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我的前妻們

第9章 第八章

他們總算找到一間無人的包廂,火車也穿過了最後一個隧道,憋了半天的一肚子話總算可以說個痛快了。 “貝莉爾,”丹尼斯極少使用這種語氣,“布魯斯該不會是神誌不清了吧?” 貝莉爾很快瞥了他一眼,就再也沒看著他。她輕輕坐進背對車頭方向的座位中。 “為何這麼說,丹尼斯?” “因為這所謂的'試驗'開始嚇到我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僅話中飽含痛苦,而且手臂和肩膀也哆嗦個不停。 “我是說,當布魯斯通過談戀愛來驗證某種學術觀點時,難道他不該先問問那姑娘是不是真心要跟他私奔、結婚?你們搞戲劇的莫非都有這該死的習慣?” 貝莉爾頗吃了一驚,瞪大了眼審視著他。 “丹尼斯!”她叫了起來。

“請忽略我的用詞。是也不是?” 貝莉爾將最大限度地將注意力轉移到固定在車窗下的一隻金屬煙灰缸上。窗外,蒸汽的白霧在陰沉的天幕下盤旋而逝。 “每當一個男人陷入熱戀激動萬分時,”她答道,“他往往什麼也不說。就算你不承認,心裡也該很清楚的,丹尼斯。然而……” “然而什麼?” “我從不知道布魯斯竟會那樣說話。他的——他的態度按說應該是'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那我們可得好好相處,凡事別太過認真,要開開心心的',如此云雲。” “的確,那還蠻愜意的嘛。” “一點都不愜意,”貝莉爾依然專注於那隻煙灰缸,“那一套從沒派上用場。因為一旦付諸實踐,總有一方免不了要認真起來,然後就是:'你為啥總對我指手畫腳?在那種時候?'還有更糟的,還有……喔,有什麼要緊呢?反正我告訴你,布魯斯並不擅長此道。”

丹尼斯用手背蹭蹭額頭:“唯一的解釋就是布魯斯真的愛上了——赫伯特小姐。天知道,如果是真的,我也不怪他。” “不錯。不過你頗受打擊,倒是很讓我驚訝。” “我才沒有'頗受打擊',”丹尼斯反駁,在包廂裡他的聲音未免過大了點,“我得指出,我從沒和那位小姐講過話,看見她的時間也不超過十分鐘。無論如何,”他痛苦地補充,“對手是布魯斯·蘭瑟姆,我哪有機會?” 貝莉爾在角落裡抱著手臂,不置一詞。 “關鍵是,”丹尼斯堅稱,“我們得立即阻止這場胡鬧!” “什麼胡鬧?” “布魯斯的變身啊!剛才那位老先生——”他指著喬納森·赫伯特先生那個方向,“已經快要失去理智,麻煩少不了。布魯斯必須馬上停止吹噓他從那劇本里撈來的關於波雷一案的細枝末節。”

“他並非從劇本里得來那些信息,”貝莉爾相當平靜地說,“劇本里沒寫。” 靜默良久。 貝莉爾平緩無波的語氣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令他暫時忘卻了反對的念頭,也忘卻了達芙妮·赫伯特的面容。他望著貝莉爾,她卻也坦然回望,丹尼斯無法解讀她的表情。 “丹尼斯,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在化妝室那個夜晚?布魯斯說了幾句大意如此的話:'那女人透過窗簾窺視到的一切細節,包括被扼死在沙發上、衣衫凌亂的受害人,以及在燈下點煙的波雷,如何演繹這部分,乃是關鍵所在。'你還記得吧?” “當然。怎麼了?” 貝莉爾舔舔嘴唇:“當時我覺得很搞笑,不知你注意到沒有,不過我沒發話,”她夢遊般點點頭,“只是在當那些話在遊樂場裡令馬斯特司先生萬分驚愕的時候,我——我才開始有點害怕了。所以我說那些是劇本里的東西。但其實不然。”

一股恐怖的預感驟然躥上丹尼斯·福斯特的脊背。 他正欲起身,又在貝莉爾的示意下坐下了。 “劇本里沒寫,你知道嗎,”貝莉爾依然恍惚夢囈著,“按說只有目擊者和警方才了解的情況,布魯斯卻知道。” 她停了一下。 “布魯斯四十一歲,”她說,“年齡倒也吻合。而且布魯斯為何如此厭惡電影?他說是因為演電影會破壞他的舞台感覺。他說在攝影機前你甚至不能揚起一邊眉毛以示驚訝,否則整張臉就會歪成這樣,”貝莉爾擠出一個扭曲的表情,“而這會不會是因為他在舞台上不可能被認出來,但在電影鏡頭那種距離卻極有可能暴露廬山真面目呢?” “丹尼斯,先別說話!”她加大嗓門,“我最恐懼的時刻便是最後那天晚上,只怕我也表現出來了,就是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在酒吧里開始談論此案的時候。那老惡魔(還記得麼?)說,某些東西倒過來讀會非常好玩,他甚至還在桌子上寫了些首字母做例子。你難道沒發覺,丹尼斯,”

