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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狂犬病

死亡之書 李西闽 5434 2018-03-22
黑子怕狗。 他一聽到狗吠聲心裡就一陣陣地抽緊。他看到吐著舌頭目露凶光的狗,就會遠遠地躲開。對狗的恐懼來自他和母親來到曲柳村之前的那段行乞時光。 有一次,他和母親來到一家人的門口。 他們正想開口行乞,沒想到從屋裡躥出來一條狗,那狗凶狠地衝著他們狂吠。要不是母親手中拿著一條棍子,那狗早就猛撲過來了,黑子躲在母親的身後,睜著驚恐的雙眼。 狗的狂吠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從屋裡走出來一個中年漢子,中年漢子的三角眼朝他們盯了一眼,“又是要飯的,這年頭,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哪有剩飯給你們呀。” 母親滿臉堆笑,“您行行好,給點什麼都行。” 那三角眼的中年漢子發火了,“快滾快滾,別在這裡添亂了,我告訴你了,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哪有什麼東西給你們呀。”

母親只好拉著黑子走向另一家。 那狗見主人出來後就一直沒叫,黑子偶爾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條不叫了的狗如離弦之箭一般朝母親射過來。 黑子驚叫了一聲。 黑子還沒叫完,那狗就在母親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母親哀叫了一聲,轉過身舉起棍子要打那狗,狗已經跑回那家的屋裡去了。黑子看到血從母親的褲管中滲出來。母親一瘸一瘸地帶著黑子離開了那個傷心的村莊。母親的小腿上永遠留下了一塊傷疤。 黑子的心裡也留下了一塊永遠的傷疤。 那傷疤在黑子苦難的童年熠熠閃亮。 春暖花開的曲柳村,對黑子而言,並非美好。春天是飢餓的季節。黑子在小學校裡已經上四年級了。他在曲柳村的斗轉星移中漸漸地長大。 曲柳村的少年王其祥在這個春天裡走進了黑子的視野。

王其祥有些陰鬱。 他是個孤兒。他一個人住在一間泥屋裡。白天,他會和生產隊的社員們一起去出工。空閒的時間和夜晚裡,他是曲柳村里的一個遊魂。 黑子不知道他的父母親是怎麼死的。黑子有點怕他,但不像當初怕老四那樣恐懼。王其祥的目光像一把軟刀子,當他從某個角落裡註視你的時候,那把軟刀子就會一下一下割著你的皮膚。黑子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處,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那把軟刀子的鋒利。 王其祥不敢正面襲擊他。 王其祥知道黑子背後的兩個人,啞巴大叔和撐船佬都是不好惹的,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一巴掌把他拍碎。王其祥似乎永遠勢單力薄,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雖說他是生產隊的一員,可他似乎又游離於這個集體之外。

王其祥真正走進黑子的視野是在一個傍晚。 黑子到田野去拔兔草。 他正拔著兔草,看到了矮胖子王其祥像一隻球一樣滾進了一片地瓜地裡。那片地瓜地裡都是剛埋在土裡等待發苗的地瓜種,地瓜葉子都沒長出來,那地瓜才發出嫩黃的芽。王其祥顯然沒有發現黑子。那時生產隊的社員們已經收工了,田野上靜悄悄的。黑子看王其祥鬼鬼祟祟的樣子,心裡有一絲害怕,他伏在草叢裡,大氣不敢出。在他害怕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孤兒王其祥怎麼會長那麼胖呢?這的確是一個奇怪的問題。 王其祥摸到地瓜地裡,用胖乎乎的手指扒開了泥土,露出了地瓜種。一般留下的地瓜種都是挑選出來的大地瓜。王其祥一看到那飽滿的大地瓜,興奮極了,他把地瓜取了出來,在衣服上擦了擦就放到嘴裡咬了起來。那地瓜種並不好吃,黑子吃過,是苦澀的。黑子不明白王其祥吃地瓜種為什麼吃得那麼香。黑子看他狼吞虎咽,吞了口口水,他的食慾被王其祥挑逗了起來。

