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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2、一天后·柏林

解剖 赛巴斯蒂安·菲茨克 9254 2018-03-22
這下子我真的要挨揍了。 保羅·赫茲斐放慢腳步,猶豫著是否要過馬路。幾米外就是外面搭著鷹架的租賃公寓,以及因為安全理由而封閉的人行道。在人行道前方,通往工地的必經之路,一群工人正等著他。 一共四個,其中一個比其他人都壯,手中拿著鐵鎚面露微笑。 該死,為什麼他們今天也要工作? 赫茲斐沒有想到這種天氣工人居然還要上工,極地都要比柏林的二月舒服多了。這個時節陽光很少,街上覆滿白雪,這裡的建材行多半是以賣雪鏟起家的。天氣預報沒有說嗎?為什麼這些白痴已經在工地開工了?不會太早嗎? 一如往常,赫茲斐上班時,太陽還沒有出來。自從當上聯邦刑事警察局的首席法醫,他四年來總是一早就走進解剖室,從來沒有遲到過。雖然早上的會議預計從七點半開始,他還是早到了。對他而言,早上七點半開會實在很荒謬,特別是對一個從婚姻失敗後就投入於柏林夜生活的單身漢來說,簡直是滑稽。

好像屍體不能等人一樣。趕去搭地鐵前,當他站著匆忙喝咖啡的時候,時常會這麼想。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聯邦刑事局龐大的工作量只會讓他不得不變成一隻早更鳥。光是今天,就有六具屍體在冷藏櫃等著他。 其實只要翻翻報紙,就知道世界越來越暴力,不必在特勤單位的“重案組”工作也可以感受到。當殘忍的兇殺案發生時,這個特別單位通常會藉助法醫的屍檢鑑定。 今天終於有機會好好展現我的解剖能力了。當赫茲斐走近那些工人時,心裡這麼想著。他感覺小腿一陣抽搐,差點沒摔倒。他緊張地在大衣口袋裡握緊拳頭,指關節的疼痛使他回憶起昨天的“熱血”行為,那種暈眩的衝動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通常他都能夠應付的,這是他的專業的必要條件。即便遇到極為凶殘的罪行,也必須保持冷靜。他向來以自己的這個特質自豪,直到昨天。

赫茲斐一整個上午都在解剖台前,緊接著更漫長的下午時光都在辦公桌旁處理成堆的必要檔案文件。事情發生在回家的途中。路上一條懷孕的混種狗拖著繩子從赫茲斐腳邊走過。他一直在想著那個三個月大的女嬰,早班時,他以外科醫生的精準手法取出女嬰的眼睛,發現視網膜出血,證實女嬰是摔死的。那條母狗掙脫了超市對面停放自行車的支架,顯然是迷路了。 “嘿,狗狗。”赫茲斐彎腰叫那隻母狗,吸引它的注意,想阻止它穿越喧鬧的街道。一開始他似乎做到了,母狗站在原地,就在人行道的對面。它怯生生地瞇著眼睛直喘氣,黑毛在微雨中閃閃發亮。 “來,過來!寶貝。”赫茲斐溫和地招呼那隻母狗,它的尾巴不再僵硬地夾在後腿間。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突然出現了。他和赫茲斐一樣身材高大,從他輕鬆地提起笨重的工作箱看來,體力應當是不錯。

