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死亡之書

第5章 第三章把自己累死

死亡之書 李西闽 4224 2018-03-22
黑子又聽到了潑婦王秀花的尖叫。她的聲音尖銳地刺著黑子的心。他不知道王秀花為什麼會發出如此難聽的尖叫。只要一聽到王秀花的尖叫,黑子就想,李來福又要遭罪了。為了證實這個想法,黑子走出了家門。母親問他:“黑子,你去哪裡?”黑子說:“出去走走。”母親說:“不好好在家讀書,瞎跑什麼?”黑子沒說話,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朝李來福的家門口走去。母親說:“別跑太遠了,早點回家。”黑子“哎”地答應了一聲。 果然,李來福家又發生了戰爭。 李來福神情淒涼地坐在板凳上,王秀花用吹火筒對他的額頭指點著,“你是頭豬,蠢豬,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你都辦不好,你能幹什麼,你還不如死了算了。” 王秀花是出了名的悍婦,村里人對她都懼怕三分,老實巴交的李來福彷彿生下來就是被王秀花欺壓的,李來福的逆來順受讓村里的男人們對他產生了憤慨,“李來福就是個軟蛋,換了我,早就把王秀花那婆娘弄死了。”但是似乎沒有人敢當著王秀花說這種話。

李來福在王秀花的罵聲中默默地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 王秀花指著他的背大聲叫道:“你有本事出去不要再回來!” 李來福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朝門口走去。 王秀花氣壞了,她突然追上來,用吹火筒使勁地在李來福的頭上敲打起來。李來福哀叫了一聲,抱頭鼠竄。有幾個看熱鬧的人躲在邊邊角角里捂著嘴偷樂,他們不敢大聲笑出來,他們怕王秀花的憤怒會轉移在他們身上。 王秀花看李來福跑遠了,才罵罵咧咧地回家了。 黑子知道,李來福是曲柳村里最不起眼的一個男人。 李來福在這個秋天走進黑子的視野。在此之前,黑子對他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 李來福乾瘦的身板弱不禁風。 他長長的脖子上青筋和血管暴露著,粗大的喉結總是不停地上下滑動,彷彿充滿著巨大的食慾。

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深陷著,如兩個黑洞,黑洞中飄動著微弱的火苗。 黑子看著他朝河堤那邊走去。 李來福坐在河堤上的一棵苦楝樹下。 他看著那條大河,眼神淒迷。他使勁抓著自己那枯草般營養不良的頭髮,像是要把自己提升到另外的一個境地。 這是秋日的黃昏。 風吹過來,樹葉和衰草瑟瑟作響。 李來福受夠了老婆王秀花的氣,也受夠了村里人的白眼,他忘不了村里大隊支書朝他的臉上吐一口痰,惡狠狠地說:“沒用的東西。” 那是讓他刻骨銘心的蔑視和心靈上的沉重打擊。 他心底那一丁點兒尚存的男人的自尊被大隊支書無情地摧毀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還沒到四十歲,就萎縮了。男人生理上的萎縮讓他對生活喪失了信心,他在幻想的天堂里希望自己重新勃起,可一次一次的失望讓他消沉。老婆王秀花已經為他每天晚上的無能而不齒。

李來福對老婆王秀花日益增強的性慾感到恐懼。王秀花得不到滿足,就變本加厲地對他進行靈魂的摧殘和肉體的折磨,動不動就惡語相向,大打出手。原本就軟弱的李來福根本無法反抗,他最大的反抗就是無言或逃避,他越是這樣,王秀花就越不把他放在眼裡。 那個下午,李來福徹底掉入了絕望的深淵,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著他,他根本就沒有能力突出重圍。 那個下午,李來福和社員們一起在田裡勞動,他突然肚子痛了起來。他捂著肚子蹲在田角,額頭上冒著冷汗,他輕聲的呻吟和痛苦的模樣博取了生產隊長的同情心。生產隊長對他說:“來福,你回家歇著去吧。”李來福捂著肚子回了家。 他一回到家,就听到了臥房里傳出讓他心驚肉跳的聲響。 臥房的門是反插著的。

