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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墨菲

夢遊者 赛巴斯蒂安·菲茨克 5443 2018-03-22
那隻蟑螂緩緩地爬向雷昂的嘴巴。再有幾厘米,它長長的觸鬚就要碰到雷昂張開的嘴唇了。它現在正踩在床單上一攤口水漬的邊緣,那是雷昂睡著時留下的。 雷昂想閉上嘴巴,但是全身肌肉僵硬,動彈不得。 又來了! 他起不了身,手也抬不起來,甚至連眨眼都有困難。他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隻蟑螂展開翅膀,彷彿正友善地問候他: “哈囉,雷昂,我又來了。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當然記得你,你化成灰我也認得!” 他們將這只來自法屬留尼汪島的大蟑螂取名為“墨菲”。 雷昂以前不知道這只噁心的東西竟然真的會飛。自從他和娜塔莉在網絡上查詢過相關數據後,兩個人便為此爭辯不休,最後他們得出以下結論:那些來自法屬留尼汪島的大蟑螂的確具有飛行能力,而其中一隻顯然在九個月前不小心跟著娜塔莉一起從度假勝地來到這裡。這只怪物不知何時潛入行李箱內,他們後來回到家打開行李箱時,發現墨菲正坐在髒衣物上清理它的長觸鬚,不過娜塔莉還來不及放聲尖叫,那隻蟑螂就飛走了。它應該是想在這棟老建築裡頭找個不會被發現的角落躲起來吧。

他們搜遍了屋子裡每一個角落,總共五個房間,一處都沒有放過:護牆板下面、浴室洗衣機的後方,以及雷昂擺在工作室的建築模型。他們連暗房都找遍了。那是娜塔莉洗照片的暗房,而暗房的門通常是上鎖的,還用了不透光的材料層層密封,避免光線進入。一切都是白費功夫!這只有著毛茸茸的蜘蛛腳、綠頭蒼蠅般油亮軀體的大蟲子,自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幾個月前他們剛剛遷到這裡。發現那隻大蟑螂的第一晚,娜塔莉還曾認真考慮要搬離這棟屋子。最後當然不了了之。 在這裡開始新的生活。 後來,他們做了愛,在大笑中平靜下來。墨菲應該已經從窗子飛到公園,去看它的同類(這座城市裡那些個頭比它小且光溜溜的同類)了。 然而,現在它卻再次出現在這裡。

墨菲靠得太近了,雷昂幾乎可以聞到它的味道。這當然是鬼扯。不過不斷襲來的強烈噁心感,使得雷昂的意識陷入幾近狂亂的狀態;他甚至以為自己在它毛茸茸的腳上看到它從床底下沾染來的無數塵蟎。蟑螂的長須還沒有觸碰到他因驚恐而大張的干裂嘴唇,他就已經感覺到皮膚發癢。他甚至想像,如果這只蟑螂真的爬進他嘴裡,那會是什麼感覺。應該是鹹鹹的味道,而且會摩擦口腔內壁,就好像上顎粘著爆米花一樣。 墨菲應該會緩慢而堅定地往他的喉嚨推進,用它的翅膀拍打他的牙齒。 那麼我連咬一口都不行。 雷昂悶哼一聲,想要用全身的力量大叫。 有時候,這招可以讓雷昂擺脫睡眠麻痺的狀態。不過大多數時候,光這樣是不夠的。 他當然知道這只蟑螂不是真的。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現在正值清晨時分,臥室裡一片漆黑。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態,他連把手抬到眼前都不行,可是知道這些以後,反而讓恐懼更加難以忍受。他非常清楚,眼前的東西無論怎麼噁心,都不是真的,而只是心理對外界影響的一種反應。但不管那是虛構的還是真的存在的,他的感覺並沒有什麼兩樣。

