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逆轉死局

第7章 第七章

當晚9點左右,珍·坦納特把車駛入海濱飯店旁的停車場。 華麗的海濱飯店是個旅遊勝地,位於海濱人行道成列的路燈與內陸的紅色山丘間。這家飯店有座著名的地下游泳池,池邊就有提供雞尾酒與茶的吧台,能在寒冷的冬天與這樣的漫漫夏日提供加溫海水的奢侈享受。能勇敢下海游泳也不會得到肺炎的,就只有愛斯基摩人了吧。珍·坦納特以後都會記得這座游泳池。 此刻,珍想的只是要到飯店找菲爾博士。現在是淡季,儘管海濱人行道上人來人往,飯店的房客並不多。飯店的職員告訴珍,雖然菲爾博士並不認識她,但他隨時樂於見客,問珍願不願意直接到他的房間。 珍在二樓一個過分講究的房間見到菲爾博士。他穿著拖鞋和一件大如帳篷的紫色睡袍,坐在一架攜帶型的打字機前,肘邊擺著一杯啤酒,正滴滴答答地打著字。

“你不認識我,”珍說,“可是你的事我全曉得。” 菲爾一回頭,看見一位年約二十八九歲的女子。骨架略嫌稍大,看來嫻靜但事實上頗為健談,稱不上漂亮但極有魅力。這些特質一樣樣分開來說得清,和在一起就難以形容了。 這位女子最突出的特點是窈窕的體態,但她的衣著卻沒有展現出這項優點。她的眼睛也很美——灰眼珠裡是黝黑的瞳孔。深棕色的短髮配著張大嘴。她穿著棕色的長襪和平底鞋,鄉村風格的花呢裝沒能襯托出她健美的身材。這位女子氣喘吁籲,彷彿是一路跑了進來。 菲爾博士拄著T型手杖,急忙起身迎接,差點就撞翻了打字機、字紙堆和啤酒杯。菲爾博士喜歡珍的模樣,極盡禮數地招呼她坐下。他感覺珍很聰明,還隱約有些淘氣。

“榮幸之至,”博士笑容滿面,剛剛忙著做筆記,思緒還沒有轉過來。 “榮幸之至,——要不要來一杯啤酒?” 珍接受了這項好意,博士很意外也很開心。 “菲爾博士,”珍開門見山地說,“有陌生人來找你談心事過嗎?” 博士喘著氣坐回椅子。 “常有的事,”他真誠地回答。 珍垂著眼簾,急切地說:“我該解釋一下,我認識瑪喬莉·威爾斯,她現在名字是瑪喬莉·艾略特。上回她捲入索德伯里克羅斯的毒巧克力事件時,你幫她脫身,她對你極盡讚美之詞。昨晚,康絲坦思·艾頓提到你就借宿在這附近,還說曾在她父親小屋見過你。”(編按:毒巧克力事件請見卡爾作品。) “是這樣子嗎?” “這個,”女子帶著淡淡微笑說道,“你介意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我現在還是陌生人嗎?”

菲爾博士把紙張收攏、束齊,放進抽屜,這就是他的回答。他還想把打字機的蓋子蓋上。可是每回要蓋上蓋子,菲爾博士的手指就變得不管用,在完成前,總免不了一陣碰撞和幾句咒罵,就在菲爾一陣亂間,珍接過蓋子,利落地蓋上。 “總有一天,”菲爾博士說,“我要打敗這個爛東西。現在,我願洗耳恭聽。” 女子只是無助地看著他,短短幾秒鐘感覺上有幾分鐘之久。 “我不曉得該從何說起。我說不上來!” “為什麼?” “噢,我沒有犯罪或做什麼壞事,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辦。但要說出來——恐怕我不是個善於談論自己的人。” 兩人一陣沉默。 “好吧,”珍看著地板,點了點頭,“有個女人,我們以X做代稱,愛上了……”她抬起頭,目光轉而帶著防衛之意,“我想這些事在你聽來,一定無關重要又顯得愚蠢。”