“去死吧!”那個男人罵道。他是工地的磚瓦匠,後來赫茲斐才知道,大家都叫他羅克。本來赫茲斐以為那個工人是在罵他,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覺得不可思議——那個渾球使盡全力,用他在工地穿的鐵頭鞋踹向母狗的肚子。 母狗大聲哀鳴,痛苦的叫聲開啟了赫茲斐腦中的某個開關,上面寫著“盲目的勇氣”。下一秒,這個教授不再是瘦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四十三歲男子。他怒不可遏,行為像是被遙控一樣,完全不計後果。 “餵,你這卑鄙的混賬。”男人正打算再次虐待可憐的母狗,赫茲斐聽到自己的聲音。 “什麼?”羅克轉身瞅著赫茲斐,彷彿看著一個廢物,“你這娘娘腔在說什麼?” 他們之間只有一小步的距離。在磚瓦匠手中,沉重的工作箱看起來就像空鞋盒一樣。

“我講的哪個字你聽不懂?卑鄙還是混賬?” “你等著,我要打得你屁滾尿流。” 羅克“屁”字還沒說出口,接下來的情形讓圍觀的好事者目瞪口呆:赫茲斐好像裝了彈簧似的,一個兔起鶻落,用額頭猛撞向那個虐待動物的傢伙的國字臉。 “咔嗒”一聲,血液從羅克的鼻腔噴出來,直濺向赫茲斐。羅克悶不吭聲。他的樣子像是嚇呆了。幸運的母狗似乎並無大礙,它偷偷離開危險地帶,回到再次出現的主人身邊。它的主人和在場圍觀者都目睹了這場不對等的對決:赫茲斐對大力士,頭腦對肌肉,勇氣對力氣。 最後,運氣勝過強者的法則。 赫茲斐擋住了一兩拳,那個工人的胸口則挨了一記重拳,踉踉蹌蹌,在結冰的地面上滑倒,後腦勺撞到人行道。即便對手還沒有徹底落敗,但是就冬季長靴而言,赫茲斐已經明顯佔了上風。赫茲斐不停地猛踹那個虐待狂的臉、肚子和胸膛。那個男人一再試圖爬起來,可是每次都跌倒,赫茲斐又朝對方的臉飽以老拳,結結實實打在他的上下顎,直到他無法動彈了才罷手。

赫茲斐後來從為他做筆錄的警察那裡得知,根據醫生的診斷,羅克整整一個月都沒辦法正常進食,而顱部也差一點造成嚴重創傷。赫茲斐的手當然很快就消腫了,但是要很久以後,那隻受傷的手在解剖時才不會刺痛。他在義憤填膺的時候,自然是不會想到這點的,正如他也不會考慮到,如果他的部門同事知道他們的主管為此吃上刑事官司,應該不會很高興吧。 因為這件事,赫茲斐今天下午被人事處約談。但此時此刻,有個比停職更嚴重的問題在等著他。 現在,這群工人站在他前面。赫茲斐認出他們是昨天被他打到送醫院的那個男人的同事。他們堵住了整個走廊。 “幹什麼?”赫茲斐呼出的氣息化成一片水霧。衣領突然間變得很緊,摩擦著他的後頸。他感覺腎上腺素迅速升高,卻不足以鼓起像昨天一樣的力量。今天的他連一個傢伙都打不過,更別說四個壯漢了。

“羅克痛得要命。”個子最矮的男人劈頭說。他理了個大光頭,手裡拿著榔頭,滿臉痘疤,肌肉結實。 “所以?” “他被揍得很慘,老兄。” “噢,這是預料中事。”赫茲斐想從他們中間擠過去,但那傢伙粗魯地撞他的胸膛。 “等一下嘛,不要走那麼快,教授。” 他看著羅克那幾個皮笑肉不笑的同事,以揣測他們的用意。 教授?該死,他們知道我是誰了。 “我們只是想給你一樣東西。”帶頭的那個人說。眾人點頭如搗蒜,笑得更囂張了。 赫茲斐聳聳肩,收緊腹部的肌肉,準備挨揍。但是讓他大惑不解的是,那個傢伙將榔頭塞到他的手裡,赫茲斐這才看見斧柄上還有個藍色蝴蝶結。 “下一次要揍那個渾球的腦袋,記得拿這東西啊!”

