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我的前妻們

第11章 第十章

天近乎全黑了。 滿天陰霾湮沒在夜色中。東邊的海面也是黑沉沉一片,間或浮起浪花的低吟。皮靴旅館的前門正對著高爾夫球場,背後是沙灘上方的一小片海岬,高爾夫球場外有條馬路環繞過來,直抵旅館門前。旅館狹長而低矮,形容殘破,全無照明,只從前門裡透出唯一一縷燈光。 貝莉爾綠色的外套在海風中散漫飄舞。當丹尼斯趕上來時,她正木然站在旅館前方。丹尼斯只覺得鼻腔內涼氣逼人,或許是死亡的寒意也說不定。 “如果還按照劇本進行的話,”貝莉爾出其不意地說,“現在就可以明確告訴你,我們會在屋裡看到什麼。” “你是說劇本中有一幕的場景設定在——” “不錯!在一座鄉村旅館。所有情節我都滾瓜爛熟。裡面會有一名胖墩墩的黃頭髮侍者。”

“聽著,貝莉爾,你可得控制住自己!不是來這裡排戲的,知道嗎?只要……” 但她已經徑直走入旅館去了。 屋內,藉著幾盞壁燈朦朧的光芒,他們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天花板很低的大休息廳內,周圍橫七豎八地擺著破舊的藤椅。吧台的玻璃窗緊閉著。左邊有扇門通往一間昏暗的吸煙室;後方的壁龕後有扇剛油漆過的門,上書“餐廳”二字;右邊則是服務台。牆上有盞燈稍微歪了點兒,房子裡到處都瀰漫著戰爭留下的發霉氣味。 達芙妮·赫伯特小姐就坐在其中一張藤椅上。 而起居室中央,一位肥嘟嘟的黃頭髮侍者站在那兒看著他們。 有個很精彩的鬼故事,說的是一名男子年復一年做著同樣的噩夢,最終發現夢魘變成了現實。夢中他一遍又一遍地聽到同一句話:“傑克會帶你去你的房間,我已將塔上那間屋子安排給你。”當丹尼斯·福斯特將行李放到地上時,與之極為相似的恐懼感已然攫住了他的心。

倫維克中校顯然還沒從艾德布里奇返回。那名無所事事的侍者不解地看著二人。 “您好,小姐。您好,先生。” “我們想見見蘭——埃格頓先生,”貝莉爾及時改口報出布魯斯的化名,她的聲音在這壓抑的起居室里格外清亮,“我們是他的朋友,從倫敦來。” “埃格頓先生不在,小姐,”侍者板起臉,“這位年輕女士也在等他。” 他衝達芙妮·赫伯特點了點頭。 達芙妮身著一件黃揭色的羊毛外套,領口翻開,坐在靠近吸煙室的那個空空的火爐旁邊。丹尼斯用余光留意著她,只見她聽到貝莉爾的話以後似乎微微吃了一驚。 達芙妮那張冷淡而美麗的臉轉了過來,灰色的雙眸中全是遮不住的沮喪。她猶豫著又移開了視線,隨後才極其不情願地起身朝他們走來。

“打擾一下,”達芙妮說,目光在貝莉爾和丹尼斯之間來回游移,“可是——你們是埃格頓先生的朋友?” “沒錯,親愛的,”貝莉爾機械地答道,迅速瞥了她一眼,就看向別處去了。頓時屋內的溫度彷彿上升了幾分。 但達芙妮還在躊躇不決。 “喔,我明白了。”她喃喃自語。 丹尼斯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這女孩太害羞了,太過拘泥於禮節,而不敢大膽問一句:“埃格頓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切入正題,雖然那眼神、臉色和唇間急促的氣息都出賣了她。她早已心亂如麻。 但她還是把話憋住了。 “埃格頓先生住哪一間?”貝莉爾問道。 侍者指給她看:“埃格頓先生的房間在樓上北邊走廊的盡頭,但他眼下不在。”