王其祥吃完地瓜種,又挖了一個地瓜種藏在衣服底下,像球一樣滾出了地瓜地。 王其祥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看見。 黑子突然叫了一聲,原來是一隻小青蛙跳到了他的手臂上。他的這一聲叫喊引起了王其祥的注意。王其祥吃了一驚,狂奔而去。 黑子鬆了口氣。 他背著一筐兔草回村時,在村口看到了王其祥,王其祥坐在村頭那棵老樟樹的樹枝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走進村來的黑子。 黑子看到了他。 黑子心裡撲通撲通地跳著,他看到了王其祥偷生產隊的地瓜種,王其祥會不會對他下毒手呢?他記起了一句俗話,不叫的狗才咬人,平素不聲不響遊魂一樣的王其祥是不是一隻咬人的狗? 他心驚膽戰地路過老樟樹時,不敢抬頭去看高高在上的孤兒王其祥。王其祥沒有說話,他什麼舉動也沒有。黑子回到家裡,心中那一塊石頭才落了地。第二天,他看到王其祥,心裡又被一塊巨石堵住了。

他硬著頭皮朝站在牆角的王其祥走了過去,他對著陰鬱的王其祥小聲地說:“其祥,我什麼也沒看見。” “你看見什麼啦?”王其祥的聲音冰冷,如寒夜裡從破窗戶裡吹進來的陰風。 黑子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神經病!”王其祥扔下一句話,揚長而去。 黑子呆呆地立在那裡,腦袋嗡的一聲漲熱起來。 母親對黑子說:“黑兒,現在是油菜花開的時節,你要注意狗,看到狗要躲遠一點。” 在油菜花開的季節,狗容易發瘋。 這是季節給狗帶來的病。黑子始終弄不懂油菜花和狗發瘋之間有什麼至關重要的聯繫,反正人們都那麼說,這個季節狗容易瘋,而識別瘋狗最簡單的方式是看狗的外形,只要看到夾著尾巴吐著舌頭眼露凶光的狗,就要小心提防,這種樣子的狗往往就是瘋了的狗,這種狗喜歡逮住什麼就咬什麼。黑子是具有這種識別能力的,他就親眼看到一條瘋狗在村里追著公雞母雞亂咬,後來在膽大的村民們的圍攻下被活活打死。

黑子在村里行走時十分警覺。 王其祥偷地瓜種的事一直沒有被人發現。 王其祥孤獨的目光在黑子身上游移。 他朝正在一棵樹下玩螞蟻的黑子走了過來。黑子一抬頭就看到了矮胖的王其祥。他看著王其祥,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王其祥在他面前蹲下來。 黑子想站起來逃跑,母親常這樣對他說:“別人欺負你的時候,你就趕緊跑,跑到啞巴大叔那裡,或者跑回家,實在不行的話跑到人多的地方。”逃跑是十分有效的保護自己的辦法。 他的念頭被王其祥難得的笑容打消了。 王其祥的笑容顯得那麼珍貴。在黑子的記憶中,王其祥似乎沒有笑的功能,他從來沒有見過王其祥笑。他沒想到王其祥的笑容竟也是那樣生動。 王其祥說:“黑子,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黑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懷疑地看著笑容滿面的王其祥。 王其祥說:“黑子,你不用這樣看我,我知道你是個夠朋友的人,我想和你交朋友。” 黑子還是一聲不吭,他一下子接受不了這種現實。 王其祥說:“你考慮考慮吧,我要和你交朋友。” 王其祥說完就走了。 王其祥身上有一種怪怪的氣味,氣味從他骯髒的衣服上散發出來。他的衣服可能半年都不會洗一次。黑子回過神來,發現那隻螞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回到家裡,他對母親說了孤兒王其祥要和自己交朋友的事。母親說:“黑兒,王其祥那樣的人會給你帶來什麼好處?”黑子想不明白。母親說:“他小偷小摸什麼都乾,你還是離他遠點好。” 黑子點了點頭,他聽母親的。 可他怎麼面對王其祥呢?這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他不敢直接地對王其祥說:“我媽說了,不讓我和你交朋友。”但他必鬚麵對要和他交朋友的王其祥。