眾人大笑,一個個脫掉手套拍手叫好。而赫茲斐的心臟怦怦直跳,僵笑著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好樣的!” “幹得漂亮!” “羅克總算嚐到苦頭啦!”他們在後面叫喊。 半個小時後,直到他走進解剖室,開始處理職業生涯中最棘手的案件,他才想起自己緊張得忘了說謝謝。 下顎骨從關節處脫離,確定兇手是用同一把縱斷鋸分離上下顎。至於是在死前還是死後,赫茲斐得先解剖開這個無名氏的氣管和肺部才能判定。 “死者為中歐女性。根據器官狀況,死者年齡大約在五十到六十歲左右。”他對著錄音機口述,“直腸的溫度接近屍體發現地點周圍的溫度。屍體已經僵硬並出現屍斑。以上狀況顯示,死亡時間超過三十六小時,但不會到四十八小時。”

赫茲斐的聲音低沉而洪亮,足以驚醒課堂上最疲倦的學生。但在局里工作時,他已經習慣輕聲細語。一方面是對死者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減輕寫驗屍報告的助理們的負擔。說話的聲音愈大,瓷磚牆壁的回音就愈大,錄音時也就更加聽不清楚。 “兩個下顎枝,包括下顎角,顯然是在剝除上皮和下皮脂肪組織以後,從上述結構分離……”赫茲斐停頓一下,彎腰再次檢查解剖台上的屍體,然後繼續記錄給檢察院的報告,“……聲帶清楚可見。下巴和舌根的皮膚乾癟鬆弛而有褶皺。皮下脂肪組織或暴露在外的舌根肌肉組織完全沒有瘀血現象。下顎角周圍明顯的軟組織也沒有內出血。” 關閉的施雷普河森林遊樂區裡,一個流浪漢正要架起他的露營帳蓬時,看到一隻搬家用的紙箱。他打開紙箱,發現了分解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屍體。

“一定有人把腦袋裡頭的空氣放了出來。”流浪漢跟警察說,而這個描述準確得驚人。赫茲斐回想起死者的臉,就會想到空空如也的面具。由於少了下顎骨,死者的臉就像乾癟的氣球一樣。 “我們有那個箱子嗎,裝屍體的那個?”他問。 “還在案發現場。” 赫茲斐打開死者嘴巴,以檢視插入口中的異物。手不過才動了一下,就痛得讓他皺起眉頭。但是幸好並不像他所擔心的那麼行動不便。只要他的手指能夠持續活動,就還可以忍受。 “噢……天啊!” 他皺起在口罩下的鼻子。死者幾分鐘前才從冷凍櫃抬出來。儘管如此,空氣裡已經漂浮著屍體剛剛開始腐爛的微甜氣味。 解剖室的溫度是二十四度,已經過熱了。對於大樓管理部門而言,那應該是不用講就知道的事。在高樓層的辦公室工作和在地下室不一樣。這棟樓位於施普雷河畔,是特雷普特區最顯眼的大樓。只要溫度一下降,聯邦刑事警察局大樓的暖氣就會隆隆作響,空調設備會自然運轉。

“兩隻手的尺骨及橈骨都和腕骨開始分離。”赫茲斐繼續作報告。 “實在太高明了。”謝慈博士對於屍表檢驗結果做出這樣的評論。赫茲斐身旁這位看上去很俗氣的助理法醫,說出了赫茲斐心裡的話:謀殺這女人的絕非泛泛之輩,而且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麼。 很多兇手的知識都是來自偵探小說或好萊塢電影。他們認為只要把屍體的牙齒統統拔掉,就可以隱藏被害者的身份。可很少有人知道,那隻是增加牙醫鑑定的難度,但是並非完全無法鑑定。然而,上下顎骨及雙手的切除,顯然是專業手法。 “趁著我忘記以前,”謝慈突然戲謔地嘟起厚厚的嘴唇說,“我應該在記者會上替那個新人轉告你,她是你的超級大粉絲。” 赫茲斐翻了個白眼。 