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伯恩的背叛

第3章 第一章

伯恩的背叛 罗伯特·陆德伦 10723 2018-03-22
“這段記憶是什麼時候開始重現的,伯恩先生?”醫生問道。 坐不安穩的傑森·伯恩在房間裡轉來轉去。這屋子佈置得舒適溫馨,看起來並不像醫生的診所,倒像私人住宅里的書房。米黃色的牆壁,桃花心木護牆板,深色硬木製成的老式書桌帶著獸爪形底腳,兩把椅子,還有一張小沙發。桑德蘭醫生背後的那面牆上掛滿了他的一大堆學位證書,還有許多重大國際獎項的證明,表彰他在心理學和心理藥理學療法方面取得的突破性進展。這些療法都與他的專長——記憶——有關。伯恩仔細審視著這些東西,然後就看到了醫生桌上銀質相框裡的那張照片。 “是你妻子吧?”伯恩說,“她叫什麼名字?” “卡佳。”桑德蘭醫生猶豫片刻之後答道。 心理醫生向來都不願意透露任何關於他們自己或家人的私人情況。這個醫生倒是不太一樣,伯恩心想……

照片上的卡佳穿著一身滑雪服,頭戴條紋針織帽,帽頂還綴著個小絨球。她是個金發女郎,容貌極美,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鏡頭前很放鬆。她衝著鏡頭露出微笑,眼睛裡映出了陽光,眼角處細細的皺紋讓她顯得特別柔弱。 伯恩感覺眼淚湧了上來。以前他會說那是大衛·韋伯的眼淚,但如今兩個相互衝突的人格——大衛·韋伯和傑森·伯恩,他靈魂中的白天與黑夜——已經終於合而為一。確實,喬治敦大學的前任語言學教授大衛·韋伯正在越來越深地沉入陰影,但韋伯也讓伯恩人格中那些最為偏執、與社會格格不入的棱角變得圓滑起來。伯恩無法生活在韋伯的常態世界之中;同樣,韋伯在伯恩那殘酷陰暗的世界裡也活不下來。 桑德蘭醫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伯恩先生,請您坐下來吧。”

伯恩照辦了。能不再去看那張照片,讓他覺得有些釋然。 桑德蘭醫生臉上浮現出了發自心底的同情。 “伯恩先生,我估計這些記憶是在您妻子去世後開始出現的。這樣的打擊會——” “不是的,不是那個時候。”傑森·伯恩立刻說道。但他這是在撒謊。零星的記憶就出現在他見到瑪莉的那個晚上。它們讓他猛然驚醒——那些記憶如同鮮明的噩夢,即便他把燈開得通明也無濟於事。 血。他的兩隻手上都有血,胸口也沾滿血跡。他抱著的那個女人臉上也全是血。瑪莉!不對,不是瑪莉!是別的什麼人,她脖頸處柔軟的皮膚在道道血流中顯得那麼蒼白。他跑個不停,她的生命隨著血流遍了他的全身,又滴落到鋪著鵝卵石的街道上。他這是在哪兒?他為什麼要跑?上帝啊,她到底是誰?