他聽到了男人沉重如牛的喘息。 他聽到了女人嬌喘和快活的呻吟。 李來福的一股熱血衝上了腦門。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一腳踢開了臥房的門。踢開門之後,他看到了兩具赤裸的胴體,一個是大隊支書,一個就是他頗有幾分姿色的老婆王秀花。 他張大了嘴。 他呆立在那裡,他被一種巨大的災難擊中。 可憐的李來福後悔自己踢開了門。 他如果不看到這種羞恥的場面,他或許不會那麼痛苦。 床上的男女發現了驚愕的李來福。 短暫的沉默,那一刻彷彿空氣已經凝固。 僵局很快就被打破。 王秀花冷笑了一聲,抱著支書不放。 支書推開了她,罵了聲:“騷貨!” 支書下了床,慢條斯理地穿上了衣服。他穿好衣服就往門外走去,在路過呆立的李來福面前時,停住了腳步。

支書朝他的臉上啐了口痰,“沒用的東西!” 李來福坐在黃昏的樹下,看著天漸漸地黑下來。他的心也漸漸地死了。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村子時,發現撐船佬的家門口站著肅穆的黑子,黑子看著他,眼神迷惘極了。 李來福想到過死。他不止一次地設計並實施著自己的死亡計劃。他是絕對不想活了,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連他的親生兒子都對他惡語相向,毫無感情可言。怎麼死,對他而言是一個十分緊迫的巨大問題。 他想餓死自己。他不吃不喝根本就沒引起家中其他成員的關注,但餓的滋味太難受。他絕食到了第三天晚上,堅持不住了。他來到生產隊的地瓜地裡,刨出了地瓜,洗都沒洗就大口大口地吞食起來,那樣子就像一隻餓急了的野狗。

他想用農藥解決自己的生命。 他怀揣著一瓶“樂果”,來到了山上的樹林裡。他想,今晚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死掉。他擰開了裝著樂果的玻璃瓶的瓶蓋,一股難聞的味道沖向他的鼻孔。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突然想到一條浮在水面上被農藥毒死的爛了肚子的魚……他把那瓶樂果扔在了山林裡,孑然地走出了那片山林。 他想到了吊死。 他見過吊死的人,舌頭長長地吐出來,翻著突兀的白眼,那種樣子難看極了,要死也要死得好看,本來來世上走一遭就夠蒙羞夠猥瑣的,他不能選擇吊死。 …… 他終於給自己設定了一條光榮地走向死亡的道路,並一步一步地向死亡走去。這時,其實他的心已經堅硬如鐵。 黑子在秋天的清晨醒來,感覺到了涼意,撐船佬已經到渡口去了,母親在院子裡把雞鴨從竹籠子裡放出來,然後給它們餵食。

他朝河堤上走去。 他每天早上都要到河堤上去背誦課文,因為河堤上很清靜,而且空氣異常清新。在清新無比充滿露水味的空氣中,他記憶力的大門洞開著。 他發現了李來福那個男人。 李來福從一塊荒地裡往畚箕裡裝土,裝完土之後,他就挑著那擔沉重的泥土艱難地往河堤走來。他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因為畚箕裡的泥土裝得實在太滿。黑子不相信瘦弱不堪連走路都走不穩的李來福竟有那麼大的力氣。事實上,負重的李來福是在耗費自己的生命。他把泥土築在河堤上。他彷彿就是挑泥土的機器,默默地來回運作著。李來福的行為讓黑子感到吃驚。 在這個秋天裡,黑子常看到李來福不停地搬運著泥土,河堤在李來福的搬運中漸漸地加固和增高。

只要生產隊一收工,李來福就去築河堤,就連漫長的秋天的夜裡,他都沒有停止搬運泥土,他可以一直幹到天亮。那個秋天,李來福已經忘記了晝夜。當黑子在每個秋天的清晨看到李來福,李來福已經乾了一整夜了。 李來福在黑子的眼中慢慢地枯萎下去。 李來福的舉動很快地引起了曲柳村村民們的注意。人們都以為李來福瘋了,他一個人默默地築河堤既沒有公分,也沒有任何利益,這樣白白地干活,肯定是大腦發炎出了問題。 有的村民對李來福說:“來福,你要是沒事幹的話在家摟著老婆多好,你有多大的力氣都可以使出來。” 來福的臉上下了霜,他低著頭,什麼也沒說,無疑,村民的話是一把刀,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心窩。他想,等著瞧吧,等我死了,你們就該閉上鳥嘴了,等著瞧吧!