“那咱倆上樓去等他吧,”貝莉爾說,“我們是多年老友了。” 她對達芙妮笑了笑。達芙妮不知所措呆立著,直勾勾看著她。緊接著,正當貝莉爾快步去拎皮箱時,兩個女孩之間似是電光火石一閃念,雖無感情交流,卻各個了然於心。這是一種深埋於靈魂中的本能。她們頓時都明白了。 有一瞬間丹尼斯覺得達芙妮會跟他們上樓。但此舉多少有悖傳統禮節,顧忌人言可畏,達芙妮痛苦地遲疑著,最終僅僅是用眼神追隨他們。丹尼斯最後看到的是:燈光下達芙妮金棕色的髮梢,下頜與脖頸柔美的曲線,以及眼中半是嫉妒半是不解的神情。然後他們便沿樓梯走上憋悶又霉味十足的二樓。 “活脫脫是另一個安吉拉·菲普斯,”貝莉爾喃喃地說,“那個牧師的女兒!總是這樣!你看不出來嗎?”

“別急!” “HM說的是真的嗎,丹尼斯?就算布魯斯——就算他在託基殺了那個女人,他們也沒把握將他定罪?” “噢,對。大師是那麼指出的(我能理解他們為何這麼稱呼他),結果很簡單,必然是將他釋放出來。我之前只是沒往這方面想而已。就算,”他忙忙補充,“布魯斯真的是……” “他們就是這麼認為的,對吧?” 若干破舊的房間房門敞開,景象破敗不堪。貝莉爾在北側走廊裡摸索著來到盡頭的倒數第二扇門前,輕輕叩了叩。 沒有應答。貝莉爾推開門,只見屋內昏暗靜謐,兩扇窗戶面朝高爾夫球場開著,窗外是昏沉沉的天光。她在門的左側摸到電燈開關,摁了下去。 這是布魯斯的起居室,從地毯到窗簾再到牆壁一律是藍灰色的。房間一角靠著個高爾夫球袋;寫字台上堆疊一大摞打開的信件,顯然都還未回复,因為他們旁邊就是一台繫著標牌、滿面塵灰的便攜式手提打字機。 、,還有一本名叫《天才與罪犯》的厚書次第散落在藍灰色的安樂椅和長沙發上,想必有人焦躁不安地在這兩處來回挪移。整間屋子相當零亂,和壁爐架旁那張電話桌如出一轍。

“布魯斯!”貝莉爾張口便喊,不由驚得丹尼斯跳將起來。 “這麼大喊有什麼好處啊?你沒聽到那侍者說他不在嗎?” “他在這裡,”貝莉爾說,“我知道他在。布魯斯!” 然後,幾乎是悄無聲息地,他們聽見一顆橄欖球落在地板上的響聲。 聲音是從右側一扇緊閉的門後傳出來的,這門想來是通到走廊盡頭布魯斯的臥室。過了五秒鐘,門把手開始轉動。布魯斯·蘭瑟姆穿著上一次見面時的同一件絲質睡袍,走進起居室並關上身後的門。 沒人說話。 布魯斯臉上固定若一副愉悅可親的表情。赫伯特先生說他什麼來著?蒙古人種!沒錯。誠然,那高高的顴骨和細長的眼睛,的確與稍有幾分相似,但嘴巴與下頜飽滿的形狀卻又是典型的英國人。但這並非他們此刻關注的問題。布魯斯的左太陽穴處有塊紫色的淤腫,這無疑將和善之色一掃而光,反倒平添幾分凶相。

布魯斯走過藍色大理石砌成的小壁爐架,裡面放著一台電熱器。他從壁爐架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又從火柴盒裡取出一根火柴,穩穩噹噹地把煙點燃,將燃盡的火柴扔進爐膛。 “嗨,你們倆。”他說。 貝莉爾還是緘默不語。不知怎的,丹尼斯·福斯特只覺得自己的神經如同咬鉤的魚兒一般抽搐不停。貝莉爾定定地盯著布魯斯太陽穴上那塊淤青,布魯斯也注意到了。 “這個?”他摸了摸,笑聲在陰鬱的屋子裡迴響,“我從來都是頭笨牛,貝莉爾。在樓下吧台多喝了一兩杯,上來後就撞到了臥室的那扇門……” “布魯斯,”女孩說,“你為什麼一直對我撒謊?” 沉默良久。 “對你撒謊,天使臉蛋?” “你那塊淤青是被人用石頭砸的。為什麼撒謊?”