車輪啪嗒啪嗒旋轉前行,車身輕輕搖擺,差不多數過二十下的時間過去了。 然後丹尼斯聽見自己怪誕、狂亂而又沙啞的聲音說道:“上帝啊,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那……” “噓!小聲點!” “你想說布魯斯就是羅傑·波雷?” “我巴不得你能告訴我,我是全世界最愚蠢的白痴,”貝莉爾艱難地咽了咽唾沫,鼓起畢生的勇氣哀求他,“我要你安慰安慰我,我要你證明我是失心瘋,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沒完沒了,夜以繼日,無止無休,如果再不傾吐出來,我就要死了。” “可這也太荒謬了吧!” “我知道,親愛的,純屬臆測!” “根本沒可能!” “對!絕不可能!我萬分同意。只是,”貝莉爾慢吞吞地翻檢身旁座位上的手包,“還有米爾德里德·萊昂絲。”

“米爾德里德·萊昂絲?關她什麼事?” “你忘了嗎,丹尼斯?那天晚上去劇院拜訪布魯斯的就是米爾德里德·萊昂絲!記不記得,布魯斯收到一張神秘的便條以後就忙不迭將我們轟出化妝室?當然,我——我那時毫無察覺,只是純粹的嫉妒。我想你也猜到了吧?” 丹尼斯死盯著門口。 “沒錯,貝莉爾,我猜到了。” 貝莉爾低著頭,笨手笨腳地在手包裡翻找粉盒,她那身漂亮的綠色外套滿是皺褶,就像新的尼龍長襪一樣。 “布魯斯總離不開女人,就像——就像他總免不了入戲太深一樣。除非讓他降降溫。我本以為那不過是一次新的艷遇,但並非如此。那個人是米爾德里德·萊昂絲。” “等一下!為什麼米爾德里德·萊昂絲會去見布魯斯?”

“噢,丹尼斯!難道你忘啦?萊昂絲那女孩是個打字員,在託基還有間自己的工作室。” “那又怎樣?” “喔!由於戰爭影響,她自己的生意倒閉了,這不是很有可能嗎?然後她就加入一家更大的公司,比如說埃塞爾·惠特曼那裡?然後那份手稿出現了,是布魯斯送去複制的……” “於是米爾德里德·萊昂絲閱讀了劇本?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不錯!劇本中的想像完美無缺,但這定然勾起米爾德里德·萊昂絲的好奇心。接下來我們都知道了,她去找布魯斯,想看看他是否知道作者的什麼信息。而在布魯斯的化妝室裡她面對的是一個……一個殺人犯。就是波雷本人。是那個會被她送上絞刑架的人。你可還記得當晚她溜出劇院時的神情?”

丹尼斯想起來了。 他腦海中又重播一遍那名紅發女子偷偷從側門疾步離去的場景,只見她眼神渙散,左顧右盼,目光中既有恐懼又有勝利之色。他又聽到了一隻貓的號叫,還有垃圾桶蓋嘎吱作響。 那天馬斯特司沒能追上米爾德里德·萊昂絲。她消失在査令十字街的人流中,天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丹尼斯突然想到,如若發現米爾德里德·萊昂絲死了…… “他們會絞死他,”貝莉爾說,“你沒發現警察的懷疑目標嗎?這就是為什麼HM爽快地為他大開方便之門,於是他就會作繭自縛。他們會絞死他的。” “別說了,貝莉爾!” “他們會絞死他,”貝莉爾著了魔一般說個不停,“求你,上帝啊,別讓他們絞死他!” 然後她全然失控,泣不成聲。