當時他觸電般地坐起身。那是個萬籟俱寂的深夜,他索性穿好衣服溜出門,在加拿大的鄉間拔足狂奔,直跑得兩肋作痛。慘白的月光一路跟隨著他,正如腦海中那些血淋淋的記憶片斷。這兩樣東西他都甩不掉。 此刻他又在對這個醫生撒謊。唉,幹嗎要說實話?伯恩並不信任這個醫生,儘管馬丁·林德羅斯——中情局的副局長,也是伯恩的朋友——給他看過此人極為可觀的資歷證明。桑德蘭醫生的名字是林德羅斯從中情局辦公室提供的一份名單上查到的。這事伯恩用不著去問他的朋友:每一頁文件的頁腳上都標著安妮·赫爾德的名字,這證實了他的猜測。安妮·赫爾德是中情局局長的助理,老頭子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伯恩先生?”桑德蘭醫生提醒道。 提醒也無濟於事。伯恩看見了瑪莉的臉,那張臉面色蒼白,毫無生氣。他感覺到林德羅斯站在自己的身旁,耳中聽著驗屍官帶法國和加拿大口音的英語:“病毒性肺炎發展得太嚴重,我們沒辦法救她。您別太難過,她沒受什麼罪。她就是睡著了,再也沒醒過來。”驗屍官看了看死去的女子,又看看那位悲痛欲絕的丈夫和他的朋友。 “她去滑雪旅行時要是早點回來就好了。”

伯恩咬住了嘴唇。 “她在照顧我們的孩子。傑米滑最後一趟的時候扭傷了腳踝,艾莉森嚇壞了。” “她沒去找醫生嗎?萬一孩子的韌帶扭傷了呢,或者是骨折——” “你不明白。我妻子——她的全家都常常在野外生活。她家裡是開牧場的,大夥兒都很能吃苦。瑪莉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怎麼在荒郊野外照顧自己。她根本就不害怕野外。” “有的時候,”驗屍官說,“有點兒害怕反倒是件好事。” “你沒權利這麼說她!”伯恩又悲又怒地吼道。 “你和死者待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林德羅斯斥責起驗屍官來,“你得多學學怎麼和活人打交道。” “對不起。” 伯恩喘了口氣,轉過頭對林德羅斯說:“她給我打過電話,她以為自己只是感冒。”

“這麼想很自然啊,”他的朋友說,“話說回來,她的心思肯定全放在兩個孩子身上。” “伯恩先生,這些記憶片段是什麼時候開始浮現的?”桑德蘭醫生說英語時帶著一絲明顯的羅馬尼亞口音。伯恩面前的這個人前額飽滿,下巴棱角分明,鼻樑高挺,是那種很容易讓人產生信任感、進而推心置腹的對象。他戴著金屬框眼鏡,油光發亮的頭髮梳向後方,髮型古怪而又老氣。像他這樣的醫生不會用掌上電腦,不會一邊忙一邊發短信。最重要的是,他不會把許多事情放在一起同時處理。他身穿厚厚的海力斯粗花呢做的三件套西裝,打著紅底白圓點的領結。 “得了,得了,”桑德蘭醫生歪了歪他的大腦袋,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隻貓頭鷹,“恕我直言,不過我敢肯定您是在——我該怎麼說呢——是在隱瞞真相。”

伯恩一下子警覺起來。 “隱瞞……” 桑德蘭醫生摸出一個精緻的鱷魚皮錢夾,從裡面抽了張一百美元的鈔票。他舉著鈔票說:“我打個賭,那些記憶片段就是在您安葬妻子之後開始出現的。不過,假如您故意不說實話,這個賭就不能作數了。” “你以為你是誰,人肉測謊儀麼?” 桑德蘭醫生很明智,他沒理會這句話。 “把你的錢收起來吧。”伯恩過了半天才說。他嘆了口氣,“當然啦,你說得沒錯。就是在我最後一次見到瑪莉的那天出現的。” “這些記憶是什麼樣的?” 伯恩猶豫了一下。 “我低頭看著她——那是在殯儀館。她姐姐和父親已經去認過了,然後把她從驗屍所接了回來。我低頭看著她——卻根本沒有看見她……” “您看到了什麼,伯恩先生?”桑德蘭醫生輕聲問道,他的語氣中沒流露出任何情緒。