很不幸的,赫茲斐和一個名演員長得非常相像,所以經常會被搞混:線條分明而對稱的臉龐;深邃的大眼睛;因為經常思考而起皺紋的額頭;微捲的頭髮曾經烏黑亮麗,如今已經斑白——他們實在太像了,有一次赫茲斐在雜誌上無意間看到那個明星的照片時,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身材清瘦、肩膀微往前傾、笑聲爽朗,和維基百科上記載的一米八、七十九公斤的身材完全相符。赫茲斐這才明白,為什麼總是有陌生人跟他要簽名。有一次他甚至必須在一個執著的女粉絲的詩集上塗鴉,才有辦法脫身。偏偏他的“分身”最近還在醫療劇裡客串一把,演一個怪異的病理學家史達克博士,會叫披薩到解剖室,解剖時喜歡聽搖滾樂,開一些不正經的玩笑。這些穿鑿附會的戲劇效果卻大大成功。可以想見,在未來的日子裡,赫茲斐需要假冒簽名的機會更多了。估計第一個要求籤名的,會是在記者會上的新面孔。 “斷層掃描的結果如何?”他問站在一旁的莎賓娜·姚博士。她是德籍華裔,團隊裡除了謝慈博士之外第三個值班的同事。赫茲斐最喜歡和她一起進行解剖工作。她長得併不引人注目:纖細的弧形眉毛,塗著透明指甲油的指甲,清脆的聲音,耳朵上佩戴著不起眼的珍珠耳環。他欣賞莎賓娜安靜穩重的性格和專業的洞察力。就連電腦斷層的影像,她也會自動自發地上傳。現在,她將機器手臂和平板屏幕一起推向他,讓他不用暫停解剖胸膛的動作就可以瞄上一眼。 “看到異物了嗎?”莎賓娜問。她大約只有一米六高,必須站在解剖台旁的墊座上。赫茲斐點頭示意。 頭顱裡的東西一定有鐵、鋼、鋁,或其他X光無法穿透的材質,否則它的電腦斷層影像不會這麼清楚。那個東西呈圓柱狀,差不多一顆花生的大小,或許是彈頭——可能是致死原因。 “頭部中彈。這星期已經不是第一起了。” 謝慈已經取出心臟,用利落的切割手法將肺臟從胸膛取出,放在解剖台旁邊的器具桌上。 “沒有充血,氣管和肺裡都沒有。”赫茲斐切開支氣管證實說。他向同事點點頭。 “死後分屍。” 女人是死後才被肢解的。如果她生前就被人鋸開下顎骨,血液一定會流到咽喉,被她吸進肺裡。至少她免去了這個折磨。 謝慈無動於衷地咕噥著這個結果。每天都要和死者周旋,助理法醫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即便是赫茲斐自己,在工作時也總是一副神遊物外的樣子。好比一個司機,幾乎全自動地駕駛一段他非常熟悉的路程。他只專注在他所解剖的屍體本身,而不是那個人的靈魂。他在解剖前後絕對不和家屬接觸,以免情緒受到影響。他需要冷靜的頭腦,才能蒐集在法庭上成立的證據。上個星期就有一對父母請求跟解剖他們被姦殺的十一歲女兒的法醫見面,赫茲斐照例拒絕了。在檢驗的時候,如果腦海裡一直浮現哭泣母親的臉,會導致他對可能的兇手未審先判,因而犯下錯誤,以致到頭來讓嫌犯無罪釋放。因此,赫茲斐工作時會盡可能壓抑自己的感情。儘管如此,確定解剖台上的這個陌生人不是在死前被肢解的,仍然讓他鬆了一口氣。 “現在繼續看看胃裡的東西……”他說。這時候,他身後解剖室的拉門嘎啦啦地被打開。 “抱歉,我遲到了。” 赫茲斐和同事循聲轉頭,打量著一個快步走進來的年輕男人。和其他人一樣,他穿著藍色手術袍,只是袍子穿在他身上顯得太小了。 “你是……”赫茲斐問眼前高大魁梧的年輕人。乍看之下,他猜年輕人大約二十五歲。但當年輕人站在他面前,他估計對方年齡要再小個幾歲。細長的金發扎了個馬尾,堅挺的鼻子上頂著圓框眼鏡,下巴抬得高高的模樣使他想起急功近利的大一新生,他們在他的課堂上總是坐在第一排,總是和他四目相交,希望考試時能夠拿到高分。 “英格夫·阿朋。”他一本正經地伸出手,自我介紹說。 好主意。 赫茲斐若無其事地從開膛的腹部抽出手來,緊緊握住客人的手,沒有脫掉沾滿血液和分泌物的手套。他受傷腫脹的手讓對方大呼小叫,不過他倒是覺得無傷大雅。 