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死亡之書

第19章 第十七章黑瞳中的閃電

死亡之書 李西闽 5905 2018-03-22
那也許是最後一批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在此之前,曲柳村從來沒有來過知識青年。曲柳村的三個知識青年是大隊支書從鎮上公社領回來的。他們一進村就受到了曲柳村村民的熱烈歡迎,鄉親們敲鑼打鼓地歡迎這三個從廈門來的寶貝。那三個知識青年看著一張張面有菜色的臉,感覺無所適從。 寡婦丘玲娣擠在人群裡說:“大城市裡的後生哥就是長得白淨。” 黑子也在人群中,他看見了知識青年,覺得自己的頭臉都在發燙。知識青年的稱謂在他的心中光輝燦爛,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知識青年。 支書丘火木當著歡迎的群眾大聲說:“我們大隊終於有知識青年了,我們要向他們學習。” 人群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對於新鮮的事情,曲柳村的人總是報以熱忱,雖然三天之後他們的這種熱情就會迅速冷卻,但現在的掌聲中還是飽含了真誠。支書丘火木當眾宣布三個知識青年分到三戶人家家裡去住,並且搭伙在藉宿人家裡,因為大隊也找不出像樣的空房子,而且讓他們獨自開伙吃飯也挺困難,丘火木考慮得還挺周全。

讓黑子興奮的是,其中一個臉很白戴著眼鏡的知青分到了他們家裡,因為撐船佬家還有一間偏房空著。宣布完畢,支書就讓相關人士把知青領回家去,黑子把那個知青領回了家。安置好後,黑子就帶他去支書家吃晚飯,支書要宴請他們。 那天晚上,黑子等到很晚,那個知青才回家。知青一進門,就朝偏房走去,黑子聽他嚷嚷怎麼沒有電燈,這破煤油燈那麼黑。其實,黑子母親還特地把燈擰得很亮,天一黑就點亮了燈,平時屋裡沒人,誰還點著煤油燈呀,一斤煤油要幾毛錢咧。黑子母親對黑子說:“快把洗腳水給客人端過去。”黑子把洗腳水端到了知青面前,知青已經躺在床上了,他沒好氣地說:“放著吧,我一會兒再洗。”黑子出了門,心裡怪不是滋味。最初的興奮一掃而光。在他的想像和記憶中,有知識的人是應該像朱碧濤、程惠嫻那樣,這個知青有一點像朱碧濤,那就是也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可其他都不像。黑子想,他不會再給他端洗腳水了,原先想親近他的念頭也蕩然無存。

撐船佬不喜歡那個知青。那個叫董春水的知青吃飯時特別挑剔,一會兒嫌油放少了,一會兒又嫌青菜太老,牛都不吃。有一個特大的毛病就是剩飯,每頓飯都要剩一個碗底的飯。黑子母親看了特心疼。撐船佬晚飯都回家吃,他看到董春水扔下還剩著飯的碗,臉就陰沉下來,董春水扔下飯碗就回了偏房。他們聽到董春水砰地把門關上之後,撐船佬就說:“這像什麼話,沒見過這樣敗家的。”撐船佬就把董春水剩在碗裡的飯倒在了自己碗裡,發狠地吃著。 黑子也看不慣董春水剩飯,他想,或許他沒有經歷過飢餓,不知道那些年飢餓的滋味。但他也看不慣撐船佬,不知為什麼,他始終對撐船佬有種厭惡感。 撐船佬吃完飯,嘆了口氣,“唉,我看還是去找找支書,把他弄到別人家裡去,那多補助的幾斤糧我也不稀罕,家裡住著這麼一位公子爺,我心裡實在不舒服。”

母親說:“人家是大城市裡的人,做派肯定和我們鄉里人不一樣,剩點飯就剩點吧,沒必要和他計較什麼。你千萬不能去和支書說把他弄走,那樣多不好,人家還以為我們家不待見人呢,別人會指著我們的脊梁骨罵的。” 撐船佬不吭聲了。 董春水的目光裡潛藏著一種黑子讀不懂的東西。他會站在一棵苦楝樹下,看著苦楝樹細碎的葉子若有所思。風把苦楝樹的葉子吹得婆娑。董春水爬上了樹,摘了一串像棗兒一樣的苦楝子,一路把玩著回家。 黑子看到他手中拿著的那串苦楝子,趕忙說:“董春水,這苦楝子是不能吃的!” 董春水盯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少囉嗦。” 黑子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第二天一早,董春水一開門就把那串把玩了一晚的苦楝子扔了出來,臉上的表情怪怪的。

