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死亡之書

第20章 第十八章飛向汽車的肉體

死亡之書 李西闽 8952 2018-03-22
曲柳村在這年春天通了鄉村公路,曲柳村是全縣最大的一個偏遠鄉村,鄉村公路對曲柳村而言有重要的意義。曲柳村通了鄉村公路之後,駐紮在鎮上的一支解放軍的師部就在水曲柳的野河灘上建了一個農場,開墾起那片荒灘。 軍車從鎮上開進來,全村男女老少都去看新鮮的汽車。坐在駕駛座上的那個兵長得很帥。鄉親們都說,那開車的兵不是本地人,是北方人。黑子對南方人和北方人的概念相當模糊,他只知道,那是從外面很大的世界裡來的人,是他夢中長出翅膀要飛向的地方來的人。看到那開著車的神氣的汽車兵,他有無限的嚮往和迷戀。 農場的場部設在離鄉村不遠的山腳下。 部隊農場的人不多。 黑子知道那個開汽車的兵叫趙曉鋼,他每天都要開車到鎮上去拉東西。村里的人誰要去鎮上的話,就站在路邊,看汽車過來了之後招一下手,汽車就嘎地停在身邊。趙曉鋼就會用很標準的普通話說:“老鄉,上車吧。”老鄉爬上了車廂,大解放就嘟嘟地開走,屁股後面揚起一陣塵土。

黑子也坐過趙曉鋼的車。 那天去鎮上的人不多,趙曉鋼很痛快地讓黑子坐在駕駛室裡。黑子坐的那位子都是場長和場裡的干部坐的,村里除了支書丘火木坐過,其他人很少能享受這個待遇。 趙曉鋼邊開車邊和黑子說話。 趙曉鋼問:“你上幾年級了?” 黑子說:“高中一年級。” 趙曉鋼說:“你學習成績不錯吧?” 黑子有點不好意思,“還行吧。” 趙曉鋼說:“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還行是什麼意思。” 黑子說:“行!” 趙曉鋼笑了,他伸出一隻手在黑子全是骨頭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這就對了,我看你也行,我看人一般八九不離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有文化才有前途。就拿我們當兵的來說吧,現在不像前幾年了,沒文化還真吃不開了。”

黑子問:“當兵也要有文化?” 趙曉鋼說:“那當然。” 黑子問:“趙叔叔,那你有文化嗎?” 趙曉鋼嘿嘿地笑,“初中畢業吧,目前在部隊還算是不錯。” 黑子樂了。 趙曉鋼開車開得很穩,很快就到了鎮上。 趙曉鋼看黑子下車,對他說:“黑子,我十點鐘回去,如果趕得及,你在供銷社門口等我,我拉你回去。” 黑子“哎”了一聲,心裡十分感激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兵。趙曉鋼為人爽直,他是老兵,今年秋天就要復員。 春天,曲柳村是飢餓的,雖說不像前兩年飢餓得吃野菜什麼的,但糧食還是要省著吃,幾乎一天就只能吃一頓稀粥,有兩頓是靠地瓜乾和一些雜糧度過,就是雜糧,也不可能放開肚皮吃,象徵性地吃吃就算不錯了。

部隊農場不缺糧食。 趙曉鋼喜歡到村里轉悠,因為他是司機,不用參加農場的勞動,也比較自由。他穿著軍裝在村里轉悠,逗得村里的大姑娘心裡癢癢的。要能嫁個當兵的,就有好吃的了。有人逗趙曉鋼:“趙曉鋼,我們給你在村里介紹一個對象行不行?”趙曉鋼臉一紅,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部隊有紀律,不能在駐地搞對象。”那人又說:“趙曉鋼,你是瞧不起我們鄉下人吧。”趙曉鋼說:“哪裡哪裡,我爺爺就是鄉下人,我不是那意思。” 還真有女孩子暗地裡喜歡趙曉鋼,那女孩叫王曉紅。王曉紅也讀過書,算曲柳村自己的知識青年。她和趙曉鋼一樣,也是初中畢業。 王曉紅知道趙曉鋼經常去黑子家,她知道黑子和趙曉鋼挺要好,她就做了一雙繡有花朵的鞋墊,讓黑子交給趙曉鋼。黑子把那雙鞋墊給了趙曉鋼。趙曉鋼說:“我不要。”黑子說:“這是曉紅姐姐的一片心意。”趙曉鋼的臉紅了,“不行的,要是讓場長知道了,那是不得了的事情。”黑子說:“那你就不要讓他知道嘛。”趙曉鋼想了想,“那你要替我保密。”黑子高興地說:“沒問題。”趙曉鋼孩子氣地伸出了小指,“拉鉤兒。”黑子也伸出了小手指,他們拉了鉤兒,“拉鉤兒算數,一百年不變。”