“喔,”布魯斯咕噥著,似乎他原本還以為貝莉爾另有所指。微笑還掛在他臉上,但眼裡卻蒙上了遮不住的緊張。 “一如既往,我演得又有點走火入魔,天使臉蛋。這還不都是因為你沒來指點我嘛。” “不錯,”貝莉爾同意,“你的確是入戲太深了。” (看在上帝分上說點什麼吧!如果這女孩要爆發,就讓她爆發好了。但別像現在這樣!) 貝莉爾打開手包,緩緩展開那張信箋。 “'務必盡快來此',”她大聲朗讀布魯斯寫的信,“'現不便解釋,但我已麻煩纏身。我需要你'。” “別在意那個,”布魯斯不耐煩地說,忙忙吸了一口煙,“寫這封信那天晚上我情緒比較低落。”然後他衝口而出,“這該死的'試驗'……!”

“對,”貝莉爾說,“這個試驗。如果你果真要那女孩和你私奔成婚,難道不覺得這也玩得太離譜了嗎?” 布魯斯看著她。 他沒有問她是怎麼知道的,他以一貫那種誠實的姿態默認了。 “我愛上她了,”布魯斯直截了當而又不容置疑地攤牌,“我這次是真心實意地陷了進去,就像個剛滿十八歲的毛頭小伙子。她是最甜美的……” 布魯斯深深吸了口煙,一口真氣於胸中盤旋,踱到長沙發旁,瞥見了“天才與罪犯”這個標題,便信手抓起書甩到房間另一頭去。他又坐下身來,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將腦袋深深埋進手中。 “貝莉爾,”當他重新抬起頭來時,話音聽來是如此真摯溫曖,“我是一條獵犬,這你也知道的。我該寫信給你說清楚。達芙妮甚至還弄來他老爸的打字機,好讓我回復自己的信件(你看她有多貼心啊)。但你很清楚我是怎樣一個人的。”

“不錯,”貝莉爾說,“我漸漸開始看清了。” “還有你,丹尼斯!你也是對的!” 丹尼斯的嗓子眼更乾澀了。貝莉爾這種極不自然的冷靜只怕維持不了太久。 “'你不能拿別人的生命和感情開這樣的玩笑',記得麼?你在化妝室裡是這麼對我說的。上帝啊,的確不能!”布魯斯用拳頭捶著膝蓋,“現在我竟然讓周圍每個人,包括我深愛的這個女孩的父母,都相信我就是羅傑·波雷……” “真是妙極!”貝莉爾說,“那何不告訴他們你根本不是呢?” 布魯斯審視著自己握緊的拳頭。 “因為我不能。” “為何不能?” “我告訴你,我就是不能!現在還不行。如果我要用那種唯一妥當的方式拉下帷幕,洗清自己並且——”他夾著香煙的左手在空中晃動,又狠狠吸了一口煙,這估計讓他的腦袋有點飄飄然,“你不會明白的,”他悲傷地說。 “不會嗎,布魯斯?” “那老頭恨透了我,真該死!”布魯斯說,“他有什麼資格對達芙妮呼來喝去?只不過是個不起眼的鄉紳而已;何況掌握全部財產的是達芙妮的母親。 “但我喜歡讓事情順順利利的,我可不願到頭來不得不告知未來的姻親我是在跟他們開玩笑;除非有辦法妥善地讓這齣戲落幕,並博取他們的諒解。 “貝莉爾,達芙妮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她說她發現那老傢伙在擦拭一把左輪手槍,就像通俗劇裡的情景那樣。如果他和我耍什麼把戲,我可會好好給他點顏色看看,但那就不好收場了。倫維克中校已經要求我周一之前就搬出旅館。就連齊特林那廝也……”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布魯斯,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天使臉蛋,到底要我重複多少次?我不能!也許今天早上我還有機會。我就直說了吧,我本打算讓一切都到此為止的,但現在不行。” “為什麼現在不行?”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丹尼斯·福斯特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布魯斯站起身,向丹尼斯伸出手,微笑像蠟一樣僵硬地爬過面頰。這是一個飽含痛悔與懊惱的笑容,一個祈求對方萬勿動氣的笑容;但與此同時,也是發自一個飽受誤解之人心靈深處的笑容。 “唔,你看,”布魯斯說,“我臥室裡有個死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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