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半個地球之外,開羅薩沃伊大陸飯店那間黃色的起居室裡,桑迪·羅伯森正握著電話筒。
“對,”他說,“對,我們正在等電話,格洛斯特郡塞文大宅一位叫班森的人打來的。對!什麼?”
格林威治時間九點時,埃及的時間為十一點。起居室的長窗外,深紫色的夜幕群星璀璨,在流動著的溫暖空氣中,那點點星光宛若緩緩蕩漾著的一層層波紋。塞文伯爵雙手插在衣袋裡,背向房內,遙望窗外的景象。
“是班森,爵爺。”桑迪喊道,“您不和他說話麼?”
“不。”塞文伯爵說。
“您不和他說話?”
“不”回答的聲音異常疲憊,“過一會兒吧。”
桑迪身著一套夏季的無尾禮服,一肘支在大鋼琴上,衝著電話裡說著什麼。他那略顯滑稽的臉龐、睿智的黑色眼珠,額上淺淺的皺紋,此刻看去都顯得煩躁不安。塞文伯爵同樣悄緒不佳。
話務員正不知在什麼地方調整線路,傳來刺耳的雜音,桑迪只得把話筒拿遠些。幹里之外,塞文大宅藏書室裡的人們也同時在電話裡聽到了這陣噪音。
在塞文大宅的藏書室內,黑沉沉的拱頂下,爐火在壁爐架後雀躍歡騰。奧黛麗·維恩坐在花窗邊的電話桌旁。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就坐在她手邊,吉特·法萊爾站在不遠處,火光勾勒著他的身形。
奧黛麗已不再費勁去掩飾她急切盼望聽到桑迪聲音的心情。身處書山之間,窗外雨聲不絕於耳,地毯上熱氣升騰,在這種環境下大腦簡直一片空白。但桑迪的身影卻格外清晰。
“基督在上,班森,家裡出了什麼事?”
聲音雖微溺但卻迫切,聽上去如裸露的神經一樣刺痛,所有人都能聽到。
“聽著,親愛的桑迪,我是……”
“說話的是誰?你不是班森!你是誰?”
“班森不在這兒,桑迪。是我,奧黛麗·維恩。”
“原來是你啊?”桑迪冷冷說道,“你能不能放開電話?讓我和了解情況的人談談。”
話雖無心,但那冰冷的語氣聽來好生殘酷,奧黛麗的嘴角和雙眼頓現沮喪。
“你的朋友羅伯森,真是個好小伙子。”HM評價道。
“他不是故意的!”奧黛麗喊,用手擋住話筒,似乎急不可耐地要他們相信桑迪實屬言出無心,“他這個人……就是那樣的。我們都是這麼說話來著。吉特!過來!你和他說吧。”
她從電話旁跑開了。
“吉特·法萊爾,嗯?”吉特自我介紹時,桑迪重複了一下,“我早該知道的。回答我這個問題就行:海倫是不是真的變成碎片了?”
“變成碎片?”
“被摧毀了!被殺掉了!不知被什麼從地圖上抹去了!”
吉特與依然叼著已熄滅的雪茄的HM對望了一眼。
“你怎麼會覺得她出事了桑迪?”
“我在共同新聞社的一個朋友半小時前從倫敦打電話來,說是他們在布里斯托爾的記者得到了消息,海倫出了點很糟糕的狀況,而且這消息可以確證,因為塞女大宅沒人肯出來回答問題。”
“於是乎……!”亨利·梅利維爾爵士低語。
“下午早些時候,阿里姆·貝來到飯店,當著塞文伯爵和兩名記者的面,他面不改色地說海倫已經出事了。所以我們才發了電報。他還說下一個離去的就該輪到塞文伯爵。”
下一個離去的!