其實,黑子很希望王曉紅能嫁給趙曉鋼,然後跟他到另一個沒有飢餓的地方幸福地生活,他覺得曉紅姐不應該在曲柳村嫁人生孩子過淒苦的一生。但那隻是黑子美好的願望,花朵一樣的王曉紅能不能和趙曉鋼一起離開貧困的曲柳村似乎和黑子美好的願望毫無關係。 趙曉鋼在一個中午拿了幾個饅頭到黑子家裡,他常偷偷地拿些饅頭給黑子吃,黑子會留下一個饅頭送給赤毛婆婆吃。趙曉鋼為了感謝王曉紅送的鞋墊,特地用一張報紙包了兩個饅頭,讓黑子送給王曉紅吃。趙曉鋼走了之後,黑子就興沖沖地來到王曉紅的家門口,他在王曉紅的家門口喊了一聲:“曉紅姐——” 王曉紅聽到黑子的呼喚,馬上就出來了。 黑子把王曉紅拉到一個沒有人的牆角,把那包饅頭遞給了她,“是趙叔叔讓我給你的,快吃吧。”

王曉紅一聽是趙曉鋼給她的東西,臉上立馬飛起了兩朵紅雲,她那杏眼中流露出秋水般晶亮的色澤。她打開了報紙,拿起一個饅頭,輕輕地咬了一口,那饅頭對她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她吃在嘴裡,甜在心裡。她有一萬種甜蜜的感覺,彷彿她就是趙曉鋼的新娘。 她甜蜜而又羞澀。 黑子沒想到,他給王曉紅饅頭吃的時候,有一雙眼睛正在不遠處的一個陰暗角落裡註視著他們,那眼中充滿了渴望和哀怨。那是李金斗的眼睛。李金斗是王曉紅的未婚夫,他們從小就訂了親,但因為李金斗家裡窮,一直沒把王曉紅娶過門。曲柳村雖說貧困,但娶親還是免不了一份不薄的禮金,不出錢就甭想把人娶過門。 王曉紅吃了趙曉鋼的饅頭,心思就活了。說實話,她根本不喜歡李金斗,李金斗在她的眼中永遠是窩窩囊囊的,只知道幹死活,沒有男人氣概。她常和父母親鬧,讓父母親退了這門親。父母親罵王曉紅:“你這個女子好不知廉恥,親都訂了那麼多年,你說退就退了?我們還要不要臉面!”王曉紅知道自己拗不過父母親,也就沒再提退親的事,但在她的心裡,她根本沒有把李金斗當成自己未來的丈夫。

吃了趙曉鋼饅頭的第二天,王曉紅借了個理由去鎮上,目的就是為了和趙曉鋼見上一面,能在一起說幾句話。 她很早就來到了路邊,等趙曉鋼的車開過來。等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王曉紅就有些不自在了,她怕別人看出來她和趙曉鋼的事。趙曉鋼的汽車開過來了。 趙曉鋼把汽車嘎地停在了等車的人面前。 趙曉鋼伸出了頭,“都往後面去。” 大家爬上了後面的車廂,王曉紅臉紅紅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她以為趙曉鋼會叫她到駕駛室裡坐。沒想到她等了一會兒,趙曉鋼還沒有叫她,他只是手握著方向盤往遠處看。車上的人叫道:“王曉紅,快上來,一會兒車要開了。”王曉紅臉紅紅地爬上了車廂。車就開動了。車屁股後面揚起了一股濃塵。這是一條鋪著沙子的鄉村公路。

到了鎮上,王曉紅隨意溜達了一圈,就到供銷社門口等趙曉鋼的汽車回去。十點鐘都過去了,趙曉鋼的汽車還沒有來。眾人開始不耐煩了。有人就去探聽消息,不久,探聽消息的人回來了,他大聲說:“別等了,別等了,趙曉鋼的車壞了,正在修呢,我們還是走回去吧。”他們就三三兩兩地走了。 王曉紅說:“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事。” 其他人不再管王曉紅那麼多,都走向了回曲柳村的道路,只剩她一個人站在那裡苦苦等待。她本想去書店或供銷社里轉轉,但她又怕自己一走,趙曉鋼的車就開過來了,趙曉鋼肯定不會去找她,她只好站在那裡傻傻地等著。 過了中午,趙曉鋼的車還沒有來。 王曉紅餓著肚子站在那裡等。 一直等到下午三點多,趙曉鋼的車才開過來。她心裡一陣激動,淚水都快淌出來了,她經歷了一場漫長而又揪心的等待。趙曉剛停了車。趙曉剛對她說:“上車吧!”王曉紅要爬上後車廂。趙曉鋼伸出頭說:“坐前面來吧。”王曉紅一陣驚喜,她迫不及待地上了趙曉鋼的駕駛室。

