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隔天晚上,在格羅卻斯特城門街1號龐大的起居間裡,整個故事才講開來。
當時只有希莉雅、何頓,以及菲爾博士在場。這房間,何頓想著,看來和四個晚上前他穿過陽台窗戶步入室內時一個樣:只有一盞桌燈點亮在龐大的白套沙發旁邊,沙發上坐著龐然的菲爾博士,正內疚地皺眉瞪看雪茄。
希莉雅面對著他,棲坐在何頓椅子的扶手上。
“龍尼·梅瑞克,”希莉雅直截了當地說,“是瑪歌的愛人。而且他殺了她。”
“哎,啊,”菲爾博士咕噥道,眼睛沒抬。
“當初我看到瑪歌寫的便條有他的名字時,”希莉雅咬住下唇,“我看我就全猜到了。可是……龍尼啊!他還不到20歲呢!”
“那,”菲爾博士說,“正是重點所在。”
“此話怎講?”
“梅瑞克,”菲爾博士說,“是那種虛榮、毛躁、又給寵壞了的名門貴族的小孩。他太年輕了,就心理層面來說,還無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法律可不認這點。好在他——”
“解決了自己?”何頓幫忙講完。然後,費了點勁,“你請說。”
“奶奶熊的!”菲爾博士說。
他往後一仰,檯燈在桌面上猛烈晃起,往綠漆牆壁以及掛著大面維也納鏡子的大理石壁爐台打下閃光。菲爾博士的膝蓋旁有面小幾,上頭擺瓶威士忌、幾隻玻璃杯,以及一罐水。不過菲爾博士暫時沒碰。他眨巴著眼模糊環顧找尋煙灰缸。沒找著,於是他把大半煙灰彈進他側邊的口袋,剩下的便在他靠坐回去時飄下他背心。他心神不定,把玩著眼鏡,抽了幾口雪茄,然後直直看向希莉雅。
“你姊姊,”他說,“喜歡年輕人。”
“我知道,”希莉雅點頭。
“那是起點,”菲爾博士說,“你原先講她時就強調過。在你發現瑪歌躺在床上死了時,頭一個念頭便是:'她好愛年輕人喲。'你說這話時我聽到你的聲音特別清脆。如果要在本案找個男人的話,年輕英俊的男孩是上選。不過這點咱們暫且擱下。
“你的故事有兩點——都跟寬階宅的謀殺遊戲有關,而且都牽涉到真實生活的罪犯——我一听就覺得也許意義重大。
“頭一點是,在那場遊戲裡,瑪歌不肯扮演戴爾老媽。才不呢!當晚(神經緊繃,已經做好決定)她堅持要演湯姆森太太。想必你還記得,湯姆森太太給處死是因為和小她好多的弗德列克·拜華特斯陷入熱戀,兩人合謀殺了她丈夫?巧合嗎?我可不認為。
“另一點是,龍尼·梅瑞克(偏就是他)給選定了扮演紐約人羅勃·布香南醫生。案子你熟嗎?”
“不,不,不!”希莉雅呻吟道,猛力搖頭。她從椅子的扶手俯頭看著何頓微笑起來。
“我明白,”她補充道,“大家打算狠狠批我,就因為我夢到我是瑪莉亞·曼寧,夢到眾人唱著'噢,蘇珊娜'看我吊死。不過我真的冤枉!這個插曲是德芮克——是德芮克從派對回家的路上在車裡講的!”
“我就說嘛!”菲爾博士隆聲道。
“你的意思是?”
菲爾博士擎起雪茄指向何頓。
“我同意何頓星期五講的,”他表示,“說這根本沒什麼,只是雞毛蒜皮的瑣碎證據,解釋的方法可以有半打。不過,如果大家拿這做文章,奇怪怎麼就沒有人注意到那天晚上真正的大紕漏。你還記得謀殺遊戲吧?”
“清楚得好可怕!”
“年輕的梅瑞克給選定了演布香南醫生。你說他'猶疑不定'。他還跟你說什麼:'我的名字叫布香南醫生,可是我他媽的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又做過了什麼事,你能幫我嗎?'對吧?”
“對。”
“不過呢,”菲爾博士緊接著說,“我跑到凱斯華問出了矛盾來。遊戲的事,我在長畫廊(跟緊我的攻擊線喲!)問了丹佛斯·洛克爵士、桃樂絲·洛克,還有索林·馬許。結果我從洛克口裡得知:
“洛克雖然沒有事先告知眾人他的即興節目。不過他倒是暗中確定好每個人——除了你,還有外人荷斯果當然——都讀熟了自己的角色。懂吧?讀得很熟——他甚至還把他為每件案子立的檔案給了他們。
“而且看來洛克也沒必要撒謊。其他證詞都支持這點。他尤其會要確定年輕的梅瑞克讀了布香南醫生的案子,因為他可是洛克心目中的乘龍快婿,洛克對他愛護有加。所以梅瑞克怎麼會在出其不意碰到這個角色時,'猶疑不定'而且衝口說出那句不必要的謊言呢?