“血。我看到了血。” “還有呢?” “其實並沒有血。沒有。那是記憶在浮現——沒有一點徵兆——沒有……” “記憶浮現的時候始終都是這樣,對嗎?” 伯恩點點頭。 “那血……是鮮血,閃閃發亮,給街燈照得藍幽幽的。血沾滿了那張臉……” “是誰的臉?” “我不知道……是個女人……但不是瑪莉。是……是別的什麼人。” “您能描述一下這個女人嗎?”桑德蘭醫生問道。 “問題就在這兒。我沒法描述。我不知道……但是我認識她。我肯定認識她。” 短暫的沉默。接著桑德蘭醫生又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告訴我,伯恩先生,今天的日期是?” “我這方面的記憶可沒有問題。” 桑德蘭醫生把頭一低,“您就配合我一下吧。”

“二月三日,星期二。” “葬禮是在四個月之前,也就是說自從您出現記憶問題之後已經過了四個月。您怎麼過了這麼久才來尋求幫助?” 一時間房間裡又陷入了沉默。 “上個星期出了件事,”伯恩最後說道,“我看到——我看到了一位老朋友。”亞歷山大·康克林,走在亞歷山德里亞4老城區的街上。當時伯恩正帶著傑米和艾莉森在那兒玩,他好久都沒帶孩子們出去了。他們剛從一家“芭斯羅繽”店裡出來,兩個孩子吃了滿滿一肚子冰激凌;然後他就看到了亞歷山大·康克林,看得真真切切。亞歷山大·康克林,他的導師,“傑森·伯恩”身份背後的策劃者。要是沒有康克林,伯恩簡直不敢想像今天的自己會身在何處。 桑德蘭醫生歪了歪腦袋。 “我不太明白。”

“那位朋友三年前就去世了。” “但您卻看到了他。” 伯恩點點頭。 “我喊了他一聲,等他轉過身我看到他懷裡抱著什麼東西——其實是個人。一個女人。渾身是血的女人。” “就是您記憶中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 “是的。在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快要瘋了。” 就在那個時候,他決定把孩子們送走。艾莉森和傑米被送到了加拿大,和瑪莉的姐姐和父親住在一起,瑪莉的家人在那兒經營著一家很大的牧場。這樣對孩子們比較好,但伯恩想他們想得要命。現在見到他不會給孩子們帶來任何好處。 從那時起,他曾多少次夢到那些最害怕的時刻:看到瑪莉慘白的臉;到醫院領回她的遺物;和殯儀員一起站在殯儀館昏暗的房間裡,低頭看著瑪莉的屍體。她一動不動的臉猶似蠟像,還化著妝——瑪莉自己絕對不會化成這樣。他傾身伸出手,殯儀員遞給他一塊手絹。伯恩用手絹擦去了她臉上的口紅和脂粉。他親吻了瑪莉,她唇上的冰冷電流般穿透他的全身:她死了,她死了。就是這樣,我和她共度的時光已經結束了。他合上棺蓋,只聽到輕輕的一響。他轉過身對殯儀員說:“我改主意了。葬禮時靈柩不要打開。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這個樣子,特別是孩子們。”

“即便如此您還是去追那位朋友了,”桑德蘭醫生還抓著剛才的話題不放,“真有意思。考慮到您的病史和失眠的情況,您妻子猝然去世帶來的精神創傷引發了特定的記憶片段。您能想到嗎,那位已去世的朋友和這個渾身是血的女子之間是否有什麼關係?” “沒有。”這個回答當然也是謊言。伯恩懷疑自己是在腦海中重現以前的某個任務——亞歷山大·康克林多年前派他去執行的任務。 桑德蘭醫生把兩隻手的指尖頂在了一起。 “激發您這些記憶片段的可能是任何事物,只要它足夠鮮明,比如說您看見的、聞到的或是觸到的東西,就好比一個夢重新浮現。只不過對您來說這些'夢'是真實的。它們就是您的記憶;它們確實發生過。”他拿出了一支金筆,“毫無疑問,您蒙受的精神創傷肯定得排在第一位。後來您又覺得自己看到了某個已經去世的人——不難想像,這些記憶片段自然就變得越來越頻繁了。” 桑德蘭醫生說得沒錯,但這些愈演愈烈的記憶片段讓伯恩越發難以忍受自己的精神狀態。