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秋葉寫的電子郵件,是在我與仲西先生會面的兩天后。
過六的事我有話要說,今晚你有空嗎?
我立刻回信:那,六點半在水天宮的書店見。
寄出郵件後,我忽感懷念,因為那家書店是我們頭一次約定碰面的地點。不久,我收到“知道了,是那間店吧!”的回信。我朝秋葉看去,她眨眨眼。
幸好這天不用臨時加班,所以一到下班時間我就匆匆離開公司。我怕再磨蹭下去,如果被誰拖住就麻煩了。
一到書店,秋葉站在雜誌賣場翻閱雜誌的身影便映入眼簾。我還沒出聲招呼,她便抬起臉嫣然一笑。
“我還以為我會先到。”
“工作提早結束後,我就去廁所一邊補妝,一邊等下班的鐘響。”秋葉吐舌扮個鬼臉。
“工作不忙嗎?”
“現在還好,因為馬上就要結束了,所以上面的人也不會把比較耗時的工作分配給我。”
“結束?”
“契約期滿,我只做到這個月底,不是嗎?”
“……對喔。”
我再次感到原來已到了這種時期。這半年來,時間實在過得太快了。
我們走進書店二樓的咖啡店,秋葉說想喝啤酒,於是我也決定陪她喝。
“等你的派遣工作功成身退,到時我們再來乾杯慶祝。”說完,我與她舉杯互碰。
“嗯,不過我想先跟你談的是這週末的事。”秋葉好像有點難以啟齒地切入正題。
我放下杯子,點頭。
“白色情人節的事,我也正惦記著,我希望能讓你留下甚麼快樂回憶。”
以秋葉的個性,我猜她肯定會叫我不用勉強,平安夜、新年、情人節,種種回憶湧現腦海。每次總是她替我設想周全不教我為難。
但秋葉接下來說的話,竟與我這番預想相反。
“可以的話,我也想與你單獨度過。所以,我剛剛才會寄信給你。因為我很好奇你打算怎麼辦。”
她這番話令我的反應慢了一拍。我握著杯子當場僵住了。
“你怎麼了?”秋葉朝我投以訝異的目光。
“沒有,呃,我也正想設法安排。不過,真的很抱歉,因為工作之類的種種因素,事實上我還沒開始計劃。也沒預約餐廳……”
秋葉搖頭。
“每次你都已盡力而為。無論是平安夜,或是情人節。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所以,這次我打算由我來準備。”
“你?你要怎麼準備?”
“也不是甚麼大計劃,只是我已預訂了飯店。”
“飯店?哪裡的?”
“橫濱的──”
她說的,是一家有名的古典飯店,裡面的酒吧更有名,連大牌藝人的歌中都有提到。那是一首以“外遇”為主題的歌。
“那種飯店,虧你訂得到房間。而且是在白色情人節。”
“是費了一點工夫,不過只要肯努力,總會有辦法的。”
“我完全沒料到你會為我做這種事。”
“偶爾一次也不錯吧。”秋葉翻眼,小心翼翼地凝望著我繼續說:“這週六,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笑著回答。語氣帶著滿滿的自信。可是,心頭卻湧起一絲焦躁。
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狡猾又軟弱的男人,早已決定白色情人節要與秋葉共度,照理說也已覺悟為此多少得冒著一些風險了,可是一旦秋葉主動這樣提議,我多少還是有點退縮。
之前無論是平安夜還是情人節,秋葉都早早就放棄單獨見面的打算。說穿了,這對我來說是“有努力過就好”的輕鬆狀態,正因如此,才能成功實現秘密約會。但這次並非“有努力過就好”,這點令我焦慮。
“你在想甚麼?想家裡的事?”秋葉問。
“不,我在想禮物,因為我還沒準備。”
“我不需要甚麼禮物,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夠了。”
這句毫不矯飾的話,彷彿可以窺見她非比尋常的決心。同時,我也開始察覺,自己的內心原來有點退縮。
“昨晚,我父親打電話給我。”秋葉說。
我心頭一跳,回視她。 “你父親打給你?”
“你們前幾天見過面了吧?為何沒有告訴我?”
“為甚麼啊……那是因為,我覺得有點難以啟齒。”
我沒想到她居然會這樣主動提起。我慌了。
“聽說你跟我父親說了,你說正在考慮我倆的將來。”
“啊,那個,呃,對呀。”
“我好開心。”秋葉垂首,閃著妖艷光芒的雙眼朝我投以一瞥。
“你父親是怎麼跟你說的?”