丹尼斯方寸大亂,忙起身扶住貝莉爾的雙肩,也像著了魔一般猛搖著她,直至那啜泣聲漸低了下去。但在他的十指下,她的雙肩仍綿軟不振,脖頸也如折斷了一般疲沓無力。 “貝莉爾!聽我說!” “什——什麼?” “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睛。快!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這些鬼話你一個字也不會相信。” “可我本來就不相信啊,丹尼斯!千真萬確。” “那你怎麼還這個樣子?” “因為也許那就是真相,丹尼斯。萬一……” 此刻布魯斯·蘭瑟姆的樣子清清楚楚展現在他眼前。那高高的顴骨,淺淺的微笑,有力的雙手。他彷彿看見布魯斯輕輕走進化妝室,面對鏡子做出謎一般的表情。丹尼斯周身不由得騰起一陣恐懼的寒意。但布魯斯是他的朋友,決不能這樣懷疑他。

於是丹尼斯奮力從迷霧中掙脫出來。 “貝莉爾,你覺得如果布魯斯真的就是那傢伙……唔!那他想不想,或者是,敢不敢在舞台上扮演自己呢?” “當然敢,出於自負。” “自負?” “極度的虛榮心作祟,加之炫耀自我的熱望,波雷那種兇手焉能抵擋這樣的誘惑。” “但布魯斯並不自負啊!” “你沒見他顯示出來而已。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劇本最終的結局說主角根本不是波雷,所以他自以為很安全。” “你要再這樣下去,貝莉爾,可就真讓我不安了。告訴你,這都是異想天開!先不說上舞台,難道真正的波雷會跑去薩福克郡的一個小村莊里自編自演?驚動當地所有人不說,甚至可能招來警察?” “不——不。話雖如此,可是……” “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過豐富了,貝莉爾,這只會攪亂你的生活,讓你始終憂心如焚。但你必須把這種無稽之談從腦子裡清出去!你我都清楚,真正的波雷可能早已經歸西。無論如何他都遠在艾德布里奇周圍數百英里之外。真正的波雷……” 一個新的聲音說:“打擾了。” 丹尼斯一驚之下連忙鬆開貝莉爾的肩膀,跳將起來。這天的尷尬事真是接二連三,他心想。 兩人都沒聽到包廂門打開的聲音。雖然車身晃個不停,但門口這位高高瘦瘦的男子卻紋絲不動,面帶禮貌的微笑注視著他們。 這位不速之客渾身上下都透出一名海軍軍官的氣質,雖然身穿粗花呢外套,頭戴一頂軟帽,卻儼然有身著一套筆挺制服的氣度。他雙目炯炯有神,眼角略有幾道淺紋,鼻樑高挺,深褐色的濃密髭鬚修剪得相當整齊。 此人失去了一條手臂,想來這便是他退伍的原因。空蕩蕩的左袖塞在外套口袋裡,且他的一邊肩膀也比另一邊抬得略高些。他右手提著兩個小皮箱,都掛著紙標籤——其中一個是丹尼斯·福斯特的旅行包。 大鬍子男人清了清嗓子。 “呃——很抱歉打擾兩位,”他的嗓音沉重卻悅耳,“但容我諮詢一下,女士,”他提起手中的兩個旅行包,“這些東西可是屬於兩位所有?我在走廊裡發現的。” 貝莉爾迅速恢復鎮靜,之前她已從手包裡拿出粉盒,正一本正經地打開。 “大的那個是我的,”她答道,“感謝之至!” “小的那個是我的,”丹尼斯說,“想必我是把它忘在走道裡了。沒有絆倒您吧?” “沒有,”陌生人笑了,將一個箱子放在丹尼斯座位旁,另一個放在貝莉爾身邊的座位上。丹尼斯瞥見貝莉爾的皮箱上面那皺巴巴的標籤有一行紅字:,以及墨水書寫的貝莉爾的姓名、船名、船艙號。 “再容我冒眛請教,”陌生人稍一猶豫,“您莫不是在皮靴旅館預訂了兩間客房的韋斯小姐?” 貝莉爾猛然從粉盒上抬起頭來。 “是我!”她說,“但……” “敝姓倫維克,”陌生人略帶歉意地解釋,“我是旅館的經營者。” “倫維克中校!我聽說過這個名字!您就是倫維克中校啊!” “請您別稱呼我'中校'了,”倫維克那飽經風霜的長臉上,眼角的笑紋又深了幾分,甫一微笑便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現在我也就是個旅館老闆而已,韋斯小姐。我只希望自己是個好老闆。” “我深信您一定是的,”貝莉爾說,“您今天是進城來玩嗎?” “嗯,”倫維克中校語氣有點古怪,“貌似本地不少人都做了同樣的決定。赫伯特先生兩口子和他們的女兒,還有齊特林先生。但我想告訴您,韋斯小姐——” “不好意思,”貝莉爾打岔,“齊特林先生是不是一位身形魁梧而相貌不佳的男士,一臉好奇相?