黑子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 王其祥朝他迎面走了過來。 黑子飛快地跑向另一條路。 王其祥飛快地追了上來。 黑子想起了瘋狗,飛快地追趕著黑子的王其祥那時候就像一條瘋狗。黑子沒命地跑著,王其祥沒命地追著。 別看王其祥矮胖矮胖的,他跑起來還真像條狗,速度驚人。王其祥很快就追上了黑子。 黑子停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臉都發青了。 王其祥也氣喘吁籲,他說:“黑……黑子,你……你幹嗎跑那麼快呀,我……我又不是老虎,我不會吃了你的。” 黑子提防地看著王其祥,他真懷疑王其祥會撲向他,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王其祥平靜下來,黑子的氣也喘得順了些,但他還是驚魂不定的樣子。 王其祥笑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嶄新的鉛筆刀。他掏出鉛筆刀時,黑子的耳垂條件反射地疼起來,驚叫道:“不要!”

王其祥見他緊張的樣子說:“黑子,我不明白你害怕什麼,我又不會用刀子割你的肉,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黑子不敢相信。 王其祥把鉛筆刀放在黑子手上,轉身就走了。黑子握著手中的那把鉛筆刀,猶如握著一塊灼手的火炭。 “我不要你的刀!”黑子突然大聲地說。 王其祥轉身朝他笑了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黑子心裡難過,他對著王其祥強加給自己的禮物,不知所措。 最後,他用力地把鉛筆刀扔出去。 鉛筆刀在空中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後落在一個水塘里,撲通一聲,鉛筆刀沉入水中再也沒有浮起來。 黑子背著一筐兔草往回走的時候,看見了那條瘋狗。那條瘋狗迎面朝他走來。瘋狗的尾巴下垂,舌頭吐得老長,走起來東倒西歪,像個醉漢。