“錯了,對天發誓,我沒這麼想,”菲爾博士認真的模樣讓珍吸了一大口氣,再試一次。 “有個女人,我們以X做代稱,愛上了一位律師——這樣不好,就說一個男人好了——” “說一位律師好了,這樣我們可以少用一個代數符號,也不需說出名字。” 他又看見珍拘謹的外表下閃著一抹淘氣。珍只是點了點頭。 “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好。我們稱這位律師為Y,可是Y已經被或認為他喜歡另一個女人Z。Z非常漂亮,X姿色平平。Z青春年少,X已年近三十。Z討人喜歡,X則不是,”一抹愁色掠過珍的臉。 “這不打緊。可是當Z愛上一個我們姑且稱為大眾情人的男子時,問題就來了。” 菲爾博士嚴肅地點了點頭。 “問題就在這裡。X認為Y不愛這個小金髮美女,也從沒愛過她。那樣的女孩不適合他。X真心以為,如果這個小金髮美女與大眾情人結了婚,Y不消一個月就會忘了她,Y心裡不再有她。等春夢一醒,Y也許會發現——”

“我了解,”菲爾博士說。 “謝謝,”要珍說出這段故事是種肉體上折磨,她全身緊繃。 “因此,X當然祝福這段姻緣,希望趕快見到這對佳偶結婚圓房。她能這麼想的,是吧?” “是的。” “是的,然後斐——,然後Y就會發現有人很喜歡他。其實是愛慕他,而且只要能坐著聽他說話就覺得滿足。她——問題又來了。” 菲爾博士又點了點頭。 “無奈,”珍又說,“X剛好對這位大眾情人略知一二。她剛好知道這個人有些齷齪的行徑,應該要公開出來。她剛好知道這個吃軟飯的傢伙,5年前在萊蓋特市涉入一樁大醜聞。X很確定,因為她有連審判上也沒提到的一手消息,對這個傢伙再怎麼著迷的女孩聽到這些事,也會頓悟驚醒。”

以菲爾博士的噸位,大概只有地震能讓他驚訝地跳起來。可是,當他聽到萊蓋特市的醜聞時,他幾乎就要跳起來。他的臉熱了起來,從土匪式小鬍子後吹著氣,眼鏡上的黑絲帶因此飄得老高。 珍沒看著博士。 “這個代數遊戲我恐怕玩不下去了,”她說,“用不著菲爾博士的頭腦,也猜得著X是我,Y是斐德列克·巴洛,Z是康絲坦思·艾頓。大眾情人是安東尼歐·莫瑞裡,化名安東尼·莫瑞爾。” 好一陣沉默,只聽得見博士沉重的呼吸聲。 “重點是,”珍低聲說,“我該怎麼辦?我知道男人認為女人全是叢林裡的猛獸。你們以為我們即使彼此廝殺也不會眨眼。可是,這不是真的。我喜歡康絲坦思,我非常喜歡她。如果我讓她嫁給那個——那個——

“可是,假如我告訴她這個人的底細,帶辛希雅·李來現身說法,不論康絲坦思相信與否,她都會恨我。斐德列克大概也會恨我。斐德列克出於同情,一定更心疼康絲坦思。我當然可以偷偷告訴法官,可是那就太卑鄙了,而且不管我怎麼做,對斐德列克的影響都是一樣。自從上星期三在我的派對上見到他們兩人,認出'安東尼·莫瑞爾'後,我就陷入一場內心交戰。我無意把你當成失戀族的心理顧問,可是我該怎麼辦?” 菲爾博士用一個鼻孔吸了一大口氣。 穿著紫色舊睡袍的博士搖了搖頭,站了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讓吊燈搖晃了起來。他苦惱至極的表情似乎遠超過珍的故事該引起的反應。服務生送來菲爾博士幾分鐘前點的那一杯啤酒時,他也沒停下腳步。菲爾博士和珍盯著啤酒看的模樣,好像是生平頭一遭見著啤酒。