在喬治敦的那天下午他撇下了兩個孩子,雖然只有一小會兒,可是……當時他嚇壞了,至今仍然心有餘悸。 瑪莉已經不在了,她離開人世的時刻是那麼的可怕卻沒有意義。如今折磨著他的不僅僅是關於瑪莉的記憶,還有那些闃無一人的古老街道。它們彷彿在斜睨著他;它們掌握著他所不了解的情況,知道關於他的某些事情,但究竟是什麼連他自己都猜不到。他的噩夢是這樣的:每當記憶片段浮現,他渾身上下都會被冷汗濕透;他躺在黑暗之中,心知自己再也無法入眠。但他最終總是會睡著——睡得很沉,簡直像吃了藥。從沉睡的深淵中醒來時他會翻過身,半夢半醒地像往常那樣去摸索瑪莉那溫暖而美妙的身體,接著他就會再次猛然意識到那殘酷的事實,那感覺就好像一列貨運火車結結實實地撞在胸口上。 瑪莉死了。她死了,再也不會回來…… 桑德蘭醫生在筆記簿上寫字時有節奏的沙沙聲,把伯恩帶出了腦海中黑暗的深淵。 “這些記憶片段簡直都要把我逼瘋了。” “這一點都不奇怪。您揭開自己過去經歷的願望極為強烈。有些醫生甚至會稱之為強迫心理——我肯定會這麼說。強迫心理往往會使患者喪失所謂的'正常生活'能力,不過我非常討厭這個詞,也很少使用它。不管怎麼說,我認為我能夠幫助您。” 桑德蘭醫生攤開他那雙長滿老繭的大手。 “首先,我得向您解釋一下您的這種疾患。記憶產生的原理是這樣的:電子脈衝讓大腦的神經元釋放出神經遞質,從而'點亮'神經元——這是我們的說法。這個過程會產生一種短期記憶。短期記憶必須經過所謂的'鞏固',才能變成永久記憶。我不會說得太過詳細,否則您會感到厭煩的。簡單地說,在鞏固過程中大腦必須要合成新的蛋白質,因此這個過程將花費許多個小時。在此期間,鞏固的過程可能會因許多因素發生中斷或改變,例如嚴重的創傷,或是無意識。發生在您身上的正是後一種情況。當您處在無意識的狀態時,您大腦中的異常活動將永久記憶變成了短期記憶。產生短期記憶的蛋白質衰變得非常快,只要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分鐘,這些短期記憶就會消失。” “但我的記憶偶爾還會再次浮現啊。” “那是因為創傷——身體或情感上的創傷,抑或是兩者兼有——能讓某些神經元迅速釋放出大量的神經遞質,從而讓那些曾經失去的記憶——我們打個比方——復活。” 桑德蘭醫生微微一笑。 “說這麼多只是想讓您有所準備。徹底消除記憶,這個目標儘管離我們已經很近了,但仍舊是科幻小說裡才會有的事。不過,我掌握著目前最為先進的療法,而且有充分的信心讓您的記憶完全浮現出來。但您得給我兩週的時間。” “我給你的只有今天,醫生。” “我強烈建議——” “就今天。”伯恩加重了語氣。 桑德蘭醫生端詳了他一會兒,若有所思地用金筆輕敲著自己的下嘴唇。 “這樣的話……我覺得我能夠把記憶壓制住。但這並不等於將其消除。” “我明白。” “好吧,”桑德蘭醫生拍了一下大腿,“請到診察室裡來,我會盡力幫助您。”他意帶告誡地舉起了長長的食指,“我想我用不著提醒您,記憶這東西可是非常狡猾的。” “完全用不著。”伯恩答話時心中又隱隱地湧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那您就應該明白我沒法打包票。我的療法十有八九能起作用,但要說這療效能維持多久……”他聳了聳肩。 伯恩點點頭站起身,跟著桑德蘭醫生走進隔壁的房間。這個房間比心理諮詢室要大一些,地上鋪著醫院常用的那種帶斑點的油地氈,沿牆是一溜不銹鋼的器械、檯面和櫃子;一個小水槽佔據了房間的一角,水槽下方有個紅色的塑料垃圾筒,貼著醒目的“有害生物物質”標記;房間中央擺著一件外觀豪華、看起來極具未來感的東西,像是一張牙醫治療椅;從天花板垂下的幾條帶有關節的機械臂,緊挨著椅子圍成一圈;兩台不知其名的醫療設備裝在帶橡膠輪的推車上。總而言之,整個房間都透著手術室裡那種注重效率、了無生氣的感覺。 