車一直開到曲柳村,他們一句話也沒說。王曉紅想好了許多許多話,可是一句也沒有吐出來,她聞到了趙曉鋼身上那股特殊的兵味兒,說不清楚的那股味兒讓王曉紅心潮起伏,坐在他的邊上,她有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她甚至傻乎乎地想:要是能一輩子坐在趙曉鋼的駕駛室裡該有多好。 假如說王曉紅因為坐在了趙曉鋼的駕駛室裡感到了巨大的幸福,那麼在村頭目睹王曉紅興高采烈地走下駕駛室的李金斗就陷入了巨大的哀傷和恐懼之中。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某種威脅。他的心異常敏感。他眼神迷離地看著王曉紅神氣地理都不理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去,他深呼吸了一下,試圖想聞到一點王曉紅身上的氣味。 他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家。 他父親李文魁坐在一張木凳上抽水煙,父親這幾年老了,佝僂了,背微駝,腰也直不起來了,他悶悶地吸著水煙,無奈而又沉重。

父親的樣子讓李金斗煩惱。 他賭氣地進了臥房,把門狠狠地關上。他躺在床上喘著粗氣,心裡一陣一陣地疼痛著。他恨這個窮家,恨無能的父親,也恨自己的懦弱和無力!他沒有辦法選擇家庭和父母,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他的心裡已經無數次地把王曉紅佔有了,可每次見到王曉紅,他卻連話都不敢和她說。他記住了村里民兵營長的一句話:“要是王曉紅嫁給李金斗,那就等於一朵鮮花插在了狗屎上。”王曉紅是鮮花,他李金斗是世人不屑的臭狗屎,他把牙咬得嘎嘎作響,他使勁地用拳頭擂打著自己的胸脯,無所適從。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李金斗的妹妹在門外叫他:“哥,出來吃飯了。” 妹妹叫了幾遍,李金斗都不答應。 父親對女兒說:“金花,別喊了,他不舒服,我們先吃吧,留點放在鍋裡,他什麼時候想吃了,他自己會起來吃的。”

金花就沒再叫他。 吃飯中,金花喝了一口稀溜溜的粥,問父親:“爹,哥怎麼啦?” 父親說:“唉,他又想曉紅了。” 金花說:“爹,我看還是早點把婚事辦了吧,這樣拖下去,哥會瘋掉的。” 父親嘆了口氣。 金花說:“爹,你拿個主意吧。” 父親說:“王家的彩禮要七百,砍一砍也要五百,到哪裡去找那麼多錢呀,除非把你嫁了,可你還小,沒到婚嫁的年齡。” 金花不說話了。 這時,他們聽到了屋裡李金斗的低號聲,李金斗的哭號讓吃飯的人都放下了飯碗,父親嘆了口氣,站起來,說:“我去王家說說吧。” 李文魁來到了王家。 王家一家人正在吃飯。 見李文魁來了,王曉紅的父親王定遠問:“文魁,來了,吃過沒有?”李文魁苦笑說:“吃過了吃過了。”他在一個角落裡找了張凳子坐下,一言不發地等著他們吃完飯後談事。 王曉紅很快吃完了,她把碗一扔就走了。 王定遠問女兒:“你要去哪裡?” 王曉紅說:“出去走走。” 王定遠罵道:“鬼女子,又去瘋,又去野,我看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王曉紅頂嘴:“像畫(話)就貼到牆上去了。” 王定遠怒道:“死女子,越來越沒規矩了。