李來福的老婆王秀花對他的舉動明顯地充滿了憤怒。但李來福對她的打罵無動於衷。王秀花也束手無策,只好由他去了。在她眼中,這個男人已經徹底廢了,她就對他的存在表現出了極大的漠視。她可以在李來福賣命挑土築堤的漫漫長夜裡隨便找個漢子回家睡覺,大干她想要的事情。他和她以生命的方式走向了各自的道路。 富有戲劇性的是,那天村里來了一個記者。那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白臉男子對李來福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 他用那個老式的海鷗牌照相機不停地拍下李來福挑土築堤的樣子。 拍完照後,他追著李來福不停地問話,手上的筆和本子隨時準備記錄著。李來福對這個梳著油亮分頭的另一個世界裡的男人表現出了極度的冷漠,記者追踪了他好幾天,他卻愣是沒有和記者說上片言只語。那個好像發現了寶藏一樣的記者只好帶著幾卷膠卷遺憾地離開了曲柳村。

記者的形象闖入了黑子的心靈。 記者走後的那個夜晚,在啞巴大叔沉重的呼嚕聲中,黑子又夢見自己長出了翅膀,在陽光下飛向遠方。 李來福挑著泥土上河堤的時候,一下仆倒在地上,他的胸口一下子抽緊了,刀割般的疼痛,他猛地吐出一口咸腥咸腥的鮮血。 他的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血的味道讓他感到了死亡的臨近,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沒人看得見的笑容,對他而言,那應該是極為幸福的笑容。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會和一切苦難告別,到一個純淨的世界裡去,儘管那個世界是未知的。他爬起來,又挑起了泥土。 黑子對那個有霜的早晨充滿了敬畏。 霜給黑子帶來了寒冷。 儘管如此,他還是來到河堤上讀書,讀書是快樂的,他知道,他要離開曲柳村使自己出人頭地,過上美好生活,讀書是唯一的出路。那迷人的夢幻中的羽翅只有通過勤奮的讀書才能長成。 他感到十分奇怪。 他往那片荒地和河堤之間張望,沒有發現挑土的李來福。整個秋天,他對李來福艱難地挑土的身影已經習以為常,就像他窄小生活圈子裡一個常規的場景,現在突然消失之後,他的心變得空落落的。 那個有霜的寒冷的清晨,黑子的讀書聲一次又一次地自然中斷。他看不到李來福,讀書便有了一種障礙。他不知道李來福的消失為什麼會使自己魂不守舍,他從來沒有和李來福說過話,他們的交流是一種精神上的交流。他很同情李來福,在他的潛意識中,李來福的苦難並非是他一個人的苦難。他很難找到流露自己心靈深處那種意識的方式,所以,李來福的消失促使他朝那片荒地走了過去。 在那片荒地的草叢中,李來福仰面朝天地躺在那裡,他的身上覆蓋了一層薄霜,這使他的臉看上去粉白粉白的。 黑子一看到李來福,他的心頓時恢復了平靜。可當他走近李來福之後,看到了他身邊的草葉上沾滿了鮮血。那時李來福的身體已經僵硬了。黑子看著李來福平靜的屍體,眼淚流淌了下來,他哭著朝渡口狂奔過去。 他對著撐船佬大聲說:“李來福死了!” 是的,李來福終於把自己累死了。 撐船佬叫上了啞巴大叔,把李來福的屍體抬回了村里。王秀花尖銳的哭聲在曲柳村嘹亮起來。人們發現李來福的臉上突然呈現出鮮花一樣燦爛的笑容。 黑子的心中響起了淒美的歌聲,那歌聲一直留在了他的骨髓裡。 不久,省報的一角登出了一幅照片,照片上老實巴交的李來福像一頭老黃牛一樣挑著土行走在通向河堤的小道上。最先看到那張照片的人應該是大隊支書,他看著那張照片沉思良久。誰也不知道他內心想的是什麼。李來福挑著最後一擔土艱難地走在小道上,然後大口地吐了幾口鮮血,一個趔趄仆倒在河堤的草叢中。這幅場景被無情地忽略了。奇怪的是,他吐過血的那片草叢後來乾枯了,好幾年都沒有長出青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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