伯恩坐到治療椅上,等著桑德蘭醫生把椅子的高度和傾角調整到合適的位置。然後醫生從其中一台推車上接出八個電極,分別貼在伯恩頭上不同的位置。 “我準備給您做兩組腦電波測試,一組測的是你清醒的時候,另一組測你沒有意識的時候。我需要評估您的大腦在兩種情況下的活動狀態,這一點至關重要。” “然後呢?” “那得取決於我的評估結果,”桑德蘭醫生說,“不過在治療過程中,我會用幾種特殊的合成蛋白質來刺激大腦裡的某些神經元。”他低下頭瞅了瞅伯恩,“您知道,關鍵在於微型化——這是我的專長之一。要不是微型化方面的專家,就根本沒辦法用體積那麼微小的蛋白質進行操作。您聽說過納米技術吧?” 伯恩點了點頭。 “用極小的分子和原子製造出的電子元件。實際上就是非常小的計算機。” “對極了。”桑德蘭醫生的眼睛閃閃發亮。看來他對病人廣博的知識面很滿意。 “這些合成蛋白質——這些神經遞質——發揮的正是納米連接點的作用,它們能把您大腦中某些區域的神經元連接起來並加以強化。我會控制它們的去向,從而阻斷記憶,或是產生記憶。” 伯恩猛地扯掉電極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衝出了診所。他連走帶跑地奔進鋪著大理石的走廊,鞋底敲出咔噠咔噠的輕響,就好像身後有隻長了許多腿的動物在追。他這是在幹什麼啊,竟然讓別人瞎搗鼓自己的大腦? 兩個衛生間的門緊挨著,伯恩拽開標著“男士”的那扇門衝了進去,站在盥洗台前,把僵直的胳膊撐在白瓷面盆的兩側,他的臉出現在鏡子裡,蒼白得有如鬼魂。他看到鏡中映出了身後牆上的瓷磚,和殯儀館的瓷磚很像。他看到了瑪莉——她靜靜地躺著,交握的雙手放在運動健將一般平坦的小腹上。她就像躺在駁船上似的漂浮起來,任由激流奔湧的河水載著她,離他遠去。 他把前額抵到鏡子上。情緒的閘門打開了,淚水盈滿雙眼,繼而在他的臉頰上恣意流淌。他記起了瑪莉原來的樣子,她的秀發在空中飛揚,頸項上的皮膚光滑得好似綢緞;他們沿著激流漂流,沿斯內克河5順流而下的時候,她用曬得黝黑的強健臂膀在打著旋儿的河水中奮力划槳,眼睛裡映出了西部寥廓的天空;他向她求婚的時候,那是在喬治敦大學樣式古板的花崗石校舍旁,她身披一件加拿大羊毛外套,裡面穿著細肩帶的晚裝,握著雙手邊走邊笑,準備去參加校方舉辦的聖誕晚會;婚禮上他們向彼此說出誓言的時候,夕陽沉到了加拿大洛基山脈白雪皚皚的崎嶇群峰之後,兩個人剛戴上戒指的手牽在一起,唇貼著唇,兩顆心也一起跳動;他記起了她生艾莉森的時候,那時離萬聖節還有兩天,她正坐在縫紉機前給傑米做幽靈海盜服,突然羊水破了。那一次瑪莉難產,過了好久才把艾莉森生下來,到最後她都開始流血了。當時他差點就失去了她。他緊緊地抱著瑪莉,求她別把他撇下。如今,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他發覺自己在啜泣,無法抑制地啜泣。 就在這時,猶如陰魂不散的食屍鬼,無名女人那沾滿血蹟的面孔再一次從他的記憶深處升起,遮住了他摯愛的瑪莉。血滴個不停。她茫然的眼神朝上瞪視著他。她想幹什麼?她為什麼總纏著他不放?他緊緊壓住自己的太陽穴,絕望地呻吟起來。他不顧一切地想離開這層樓,離開這棟房子,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他不能就這麼放棄,不能由著自己的頭腦攻擊自己。 桑德蘭醫生在診所裡撅起嘴唇等待著,耐心得好似一塊岩石。 “那我開始了?” 那張血淋淋的臉還在伯恩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他吸了一口氣,點點頭,“開始吧。” 他坐進治療椅,桑德蘭醫生又給他接上了電極。他打開推車上的一個開關,開始撥動刻度盤。有些刻度盤他撥得很快,有的則很慢,簡直是小心翼翼。 “別緊張,”桑德蘭醫生柔聲說道,“您不會有什麼感覺的。” 