沒大沒小的,我看你是欠揍。” 王曉紅吐了吐舌頭,溜了。 王定遠對李文魁說:“親家,你看這鬼女子越來越野了,再不嫁過去呀,恐怕就管不住了。” 李文魁說:“我也是為了這事來的。” 王曉紅母親給李文魁倒了一碗茶水,李文魁喝了一口,“親家和親家母都在場,我就直說了吧,曉紅和金斗都長大成人了,我看他們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揀一個好日子就給他們把事辦了吧。” 王定遠吃完飯,坐在李文魁的對面,遞了根“經濟”煙給他。他們把煙點上了。王定遠說:“我也是這麼想的,親家你划算好了,我們一切都聽你的。”李文魁說:“彩禮的事,你開個價吧。”王定遠看了老婆一眼,老婆給他使了一個眼色。王定遠說:“你看現在鎮上討個老婆彩禮都要一千多塊了,我們鄉村也有鄉村的規矩,你也清楚村里的行情,現在討個老婆聘金至少也要七百多,回奉二百塊吧,交到我們手中的也得五百塊呀。”李文魁嘆了口氣,“親家,我們兩家也算世交了,能不能減點?”王定遠沉默了一會兒,說:“唉,那就這樣吧,減去一百,這個價就定了,不能再減了,否則,人家以為我女兒是個賤貨呢。”李文魁嘆了口氣:“好吧,就這麼定了吧!我錢也籌齊,就給他們辦喜事!”王定遠說:“好吧!” 李文魁為四百元錢傷透了心。 他回到家裡,和金花算了算,家裡的豬雞鴨等能賣的至多也只能換上兩百多,就算親戚朋友湊湊,頂多也只能湊個百十塊錢,另外的百十塊錢就很難辦了。李文魁苦思冥想著。 金花說:“爹,那麼早點睡吧,明天起早搭部隊農場的汽車去鎮上賣豬。” 汽車?部隊農場? 李文魁眼中的燈似乎被這些字眼點亮了,那個晚上,他沒有合眼,想出了一個主意,危險的主意。 趙曉鋼又來到了黑子家。 黑子在做作業。他見趙曉鋼來了,就放下了手中的鉛筆。趙曉鋼說:“你做你的作業,我不影響你,我坐一會兒就走。” 黑子就繼續做作業。 黑子母親給他端了一碗茶進來。趙曉鋼說:“別麻煩,我這個人不太喜歡喝茶,要是渴了,喝點涼水就行了。” 黑子母親說:“涼水不能喝的。” 趙曉鋼說:“沒事,我身體好,喝涼水從來沒鬧過肚子。” 黑子母親就出去了。趙曉鋼隨便拿起了一本語文課本,有意無意地翻著。不一會兒,王曉紅來了,她也看到趙曉鋼在這裡,臉刷地紅了。趙曉鋼見到她,臉也紅了。趙曉鋼馬上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了,不然場長查到我到村里來玩會批評我的。”他走之後,王曉紅又拿出了一雙鞋墊,給黑子,“你給他。”黑子說:“他剛才在這裡,你怎麼不給他?”王曉紅說:“別問那麼多,讓你給他就給他吧。”黑子笑了,王曉紅走了。黑子搖了搖頭。 趙曉鋼在往回走的路上,想著一個問題:那個叫王曉紅的丫頭怎麼啦?他想起那雙鞋墊,搖了搖頭,笑了一聲。 他的笑聲還沒有落下去,一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個人就是李金斗。 李金斗低著頭對趙曉鋼說:“當兵的,你,你——” 趙曉鋼見他結巴起來,大方地說:“李金斗,你有什麼事嗎?是不是明天要去鎮上,想搭車?不要緊,你明天在路邊等就行了,早上你爹和你妹去鎮上賣豬就是搭我的車去的,咱們軍民一家親嘛,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李金斗一下子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讓開了道。 趙曉鋼走了過去。趙曉鋼走出了一段路,聽到了李金斗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喊出了一聲:“當兵的,你不要碰王曉紅,她是我老婆!” 趙曉鋼悚然一驚。 他回過了頭。 他看到李金斗說完那句憋在肚子里許久的話之後,狂奔而去。