小伙子的臉色當場垮了下來,但隨即恢復鎮定,很客氣地向赫茲斐道歉說,他在眾人面前犯了一個大錯。 “教授,很高興認識您。非常感謝您答應家父的請求,讓我在您這裡擔任實習生。” 阿朋,該死!赫茲斐很想給自己一記耳光。 他應該想起這個名字才對。上星期聯邦刑事警察局局長才親自交代要好好照顧柏林市警察局長的兒子——赫茲斐卻在對方剛開始實習的幾秒鐘裡就捉弄了他!赫茲斐想,如果他把這小伙子搞哭了,情況是否會更不堪設想。說時遲那時快,英格夫·阿朋已經把手擦乾淨,很興奮地扶正鼻子上的眼鏡。 “先生女士們,拜託,不要打斷我的工作。”赫茲斐帶著鼻音、用高傲的口氣說,彷彿要教訓這個紈絝子弟似的。新聞報導說,英格夫的父親靠經營保安系統公司發跡,後來在擔任警察局長期間濫用職權,人們對他敢怒不敢言,而他自己的事業也大肆擴張。如果有什麼比暴發戶的政客更讓赫茲斐厭惡的,應該就是那些倚仗父母財富和地位的富二代吧。赫茲斐十七歲時就跨過東德邊界來到西柏林,為的就是要脫離他父親,他父親是在國家安全局工作的忠實官員,而那個制度正是保羅·赫茲斐所厭惡的。當他了解到,在民主時代裡,政黨和人脈關係同樣重要,只是讓他更加無語。如果這個小伙子的父親不是柏林警察局局長,他根本別想進到聯邦刑事局的這個特別單位裡來。 好吧,反正對他似乎沒什麼影響。 “胃裡有一百四十毫升噁心的、近似乳白色的黏稠液體,聞起來酸酸的,”赫茲斐對著錄音機說。現在由莎賓娜拿著,好讓他可以騰出雙手來。 “真奇怪。”警察局長的兒子在他們後頭評論說。 “奇怪?” “對啊,這裡完全沒有音樂。” 赫茲斐翻了個白眼。 他是史達克博士今天的第二個粉絲。接下來會有更尷尬的狀況發生吧。 “沒有,這裡沒有音樂。” 編劇在昨天的劇情裡有個荒誕的安排,就是讓病理學家在解剖時聽時下的流行音樂。同往常一樣,赫茲斐換台時無意間掃到一眼,就生氣地關掉了電視。 “我們必須分析胃裡的東西,”他回過頭,繼續專注在要緊的事情上。 “十二指腸上端裡的碎片也要分析一下。現在我們仔細來看頭部。” “這個女人怎麼了?”英格夫往前踏一步,好奇地彎腰察看。 眼看不幸的事就要發生了,赫茲斐想要提醒實習生,但為時已晚。那副引人注目、掛在鼻樑上的鎳絲眼鏡從英格夫的鼻子上滑下來。 “噢,抱歉。” 當那個可憐的傻瓜試著從屍體裡撈出眼鏡時,謝慈、莎賓娜和赫茲斐一開始不知所措,接著卻是逗趣地看著他,最後是赫茲斐用鑷子幫他把眼鏡夾出來。當英格夫再次戴上眼鏡後,赫茲斐必須轉過身去,才不會大聲笑出來。英格夫將就用手術袍的衣角擦拭眼鏡,看起來活像個萬聖節的玩具。 “真是抱歉。”英格夫·阿朋懊惱地說。 “沒關係。以後不要太靠近就好了。” “我只是想幫忙。” “想幫忙?” 赫茲斐拿著一隻顱骨鑿,上下打量著英格夫,戴著口罩微笑道:“好吧,那麼你去幫我拿心臟整流去顫器。” “那是什麼?” “我現在沒時間跟你解釋。你去二樓問主任醫師史特龍博士。他知道我要什麼。” “心臟整流去顫器?” “對,動作快點。你跟他說,是這裡的屍體要用的。快去快回。” 英格夫匆忙離開解剖室,赫茲斐的同事們笑成一團。 “你知道結果會怎樣!”莎賓娜先是哈哈大笑,接著竊笑說。 “心臟整流去顫器!”就算是一向矜持的助理法醫,想到實習生幾分鐘後拿著心臟整流去顫器回來時的場景,也會忍俊不禁。心臟整流去顫器是在急救時使用的,而他居然為了一個死亡至少兩天的人借心臟整流去顫器! “快去快回。”他模仿赫茲斐的語氣,“我倒想看看史特隆博士的表情。”正常的情況下,他們的工作幾乎沒有什麼好笑的事。但在正常的情況下,他們也不會被這樣一個空降兵實習生給打敗。 “好吧。在那個空降兵回來以前,我們好好利用這段安靜的時間。”大夥兒笑鬧過後,赫茲斐說。 他調整死者的頭部,以便看到張開的口腔裡的裂縫。