確實沒有。 桑德蘭醫生調整好機器後扳動了另一個開關。機器的槽口中慢慢吐出一張長條紙,和心電圖機用的那種單子很像。醫生仔細審視著伯恩清醒時的腦電圖波形。 他並沒有在機器打印出的單子上做任何記錄,而是兀自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像暴雨將至般變幻不定。伯恩看不出這神色究竟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 “好吧。”桑德蘭醫生終於開了口。他關掉機器把推車推到一旁,又把另一台推車換了過來。 推車頂部亮閃閃的金屬板上放著一隻托盤,醫生從盤中拿起了一支注射器。伯恩能看到注射器裡已經吸滿了清亮的藥液。 桑德蘭醫生朝伯恩轉過身。 “打了這一針之後您不會完全失去意識,而是會進入深度睡眠狀態——這時您大腦會發出δ波,也就是頻率最低的腦電波。”醫生的拇指極為熟練地輕輕一推,一點點液體從針頭處噴了出來,“我需要看看您的δ波形中是否存在異常的中斷。” 伯恩點點頭。再次醒來的時候,他覺得時間彷彿根本沒有流逝。 “感覺如何?”桑德蘭醫生問。 “好像好點兒了。”伯恩說。 “那就好。”桑德蘭醫生拿起一張腦電波記錄單給他看,“正如我的預計,您的δ波形中有異常現象,”他說著用手指了指,“在這兒,看到了吧?還有這兒。”他把另一張記錄單遞給伯恩。 “這一張是您經過治療後的δ波形,異常大大減少了。從這些情況來判斷,您的記憶片段將在十天左右完全消失。不過我得警告您,在未來的四十八小時內,記憶片段重現的情況很可能會變得更嚴重,因為您的神經元得過一段時間才能適應治療。”
伯恩走出醫生診室所在的大樓時,冬季黃昏時短暫的暮色很快就要變成黑夜。這棟宏偉的大樓地處K街6,是一座希臘復古式的石灰岩建築。波托馬克河7上冰冷刺骨的寒風裹挾著磷的氣息和腐物的臭味,吹得他大衣的下擺緊貼在小腿上。 他轉過身避開一陣猛然襲來的沙塵,看到有家花店的櫥窗裡映出了自己的模樣。玻璃櫥窗後面擺著一束色彩斑斕的花,像極了瑪莉葬禮上的花束。 就在他的右手邊,花店包著銅皮的大門打開了,有個女人抱著一束包裝俗麗的花走了出來。他聞到……那是什麼花,香氣從花束裡飄散而出?是梔子花,沒錯。那是一束梔子花,包得很仔細,這樣才能擋住冬天的寒風。 此刻在伯恩的腦海之中,他正懷抱著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感覺到她熱乎乎的血汩汩地流到自己的胳膊上。他沒想到她那麼年輕,頂多二十歲出頭。她的嘴唇動了動,驚得他渾身一顫。她還活著!她的雙眼望向伯恩的眼睛。鮮血從她半張的嘴裡流了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含混不清、聽不真切的幾個字。他竭力想听清她說的話。她在說什麼?她是不是想告訴他什麼事?她究竟是誰? 又一陣挾著沙塵的風吹過,他走進了華盛頓寒冷的暮色之中。腦海中可怕的畫面已經消失。難道是梔子花的香氣讓她從伯恩的記憶深處冒了出來?這兩者之間有沒有關係? 他轉過身準備再去找桑德蘭醫生,儘管醫生曾警告過他,說短時間內他可能還會受到記憶片斷的折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本打算置之不理,但轉念間還是打開了手機的翻蓋,舉到耳旁。 打電話的人是安妮·赫爾德,中情局局長的助理,這讓他感到很意外。伯恩記得安妮是個身材高挑的褐髮女郎,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她容貌典雅,長著玫瑰花蕾般的嘴唇和一雙冷冰冰的灰色眼睛。 “您好,伯恩先生。局長想見您。”她說話時帶著美國大西洋沿岸中部地區的口音,也就是說介於她的出生地英國和收養她的美國家庭之間。 “我可不想見他。”伯恩冷冷地答道。 安妮·赫爾德嘆了口氣,顯然是想讓自己硬下心來。 “伯恩先生,除了馬丁·林德羅斯之外,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您和老頭子之間——乃至和整個中情局之間——那種相互敵視的關係。天知道,您完全有理由恨他們:他們無數次地把您當作擋箭牌,然後又言之鑿鑿地說您背叛了組織。但是,您現在真的必須趕過來。” “你真會說話。但再怎麼能言善辯也改變不了我的主意。要是局長有話想跟我說,讓他去找馬丁好了。” “老頭子要和你說的就是馬丁·林德羅斯的事。” 伯恩意識到自己死死地攥住了手機。他開口時的聲音寒冷如冰:“馬丁怎麼了?” “問題就在這兒。我不知道,除了老頭子誰也不知道。吃過午飯後他一直待在訊息處,連我都沒見到他。三分鐘之前他打電話給我,命令我想法子讓你到局裡來。” “他就是這麼說的?” “他的原話是:'我知道伯恩和林德羅斯走得很近。所以我才需要他。'伯恩先生,我懇求您快過來。現在這裡已經執行了'梅薩'指令。” “梅薩”是中情局對一級緊急情況的代稱。 伯恩一邊等著打電話叫的出租車,一邊想著馬丁·林德羅斯。 過去三年來,他曾多少次和馬丁談起自己失憶的問題。這是個非常私人的問題,談起來往往會很痛苦。馬丁·林德羅斯,中央情報局的副局長——以這種身份而論,他應該是伯恩最不可能推心置腹的對象,誰能想到他會成為傑森·伯恩的朋友?伯恩自己是沒想到。大約三年前,當林德羅斯來到韋伯在大學裡的辦公室的時候,伯恩只覺得自己滿心的疑慮擔憂。當時伯恩以為,林德羅斯肯定是想再次勸說他為中情局效力。這種想法並不奇怪。話說回來,那段時間林德羅斯正在利用手中剛獲得的權力,要把中情局改組成一個更緊湊、精幹的機構,有能力去應對激進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帶來的全球性威脅。 假如是在五年前,這樣的變化幾乎不可能發生。五年前老頭子還以鐵一般的手腕牢牢掌控著中情局。但如今中情局局長真的成了個老頭——無論是就年紀還是綽號而言。局裡謠言四起,說他已經無法控制局面,也有說他最好趁早體體面面地退休,免得被炒魷魚。伯恩倒是希望如此,但這些謠言很可能就是老頭子自己故意傳出來的。老頭子明知華盛頓環城路的灌木叢中躲著許多敵人,放點謠言只不過是想引蛇出洞。他是個詭計多端的老混蛋,在構成華府基礎的老校友人際網中關係極深,伯恩認識的人裡面誰都比不上。 紅白兩色的出租車停到了路邊。伯恩坐進車子,把地址報給司機。他往後座上一靠,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伯恩完全沒料到,林德羅斯和他談話時壓根就沒提進中情局的事。晚餐的席間,伯恩開始逐漸認識林德羅斯這個人,這與他們倆當年共同執行外勤任務時的相互了解完全不同。林德羅斯正在由內而外地改造中情局,這讓他在自己的組織中成了個孤獨者。老頭子對林德羅斯的信任可謂毫無保留,決不動搖,他在林德羅斯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但局內七位主管構成的高層卻很害怕林德羅斯,因為他們的未來都掌握在此人的手中。 林德羅斯有個女朋友名叫莫伊拉,除此之外再無親近的人。他對伯恩的情況特別地同情。 “你是回憶不起自己的生活,”兩人第一次一起吃飯時林德羅斯說道(後來他們經常聚),“我的生活卻根本沒什麼好回憶的……” 他們兩個人都曾蒙受過難以磨滅的巨大傷害,也許正是這一點下意識地吸引了自己。在同樣殘缺不全的兩個人之間,產生了友誼和信任。 最後,一個星期之前,伯恩向喬治敦大學請了病假。他給林德羅斯打過電話,卻聯繫不上這位朋友。誰也不肯告訴他林德羅斯去了哪兒。