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到彼拉圖斯,門前已經聚集了很多圍觀者。我向門衛警察解釋了我和這起事件的關係,他讓我進去了。
以大河原警部爲首的相關警察仍留在火田俊介的房間中。我進去的時候,警部剛與一個年輕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件白色襯衫,皮膚光滑,光頭,讓人想起剝了皮的熟雞蛋。
年輕人向警部鞠了一躬,微低著頭走出了房間,甚至沒看我一眼。在他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聞到他身上散發著香皂的氣味。
“市長的女兒怎麼樣了?”大河原警部見到我問道。他坐在幾個小時前火田俊介坐過的那把安樂椅上,裝模作樣地仰靠著。不知是他大大咧咧,還是太過愚鈍。
“仍處於昏迷中,好像是輕微暈厥吧。”
“是嗎?沒什麼大事就太好了。”
“對了,剛才那位是第三個弟子白石嗎?”我問警部。
“對,剛回來,我找他問了一些情況。據説,事發時,他正在舊書店街上的電話亭裡給火田打電話,忽然電話斷了,再撥過來就沒有人接聽了,所以他急急忙忙趕回來了。”
“舊書店街離這裡有多遠?”
“若是開車,快一點大概需要十分鐘吧。但他說自己是騎自行車回來的,這樣大概要用一個小時左右。”
“這個很難取證。”
“是這樣的。但是,一邊和被害人打電話,一邊用弩弓射死對方,也是不可能的。”
我已經知道,在這個世界中,不存在手機。
這時,里屋,即作爲桉發現場的火田俊介工作間,似有動靜,夾雜著説話聲。
“還在調查現場嗎?”我問道。
警部搖搖頭。
“是出版社的人。說是要找東西,我讓人陪著他。”
“找東西?”
“聽説是書稿,小説。”
“書稿……”
我打開門,一個矮胖男子,挽著襯衫袖子,正在翻書桌的抽屜。旁邊的刑警表情嚴肅。
“應該有書稿嗎?”我看著男子的背影,問道。
男子轉動著又粗又短的脖子,扭過頭來。 “您是……”
“我叫天下一,是個偵探。”
“偵探天下一先生……”他像是在確認似的又重複了一邊,然後微微歪了歪腦袋,“天下一?天下一……哎呀呀。”
“怎麼了?”
“請等一下。”他從放在旁邊椅子上的上衣口袋中拿出筆記本,展開夾在裡面的一張白紙,低頭看了一眼,啊的一聲轉過身來。
“這張紙是什麼?我的名字有什麼不對嗎?”
“失禮了。這是我的名片。我是火田先生的責任編輯,這樣說或許準確一點。”名片上印著一家我沒聽説過的出版社的名字,還有他的名字宇戶川某某。
“聽説您在找書稿?”我看著方方正正的名片和宇戶川圓乎乎的臉,問道。
“是的。這裡應該有,我必須找到。”
作家都被殺了,這個編輯卻還想著書稿。他的職業精神令我一時無言。原來世界不同,編輯的本質卻是一樣的。
“您向他約稿了嗎?您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寫呢?”
根據我在原來世界的經驗,即便今天是截稿日,作家也不一定能寫完。
宇戶川卻非常自信地說:“不,一定會有些書稿。”
“爲什麼?”
“昨天我接到他的電話,似乎已經寫了不少,說讓我兩三天后來取稿。”
“書稿沒完成,也沒關係嗎?”
“當然。”他露出編輯特有的面孔,説道,“因爲火田先生去世,下個月肯定要出有關追悼紀念的特刊。所以,必須要有先生的作品,即便未完成也沒有關係。不,應該說未完成的作品更有感染力。我們甚至想,如果找到的是已經完成的書稿,我們也會將其作爲未完成的書稿,只發表其中的三分之二,過段時間再發表剩下的三分之一,就聲稱找到了珍貴的遺稿。”
“啊哈……”我不知道該如何評論,佩服地望著他。真是了不起!
“事情就是這樣的。”宇戶川四下張望著,“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帶回先生的書稿,但現在怎麼也找不到。”
“大概有多少頁?”
“應該在一百頁以上,題目是'斜麵館殺人事件'。”
“殺人事件?”這個詞在這個世界中可是很新鮮。
宇戶川拿起那張白紙晃了晃,説道:“這是火田先生預先發來的梗概:故事的舞台是一棟建於山坡上的歐式別墅。一天晚上,主人舉辦宴會,邀請老朋友和當地名士齊聚一堂。宴會散場後,多數客人都回去了,只有關係較好的幾個朋友繼續喝酒。但是,別墅與城市之間的交通遭到破壞,通訊也中斷了,山坡上的別墅完全陷入了孤立狀態。不巧的是,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一位客人不見了。大家四下尋找,最後找到的是這位客人的屍體。他在一個斜坡上被人殺害了。別墅中有登山纜車,但乘坐纜車一個來回需幾十分鐘。其他客人都沒有長時間離開過。兇手到底是誰?他又是如何行凶的——”編輯一口氣讀到這裡,抬頭看著我,似乎想看看我的反應。
這是本格推理小説,我心想。在這個圖書館沒有一本這樣的書、本格推理的概念缺失的世界,火田俊介卻在試圖創作這樣的小説?作爲社會派推理小説家的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還有呢,小説裡負責解謎的人物,即小説的主人公,名字是這樣的。”宇戶川說著,用手指著梗概中的一処,給我看。
偶然參加了這場宴會的偵探天上一,將要挑戰這個謎。
啊?我不由得揉揉眼睛,又仔細看了一遍。
“天上一?”