裂縫就在已經不見的上顎骨斷裂處。他用顱骨鑿將裂縫撐開。 如此一來,他可以用鑷子把在放射顯影裡呈現的雜質從露出來的顱底移除。 “不是彈頭,看起來像是金屬膠囊。”莎賓娜抬頭望著他,喃喃地說。 不是,也不是碎片。 赫茲斐先用放大鏡檢驗橢圓形的綠色膠囊,發現豆大的膠囊中間有一條如赤道般橫切的凹槽。 看來好像可以從這裡打開這玩意兒。他心想著。 他真的用鉗子和鑷子打開膠囊。膠囊裡藏著一張很小的紙條,不到小拇指指甲的一半。 “需要幫忙嗎?”赫茲斐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壓平放在顯微鏡下,莎賓娜在後面問道。 “你繼續檢查腹腔器官,我來就可以。”他將顯微鏡調得更清晰一些。乍看之下,紙張纖維上的符號好像是不小心弄髒的雜質。但是當他把那張紙條翻轉一百八十度,卻看到上面記了一些數字。是手機號碼。赫茲斐發現號碼下方的小寫字母,他本想要告訴同事這個奇特的發現。但它們經由顯微鏡直接竄進他的杏仁核(主司恐懼反應的腦區)。他的心跳加快,額頭出汗,嘴巴變乾。赫茲斐只有一個想法:拜託,希望只是個巧合罷了。 因為從被肢解的屍體裡取出的紙條,上面的字母拼出來是“漢娜”。 他十七歲女兒的名字。 赫茲斐記不得上一次他的手指如此顫抖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按錯了三次,其中一次手機差點從他的手中滑落。 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把紙條放在女屍的頭里? 他將自己關在走廊盡頭的廁所裡。他必須快一點,他的同事在等著他。在解剖過程中離開解剖室,於赫茲斐來說是很反常的行為。 終於! 電話接通了。因為有好幾個信號強波器,所以手機信號在整棟樓都不會被干擾,包括地下室和電梯裡。 “哈囉?” 他媽的!該死! 手機響了四聲,“嗶”一聲進入語音信箱。赫茲斐聽到的不是慣常的語音提示,而是一聲問候,這讓他更加驚慌失措,甚至忘了這不過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他相信這個號碼可以讓他和女兒講話。屍體被破壞得非常嚴重,兇手顯然刻意要讓屍體擺在赫茲斐的解剖台上。遇到這類令人髮指的犯罪行為,柏林的特勤單位“重案組”都會自動介入。 儘管清楚了這一點,但自己可怕的猜測成真,還是讓赫茲斐很吃驚。 “哈囉,爸爸。” 十七歲女兒的聲音非常清晰,彷彿她就站在他身旁。然而漢娜聽起來更像是在另一個黑暗的世界裡。在沒有盡頭的遠方。 “爸爸,救救我。” 老天!發生什麼事了?你為什麼會在語音信箱裡給我留下一條留言? 漢娜的聲音聽起來沙啞、疲憊、上氣不接下氣,像是剛剛爬樓梯上來,但是又和她平常哮喘的時候不一樣。 聽起來更脆弱、更絕望。 漢娜有哮喘。在正常狀況下,哮喘發作沒有大礙。她的噴霧劑在幾秒鐘內就能讓生活恢復正常,可以從事運動以及其他年輕人喜歡的事。只有當她身邊沒有沙丁胺醇的時候,才會有生命危險。三年前有一次,她把外套忘在朋友家裡,要不是另一個同樣有哮喘病的乘客及時拿出自己的噴霧劑給她用,她差一點就在地鐵裡窒息而死。那是赫茲斐所知最近一次的嚴重發作。但是他並不確定,因為自從他搬出去以後,他的前妻就想盡辦法不讓他們父女碰面。最後,她甚至不讓他們父女在聖誕節團聚,因為她要跟朋友一起慶祝聖誕節。 因為父母分居而受苦最多的人是漢娜,偶爾有機會單獨和父親見面時,她也不會分享什麼秘密。她認為父親要為他們失敗的婚姻負責,儘管是佩卓背叛了他,她仍然站在母親那一邊。他們父女最近沒見幾次面,每次見面也說不上幾句話。