“娜塔莉!” 雷昂試圖大聲呼喊他太太的名字,卻只能頹然放棄。他經常困在白日夢裡,如果沒有外界刺激,他幾乎無法醒過來。 “自我意識薄弱者容易罹患'睡眠麻痺症'。”雷昂曾經在大眾心理學雜誌上讀到這段話。他並不是個自卑的人,但私底下,他自認為屬於“沒錯,但是……”的類型:沒錯,他有一頭濃密健康的深色頭髮,但是數不清的發旋讓他看起來總像剛起床的樣子;沒錯,尖削的下巴讓他顯得有點陽剛味,但是稀疏的鬍子卻又讓他看來像個青少年;沒錯,他有一口潔白的牙齒,但是開心大笑時,便會露出花費不菲的治療成果,即一顆顆補過的牙齒;沒錯,雖然他有一米八五,但是他總是彎腰駝背,以至於看起來總是比實際身高矮一些。總之,他長得併不難看,然而那些尋歡的女人頂多給他一個微笑,不會把她們的電話號碼給他。真正能夠得到這些號碼的,反而是他最好的朋友史文。就外貌來說,史文生來就拿了一手好牌:從頭髮、牙齒、嘴唇、頭型,一直到手掌……各方面都與雷昂不相上下,只是少了那些“但是”的問題。

“娜塔莉?”雷昂咕噥著,想要奮力掙脫睡眠麻痺的狀態。 “救命啊!墨菲快要爬到我的舌頭上了!” 雷昂被自己出乎意料的音量嚇了一跳。不管是在夢中說話、咕噥或者哭泣,他基本上都只會聽到自己的聲音;但他現在聽到的嗚咽聲,聽起來比他自己的聲音還要響亮、尖銳,好像是女人的聲音。 “是娜塔莉嗎?” 四周突然變亮了。 謝天謝地! 這次他沒有踢踹或者大喊,就掙脫了夢魘的桎梏。他知道,幾乎每兩個人當中,就會有一個人有過跟他類似的經歷,被禁錮在睡眠與清醒之間的黑暗世界裡,一個如同被守門員團團包圍的黑暗世界,只有憑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或者外在的干擾,才可能突圍而出。比如說,半夜刺眼的燈光、震天價響的音樂、鈴聲大作的警報,或者……或者一陣陣的哭聲?

雷昂坐起身來,眨一眨眼睛。 “是娜塔莉嗎?” 他太太正背對著他跪在床頭櫃前面,看起來好像在鞋櫃裡找什麼東西。 “抱歉,老婆,我把你吵醒了嗎?” 除了不停的啜泣聲,沒有其他響應。娜塔莉嘆了一口氣,就連抽噎聲也漸漸消失了。 “你還好嗎?” 她無言地從櫃子裡拿出短靴,將它們丟到……她的行李箱裡? 雷昂掀開被子,站起身來。 怎麼回事?雷昂瞄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時鐘。才六點四十五分。這麼早,連娜塔莉水族箱的照明設備都還沒有打開。 “你還在生氣嗎?” 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兩個不斷發生爭執,相互抱怨被對方忽視,前天才又大吵一架,每天出門上班前,兩個人都不肯正眼看對方一眼。娜塔莉首次的大型攝影展開幕在即,而雷昂的建築徵選比賽也到了緊要關頭。兩個人都認為自己面臨的期限比對方重要。

聖誕假期的第一天,“離婚”這個字眼第一次說出口,就算兩個人不是真的有意要離婚,那也是個信號,表示雙方的神經已經緊繃到極限了。原本雷昂昨天計劃請娜塔莉吃飯和解,但是娜塔莉又一次從畫廊晚歸。 “你聽我說,我知道,目前我們都有我們的問題,但是……” 娜塔莉驀地轉過身來。 她的眼神猶如賞給他一記耳光。 “娜塔莉,怎麼……?”雷昂不解地眨一眨眼,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做夢。 “天啊!你的臉怎麼了?” 娜塔莉的右眼紫了一大塊,眼皮也腫了起來,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匆忙套上的,不過也是穿戴整齊、隨時可以出門的樣子。那件有荷葉邊袖子的碎花上衣,因為扣錯了釦子而斜向一邊,下半身的褲子則少了一條皮帶,高跟馬靴上的綁帶正鬆垮垮地晃動著。

她再度轉過身去,動作僵硬地試圖合上皮箱,可是這隻老皮箱顯然裝不下娜塔莉想帶走的所有東西,以至於一條紅色的絲質內褲、一條圍巾以及她最愛的裙子突兀地掛在箱子邊緣。 雷昂走向娜塔莉,想要俯身將她擁在懷里安撫她,但是娜塔莉驚慌地縮起身體避開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頭霧水,娜塔莉急著伸手抓她的行李,搽了泥灰色的手指甲只剩下四片,第五根手指的指甲不見了。 “老天啊!你的拇指!”雷昂失聲叫道。他想要抓住娜塔莉受傷的那隻手,卻順勢掀起了她上衣的袖口,瞥見她手腕上的傷口。 剃須刀割的? “天啊!娜塔莉,你又開始自殘了嗎?” 這是娜塔莉第一個有反應的問題。 “我嗎?” 娜塔莉的眼神裡夾雜著驚慌、害怕以及——最讓雷昂困惑的——憐憫。娜塔莉嘴唇微張,露出缺了一大角的門牙。