這幾個詞可能是頭一次出現,但在隨後的幾天中,伴隨著深深的恐懼,它們還會如影隨形。
“不說那些了,”那微弱的聲音叫道,幾乎是在懇求吉特“都是胡說八道,對吧?告訴我他們都是胡說八道!海倫沒有……”
於是吉特都告訴了他。
“我不相!”那聲音喊。
“那就見鬼了,桑迪,為啥還來問我?告訴你,這是千真萬確的!”
他聽見桑迪·羅伯森咒罵了一聲,語氣之激烈與絕望令吉特想扔下話筒,耳不聽為淨,他自已的喉嚨都已乾澀沙啞,覺得實在忍無可忍。開羅的那個男人,那個魅力十足的小個子,扭結著他自己的心,也折磨著奧黛麗的心。如果沒有看見火光中奧燕麗呆立著的身影。吉特也許還會同情一下桑迪,然而此時他的心情說不清地複雜。
“聽著,孩子,”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拍了拍他的肩,“問問他當塞文伯爵剛聽到這消息時有什麼舉動,問問他塞文伯爵現在在做什麼。再問問能不能讓我和那老小子談談”。
“桑迪,聽著,老人家有什麼反應?”
沒人回答。
“桑迪!”
“你好,克里斯托弗。”傳來的是塞文伯爵溫和的聲音。
在開羅那黃色的起居室內,桑迪·羅伯森坐在大鋼琴前,狂亂地咆哮著。塞文伯爵——一手拿著話筒,一手伸進外套裡摸著心臟一邊說話,一邊茫然地瞪著天花板的角落。話筒那頭的人既看不到他那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臉龐,也看不到他額頭上重重疲倦壘成的皺紋,但他聲音中那愉悅的情緒,令吉特·法萊爾悚然一驚。
“你好嗎,孩子?很好吧?我希望如此。羅伯森先生”——現在他的話音中增添了一分淡淡的、莫名的輕蔑,“我現在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海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別擔心,我也不會過分緊張的。實際上,我正準備回英國去試著解開這個謎團,而且國內也有些麻煩事要料理。”
“但是,先生!您的健康狀況。”
“噓,噓!”伯爵略微有些煩躁,“杞人憂天!根本沒那麼糟。我已經訂了明天早上的特別航班,羅伯森先生和我幾天內就會和你們見面了。吉爾雷教授——死了海倫失踪了。下一個倒霉的估計就是我。”
塞文伯爵突然朗聲大笑起來,但隨和的笑聲中並無失禮之意。
“晚安,克里斯托弗。”他說,“替我向大家問好,”叮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塞文伯爵,等一下!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想要……”
吉特徒勞地搖著話筒,好容易聯繫上,卻就這麼戛然而止,留下一堆疑團,讓人乾著急。直到HM拍了拍他,吉特才不再對著毫無回應的話筒做無用功。
“沒關係,孩子,”HM告訴他:“別麻煩電話局了。我已聽到了我想要聽到的。或者說準確點,我沒聽到不想听到的。”他有點悶悶不樂,在衣袋裡玩著硬幣,“那老小子應該很喜歡他女兒,是嗎?”
“應該?”奧黛麗叫道,“他愛極了她。而海倫完全把他當成偶像!每每海倫的學究氣發作、鑽牛角尖時,也只有伯爵才會認認真真考慮她的意見。”
“嗯哼,這正是我從那女孩身上感受到的—學究氣。”HM重複了一下,緩緩從電話桌旁起身。
他的目光掃過一排排藏書,以及邊上的鐵製小書檔。木柴燃燒著,木柴燃得正旺,一道橘紅色的光從壁爐架上方流淌出來,照得屋裡亮堂堂的。一張破舊的靠背皮椅躺在爐邊。 HM在這兒等候的那一小時內,從架子上抽出了五六本書,此刻它們正橫七豎八地躺在長椅邊的桌上。 HM凝視著那些書。
“我們有麻煩了。”他宣布。
“您真讓我吃驚。”吉特說。
HM向吉特投去陰鬱而猜疑的一瞥,腆著大肚子晃到長椅上坐下。
“就在你們讓我等了又等的時候,”他憤憤不平,“我覺得在這兒到處看看應該挺有意思,”他揮了揮手,“東西真多。其中也有不少著名的哥特小說,嗯。”
他將煙頭擲入火中,依次拿起那些書,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烏多佛的秘密》”HM說“刻畫了陰險的蒙托尼伯爵與小埃米莉。在《英格蘭老男爵》中,城堡的真正主人被殺害了,藏到地板底下。《吸血鬼拜倫伯爵寫的故事》,此書並非出自拜倫之手,順便說一下,作者是一位叫做波里德利的醫生。”
“不錯,真不錯。”奧黛麗半信半疑,困惑地盯著他。
“你也這麼想,嘿?”