“哎!想想幾樣事實吧。
“布香南醫生在1893年毒死他太太,一個中年歇斯底里患者。他拿了大量嗎啡和小量番木鱉鹼毒死她,因為番木鱉鹼可以掩飾嗎啡中毒惟一的外在症狀:瞳孔縮小。番木鱉鹼也可以在人體吸入嗎啡不省人事時製造出歇斯底里的症狀。檢查的醫生通常會毫不刁難地證實死因是腦溢血。當時就是如此。”
菲爾博士往前傾身。
“正如雪普頓醫生在瑪歌·馬許的案子裡,”他補充道,“也毫不懷疑死因。對吧?
“依我自己的解釋,這位女士的愛人怕極了她,希望她死掉。兩人簽下殉情同意書是她提議的:各自要在同一時間但在不同地方服毒自殺。而這正是他的機會。
“對了,從某些我們待會兒就要提到的信件看來,這會兒我們又知道一件事。嗎啡是女士本人提供的,由醫生開的各次處方累積起來,交給她的愛人做出溶液。她以為會是純嗎啡,服下後毫無痛苦。番木鱉鹼很容易到手,是他加上的。布香南醫生的審判給了他詳細指導,就算再生澀的罪犯都不會出錯。
“不過兇手可不能單單仰賴這個,即便他處理的是正常女人。要是她打退堂鼓呢?要是她吞下毒藥又尖叫求救呢?他得確定;他人得在那兒,在現場。
“我在長畫廊盤問丹佛斯爵士、桃樂絲還有索林·馬許的時候,有個證據很清楚地浮現出來。你們應該沒忘了命案發生前的下午,龍尼·梅瑞克掉進水里吧?”
希莉雅俯眼瞪看何頓,然後不解地看向菲爾博士。
“噢,少來!”菲爾博士雪茄指向何頓。 “你還記得當天下午的插曲吧——梅瑞克掉進鱒魚河。奇怪的倒不是索林·馬許閉了眼睛跨走伐木。奇怪的是手腳敏捷的年輕人竟然笨手笨腳栽下去。
“不過如果當晚你打算偷偷潛入凱斯華壕屋的話,就另當別論了。前後門都進不得;兩扇門都有重重護衛。你進去的惟一方法……?”
“就是游過壕溝,”何頓思道。
“對。線索正是水。就算不是刺骨寒的12月晚上,脫了衣服光溜溜地潛進房子總是不切實際。只是隔早你總得提供什麼解釋,告訴主人或者僕人你怎麼有套衣服濕透了。如果你事先就弄得濕透的話,隔天有誰會懷疑你是二度弄濕?
“下一個證據!索林·馬許跟我詳細講了謀殺當晚的經過,狠狠開了我的眼又看清一件事。你還記得他講過瑪歌——深更半夜的——一定洗過澡吧?
“他知道這點,他說,是因為浴室的地板全濕了,而且浴缸邊沿甩了條毛巾。
“不過他的解釋說不通。因為星期三晚上我偷聽到不只兩個目擊者說,凱斯華的熱水設備壞了。隔天才修好。就連洗濯用水都得用小罐子裝好提上樓呢。”
菲爾博士看著希莉雅。
“親愛的,你可相信你姊姊會選在12月的半夜洗起冷水澡?”
“這——簡直荒謬!”希莉雅叫道。 “瑪歌最恨冷。我記得跟你講過——在教堂墓園時。”
“啊!”菲爾博士咕噥一聲。 “另外你還跟我們說了什麼?”
“另外?”
“照你原來的字眼。我想,你是說了浴室的窗戶鎖不上?”
“嗯——對!那是推窗,兩片玻璃從來就合不上也沒法閂好。”
“浴室窗戶的外頭,”菲爾博士詢問,“恰恰又是什麼呢?”
回答的是何頓。
“一條垂直的紅褐色排水管。挺重的,”他瞪看著過去。 “我記得在長畫廊的凸窗讀那張你給我的便條時,還注意到它呢,就在那間浴室底下!”
“依你說(哼咳!)依你說龍尼·梅瑞克這麼個年輕人,爬起牆來身手可矯健?”