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戀愛,有沒有考到駕照,學校的課程如何。 更可怕的是,這是他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聽到女兒的聲音,而且是在面目全非的屍體頭顱裡發現她的求救信息。她的話讓他更加恐懼:“我很害怕會死掉,爸爸。” 害怕?死掉? 那不像是他心目中的女兒會說的話:她總是那麼狂野不羈、活潑好動,從不向命運屈服,即使有哮喘,仍舊報名參加馬拉松。她有父親的深色眼睛,母親的爽朗笑聲和濃密的淺色捲髮。這個活力充沛而又意志堅定的女兒,肯定得到父母雙方的遺傳……“我知道他會殺了我。”她在錄音中哭著說。 她的留言讓人如墮五里霧中。漢娜非常激動,也許情況沒有那麼糟,也許只是個荒唐的玩笑,赫茲斐抱著一絲希望祈禱著。 “如果你不照著他的話去做,他會殺了我。他在監視你的一舉一動。” 赫茲斐再也站立不住,他抓住門把,撐著身體。 “爸爸,我知道你在聯邦刑事局認識很多人。但是你不能跟任何人說,知道嗎?不然,我一定會死。”她的話戛然而止,好像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到底是誰?他要做什麼?究竟為什麼? “親愛的,你在哪裡?”他問,彷彿語音信箱能回答他似的。赫茲斐聽見自己的聲音,他有一種精神分裂的超現實感覺。他從未細數職業生涯裡解剖過多少個孩子的屍體。現在,突然就輪到自己的女兒躺在他的解剖台上嗎? 究竟是為什麼?跟錢有關嗎? “等等艾瑞克,”他聽到女兒這麼說,但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會給你更多線索。” 艾瑞克?天曉得他是誰…… “不要跟任何人說,爸爸。不然我會死。”她哽咽地說。接著,赫茲斐聽到長長的“嗶”聲,電話斷了。 廁所裡只有赫茲斐一個人,沒有人聽見他壓抑的呻吟和急促的呼吸聲。如果這時候有人從廁所隔板的上面偷窺,會看到有個男子趴在馬桶蓋上,絕望地用雙手壓住膝蓋,不讓膝蓋不由自主地顫抖。 崩潰只持續了幾分鐘。語音所帶來的震驚漸漸平息。赫茲斐感覺自己像是從岸邊跳到冰冷的海水里。下墜的強大力量,將他捲入讓人窒息的咆哮漩渦裡。但是正如語音留言讓他驀地跌入恐懼的大海裡一樣,他也很快地泅游到海面上。 冷靜。如果你要救她,你必須冷靜下來。 赫茲斐調整呼吸,注意腹部起伏,感覺到氣息經過他的鼻毛。每個呼吸都能稍微平息混亂的情緒。他的膝蓋終於撐得住他的身體,於是他站起來離開廁所。在通往電梯的走廊上,他勉強自己靜下來想一想。他必須擬定計劃,第一步是請他的秘書以生病為由取消所有行程。 感冒?偏頭痛?不不。腸胃炎比較好。上廁所上那麼久,聽起來很合理。 幸好在同事發現那張小紙條前,他已經把它塞進手術服的口袋裡。女兒的手機號碼不會出現在驗屍報告裡。 至於膠囊,他則交給同事,告訴他們膠囊是空的。或許調查員會為了兇手基於什麼動機要把膠囊放在死者頭顱里而大傷腦筋。但赫茲斐有另一個煩惱,讓他著實舉棋不定。 不要跟任何人說,爸爸。 好,他不會跟任何人說。可是那並不意味著他絕對不會採取行動,只等著綁匪的電話。 “我會找到你的,漢娜。”他站在電梯前自言自語。 他試著忘記湧現在腦海裡的恐怖畫面,但那隻是白費力氣。他很清楚人們可以怎樣傷害他人,也親眼看到結果:赤條條的、蒼白的、死亡。 每天都在他的解剖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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