“但這究竟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也許關係大著呢,小姑娘。”HM嚴肅地說,又撿起一本書,“噢,瞧瞧!簡直能嗅出十八世紀的味道!他們所思,所感,所夢,盡在其中。看看這座房子,”他衝著藏書室後方的一扇門點了點頭,“比如,那扇門通向哪裡?”
奧黛麗循著他的視線望去。
“塞文伯爵的書房。裡面放著幾具木乃伊之棺和別的東西,”奧黛麗臉色蒼白,“那司機覺得海倫就被關在其中一口槍材裡。”
“和它相對的前面那扇門呢?”
“美術室。”
HM不遺餘力地扭過脖子去,朝向身後那扇通往大廳的大門。
“要是從那穿過大廳又能到哪裡呢?”
“一間小客廳,一間音樂室,一間大餐廳,喔,還有無數的房間!您問這做什麼?”
“這可都是因為一個女人的浪漫情懷而建起來的啊!”HM咕嚷著,扮了個鬼臉以示強調“她的夢想是擁有一座爬滿常春藤、棲息著貓頭鷹、繚繞著神秘與哀愁的城堡。”他翻看著書裡的插圖:“奧格斯塔,塞文伯爵夫人。真有趣。我總在想,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呢?”
“等等!”吉特·法萊爾突然喊道。他走到火爐旁加入談話,腳步踏在石地上清脆作響,“我沒法告訴您薯名的奧格斯塔是怎樣一個人,但我知道她長得什麼樣。她的尊容與海倫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這樣啊!”HM深吸一口氣,啪的一聲合上了書,“看來我的想法到底還不算太蠢,又或者這只是個誇張的傳奇故事而已?”
“不是什麼故事,這是事實。”
“啊?”
“您要是不相信,”吉特說,“可以自己去看看。這兒就有奧格斯塔的畫像。以前是掛在美術室裡的,但因為那幅畫出自一位墮落的畫家手筆,所以他們把它貶了出來,掛到……”
一個新的聲音喊道:
“就是那幅畫,就是那幅畫!”彭芙蕾太太正從大廳走來,腳步之快令人驚奇。
也許是建築設計上的原因,藏書室裡的聲音傳播方式有點出人意料,所以彭芙蕾太太的話音就像是在耳邊突然響起一般,驚得HM痙攣般一躍而起,轉頭去看時險些被自己的領子扼住。
“我早該告訴您的,先生,”彭芙蕾太太繼續說道,迅速回頭瞄了一眼身後,“而且當班森先生說沒有什麼事情拖住了我們的時候,我就已經準備要和盤托出的。好吧!也許那並沒有'拖住'我們,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話。但閃電的光從玻璃門射進來時,它不在那兒!”
HM一掌按住額頭:
“好了好了,女士,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那幅畫,爵士”
“那幅畫怎麼了”
“它消失了”,彭芙蕾太太簡潔地說,“我從沒認真注意過那張臉,先生。但我確實記得畫上小小的名牌,寫的是'奧格斯塔·塞文伯爵夫人,還有日期。畫本來是掛在長廊裡離班森先生的餐具室很近。我可以作證,先生,午飯時它還在,但五點時就消失了。”
“消失了,嗯?被誰拿走了?”