“是啊。你叫天下一吧,這絕不僅僅是偶然。他很可能是從你的名字中得到的啓發。你和火田先生很早以前就認識嗎?”
“或許。”我忽然想起來了。是新聞報導。
日野市長是從報紙上知道關於我的事情的。好像是有這樣一則報導:
頭腦清晰的天下一偵探,成功偵破壁神家殺人事件……
或許火田俊介也讀過那則報導。在他著手寫本格推理小説的時候,借用了我的名字,稍加修改後賦予了主人公。
然而,當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宇戶川卻顯得十分驚訝。
“壁神家殺人事件……有這樣的報導嗎?我讀報紙向來很仔細,但在我的記憶中,好像沒有這樣的報導。”
“我可是親眼所見啊。”
“是嗎?那想必是我沒注意吧。”宇戶川仍舊一副難以釋懷的樣子。
“不說這個了。”我説道,“火田先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這類小説的呢?就是那類揭開殺人事件中不可解之謎的小説。”
“啊,這是第一次。這種類型的小説,之前不是從來沒有過嗎?你也從沒讀過這樣的小説吧?”宇戶川提高了嗓門,像是在跟我說:你這個問題愚蠢至極。
“那麼,火田先生將成爲這類小説的先驅嘍?”
“是這樣的。”看來,我這句話正符合他的心意,他用力點了點頭,“這部小説發表之後,肯定會成爲街頭巷尾的熱點話題。畢竟它代表著一種全新的小説類型誕生。火田先生肯定能夠繼續活在文學界。”
說到這裡,宇戶川忽然沮喪起來。
“唉,好端端的,先生竟然被人殺害了,這可怎麼說啊。真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兇手太可惡了。”他回頭看了眼書架,嘆了一口氣,“現在不是悲嘆的時候,找不到先生的書稿,就無法向大家公佈先生生前做了一件多麼重大而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情。天下一先生,您好像是這本小説主人公的原型。關於書稿的事情,先生跟您說起過什麼嗎?”
“完全沒有。”
“也是啊。”
宇戶川看看手錶,像是覺得自己浪費了時間,搖著頭,開始繼續尋找。
我走出火田俊介的房間,來到一樓。公用廚房旁邊是三個弟子的房間。每個門上都貼有寫著名字的白板。
我敲了貼有“赤木”的門。 “等一下。”一個低沉的聲音説道。
我從門縫裡看到赤木戰戰兢兢的,就說我有些事情想問他。
“請。”他顯得很不情願,但還是讓我進了房間。
弟子的房間的確很小,只有六曡大小,一張床、一張桌子、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就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他讓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到床上。
“聽説你被警察盤問了。”
“嗯……”
“現在他們不懷疑你了吧?”
“幸虧當時和小綠小姐在一起。”赤木撓了撓頭皮。
“真是一場災難啊。”
“啊,我理解警察的心情。因爲,我確實憎恨老師。”
聽到看起來十分文弱的赤木咬牙切齒地說出“憎恨”這個詞時,我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的作品總是被他貶得一文不值。”我想起火田罵赤木時的情景。
“總是那樣。老師說的話都一樣。人物形象刻畫得不夠,這種東西不是小説,趕緊回鄉下去吧。我都不知道被他這樣說過多少次了。”
“被罵的只有你的作品嗎?”
“不知道。我不清楚老師如何評價他倆的作品。”
“那……火田先生爲什麼如此貶低你的作品呢?是因爲你真的寫得不好嗎?”
赤木聳了聳圓圓的肩膀,説道:“我自己的話沒有説服力,但我覺得不是那樣。”
“那是因爲爲什麼呢?”
“可能是因爲……”赤木支吾了一下,接著説道,“嫉妒。”
“嫉妒……嫉妒什麼?”
“就是説……”他攤開雙手,説道,“我年輕,而且有才能。”
“哈……”
我原本以爲他是在開玩笑,但看樣子,他是認真的。我實在無法理解,他說這種話的時候,竟然一點都不難爲情。
“你可能覺得我驕傲自大吧。”赤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也不是,怎麼說呢,是自信吧。”
“我想在小説世界中發起一場革命。”他握緊右拳,“在一個完全由作者創造、徹底虛構的世界中,發生不可思議的事件,然後有一個解謎的主人公登場——我想寫這樣的小説。”
我凝視著他多少有點幼稚的臉龐。原來這個青年也想寫本格推理小説。
“火田先生好像已經在寫了,叫做'斜麵館殺人事件',你聽説過嗎?”