“媽的他可是矯健極了的爬手哩。凱斯華教堂他可以四處攀爬。”
“所以我們這就曉得,”菲爾博士表示,“地板濕掉,並不是因為有人洗澡。不過不幸的是,索林·馬許走進他太太的臥室和起居間時,穿了拖鞋。老天爺啊,”菲爾博士呻吟起來,“真希望他沒穿拖鞋!
“因為這一來,你們曉得,他就會踩出更多濕腳印。某個鑽過那扇沒鎖窗戶進來的人的腳印。某個來自壕溝的人的腳印。某個走投無路的年輕人的腳印,他恨透了他的情人,一心要取她性命。”
希莉雅滑下何頓椅子的扶手,站起來。
“菲爾博士,”她呼吸沉重,“你真是個魔鬼。”
菲爾博士看來比較像是滿臉迷惑的老,透過鏡片朝她眨巴眼。
“嗯?”
“案子的細節越來越多,”希莉雅打著抖,“你砰、砰、砰,一樣樣講下去,完整而且可怕的就像——我是要說,就像吊人索。可是,拜託!別管你的證據了。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
“噢,啊,”菲爾博士說。
“他們為什麼要那樣?龍尼為什麼做出那麼可怕的事?瑪歌為什麼……噢,所有的事!人性的動機!”
“啊,是,”菲爾博士喃喃道,“龍尼·梅瑞克。”
他靜默許久,陷入沉思。
“有這麼個年輕人,”他說,“拜倫式的英俊,非常生澀不過的確才華洋溢,他一輩子予取予求。要什麼有什麼。而這會兒他想要到桃樂絲·洛克。
“請了解這點。他是真心、盲目、理想化地愛上桃樂絲。當然,他是高高拱起了一個不存在的女孩,不過這點無關緊要,因為所有年輕人都這樣。他深深愛上桃樂絲,而且希望娶她。這點千萬別忘了,這是謀殺的主因。
“至於你姊姊……”菲爾博士猶疑起來。
“菲爾博士!”希莉雅說。 “拜託。不用含蓄。我想知道。”
“他們那段情的經過你可以在她寫的那長串一直沒寄的信裡頭看到,就像日記。我今天全讀過了。不過我建議你別讀。雷公在上,還好那些信不用在法庭上宣讀!
“至於男孩子,他起先是受寵若驚。身為征服者非常自豪!有一陣子也無法自拔,因為全世界最強烈的刺激物搞得他暈頭轉向。不過後來——公立學校傳統培養出來的幼稚人物無一倖免都會如此——他開始覺得這是自貶身價。他把這跟他對桃樂絲·洛克的感覺,或者他認為自己有的感覺來做對比。
“於是他開始恨起瑪歌。
“在她那頭,迷戀只是有增無減。他日益冷淡,她卻一發不可收拾。男孩嚇壞了:她開始談起結婚。
“索林·馬許顯然得知事情原委,驚恐程度恐怕只稍稍亞於男孩。
“你倆難道從沒納悶過,索林·馬許為何對年輕的梅瑞克老是恨得牙癢癢?他頭一回告訴你,”菲爾博士看著何頓,“他太太死亡的經過時,話講一半他就衝口劈裡啪啦罵起梅瑞克。你也許還記得其他類似情形。”
“嗯,”何頓同意道,“就連索林和桃樂絲告訴洛克他們有意結婚時,索林都還注意到梅瑞克,一張臉黑得跟什麼似的。索林等於是下令他離開屋子的。”
“噢,啊?他幹嗎氣成那樣?因為梅瑞克追求桃樂絲,是他情敵令他忌妒?老天在上,不對!他知道他是贏家。任誰都心知肚明。如果你是女人惟一的最愛,你不會憎惡敗陣的情敵。你倒是比較可能覺得他這人甚好,有點值得同情。我(咳哼!)早先問你對德芮克·荷斯果的態度,就是要說明這點。
“這會兒你該懂得索林·馬許為何什麼事都噤聲不提,而且硬是不肯同意離婚了吧?”
“我想我是懂了,”希莉雅喃喃道,“那——那會搞得他像笨蛋。”
“笨得豬狗不如——在他自己眼裡!不管是她正式跟他離婚,或者他主動和她離婚,真相終究要傳開來,朋友都要笑死。
“'馬許的老婆,'他可以聽到他們在他的俱樂部說起來,呵呵笑得好開心,'為個不到20歲的男孩甩了他。哇哈!'要是他真解釋起他老婆得了歇斯底里根本不讓他碰,頂好就是聽來可鄙,頂糟的話還會惹來更多嘩笑。”
又一幕情景有聲有色地回到何頓的記憶。
“'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他重複道,“荷斯果這麼說過!當初你逼著索林承認所有事實,而且差點讓他就範的時候。荷斯果插嘴要索林閉嘴。你說咱們的德芮克可全曉得?”