“這件事,”服務生離開後,他承認,“非常棘手,哼!非常棘手。” “我也這麼認為。” “更麻煩的是——”他突然停了下來。 “告訴我,莫瑞爾星期三到你家參加宴會時,他有認出你嗎?” 珍皺起了眉頭。 “認出我?他從沒見過我。” “可是你剛說——” “喔!”她似乎突然輕鬆了起來,“先前我忘了解釋,我並不認識他。跟他涉入這灘渾水的辛希雅·李是我的老同學。那件事發生時,辛希雅常來我倫敦的公寓,跟我抱怨、宣洩情緒。別人認為我是倒垃圾的好對象,”珍淘氣地努了努嘴,“可是那件事跟我無關,所以我從沒露臉過。” “也許你覺得不相干,”菲爾博士看著珍,哼著說,“請多說些莫瑞爾和辛希雅的事。相信我,我有個好理由。”

珍一臉困惑。 “你聽說過那個案子嗎?” “嗯,一點點。” “莫瑞爾威脅辛希雅嫁給他,否則就要把她寫的情書交給她父親。辛希雅弄來一把槍,想殺了他,結果只打傷他的腿。” “後來呢?” “警方不想起訴。但是,莫瑞爾那個愛復仇的傢伙,堅持要警方起訴。他巴不得見到辛希雅被關進大牢。審判當然只是做做樣子,莫瑞爾氣炸了。檢方甚至找不到辛希雅用的那把槍,他們只提出一盒與手槍相符的子彈,證明他們在辛希雅家找到這些子彈。這場審判只是做做樣子,陪審團當然也心知肚明,在場的人都知道。陪審團倒是煞有其事地判決無罪,莫瑞爾因此氣瘋了。” 珍揚起嘴角。平常給人的拘謹形象幾乎沒了踪影。 “宣布判決時,莫瑞爾就坐在檢察官席上。他有拉丁人愛誇張的特質——像個粗野的鄉巴佬。那一盒當做證物的子彈就放在他旁邊。他從盒子裡拿了一顆子彈,高舉子彈大聲說:'我要留著這顆子彈,作為英國沒有正義的象徵。我會好好打拼,等我出頭時,這顆子彈會時時提醒我對你們的評價。'”