“不,我沒聽過,但是我覺得老師不可能寫出那種小説。”赤木斬釘截鐵地回答。
走出赤木的房間,我來到青野的房間。
“我覺得老師的才能已經枯竭了。”在我轉述了宇戶川跟我說的話後,青野冷冷地説道。
“真是不留情面啊。”
“他作爲社會派作家風靡一時的確是事實,我們也正是抱著對他的崇拜和對作家的憧憬投到他門下,但是老師最近寫的東西真是不成樣子,沒有任何進取心,也不具任何挑戰性。不管寫什麼,都是老故事的翻版,都是對先前作品的模彷。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能寫出你剛才所說的那種作品。”
“但是,據説他寫了這樣的作品,不過只留下了一個梗概。”
“如果那是真的……”青野先是有些猶豫,但很快就接著説道,“只怕是剽竊他人的作品。”
“哦?誰的作品?”
“這個我可不知道。”
“就是説,不是你的作品?”
“嗯,不是。”
“你對那種小説沒有興趣,是嗎?”
青野盯著我,沉默了一會兒,從桌子一曡稿紙的最上面拿過一張紙來,遞給我。
上面寫著小説的標題,“卍家殺人事件”。
“往後將是這類小説的時代。我想用這類小説在小説界掀起一場革命。”他那瘦削的身體一瞬間微微顫抖著,像是戰士上陣之前的抖擻。
白石的房間沒有床,睡覺時就在榻榻米上鋪床被子。所以,房間裡可以放一張矮飯桌,我們就隔著這張飯桌相對而坐。我盤著腿,他則跪坐著。對於留著和尚頭的他,這種坐法比較合適。他大概很愛乾淨,房間一角擺著一個毛巾架,上面晾著三條毛巾。
“我覺得不是先生墮落了。”他像修行的僧人一樣挺直腰板説道,“說時代變了或許更爲合適,也可以說他的作品不再適合讀者的口味了。”
“你是說現在已經不是社會派推理小説的時代了?”
“不,是表現方法的問題。即便使用同樣的材料,烹飪方法不同,味道也各有不同。”
我對他乾脆利落的説法方式產生了好感。火田俊介最喜歡的弟子大概也是這個青年。
“對於火田先生寫的這個小説,你怎麼看呢?和他之前寫的似乎完全不同。”
“對於沒有閲讀過的作品,我無法評論。”白石説到很對,實際上就是這樣。 “僅僅通過一個梗概,無法判斷先生的真正用意。反過來說在寫作品梗概的那個階段,無論是誰都想挑戰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問題在於最終能否完成。”
“我同意你的觀點。很遺憾,目前好像還沒有找到書稿。”
“所以啊,難道沒有可能是老師根本就寫不出這類作品嗎?”白石冷靜地說。
我開始想破壞他的這種姿態。
“要是你會怎樣?你能寫成這種類型的小説嗎?”
白石沒有表現出絲毫狼狽。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從另一張矮桌上拿起一本筆記來。
“請看。”他説道。
我打開那本筆記,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像是小説。
作品的名字叫“密室”。
“你從哪裡知道密室這個詞彙的?”
白石挺著胸脯回答:“自己想出來的。”
和三個弟子見了面之後,我來到外面。警察已經少了很多。我四下環視,想知道大河原警部是否還在。幸運的是,我們可親可愛的警部,正站在門口向一個部下發佈指示。
“警部。”我叫道,“您要回去了嗎?”
“不是要回家。”他似乎很憤慨,説道,“我正要回縣警本部。”
“您找到什麼綫索了嗎?”
“嗯,很多啊。但是,我不會告訴你。我可不能老輸給你這種外行偵探。”警部不懷好意地説道。
“您還是堅持兇手逃到樹林中去的説法嗎?”
“這個……”警部轉過頭去,抽動著鼻子。真是一個不會説謊的人。
“兇手……”我看著他的側面,説道,“在內部。”
“什麼?”警部變得嚴肅起來,接著又一臉懷疑,“你在説謊吧,可別瞎説!”
“我說這樣的謊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是,要說兇手在內部,就只有你、市長的女兒以及三個弟子啊,他的家人都去國外旅行了。”
“有這麼幾個嫌疑人還不夠嗎?”
“但是,所有人都有不在場證明。曾有一瞬間,我覺得赤木很可疑,但他好像一直都和市長的女兒在一起。”
“不能單獨看某一個人。要解開這次事件的謎,必須統觀全局。”
“全局……”大河原警部抱著胳膊,一臉茫然地小聲説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管怎麼說,事件我已基本解決了。大河原警部,有件事要拜託您。”
“什麼事?”
“我想請您配合我做一個實驗,然後讓所有相關人員都去火田俊介的房間集合。”
“實驗……你想幹什麼?”
“您看後就知道了,敬請期待。”我閉上一隻眼睛,向警部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