“我真的很想幫上忙,”彭芙蕾太太答道,“但我也不知道是誰、為了什麼拿走它。班森先生說……”
正在此時,班森前來通知開晚飯,他出現在門廊中,忽然停步。他換上了晚裝,而其他人都還沒來得及仿效這正式禮儀。
“晚餐已經備好了”他說,然後又以同樣的語氣說道,“另外,吉特先生,恐怕已經無法把警察拒之門外了。”
突發情況就像打網球,當一個網球朝你飛來時,很容易做好回擊的準備。而要是兩個網球突然從鼻子底下冒出來,就很容易胡亂猛擊一氣,結果雙雙落空。但在接踵而至的新情況面前,HM卻並未自亂陣腳。
“等一下再考慮警察的事,孩子,”他溫和地提議,“我們先來解決畫像的問題。你聽到我們剛才的談話了嗎?”
“是的,爵士。”
“那麼?那幅畫怎麼了?”
“我說不上來,亨利爵士,”班森坦然地面對HM的審視,“我查過了,但沒人承認知道些什麼。不管怎麼說,警官……”
“好吧,警察怎麼了?”吉特甚為認真,“警監難道還守在鐵門外?”
“不,吉特先生,”班森咽了咽唾液,“那個人是從蘇格蘭場來的。”
“蘇格蘭場?”亨利·梅利維爾爵士驚叫。
班森點了點頭。
“而且情況看起來非常嚴重,爵士。我和這人談過了,他聲稱是局裡應埃及政府的要求派他過來的。”
“為什麼?”
“似乎是這樣:從大祭司埃里霍之墓室裡發現的一把金匕首和一個金香水瓶,都從本該運往開羅博物館的展品中消失了。它們的總價值約在一萬至一萬二千英鎊,但最關鍵的是,埃及政府認為事態嚴重。”
雖然班森既未大發雷霆,也未驚恐失措,但對他甚為了解的吉特,已經能夠覺察到火燒眉毛了。
“他們有理由認為那些東西已被走私出國”,班森補充道,“海倫小姐,”他模仿著官腔強調了一下這個詞,口氣頗為不屑,“參與了發掘陵墓的活動。那些物件也是小姐經手處理的,小姐又是考古隊中唯一已經回到英國的人。他們想就此事對她進行詢問。”
這顯然大出HM意料之外。金匕首和金香水瓶這一情況終於讓他有些亂了方寸。 HM被難住了,這位年邁的大師真的被徹底難住了;而且要是他的朋友馬斯特司探長身在此處,吉特心想,定會樂不可支地調侃他一番。 HM沉思了很長時間,方才抬起頭來。
“蘇格蘭場,嘿?”他自言自語,旋又迅速發問,“他們派來的傢伙叫什麼名字?”
“叫馬斯特司,爵士。馬斯特司探長。”
HM閉上眼睛。
“我早該科到的”,他說,“這卑鄙的傢伙跟在我後頭就像是……去他的!”他的吼聲漸低,漸漸被一種隱忍的狡黠而取代。
“今晚真是禍不單行,”HM說道,一邊搓著雙手“憑空消失!天方夜譚!不可能發生之事!我把這些告訴馬斯特司的時候他定會在爐邊地毯上大發脾氣。這次這笨蛋怕是要得償所願了。把他請進來,孩子。我們去吃點東西。”
“好極了爵士。”
“還有班森,那些記者還在那兒麼?”
“是的,爵士。”
“也把他們叫來。”
吉特正欲強烈反對,HM極有氣勢地揮手打斷了他。
“我知道我在幹什麼,孩子,”他宣稱“我也許是個頭腦昏聵的老混蛋,人人都喜歡在背後踹我一腳,我命該如此。不過還是把他們都叫來吧,班森!我要冒一次險。把他們都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