趙曉鋼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可憐李金斗。 他同樣對王曉紅報以同情。 冥冥之中,他覺得王曉紅不應該在曲柳村生活,她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但他不能帶王曉紅離開這地方。他心中的姑娘不是王曉紅,他心中的姑娘在遙遠的河北老家。他想,今年秋天復員之後就和自己心愛的姑娘生活在一起。 他從軍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子,他打開皮夾子,看著心愛姑娘的黑白照片,心中響起了一支悠遠的戀歌。 李文魁老漢起了個大早。 他已經下決心要實施那個危險的行動,他一直沿著通往鎮上的公路走。來到一個下坡的地方,他停了下來,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等著趙曉鋼的汽車出現。他顯得很平靜,目光中沒有焦灼。他平靜地看著那鄉間公路,堅定地認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 汽車在早晨的陽光中從遠處出現了。 李文魁走向那汽車,他迎著汽車走去。 當汽車快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佝僂的身子機靈地躍起來,朝汽車撲了過去。他想,就那一剎那的工夫,他的計劃就會實現。 他撲倒在公路中。 汽車嘎地停在他的面前,相距不到一尺。 趙曉鋼跳下了車,扶起李文魁:“大爺,沒事吧。” 李文魁說:“沒事,沒事。”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若無其事地往回走。趙曉鋼見李文魁沒事,一顆心放了下來。好險,要不是他的開車技術好,就出人命了。安全是多麼重要,他不想在復員之前出什麼問題。他不知道李文魁是故意給汽車撞的。 所以當李文魁第二次往汽車上撞時,他一點兒都沒有提防。 因為第一次撞車失敗,李文魁心裡老大不高興,他怪自己沒用,沒掌握好時間就飛出去了,讓趙曉鋼撿了個便宜。 他經過盤算,又實施了他的第二次撞汽車計劃。 這回,他學乖了。他躲在一塊巨石後面,等車開過來之後突然現身,肯定就能成了。汽車又開過來了。他看著那快速滾動的汽車輪子,眼中幻化出美麗的景象:他把錢痛快地交到了王定遠手裡,他家裡張燈結彩,紅燭映紅了李金斗和王曉紅這一對新人的笑臉。李文魁的老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像一隻大鳥一般朝汽車飛了過去。噗的一聲,汽車把李文魁撞倒在地。不好了,出事了!車上的人罵:“李文魁這死老頭瘋了,撞汽車幹什麼!”趙曉鋼趕緊下了車,扶起了李文魁,因為趙曉鋼車剎得快,李文魁並沒有被撞死,只是斷了一條腿。李文魁齜牙咧嘴,大呼小叫:“解放軍撞人了!解放軍撞人了!” 車上的人紛紛跳了下來。 趙曉鋼顯然是嚇壞了,抱著斷腿的李文魁不知如何是好。 李文魁的老淚流了出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解放軍撞人了,解放軍撞人了。” 趙曉鋼說:“大爺,不怪我呀,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有人說:“對,是李文魁自己撞汽車的,不能怪趙司機。” 又有人說:“趙司機多好哇,他為我們曲柳村的人做了多少好事,怎麼會撞人呢,李文魁是自己找死。” 其中一個人說:“趙司機,不用怕,和你沒關係,是李文魁自己撞上你的車的,我們大家給你作證。” 大夥說:“我們大家給你作證。” 趙曉鋼說:“唉,無論怎樣,先把大爺送到醫院吧。” 