董春水那段時間裡總是帶一些鄉野的植物回小屋裡研究。黑子經常可以在早晨的時候看到董春水扔出狗尾巴草、柚子樹葉、稻穗、地瓜花等東西。董春水似乎是對這些東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董春水的這些舉動讓黑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也許是被董春水傳染了,有時也會拿一串苦楝子回家,或者拿一朵地瓜花回來,放在桌子上,可怎麼看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他想,董春水是大城市裡來的人,和自己不一樣,大城市裡的人或許一生下來想法就和曲柳村的人不一樣。 無論怎樣,董春水在無形中影響著黑子。 黑子有時會想,自己要有一副眼鏡該多好,他也會像董春水那樣吃飯前把眼鏡拿下來擦擦,吃完飯又把眼鏡拿下來擦擦。董春水修長的手指像姑娘的手。那雙手竟然像已經去世了的程惠嫻的手。黑子的心莫名地顫動。

黑子希望自己能有一件舊軍上衣和一件白背心。董春水就有一件白背心和一件舊的軍上衣。他軍上衣的口子好像從不扣上,敞著懷,黑子很清楚地看到董春水里面那件潔白的背心。董春水敞著懷走在鄉村的路上,步伐不快不慢,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和姿勢,那樣子在黑子的眼中有種迷人的魅力。有時,黑子會在自己的臥房裡學董春水的樣子走路,他也敞著懷,可他怎麼也學不像,他那件粗布衣裳裡沒有潔白的背心。 黑子還是想接近董春水,儘管他對董春水的某些行為看不慣,但董春水身上的確有吸引他的地方。董春水對黑子視而不見,他不屑和黑子說話,從來都不用正眼看這鄉村的少年。 黑子知道,在某種意義上,董春水是瞧不起他的。同樣,董春水也瞧不起所有曲柳村的人,他很少和鄉村里的人說話,更談不上和鄉里人玩。就連黑子一家人,董春水也很少和他們說話。

董春水就是跟另外兩個知青也很少在一起。那兩個知青每天形影不離,還特喜歡串門,和村里人打得火熱,到處都可以聽到他們爽快的笑聲。 董春水活在自己無言的世界裡。董春水每天和村民們一起下田勞動,然後回黑子家吃飯,吃完飯後就躲進了小屋。有時,黑子會悄悄地走到小屋的門外,透過門的縫隙往裡面看,他看到董春水在一個筆記本上寫著什麼。黑子不知道他在寫什麼,他不用做作業,也不用寫作文,那在寫什麼呢?黑子的好奇心無法得到滿足。有時,他想趁董春水不注意時進入那屋子,看看董春水的秘密,可那門鎖著。他的房間裡不會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吧?黑子傻傻地想。 在某個場合裡,另外兩個知青大談特談城里人的幸福生活。他們身邊圍了許多人,有大人,有孩子,有後生,有小媳婦。在他們倆唾沫橫飛、表情誇張的敘述中,村民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們描繪的無疑是天堂的生活。村民們聽得津津有味,彷彿那種生活就在眼前,他們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美好生活。

他們講完後,有個小媳婦就問:“你們什麼時候回廈門探親?” 他們問:“什麼事?” 小媳婦說:“能給我們買點咔嘰布回來嗎?” 他們說:“行,這有何難,舉手之勞嘛!” 小媳婦羞澀地笑了。大夥就爭著說要讓他們帶這個帶那個,好像那些新鮮的奇俏的商品馬上就可以通過他們的神奇力量從天而降。 村民們也很奇怪,董春水怎麼不和他們一起對村民們進行演說。有人就問:“董春水怎麼不愛說話?”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董春水是個神經病!” 董春水是神經病的說法很快就在曲柳村里得到了有效的傳播。 男人會對女人說:“董春水是個神經病,要離他遠點,不要招惹他。” 女人會對孩子說:“董春水是個神經病,要離他遠點,不要招惹他。”

曲柳村的人就在搜尋著董春水是個神經病的證據,比如,董春水有時會一個人待在一棵樹下,看著兩隻麻雀嬉戲看半天,見到此情此景的人會想,董春水大概又犯神經病了吧;又比如,董春水勞動的時候總是不合群,一個人在一邊為地瓜除草,一不小心把地瓜苗給除掉了,人們會竊竊私語,董春水又該是犯神經病了。他並沒有把所有的地瓜苗當成草除掉,但事後生產隊長會撿起那些地瓜苗,心痛地說:“多好的一棵苗呀!”本來生產隊長想說他幾句的,結果忍住了,因為大家都說董春水是神經病。 黑子怎麼也不相信董春水是神經病,他看不出董春水神經在哪裡,病又在哪裡,他覺得董春水是個正常人。他覺得董春水就像他剛到曲柳村時那樣,一個人孤獨無助,還要忍受村里人的白眼和老四他們的欺負。和黑子當初不一樣的是,董春水是從廈門來的知識青年。