“我?” 趁著他錯愕的當兒,娜塔莉甩開他的手,抓起床上的手機。那部智能型手機上懸掛著一串塑料珍珠手鍊,每顆珠子都刻了一個字母,串起來便是寫著她名字的幸運物。二十七年前,她在醫院出生時,這隻手鏈就已經戴在她的手腕上了。娜塔莉一手握著手機,另一手拖著行李箱衝出了臥室。 “你要去哪裡?”娜塔莉走到門口,雷昂追在後頭大喊。他快步趕到玄關時,被一個箱子絆倒在地。箱子裡頭裝滿了他的建築藍圖,他原本準備拿到辦公室去的。該死! “娜塔莉,至少跟我解釋一下,拜託……” 她頭也不回地跑到樓梯間。 這起恐怖的出走事件發生後的接連幾天,儘管雷昂自己也不確定,但在他的印像中,他相信娜塔莉沖向大門時,是拖著右腳走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行李太重或者是鞋帶沒係好的原因。

雷昂回過神來想要追上娜塔莉時,她已經消失在老舊的電梯裡,並且像舉起盾牌一樣地拉上電梯的門。這個三年來與他共享生命中每一刻的女人,最後留給他的又是一個同樣充滿驚慌、害怕(以及憐憫?)的眼神:“我嗎?” 接著,電梯開始轉動。雷昂愣了一秒,便立刻朝樓梯奔去。 寬大的木質樓梯如同巨蛇一般環繞電梯而下,雷昂的腳底板被樓梯上舖的粗麻地毯扎得刺痛。他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太過寬鬆的四角褲,瘦削的臀部根本撐不住,每跑一步都有滑落的危險。 跑下樓時,他心裡暗想,如果保持現在這種速度,一步跳過好幾個台階,就來得及搶在娜塔莉搭乘的電梯之前到達一樓。然而,住在三樓的年邁的伊瓦娜卻在此時打開她家大門,儘管只開了個小縫,連里面的安全鏈都沒解開,這個小動作還是迫使雷昂停下腳步。