大夥七手八腳地把李文魁抬了起來,搬上了汽車。趙曉鋼開著車,把李文魁送到了鎮衛生院。 儘管是李文魁自己撞上車,有那麼多群眾給他作證,但趙曉鋼還是挨了一個處分。李文魁的藥費全是部隊出的,另外還給了李文魁一百二十元的營養費。 李文魁的眼中發出了迷人的光芒,他點著鈔票的時候,心情就像晴朗的天空。他一出院,就來到了王定遠家。對於李文魁的行徑,王定遠沒什麼評價,只要李文魁能如數把錢交到他的手裡,把人娶走,其他一切就都和他無關。 王曉紅卻恨透了李文魁。 李文魁的主意得逞了,卻害了王曉紅心愛的趙曉鋼,王曉紅不生氣才怪呢。提起這件事,王曉紅心裡就冒火。 王曉紅看李文魁走進來,便說:“野神野鬼進門了!”說著氣呼呼地把一盆髒水潑在了院子裡李文魁的腳邊,髒水濺在了李文魁的褲腳上。李文魁笑笑,他的笑容挺難看。 王定遠大聲呵斥道:“鬼女子,你想造反!” 王曉紅的臉漲得通紅。 王定遠罵道:“鬼女子,你怎麼能這樣對你的公公。” 王曉紅氣呼呼地說:“他是野神野鬼,不是我的公公,我沒有這樣的公公。” 李文魁十分尷尬。他站在院子裡,翻著眼,進退兩難。她的話像針一樣刺著李文魁的心尖。李文魁忍了忍,他想,無論怎樣,只要王曉紅能成為自己的兒媳婦,就算讓他和他們分家,一個人搬出去住,他也心甘情願。他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讓兒子李金斗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為了這個願望,他什麼都無所謂,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 王定遠見女兒這麼張狂,狠狠地摑了她一巴掌,“我打死你這個鬼女子!” 王曉紅挨了父親的一巴掌,淚水嘩地流了下來,“你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要我嫁給李金斗,我就死給你看!” 王定遠氣壞了。 他跳過去,又狠狠地打了王曉紅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王曉紅眼冒金星。她的兩耳嗡的一聲巨響。她哭叫著:“我知道,你們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你們把我當成你們飼養的豬了,養大了養肥了就可以拿去賣掉了。我死也不嫁給李金斗,就是不嫁,就是不嫁。” 王定遠氣瘋了,女兒的哭吼使他丟盡了臉面,他覺得女兒是瘋了。他坐在那裡氣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是怎麼啦,這是怎麼啦! 李文魁站在那裡,釘住了,他一動不動,走進去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他覺得事情好像會有巨變。 王定遠走到李文魁的面前,拉起了他的手,“親家,進裡面坐吧!”李文魁被他拉了進去。他們倆坐在那裡無言地抽著煙。 王定遠的老婆對女兒說:“曉紅呀,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呀,你和李金斗是從小就訂了親的,你們已經有夫妻的名分了。” “屁!什麼夫妻名分,現在是什麼社會了,還興你們包辦婚姻?沒打結婚證就不是什麼夫妻!我死也不會和他結婚!” 她母親說:“你可別把你爹氣死了。” 王曉紅看到父親鐵青的臉,不說話了,坐在那裡直抽泣。 她母親說:“李金斗有什麼不好的,他又老實又勤快,只要你們結婚了,日子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王曉紅抽泣了一會兒,突然賭氣說:“他李家要是能拿出一千塊錢,我就嫁。拿不出一千塊,就別做夢!