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尾聲
史文把包紮眼睛的繃帶纏得太緊了,雷昂什麼也看不到。只要雷昂將繃帶拆掉,看起來一定就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疲倦的眼睛不停地眨著,臉上也留著睡覺時的壓痕。
“你要帶我去哪裡?”
雷昂緊緊抓著他朋友的肩膀,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史文一直是他最重要也最信任的人。許多醫生,其中不乏知名的醫生,都來問他是否願意接受治療,克服最近的創傷。基於再明顯不過的理由,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和精神科醫生有任何牽連了。
“還要多久才到?”雷昂不耐煩地問。像蒙著眼睛跳波蘭舞曲似的東轉西轉,讓他緊張極了。在幾星期以前,他絕對無法想像自己會被別人帶著團團轉。但自從他們搬進新房子後,他每天都有進步。
“我們馬上就到了。”
五分鐘前下車時,你就這麼說過了。
雷昂感覺路面很平坦,但一直在爬坡中。他感覺到陽光照射在他臉上,耳朵聽到呼嘯而過的車子里傳來收音機的音樂聲。他的鼻子有癢癢的感覺,一定是人行道兩旁的栗子樹開花了。柏油路被太陽曬出暖暖的氣味,飄散在空氣中。
“我討厭驚喜。”
“那你就應該取消你的生日!”史文沒好氣地回嘴說。
雷昂心想,他和史文兩個人這樣走在路上會是什麼模樣。迎面而來的路人可能會中斷他們原本的談話,吃吃竊笑,再說些蠢話(“真是一對帥氣的情侶”、“祝你們玩得愉快!”),或者擦身而過之後,發表完全無法認同的言論。
他跟在史文後面,又轉了兩個彎,走了一段筆直的長路以後,似乎抵達了目的地,兩人站在原地不動了。
“終於到了。”
他想把綁在腦後的結給打開,但是史文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一下!首先,我必須對你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
“你不會喜歡我要送你的生日禮物的。”
“你說什麼?”
雷昂的眼睛在繃帶底下眨了又眨。比起史文神秘兮兮的動作,更讓雷昂不解的是,史文又開始口吃,雖然非常輕微,雷昂還是注意到了。
“他們說,這對你來說也許還太早。但我擔心,這對你來說,也許已經太遲了。”
說時遲那時快,史文把一個東西用力塞到他手裡,感覺像是一隻燙手的水杯。雷昂只用指尖輕輕抓著它,好像害怕被它燙傷似的。
“什麼鬼東西……?”雷昂把繃帶從頭上扯下,驚訝地瞪著在他手裡閃爍的東西。 “你送我一個溫茶用的蠟燭台?”
史文搖搖頭:“不是,我送你一道光線。”
“要看什麼?”
“看清事實真相。”
雷昂順著史文的請求轉過身去,手中的小玻璃罐差點掉到地上。
在雷昂面前,舞動著一片燈海。一支支蠟燭沿著樓梯排列著,擺滿了每層台階。
“這是個玩笑嗎?”雷昂問,心里後悔扯下了繃帶。
除了台階上的蠟燭燈海外,門前還堆了一堆東西:信件、花束、毛絨玩具、或鑲框或護貝的照片。
眼前的情景是如此突兀,這裡明明不是什麼車禍意外的街角,也不是什麼名人生前住處的出入口,他的粉絲因為他的猝死而齊聚哀悼。這種集體哀悼的表現,應該出現在晚間的新聞裡,而不是在一棟出租大樓的大門前。
幾個月前,雷昂從這扇大門光著腳逃到街上。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史文?”
有些蠟燭熄滅了。氣溫這麼溫暖,難怪許多花束都枯萎了。但是在最下層台階上的花圈不久前才灑過水,上頭的花依舊精神抖擻地綻放著。花圈的冷杉樹枝上如珍珠一般的水珠,在熾熱的陽光下晶瑩閃爍。
在深深的哀悼中。
雷昂默默轉身。
他朋友的眼睛已被淚水所淹沒。 “對於你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遺憾,雷昂。但我覺得你終究得接受事實。”
史文指著一張鑲框的照片,照片裡的娜塔莉對著鏡頭開懷大笑。一張邊緣都褪色了的照片。跟其他在台階上的照片一樣,這也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上頭誇張地寫著斗大血紅的頭條標題:
“這完全沒道理啊!”雷昂低聲說。
這根本不可能。
他們在迷宮中找到娜塔莉時,她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了。齊格菲在她的氣管戳了好幾個洞,食道都裂開了。血液和分泌物慢慢地凝結、堵塞支氣管,有如凌遲一般。每呼吸一次,都讓她更接近生命的盡頭。但因為娜塔莉處於無意識的狀態下,呼吸非常緩慢,所以並沒有立刻窒息而死。
“她還活著!”雷昂大喊著,憤怒地將手上的蠟燭摔到地上。玻璃罐立刻碎了一地,蠟燭的火光頓時熄滅。 “他們將娜塔莉從鬼門關前給救回來了!”