黃昏,董春水一個人坐在河堤上,看著如練的河水,聽著小鳥們的晚唱。黑子朝他走了過去。在夕陽里,他突然發現,董春水的眸子是那麼黑,那麼亮,彷彿他的眼中鑲嵌了兩顆閃閃發亮的烏金。 黑子坐在他旁邊,聞到了董春水身上的城市氣息,他想說什麼,又什麼也說不出來。董春水沒有理他。 他們沒有交流。 他們一直坐到太陽西沉,才一前一後地回家吃飯。那時,暮色中蘊含著濃烈的炊煙香味,那是枯枝乾柴燃燒之後散發出的松香味。大塊大塊的雲朵從這片天空飄移到另一片天空,那是無聲的飄移,有動感,卻沒有細微的響動。 黑子沒有想到董春水和另外兩個抱成一團的知青會積怨那麼深,他覺得董春水根本就沒有對他們構成威脅或傷害,董春水很少和他們接近。也許是董春水的冷漠和內在的傲氣傷害了他們,在某些時候,他們對董春水進行了沒有原因的打擊報復。

董春水怕蛇,他只要一見到蛇就走不動了,就會有一絲涼氣從腳心滋滋地往上冒,直達顱頂,又從顱頂升騰出去。那黑瞳中閃現出驚懼的色澤。在曲柳村的田野上什麼蛇都有,有的有毒,有的沒毒,不過還是沒毒的水蛇居多。董春水有時看到一條在水圳中游動的水蛇,都會嚇得全身哆嗦。有村民就笑著說:“董春水,你是不是男人呀,連水蛇都怕。”董春水的臉馬上就燃燒成了一塊紅布。 一天夜裡,黑子聽到了董春水的一聲驚叫。 母親對黑子說:“快,快去看看董春水發生什麼事情了。” 黑子走了出去,看到董春水已經站在院子裡了。他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是快要窒息的樣子。 黑子走到他身邊,問他:“董春水,發生什麼事了?” 董春水急促地說:“蛇,蛇!” 黑子趕忙拿了一根棍子進了偏房,四下里尋找,哪裡有蛇呀,是不是董春水做噩夢了?不會呀,他剛吃完晚飯才回到偏房裡去的呀,不可能那麼快就睡著了。 黑子回到院子裡,問:“哪裡有蛇呀?” 董春水說:“在……在窗戶上。” 黑子又進了屋,果然,他在窗台上看到了一條死蛇。那是一條被打死了的水蛇,肯定是有人為了嚇唬董春水故意放在這裡的。黑子安慰說:“董春水,沒事的,是條死蛇。” 董春水還是不敢進去,他心中有一條冰涼的蛇在慢慢爬行。黑子把那死蛇用棍子挑了起來,走出了家門,把它扔到茅坑里去了。 那晚上,董春水很晚了都不敢進屋。 讓董春水傷心的還不是對蛇的恐懼,而是為那一條子虛烏有的罪名感到了沉重和恥辱。 那也是一個晚上,他聽到窗戶外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他把窗戶和門都關緊了。第二天早上,他就听到窗外有一個婦女在失聲罵道:“斷子絕孫的,打靶死的,挨千刀的,連下蛋的老母雞也要偷去吃。造孽喲,我這隻老母雞每天都能生一個蛋呀!我家的鹽巴和煤油都靠賣雞蛋的錢買的呀,天殺的……” 黑子和董春水都出去了。 在董春水住的偏房窗下,落了一地的雞毛,還有一堆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窗台上還有一些雞毛和骨頭的細屑。這給人感覺就是,雞是董春水偷吃之後從窗戶把雞毛雞骨頭扔出去的。 因為董春水是知青,那婦女沒指名道姓地罵他。董春水一言不發,他知道婦女憤怒而怨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穿了無數個血淋淋的洞。 董春水喃喃地說:“我沒有,我沒有偷你家的母雞!” 黑子也說:“這不可能的,董春水不是那樣的人,他怎麼會偷你們家的母雞呢。” 有人說:“那不一定,人要犯了神經病,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董春水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這時,那兩個知青嘻嘻哈哈地來了。他們說:“母雞肉肯定很香吧,我們可沒那口福。”董春水的黑瞳中浸著一層水。 看熱鬧的人中走出了一個人,她對家裡丟雞的那個婦女說:“你也真是的,我看董春水不像偷雞的人,你好沒頭腦,你要是偷了別人家的雞,會把雞毛和雞骨頭放在自己的窗戶外面嗎,肯定是有人栽贓的!” 