你們不是愛錢嗎,那麼我給你們價錢出高點!” 王定遠瞥了女兒一眼,眼睛頓時一亮。 他心裡的算盤又劈劈啪啪地撥響了。他沒想到女兒會說出這樣正中他下懷的話,他對李文魁說:“你看,這死女子就是這種脾氣,我們拿她也實在沒有法子!” 李文魁的頭一下子大了。 他默默地站了起來,朝門外走去,佝僂的身子在顫抖。 王曉紅是想用高價來嚇退李文魁,萬萬沒想到李文魁是鐵了心要王曉紅做他的兒媳婦。李文魁為了兒子的婚事,做出了更絕的舉動,那是令曲柳村的人驚悚的事情。 李文魁要以死來換兒媳婦。 他去打聽過,汽車要是撞死了人,死者家屬可以得到幾百塊錢的賠償。他決定用自己的命來換兒子的幸福。他覺得自己是根本沒有能力為兒子攢到那麼多錢的,他只有去撞部隊的車,才有可能換來那麼多錢。 晴朗的早晨。 露水味很濃。 趙曉鋼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之後就到場長那裡去了。場長告訴他今天要去拉煤。趙曉鋼受領完任務,輕鬆地去開車了。他記得場長語重心長的叮嚀:“曉鋼,車開慢一點,千萬要注意安全,知道嗎?”趙曉鋼記住了場長的話,自從上次撞了李文魁老漢後,他開車就十分小心。 趙曉鋼開車朝鎮上駛去。 路過曲柳村的時候,他碰到了去晨讀的黑子。 他把車停在了黑子的身邊,問:“要不要去鎮上玩?” 黑子說:“沒時間。” 趙曉鋼笑了,“黑子,你一定能成為大博士的。” 黑子說:“你太會說笑了。” 趙曉鋼說:“我走了,你好好讀書吧。” 黑子說:“路上小心點。” 趙曉鋼說:“我明白。” 趙曉鋼的車開走了。 黑子看著煙塵中遠去的汽車,心中有一絲感慨。 黑子沒想到他和趙曉鋼的最後一次對話就發生在這個充滿清新露水味的清晨裡,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過趙曉鋼動聽的標準普通話。 趙曉鋼開著車,心情很爽朗。 昨天他接到了遠方女友的來信,信的內容纏綿又充滿了愛意,那一行行情深意切的句子讓趙曉鋼滿心甜蜜,他還興奮地把信讀給農場的戰友們聽,戰友們說:“好肉麻喲!”其實,戰友們都十分羨慕他有那麼一位好對象。他還連夜寫了一封甜言蜜語的信,準備今天到鎮上發出去。 他給女友的信最終還是沒有發出去。 在轉一個急彎的時候,李文魁像一隻黑色的大鳥一般飛過來撲倒在他的汽車輪子底下。他來不及剎車,車輪就碾過了李文魁乾枯的肉體,發出了一種讓人驚懼的聲音,那是骨頭破碎、血肉迸裂的聲音。李文魁是趙曉鋼一生的夢魘!李文魁被汽車輪子齊腰碾成了兩半。趙曉鋼的車剎住了,他睜大了眼睛,全身冰涼,彷彿陷入了一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冰窟。他呆了,他沒有勇氣走下車,他癱軟在駕駛室裡,腦海裡一片空白。 黑子看著趙曉鋼被幾個穿四個兜的軍官押上了一輛吉普車。他的手上戴著銀亮的手銬。他面無表情,軍帽上的紅五星被摘掉了,鮮紅的領章也被撕去了。 吉普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黑子看到趙曉鋼用一種堅定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那眼神的含義。黑子的淚水流了出來。他不知道趙曉鋼會不會被槍斃,聽村里人說,趙曉鋼壓死了人,犯了法,要償命。 黑子茫然而無助。 王曉紅終究沒有嫁給李金斗。 她在趙曉鋼被押走之後,離開了曲柳村,她出走之後再也沒有回到曲柳村。 李金斗後來瘋了。 他逢人便問:“曉紅呢?曉紅在哪裡?曉紅是不是和一個當兵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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