她搖頭。
“也沒說甚麼,我父親絕對不會插嘴干涉我做的事。”
“嗯……”
我在想天底下真有這種父親嗎?明知女兒跟有婦之夫在一起──
“你和你父親還談了些甚麼?”我問。
“就只有這樣,只是非常簡短的父女對話,你幹嘛問這個?”
我遲疑良久,方才開口。
“秋葉,釘宮真紀子小姐你認識嗎?”
她原本柔和的神情頓時變得陰鬱,眼部的陰影漸深。
“是本條麗子小姐的妹妹,你怎麼會認識她?”
“之前,我一個人去'蝶之巢'時偶然認識的,她跟我講了很多。老實說,那些話聽起來並不愉快。”
“是喔。”秋葉咕噥。她面無表情,看來似乎已經猜到談話內容。
“你父親得知這件事,所以才來找我。他說有事想說明。”
“說明甚麼?”
“說明釘宮真紀子小姐和蘆原刑警的懷疑並不正確。據你父親表示,他們認為的真兇,似乎並沒有殺害本條麗子小姐的動機,因為他和本條麗子發生特殊關係是在他與妻子分居後,因此本條小姐並非他們離婚的原因,這就是他的說明。”
“我父親居然跟你講這種話……”秋葉垂眼看著杯中剩下的啤酒。
“你以前曾經這麼告訴我:警方懷疑兩個有動機的人,那個動機就是失去了心愛之人,所以要報仇──你還記得嗎?”
“在元町公園,對吧。”秋葉別有意味地微笑。 “記得啊,當然。”
“這和你父親的說法相互矛盾,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這個嘛,你說呢?”
“餵,現在是我在問你。”
秋葉喝光剩下的啤酒,托腮看著我,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甚麼稀奇的東西。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
“不是怎不怎樣……”
“我有沒有殺害本條麗子小姐的動機,你幹嘛想知道?”
“那是因為……”我詞窮了。
“如果沒有犯案動機就可以安心,假使有的話就會懷疑我?”
“不是的,我並沒有懷疑你。”
“那麼,你幹嘛要問那種事?不管我有無動機,都與你無關吧?”
這次我真的無話可說了。她說得沒錯,如果真的相信她,動機的有無根本毫無意義。
我尷尬之下想喝啤酒,但杯子早已空了。
“要再叫一杯嗎?”
“不,算了。”我垂首。
“唯有一點,我要先聲明。”秋葉說:“本條麗子小姐成為我父親的情人,是在我父母分居後,這點的確沒錯。”
我抬起臉。
“你父親,也是這麼向我說明的。”
秋葉點點頭。
“我父親說的是真的,我也可以保證。他們的夫妻關係出問題時,父親與本條小姐之間並無特殊關係,純粹只是雇主與秘書。”
聽著她的話,我一邊暗忖為何她能夠如此斬釘截鐵地斷言?兩人之間的事應該只有當事人彼此才知道吧,但我沒有說出這個疑問。
“那你是怎麼想的?對於那起案件。”我戰戰兢兢地說:“你認為犯人是誰?果然還是強盜殺人嗎?”
秋葉頭一歪,撩起頭髮。
“我不知道,你和釘宮真紀子小姐談過吧?那麼,你應該也聽說了,那個可能性很低。”
“在她的敘述中,那個部份極有說服力。”
“你啊,碰上理性分析就毫無招架之力。我倒覺得,如果一切都可以用理性來說明,這個世界會變得更乏味。不過,總之只剩兩個星期多一點了,屆時一切都會結束。”
“你以前曾說,等到三月三十一日,你應該就能說出很多事,那個想法還是沒變嗎?”
她露出有點迷惘的表情,嗯了一聲。
“那麼,在那之前我也決定甚麼都不想了。”這句話也是在對我自己說:“反正還有很多別的事情必須去想。”
“比方說白色情人節?”
“對呀。”
“但願週六是個好天氣。”秋葉說:“記得那天也是只有天氣特別好。”
“那天?”
“十五年前的三月三十一日,天氣非常晴朗,我打開窗子,吹奏豎笛。豎笛那種東西,早知道我就不吹了。”
“為甚麼?”
被我一問,秋葉似乎這才驀然回神。
“那件事,我遲早也會說出來。總之,現在請你專心想週六的事就好。還有,有一點我可要先強調喔。我啊,再也不會顧忌了。”
“顧忌甚麼?”
“你的家庭,你自己去想辦法搞定,反正我已經決定把你當成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