺口越來越大。不一會兒工夫,洪水又衝出了幾道缺口。 撐船佬把愣在那裡的支書推到了船上。 船被沖進了缺口裡。 船差一點就翻了。 但撐船佬力挽狂瀾地把船擺穩了。 洪水撲向村莊。 不一會兒工夫,曲柳村變成了一片澤國。 撐船佬把船撐到村里,把來不及跑的人一個一個救上了船。丘火木呆了。 洪水很快就漫上了屋頂。 撐船佬把那船人送到了岸邊,又和黑子撐著船到村里救人。一船一船的人相繼被送到了岸上。 岸上的人眼淚汪汪,大呼小叫,家園被毀了,他們能不傷心嗎?哭喊的大部分是婦女兒童,男人們都沉默地看著洶湧的渾黃的河水。丘火木站在岸上發呆。 黑子看到赤毛婆婆坐在一塊草地上,雙手合十,在念叨著什麼,雨水把她淋濕了,她那樣子讓黑子感動。 撐船佬劇烈地咳嗽著。 他把零星的幾個人救上船之後把他們送到了岸上。 撐船佬的聲音沙啞了,他沙啞著嗓音大聲地對丘火木說:“丘火木,你他娘的別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裡,你快讓各個生產隊長點點人頭,看有誰還在水里!” 丘火木反應過來,馬上召集各生產隊長清點人數。 黑子母親沉默地看著黑子和撐船佬。 此時,她是不會讓他們上岸的,沒有什麼比救人更要緊。當然,她希望他們能馬上棄船上岸,只要在水中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危險。 就在各生產隊長點人頭的時候,他們聽到岸上又有人大聲呼叫起來。河上有人!他們遠遠地望去,看那漂浮著許多農家雜物和畜生的河面上的一根房梁一樣的木頭上有一個人,那人死死地抱著木頭,在洪水的波峰浪尖沉浮。 “過去!”撐船佬沙啞地說,他那被雨水打濕的小眼睛迸出剛毅的光芒。 黑子的心抽搐了一下,自從他的好朋友王春洪被淹死之後,他一直認為撐船佬是個見死不救的沒良心的人,可今天,他從撐船佬的目光中看到了什麼。 他快速地舀著水。 撐船佬把船朝河面上橫過去。 他要把上游漂下來的那根木頭截住,把那個從上游衝下來的人救上來。顯然,上游的村莊也遭災了。 撐船佬拼命地撐著船。 船在風浪中快速地穿梭。 岸上的人都捏著一把汗,特別是黑子母親,她擔心極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條在風浪中穿梭的老船。 船很快就靠了過去。 一個浪頭打過來,船搖晃著。 撐船佬咬著牙關。 那根粗大的樑木朝船衝了過來,他們聽到了一聲沉重的巨響。木頭上的人手一鬆,落入了水中,一會兒就無影無踪了。 撐船佬低吼了一聲。 黑子此時什麼話也沒有,他根本說不出話來了。可惡的洪水。 那一聲巨響之後,船底裂開了一條縫。 水從船底冒出來。 黑子舀水的速度根本就趕不上水冒上來的速度。 他驚叫了一聲。 這船要沉了。 撐船佬縱身一躍,他躍入了滔滔的江水中,死死地抱住了一根木頭。 他浮出了水面,對黑子大聲喊道:“兒子——” 黑子聽到了那聲喊叫。 他心裡一熱,他看到撐船佬奮力地朝他游過來,撐船佬的水性太好了,要是一般人早就被洪水沖得無影無踪了。 船慢慢地下沉。 黑子也跳出了船。 船沉了下去,一個巨大的漩渦。 黑子被漩渦捲了進去。 他好不容易扑騰著浮出水面,看到撐船佬把那根木頭朝他推了過來,“抱住!” 黑子好不容易撈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已經沒有力氣了,但他還是死死地抱住那根木頭。 撐船佬試圖讓木頭往岸邊靠,但他的力量太有限了,洪水的衝擊力是無法說清的。黑子閉上了眼睛。 撐船佬推了他一下,“睜開眼!” 他怕黑子閉上眼睛後手一鬆就被洪水沖走。 黑子睜開了眼。 在波峰浪尖中,他們沉浮著隨波逐流。 他們已經看不到岸邊的人群了。 岸上已是一片欷歔。 黑子母親哭都哭不出來。 她只是用蒼茫的眼神看著那蒼茫的洪水,她全身僵硬,難道這真是命,她所有的親人都要葬身於洪水之中? 黑子看到撐船佬的臉在洪水中若隱若現,那是一張蒼白的臉。 撐船佬實在撐不住了。 他說了聲什麼,然後手一滑就沉入了水底,一會兒就不見了。 黑子狂呼著,但他的聲音被洪水淹沒了。 一片渾黃。 黑子獲救了。 他是被解放軍的衝鋒舟救起來的。 在衝鋒舟上,他望著渾黃的咆哮著的洪水,神情木訥。 他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回到岸上,他一見到母親,兩人就抱頭痛哭。 撐船佬被洪水埋葬了。 連屍體都沒有找到。儘管如此,母親還是執意給他建了一座墳墓。 他應該有了一個好歸宿。 黑子和母親來到新墳前,給撐船佬燒紙錢,母親邊燒邊嚶嚶地哭。 母親突然對黑子低沉地說:“跪下!” 黑子撲通一聲跪下了。 母親又低聲說:“叫爹!” 黑子的淚水湧了出來,他喊了一聲:“爹——”九泉之下,撐船佬該瞑目了吧。 黑子和母親站在蒼涼的秋風中,久久地站立著。 他們能聽到大河的嗚咽聲。 從那以後,每年黑子回到曲柳村,都會到墳上跪拜一番,叫上一聲爹。 他還會疊一隻很大很大的紙船,在紙船裡放滿野花,然後將紙船放在渡口的河水中,看著它遠遠地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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