“阿爾巴,回來!”他的鄰居不停地叫喚著,不過為時已晚,那隻黑貓從伊瓦娜的屋裡一溜煙地跑到樓梯間來,“噌”地一下躥到雷昂的兩腿之間。雷昂差點跌倒,只好先站穩腳步,兩隻手緊緊抓住樓梯扶手。 “老天爺啊!雷昂,你有沒有怎麼樣?”老婦人急忙將大門完全打開。不過雷昂無視她的關切,匆匆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應該還不算太遲,因為雷昂還聽得到木製電梯移動中的軋軋聲,以及鋼索運轉的隆隆聲。 雷昂到了一樓,繞過轉角,一個箭步滑過大理石地板,跑到電梯門前。他俯著身子蹲在地上,氣喘吁籲地等著緩緩降到一樓的電梯。 然而,待電梯停穩之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沒有任何的晃動,沒有絲毫動靜,完全沒有一絲有人要步出電梯的跡象。 “娜塔莉?” 雷昂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挺直身體,想要透過電梯門的新藝術風格彩繪玻璃確認門後的狀況。但除了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他只好從外面拉開電梯門,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 貼了鏡面的電梯裡空無一人。娜塔莉已經走了。消失無踪。 這怎麼可能呢? 雷昂疑惑地四處環顧。就在此時,塔勒斯基博士走進了空蕩蕩的門廊。這個住在他樓上的藥劑師從不和人打招呼,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印象。平常總是穿著色彩鮮豔的運動外套搭配白色亞麻褲的他,今天竟意外地換上一整套的運動服配上運動鞋。他的額頭微微泛著亮光,上衣的腋下也染了一片深色的汗漬,看來才剛晨跑回來。 “你有看到娜塔莉嗎?”雷昂問。 “誰?” 塔勒斯基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雷昂赤裸的上半身和穿著四角褲的下半身。也許這位藥劑師腦袋裡正想著,到底是哪些藥物導致他的鄰居做出這種怪異行徑,又或者有哪些藥物可以治好這個毛病。 “喔!你是指你太太?她剛搭上出租車走了。”塔勒斯基轉身朝滿是信箱的牆面走去,雷昂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 雷昂茫然地緊閉雙眼,彷彿有人用手電筒直射他的眼睛一般,他與塔勒斯基擦身而過,朝公寓大門走去。 “你這樣子出去是自尋死路!”藥劑師在他身後警告說。 雷昂打開大門,走下通往人行道的台階,身上的每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這棟房子坐落在老城區裡交通稀疏的僻靜之處,周邊有許多小型的精品店、餐廳、咖啡館、劇院,以及像“希萊斯特”電影院這樣以播放老電影和藝術電影為主的小型電影院。在清晨朦朧的薄霧中,電影院壞掉的招牌燈管在雷昂的頭上明滅閃爍。 老舊的瓦斯街燈依稀點亮。週末的街道上人煙稀少,一片冷清。不遠處有個男子在遛狗,對面商店的主人正忙著拉起報攤的捲閘門。由於政策規劃得宜,人們可以從聖誕假期一路放假到新年過後,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尚未起床或者根本不在城裡。放眼望去,雷昂見不到任何汽車或者出租車,當然也沒有娜塔莉的踪影,街上一片死寂。 雷昂的牙齒忍不住開始打顫,趕緊用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當他回到溫暖的樓內時,塔勒斯基已經搭上電梯離開了。 雷昂渾身都凍僵了,而且精神錯亂。他不想等電梯,便沿著樓梯走上自家的樓層。 這次沒有貓咪擋著他的路。雖然伊瓦娜的大門深鎖著,但是雷昂猜那個老婦人一定通過門孔在偷看他。住在二樓的法康尼夫婦也經常這麼做,他們夫婦因求子心切而總是憂心忡忡。想必他們一定被他踉蹌的腳步聲以及高聲的喊叫給吵醒了。 也許他們會再次向管委會投訴,他們今年初就抱怨過,當時雷昂正慶祝他二十八歲的生日,鄰居們覺得他太吵了。 全身顫抖不已的雷昂終於困惑而疲憊地到了四樓。謝天謝地,門只是輕輕掩上,他沒有被鎖在門外。 娜塔莉如夏日般淡淡的香水味仍飄散在空氣中。有那麼一瞬間,他多麼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他想要白頭偕老的那個女人現在還躲在溫暖的羽絨被中,滿足地呼呼大睡呢!可是,當他看到床上屬于娜塔莉的那一邊完全沒有躺過的痕跡,便意識到這個希望是不會實現了。 雷昂盯著敞開的衣櫃,裡面的衣物翻得一團亂。下方拉開的抽屜已經空無一物,挨在窗邊的小書桌也完全清空。直到昨天為止,桌上還擺滿了娜塔莉化妝用的小道具,而現在只剩一台合上的筆記本電腦。這是娜塔莉堅持不願在臥室裡擺放電視的妥協結果。他們用這台電腦看了不少電影。 雷昂床頭櫃上的時鐘跳到了七點鐘。水族箱的照明燈自動亮起,在淺綠色的光線中,雷昂望著自己映在水族箱玻璃上的影像發呆。這只裝著四公升淡水的玻璃箱裡沒有半只魚悠遊其中。娜塔莉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她心愛的魚群,每天也監控水的品質,但在三個星期前,魚群還是因為感染黴菌而全體暴斃。這對娜塔莉無疑是重大的打擊,雷昂懷疑娜塔莉以後是否還會鼓起勇氣重新養魚。 雖然水族箱內早已沒有魚了,但是照明裝置的自動開啟設定並沒有解除。幾年來,他們已經習慣於早晨被水族箱的照明光線喚醒。 雷昂怒氣沖沖地拔掉水族箱的插頭。隨著燈光暗去,他的失落感再度回來。 他坐到床邊,兩隻手抱著頭,想要替剛剛發生的一切找到合理的解釋。然而,他越努力回想,就越無法掩蓋一項事實:儘管醫生們都信誓旦旦地保證說他已經康復了,但他的舊病復發了。 過往的夢魘再次向他席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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