說這話的人就是寡婦丘玲娣。 董春水感激地看了丘玲娣一眼,那婦女突然大哭起來,“哪個天殺的,喪盡天良幹的好事哇,老母雞可是我的命根子呀!”婦女那種不依不饒的樣子讓人心焦。 董春水默默地低下了頭,他回到了屋裡,拿了十元錢,來到那婦女面前,誠懇地對婦女說:“大嫂,雞真不是我偷的,但我想表一點心意,這十塊錢就算對你的一點補償吧,以後門關緊一點,不要再讓人把你家的東西偷走了。”那婦女一把奪過那十元錢,說:“你沒偷,給我錢幹嗎,說得那麼好聽,去!”說完,她也不叫也不哭鬧了,快步地走了,那隻老母雞並非像她說的那樣每天都能生蛋,那隻老母雞根本就值不了十元錢。 寡婦丘玲娣望著茫然的董春水,臉上現出了異樣的神色。 黑子覺得,董春水不應該給那婦女十元錢,這無疑是在村里人面前承認了他董春水就是偷雞賊。 那兩個知青幸災樂禍地說:“還是資本家的兒子有錢,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他們說這話時,還相互擠眉弄眼,像是在演戲。 黑子怎麼也沒想到董春水會在夜裡走進寡婦丘玲娣的家裡。董春水在丘玲娣面前是個孩子,他撲在丘玲娣的懷裡,像個孩子般哭著。丘玲娣也滿臉淚水,她哄孩子一樣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輕柔地說:“孩子,別哭,好孩子,別哭。”那夜充滿了夜來香的味道。 六月的天,孩兒的臉。 黑子那天吃得很飽,他和母親一起下田去割稻子。放暑假之後,他就一直和母親一起下田勞動。黑子割稻子的時候,和知青董春水挨得很近。 董春水割稻子割得很慢,他笨手笨腳的。黑子割稻子割得很快,不久就把董春水扔在了後面。 他割著割著,便聽到董春水驚喜地輕輕叫了一聲:“呀——” 黑子回頭一看,只見董春水的眼中閃動著美麗的光澤,他把一顆田鴿子的蛋拿起來,用食指和拇指夾著,放在陽光中仔細地審視著,很痴迷的樣子。原來,董春水割稻子時割到了一窩鴿子蛋。 董春水在審視田鴿子蛋的時候,黑子看到不遠處的天空中一大團一大團的烏雲朝這邊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 不好,要下雨了。 不過,黑子知道,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烏雲間一聲霹靂,一道閃電劃過了董春水黑色的瞳孔。他把田鴿子蛋放回了蛋窩中。他看著詭秘的瞬息萬變的天空,一副茫然的樣子。雨劈劈啪啪地落下來,人們紛紛湧到一個草寮裡躲雨。 黑子衝著董春水說:“董春水,快到草寮裡去!” 董春水好像沒有聽見黑子的叫聲,他脫下那件軍上衣,把它蓋在田鴿子蛋上面。 他猶豫了一下。 他看到黑子在草寮裡朝他招手。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那笑容是很難得一見的,它深深地烙印在黑子的腦海中。 黑子沒有看到董春水朝草寮裡走來,而是在大雨中走到一棵巨傘一樣的樟樹底下。黑子大聲說:“董春水,過來,有雷電,不能站在樹下避雨!” 有人說:“董春水的神經病又犯了。” 突然,一聲巨響。 一道閃電如一條狂龍朝那棵樟樹擊了下去,黑子他們看到一道火光。 那棵樹被雷電擊中了。 一團焦糊味在六月的田野瀰漫開去。 黑子看著穿白色背心的董春水在瞬間被燒成了焦炭。 黑子進入了偏房。 他翻開了董春水那厚厚的筆記本。 “黑子是個鄉下的少年,他淳樸而真誠,不知怎麼的,我不想和他接觸,或者是我內心對農民有種瞧不起的情緒吧,不過,我相信,某一天我會向他袒露我的心靈,這需要時間,我一下子做不到……” 這一段話和董春水在雨中難得的笑容一樣,深深地烙在了黑子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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