第一次對娜塔莉急救,是在地底的小房間裡;另一次則是在送往醫院途中的救護車上。在手術急救中,為了搶救娜塔莉,外科醫生必須和呼吸心跳顯示儀上的死亡線拔河。最後,他們成功地把死神送回他的崗哨。
“娜塔莉她還活著!”雷昂咆哮著,踩熄了入口處第一個台階上的蠟燭。玻璃罐都破掉了,一隻相框應聲碎裂。 “她清醒的時候,我還陪在她身邊!”
有好幾個星期,娜塔莉只能吃流質的食物,她的聲音也從那時改變了。她說得不多,更不用說提到那棟房子裡發生的事情。如果她開口說話,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吞了焦炭似的。如同深深烙印在她心靈上的疤痕,她聲帶上的傷也是用肉眼看不到的。這和她喉頭上的洞不一樣,那個洞在吞嚥時會改變它的結構,顏色會淡一點。
“這是什麼鬼東西?”雷昂握著一個小十字架問道。那個小十字架是他從樓梯上拾起的。瞬間,雷昂的怒氣又升了上來,將手中的小十字架摔到史文的腳跟前。 “我兩個小時前才和她一起吃過早餐。”
在我們那裡。在我們的新住處。
“那隻是一場夢。”他聽到史文這麼說。史文佇立在樓梯的最下方。 “你陷入一個夢境,如果沒有外界協助,你無法掙脫那個夢境。”
“你胡說八道!”雷昂吼道。
史文對雷昂伸出雙臂。 “娜塔莉已經死了,承認這個事實吧!你不是和她住在一起,而是躺在一家醫院裡。我們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之後我就必須把你送回醫院了。”
“你在騙人。”
“如果我在說謊,那麼為什麼你身上穿的是睡衣,而不是外出服?”
雷昂驚慌地由上往下打量自己的穿著。他套著一條絲質褲子,光著腳。
不!不!不!
他不停地搖頭,好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一個患有住院障礙的孩子。
雷昂辯解說:“我已經不再住在醫院裡,而是住在……”
他無助地望著史文,因為他想不起那個地址。那是一棟小平房,沒有地下室,也沒有鄰居。
沒有地底隧道。
“你就告訴我那個地址吧!你上星期不是才來過我家,探望我和娜塔莉嗎?那棟房子位於市中心。我和娜塔莉分房睡,有各自的臥室,因為我們想要慢慢修復我們的關係!”
夜幕低垂,大門鎖上,窗戶關好,動態傳感器也啟動了,我們輪流入睡。
“你是在夢裡,”史文重複說,“醒來吧。”
“你離我遠一點。”
“拜託你,雷昂。不要再抗拒娜塔莉已經死了的事實了。”
“不要,你給我走開!”
“雷昂,停止……”
史文再次向雷昂張開雙臂。
那天天氣非常悶熱,太陽像火球一般燒灼著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但雷昂只感到寒冷。
雷昂打著冷戰癱軟在地上,哭著說:“她活著。”
“娜塔莉還活著。”
史文蹲在他跟前,抓著他的手說:“我在你身邊,雷昂。看著我。”
“不要!”雷昂蹲在地上,把臉埋在雙腿中間。
“看著我!”史文抓住雷昂的雙手,失控地咆哮。
他重重賞了雷昂一個耳光。雷昂的兩頰燙得像火燒似的,他淚眼朦朧地怒視著史文。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他的朋友如同熱鍋上的蠟塊,在他的眼前消失不見了。
史文的額頭變高,下巴變窄,兩頰的脂肪不見了,只剩下顴骨。他頭髮的顏色也變了,變得深了些,十分貼近眉毛的色澤。
“你醒一醒!”史文說。說話的人看起來再也不像史文,也不再口吃,卻好像吞了焦炭似的。
“醒來!”
爆破響聲傳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抽風管吸住一般,被什麼東西拉扯向上。
雷昂不停地抽搐,身體縮成一團,手臂向上抓,雙腳亂踢,直到踢到床尾的木板,他才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在第一時間裡,他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接著,有個輕柔的聲音在幽幽地喚著他的名字:“雷昂?”他眨一眨眼。溫暖的陽光斜斜穿過遮陽板,灑在他臉上,使他冒出豆大的汗珠。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還好嗎?”
一個女人俯身在他上方,緊貼著他,她最喜愛的香水味淡淡地湧進他的鼻子裡。那是混合了新鮮乾草和綠茶的味道。她的喉頭上方隱約看得到一個洞,當她吞嚥時,那個洞的顏色就會變淡一點。
她輕撫他的臉頰。接著,她的微笑從臉上消失,眼裡流露出熟悉的憂鬱。
“我聽到你在大叫,就過來看看。你還好嗎?”
雷昂點點頭。 “是的,我很好。”
他坐起身來,望著床頭櫃上的時鐘。
然後,他抓著自己的脖子,摸著被繩索割傷的疤痕。待情緒終於平復以後,和每天早晨一樣,他說:“你不用擔心,娜塔莉。我已經醒來了。”但他的聲音聽起來依舊驚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