“然後呢?” “維斯法官命令他閉嘴,否則就要判他藐視法庭罪。” 珍淡淡一笑,但不是因為自己剛說的事好笑。她注意到那一大杯啤酒,於是拿起來喝。 “全郡的人都站在辛希雅這一邊。你想知道一件世上只有兩三個人知道的事嗎?” “所有人,”菲爾博士說,“都會樂於知道這樣的事。” “你有沒有聽過查爾斯·霍立爵士這個人?” “他是不是已經成了霍立法官?”菲爾博士說。 “是的。當時他是一位著名的訴訟律師,他正是辛希雅的辯護律師。霍立與辛希雅的家族交情匪淺,為了顯示這件案子跟他自己有切身關係,他把我跟你說的那把手槍偷拿走。這是事實,他把槍藏在自己家裡。我見過幾次,是艾維斯管特點32的轉輪手槍,彈膛下有個用小刀刻的十字標記。啊!糟糕,我講太多了。” 菲爾博士搖搖頭。 “不,”他嚴肅地回答,“我並不覺得。你剛說有些事在審判上沒提到,是什麼事?” 珍遲疑著,可是菲爾博士還是直盯著她看。 “這個……辛希雅假造父親簽名,每個月開支票給莫瑞爾花用。” 珍的聲音充滿蔑視,菲爾博士決定繼續探究下去。珍又舉起啤酒杯,喝了一口啤酒。 “我猜你無法想像有女人會做這樣的事?”博士說。 “那種事?哦,不會,我一點都不這麼想。我也可能做這樣的事,可是不會為莫瑞爾這樣的人,絕不可能為莫瑞爾這種人。” “話雖如此,李小姐一定很喜歡他嘍?” “她是很喜歡他,真是個傻女孩。” “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嗎?” 灰眸子蒙上了一抹愁雲。 “很巧,她就住在這附近,一家私人的療養院。她不是——你知道的,她原本就有精神官能症,這件事讓她的病況更加惡化。莫瑞爾開始追求辛希雅時,就知道她有這個毛病。這是他另一個不該被原諒的原因。假如我把辛希雅帶來見康絲坦思……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 珍兩手舉起啤酒杯,又喝了一口啤酒。 “你有什麼看法?”珍探問著。 “把事情交給我。” 珍挺直了身子。 “你是說——可是你要怎麼做?” “老實說,我還不曉得,”博士承認,伸直了雙臂,語調帶著準備與人辯論的熱情。 “我不敢自稱是艾頓的好友,但我跟他有多年的交情。我昨天見到他的女兒。我們不需要再有一個辛希雅捲入這樣引人注目的案子,可是——老天!我不樂於見到這樣的事發生。” “康絲坦思的朋友也不會樂見這樣的事發生。” “至於你,X小姐,”菲爾博士因為心虛而臉紅,“哼!我倒是對這位X小姐有好感了。我們也得考慮你的情況。還有一點,”他的面容轉為嚴肅,“你保證這些關於莫瑞爾的內線消息完全屬實?” 珍彎腰,拾起她放在地上的棕色手提包,拿出一枝金色的鉛筆,在一本通訊簿上寫下幾個字,然後撕下那張紙遞給了菲爾博士。 “查爾斯·霍立爵士,”他讀著,“倫敦SWL克里夫蘭路維里公寓大廈第18室。” “問問他,”珍簡單地說,“如果你在午後拜訪他,他會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你。只有手槍的部分,他是絕不會提的。千萬拜託,別讓他知道是我告訴你的。” 大房間另一頭延伸出去的地方有個床,床邊有張桌子,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我馬上回來,”菲爾博士說。 壁爐台上有個華麗的大理石時鐘,鐘錘左右擺動,發出規律的滴答聲。現在是9點25分。 珍·坦納特沒注意到鐘。電話鈴聲尖銳地響著,就在菲爾博士踏著笨重的步伐趕去接電話時,珍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小粉盒,看著鏡中的自己。她的呼吸雖然早就平順了下來,可是還是不斷地問自己是否做對了。 珍左右端詳鏡中的自己,扮了個鬼臉。她沒畫口紅,只上了點粉,她的氣色很好,為平淡的容貌增添了些光彩。珍不是要補妝,而是拿出一把梳子,梳著那一頭濃密堅韌的棕髮,臉上突然出現了非常痛苦的表情。下頭海濱人行道,遊人嬉笑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進來。 “哈囉,”菲爾博士吼著,他平常講電話聲音很小的。 “誰……葛漢……嘿!巡官,你好嗎……什麼?” 菲爾喊得這麼大聲,珍不由得回過了頭。 菲爾博士半張著嘴,拉長了嘴上的小鬍子。他望著珍,可是眼神發直。珍聽見話筒裡細弱的聲音還絮叨著。 珍做了個“發生什麼事了”的嘴型。 菲爾博士把手蓋在聽筒上。 “莫瑞爾被人殺了,”他說。 大概有10秒的時間,珍一動也不動,小粉盒似乎凍結在她的手裡。然後,她把粉盒放回手提包,啪地一聲關上釦子,像動物般敏捷倏地站起。若情緒能發出聲音,這個房間一定會被海浪般的巨響淹沒。然而此刻只聽得見時鐘和菲爾博士的聲音。 “艾頓的小屋……大概一個小時前,”他的視線滑向時鐘,“噢!老兄!胡說!” 珍豎起耳朵聽話筒裡的聲音,專注到耳朵都痛了。 “說什麼……我明白……” “哦?什麼樣的手槍?” “多大口徑?” 當他聽到答复,菲爾博士黑鏡架後的眼睛先是圓睜,然後又瞇了起來。他望著珍·坦納特,腦子裡彷彿出現了個模糊的想法。 “是這個樣子,嗯?”他裝得像是隨口問問,“手槍上沒有什麼明顯的標誌吧?” 電話那頭給了個很長的答复。 “我明白,”博士低聲說著,“不會,不會,幫這個忙不算什麼。再見!” 他掛上話筒,扣著下巴,在領子上擠出好幾道肉圈,兩隻手都放在手杖上,不可置信地對地板猛眨了好一陣子眼睛。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