伯恩很懷念他的朋友,因為林德羅斯會耐心而理性地去分析伯恩越來越不理性的精神狀態。現在中情局不知為何進入了緊急封鎖狀態,而他的朋友恰恰處在這個謎團的核心。 一接到傑森·伯恩確已離開大樓的報告,科斯廷·魏因特羅布——自稱桑德蘭醫生的那個人——就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他的東西,放進一隻黑皮公文包帶有襯裡的外側夾層。公文包內的空間分隔成兩大塊,他從一個隔層裡取出一台筆記本電腦,隨即將其啟動。這可不是普通的筆記本電腦,它經過了魏因特羅布這位微型化專家(微型化是他從事人類記憶研究時的兼修學科)的親手改造。他將一部高清晰度數碼相機接進筆記本的火線接口,調出四張放大的照片——從不同角度拍攝的診察室。他利用照片對照面前的景物,確保每樣東西的位置都和他進入診所時分毫不差。他是在伯恩到達前十五分鐘進入這間診所的。收拾停當之後,他關上燈,走進了心理諮詢室。 魏因特羅布摘掉他掛到牆上的各種證書和證明,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相框裡的那張照片。剛才他說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她的確是卡佳,他那位來自波羅的海的卡佳,他的妻子。刻意流露出的這一絲真誠幫助他騙取了伯恩的信任。魏因特羅布覺得做戲就要做得逼真,因此他才擺出了妻子的照片,而不是隨便哪個根本不認識的女人。他認為在呈現一段故事——假扮身份——的時候,必須在其中加入些許他本人相信的東西。尤其是面對傑森·伯恩這樣的行家。不管怎麼說,卡佳的照片在伯恩身上起到了預想的作用。不幸的是,這照片也讓魏因特羅布想起了妻子此刻身在何處,想起他為什麼無法與她相見。有那麼一會兒,他的手指緊緊地攥成了拳頭,連指節都泛出了白色。 他猛然搖了搖頭。不能再這樣病態地自哀自憐了,他還有活兒要幹。他把筆記本電腦放在真正的桑德蘭醫生的桌邊,調出他給這個房間拍的幾張數碼照片。和剛才一樣,他一絲不苟地仔細檢查著,確保心理諮詢室中的每個細節都和他進來時完全一致。離開時他不能留下自己曾待在此地的任何痕跡,這一點至關重要。 魏因特羅布的四通道GSM手機嗡嗡地響起來,他接起了電話。 “已經辦好了。”魏因特羅布用羅馬尼亞語說道。他本可以說阿拉伯語,那是他雇主的母語,不過雙方都認為說羅馬尼亞語不至於太引人注目。 “達到預想的效果了嗎?”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和雇主不太一樣,似乎更加低沉沙啞。僱他幹活的男子嗓音極具誘惑力,顯然很擅長煽動狂熱的追隨者。 “那當然。我在你提供的那些受試者身上練過手,完善了療法。約定的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是否有效我們很快就能知道。”那人的聲音本來總顯得頗不耐煩,此刻卻透出了一絲擔憂。 “相信我,我的朋友。”魏因特羅布說著掛掉了電話。 他繼續手頭的工作。收拾好筆記本電腦、數碼相機和火線線纜,然後披起花呢大衣,戴上了淺頂軟呢帽。他單手抓起公文包,用苛刻的眼光最後掃視了一遍房間。他從事的工作極為專業,絕對不允許出錯。 他感到滿意,合上了電燈的開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悄悄溜出診所。在走廊裡他瞄了一眼手錶:下午四點四十六分。剛超出三分鐘,還在雇主限定的時間範圍之內。伯恩說得沒錯,今天確實是二月三日星期二。桑德蘭醫生星期二不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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