在讀一本關於如何寫劇本的書?” “喔!”倫維克中校答道,“說到他的長相……” “我就知道!”貝莉爾說,“村里的大喇叭嘛!” 顯然,倫維克中校非常善良,他是這麼一種人:雖然在酒吧里也會十分殷勤親切,但卻不至於讓你忘記他曾是一位軍官和正人君子。只見他帶著一隻空空的袖子,略顯尷尬地傻站著,揚起眉毛,轉頭過來時髭鬚裡有些微銀光閃動。 “您說——您說什麼?” “劇本里也有,”貝莉爾幾欲抓狂,“所有角色都跑到現實裡來了。假如那老頭子真的失去理智而要槍殺……”見丹尼斯以目示警,她霎時閉上嘴。 一時間除了火車的響聲外無人開言。倫維克中校張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又嚥下去。但最後還是他打破了沉默。 “齊特林——呃——的確很愛說話。即便他最好的朋友也沒法否認這一點。”迷人的微笑和淺紋又回到他臉上,“不說這個了!我想告訴您的是,韋斯小姐,恐怕皮靴旅館暫時無法再接待客人了。” 貝莉爾站起身來。 “您知道,”倫維克急忙補充,“我們這地方多年來一直有軍隊駐紮,附近曾有所軍事學校,那裡是個禁區。” “但是——” “高爾夫球場狀況還不錯,因為軍官們使用過;而且海岸附近的地雷和帶電鐵絲網也都已經完全拆除了。但我還在努力翻修那座老舊的旅館,工程頗為浩大。當然,到明年春天,我就會很樂意……” “可您不是已經——”貝莉爾又自覺煞住了話頭。 “沒錯,”倫維克說,“確實已經有一名客人入住,一位來自倫敦的布魯斯·埃格頓先生。我租給他一間臥室和一間起居室。並且,不瞞您說,我恨不得自已沒答應他。” 丹尼斯只覺得嗓子髮乾。 “哦?何出此言呢?” “因為,”倫維克中校答道,“我可不想看到他被處以私刑。” “私刑?”貝莉爾失聲驚叫。 (我們陷得太深了,丹尼斯心想,車輪每動一下,情勢便惡化一分。) “昨天有人躲在籬笆後面沖他扔石頭,”倫維克中校說,“正中太陽穴,差點把他擊昏。你們——呃——肯定不會覺得那種氣氛好受到哪裡去。現在我得再次為打擾二位道歉。” 他優雅地一笑,抬了抬帽子,濃密的深棕色髭鬚裡又閃了閃銀光,轉過身略有點笨拙地移向門口。 “倫維克中校!”貝莉爾喊道。 他停住腳看騎身後。 “我並不指望,”貝莉爾語調清晰,“您能理解或者同情……” “親愛的女士!” “但請相信,此事確屬非同小可,入住這間旅館對我們性命攸關。出於某種原因此刻我無法解釋清楚,但恐怕這會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能否拜託您務必為我們提供一處臨時住所之類,哪怕一晚也好?” 倫維克遲疑不決,看了看門口,那雙略有眼袋的眼睛仔細審視著貝莉爾。他右手的手指長而有力,撥弄著外套上的皮扣,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 “條件簡陋您也不在意?” “這年頭還有誰在乎這個呢!” “好吧,我想想我能做點什麼。” “多謝了,倫維克中校!” “不用客氣。這位先生是……” “這是福斯特先生。他是——我的律師。” 倫維克嚴肅地一額首。 “那麼您自然知道在哪一站下車吧?” “哪一站?” “您不必坐到艾德布里奇,”倫維克解釋,“在西克萊斯特下車,離鎮上大約一英里。恐怕我沒法陪您同去,因為我得去艾德布里奇把車開回來。不過您只要在西克萊斯特下車,直接穿過高爾夫球場,就一定會看到海灘邊上的旅館了。只是,請您務必小心。” “您的意思是?” “聽我的沒錯,韋斯小姐。要當心。” 他最後又笑了笑,彷彿帶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同情,走進過道,將門關上。又是一聲汽笛過後,他緩步往齊特林先生那間包廂的方向走去。 貝莉爾呆站在原地,一隻手裡還握著粉盒,另一手拿著手包。她雙臂頹然垂下,盒中的粉末灑了一地。當她張嘴時,聲音沙啞而飽含懼意;她並未解釋湧上心頭的是何種思緒,但丹尼斯認為他早已了然於心。 “上帝啊!”貝莉爾只是說,“上帝啊!上帝啊!” 然後她瑟瑟發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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