黑子倒霉極了。 怎麼什麼事情他都會碰上呢。那瘋狗顯然發現了黑子,它朝黑子追過來。鄉村田野中的小路又窄又滑。黑子在逃跑過程中摔了一跤,跌倒在油菜花地裡。 瘋狗嗚咽著朝黑子撲了過來。 黑子慘叫了一聲。 他又聽到了另外一聲慘叫,那是孤兒王其祥的慘叫。王其祥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衝過來,一腳踢開了撲向黑子的瘋狗。瘋狗反撲上來,朝王其祥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王其祥的慘叫聲就是這樣發出來的。 緊接著,黑子親眼看到了一場人狗大戰。被咬後的王其祥被激怒了,他朝瘋狗撲了過去,不顧一切地對著瘋狗又打又踢。瘋狗也不示弱,驚叫著張嘴亂咬。黑子沒想到暴怒的王其祥有這樣驚人的勇氣和力量,只見他血紅著雙眼,一下子抓住瘋狗的尾巴,狠狠地提起來摔打下去,又提起來摔打下去。狗的驚叫又變成了沉悶的嗚咽。最後,在王其祥的死命摔打中,狗兒什麼聲音也沒有,一命嗚呼了。王其祥就像扔一個破布袋一樣把狗的屍體扔在地上。狗的雙眼突兀著,滿嘴都是汩汩外冒的血泡泡。 黑子呆了。 王其祥渾身是血,衣服也被撕破了好幾處。 他癱軟地坐在油菜地上,一陣風吹來,油菜花的芳香傳遍四野。 王其祥朝黑子擠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那是黑子一生中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陽光一樣覆蓋了黑子的生命。黑子呆呆地立在那裡,他當時根本就無法理解那笑容的含義。王其祥疲憊地站了起來,走到了驚呆了的黑子麵前,從口袋裡又掏出了一把嶄新的鉛筆刀,遞給黑子,然後說:“黑子,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不要再扔掉了,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好朋友。” 說完,王其祥搖搖晃晃地走了。 黑子把那鉛筆刀握在手心,緊緊地握在了手心,像握著一件生命的信物,多少年之後,黑子走遍了大江南北,把許多珍貴的東西都扔在了不斷的搬遷中,唯有這把小小的鉛筆刀,他一直帶在身上。 過了兩天,王其祥病了,他發著高燒,說著胡話。黑子把王其祥救他的事情向母親說了。母親十分感動。她帶了一包冰糖和一籃子雞蛋去探望王其祥。高燒的王其祥昏迷不醒。曲柳村的赤腳醫生給他打了退燒針吃了藥,可都無濟於事。母親和撐船佬商量,是否把王其祥送到鎮醫院去看看。撐船佬起初不答應,那要花多少錢哪!母親生氣了,她認為必須救王其祥,無論怎樣,王其祥是為了救黑子才得了病。撐船佬答應了,可沒錢怎麼辦?母親就提議把家裡養的那頭大白豬賣了。撐船佬沒辦法,只好依了母親。 一大早,撐船佬就把燒得不省人事的王其祥放上了擔架,他怀揣著賣豬得來的幾十元錢,和啞巴大叔一起,抬著王其祥去了鎮衛生院。 那天,黑子心神不寧,坐在課堂裡怎麼也靜不下心來聽老師講課。那整整一天裡,黑子的心都在王其祥身上,他的腦海裡老是浮現出王其祥在油菜地里和瘋狗搏鬥的情景。 下午一放學,他就飛快地回了家。 母親正在剁豬草。 “媽,我好怕!”黑子蹲在母親的身邊。 母親停住了手中的活計,對黑子說:“媽也好怕。” 黑子無語了。 他知道撐船佬沒有回來,他朝門口走去。母親剁豬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他來到通往鎮上的路口,向那條路上張望。 等到天黑了,還沒見到他們回來。 黑子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飯也無法下嚥,儘管他的肚子早就發出了強烈的抗議,一直咕咕地叫個不停。 到了深夜,黑子聽到了響動。 他衝出門。 他看到撐船佬舉著火把走了過來。 撐船佬進了屋子,他的臉色極難看。 他對黑子母親說:“不行了,沒救了,是得了狂犬病。” 母親的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 黑子來到了啞巴大叔家。啞巴大叔正在喝地瓜湯。啞巴大叔見他進來,忙給他打手勢,說王其祥得狂犬病了,千萬不要到王其祥的小泥屋裡去了。黑子的雙眼睜大了,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本來這件事是會發生在他身上的,如今發生在了孤兒王其祥身上。黑子後怕的同時也深深地內疚。 他不顧啞巴大叔的攔阻,來到了王其祥的小屋外面。 小屋裡一片漆黑。 門上了鎖,對於得了狂犬病的人,曲柳村有個慣例,就是把病人鎖在屋子裡,不讓他出來,讓他在屋裡慢慢地死去。病人要是跑出來,像瘋狗一樣亂咬人,會把狂犬病傳給別人。得了狂犬病的人死了之後屍體要燒掉,狂犬病在那個年代里和麻風病具有同樣的性質。 黑子在黑暗中大聲地對寂靜的小屋說:“王其祥,我答應你了,我做你的朋友,王其祥,我們是好朋友!” 黑子一遍一遍地喊著。 黑子的喊聲在空曠的村莊里迴響。 黑子的喊聲沒有回應。 屋裡一片死寂。 黑子哭了,他知道,又一條活生生的生命要離開人世,離開他,進入永遠的黑暗。 他的哭聲越來越響。 啞巴大叔把淚人兒黑子領回了家。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曲柳村的人被王其祥淒厲的叫聲吵得心慌意亂。曲柳村掀起了打狗運動。村莊里的狗被打得一隻不剩。沉沉的黑夜裡沒有了狗吠,只有王其祥在黑屋裡淒厲的叫聲。那叫聲越來越像狗叫。黑子聽人說,得了狂犬病的人會長出狗毛,然後像狗一樣叫著痛苦而死。 他不可能看到黑屋裡的王其祥是否渾身長出了狗毛,但在夜裡的王其祥的叫聲的確有狗叫的味道。 聽著王其祥撕心裂肺的叫聲,黑子的心被無數把利刃切割著。 終於等到了那一天,王其祥的叫聲如熬盡了油的燈一樣熄滅了。 人們打開了小屋。把王其祥的屍體用一塊破席子裹了起來,抬到了野河灘上。 他們在野河灘上堆起了一堆乾柴。 他們把王其祥的屍體放在了乾柴上。他們點燃了火。 黑子沒有走近。 他和母親站在河堤上看著那堆熊熊燃燒的烈火,口裡喃喃地說:“王其祥,你是我的好朋友。王其祥,你是我永遠的好朋友。” 母親讓黑子朝那堆火跪下。 母親說:“給你的恩人磕頭。” 黑子使勁地磕著頭。 他嗚咽著。 烈火也在春天的風中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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