“我是這麼想。他是索林先生求政野心路上的導師。不過,想想瑪歌·馬許死前的景況吧。
“年輕的梅瑞克苦不堪言,簡直無法忍受。他不只迴避這位年長女子。他的確怕了她。她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來。桃樂絲會聽到!他永遠娶不到桃樂絲!他一輩子都要被毀了!
“年輕人一旦害怕起來,有可能變得冷酷無情。梅瑞克——當初我在寬階宅碰到他時——是個討喜的人。只是容易緊張,不沉穩(這點當然你也看出來了?),而且碰上問題無法做出正確判斷。就跟其他很多陷入感情糾葛,又沒經驗、不懂脫身的年輕人一樣,他只看到一條出路。他失去理性,決定殺了她。
“瑪歌提議殉情。而他呢,因為洛克不經意的提議,讀起了某個歇斯底里女人的故事:布香南太太。布香南太太死於嗎啡和番木鱉鹼中毒,醫生判定為自然死亡。
“辦得到嗎?辦得到嗎?我可以看見他死命咬著指甲左思右想,然後決定放手一搏。
“所以我就打算查出梅瑞克到底是什麼時候把準備好的毒藥瓶交給受害者。她當天下午到訪寬階宅,不過顯然沒碰著梅瑞克。
“我直到昨晚才曉得有人瞧見梅瑞克從鱒魚河跋涉回去——長外套蓋過他濕淋淋的衣服——就為了和她在寬階宅附近的田野會面……”
“而且遞了毒藥瓶給她!”何頓打斷道。 “洛克親眼目睹!”
菲爾博士朝他眨巴眼。
“的確,”他哼道。 “昨晚我從洛克口裡得知。不過你又是怎麼曉得的?”
“我偷聽到洛克和一位費蕾夫人講話。洛克拼拼湊湊,啟了個嚇著他的疑竇。沒錯!而且他怒聲開罵,說什麼年輕人'真無情',他講的根本不是桃樂絲·洛克。他想的是龍尼·梅瑞克。”
“不過——瑪歌呢?”希莉雅問。
“你姊姊,”菲爾博士答道,“捧著個素色(我重複一次,素色)棕瓶回到凱斯華。她打算跟她先生力爭最後一次。於是她就……”
“她印了個標籤上去,”希莉雅耳語道。
“標籤,”菲爾博士說,“戲劇性十足地標出'毒藥'兩個字。我覺得我可以看到她捧著瓶子豎在索林前頭說:'你看到這是什麼吧?放我走,要不今晚我就喝下。得不到龍尼,我就死給你看。'
“索林·馬許不信。
“她已經出爾反爾好幾次。她已經威脅過自殺好幾次。而且這會兒他還瞧見個假標籤用嬰兒房裡的玩具印刷機印出來。(你還記得吧,我問了他是否知道那台印刷機?)她威脅過後,乾脆把瓶子公然擺進藥品櫃。然後你們一行人——氣氛緊繃得好可怕——就邁步走向寬階宅了。”
菲爾博士的雪茄熄了。他把雪茄擱在立著酒瓶、玻璃杯以及玻璃水罐的小几上。他盯著水罐,講下去。
“除了命案本身,我們無須摘要當晚的事件。龍尼·梅瑞克在派對裡出乎意料地受命扮演布香南醫生時,著實嚇一大跳。不過他已經涉入太深,無法打退堂鼓。
“派對結束。時鐘敲過整點。寬階宅陷入沉睡了。1點——兩人約好同喝毒藥的時間——之前許久,梅瑞克溜開寬階宅前往凱斯華。長外套底下,他穿著在鱒魚河裡弄濕的衣物。
“他脫下長外套,游過壕溝,竄身爬上水管。他可以看到他的受害者——不管當時她是在她套房的哪裡。我盤問以後發現,當時所有的窗簾都拉開了,簾子底下就是窗台。他看到她在其中一個房間,穿著黑天鵝絨禮服。
“菲爾博士,”希莉雅說,“那件禮服怎麼解釋?我們都沒見過!禮服……”
“黑天鵝絨禮服,”菲爾博士說,“是要搭配黑天鵝絨房間。”
“嗯?”
“你當然可以了解,你姊姊為什麼會跟其他在她之前的女人一樣,開業當起算命師吧?那是她歇斯底里、受到挫折,厭棄生活的發洩管道——直到她生命裡的一切全部在她對梅瑞克的熱情下給淡化給擠壓掉了。
“和梅瑞克的感情一旦開始,所有那些全給忘了。範雅夫人消失了。她顧客的資料卡給毀了。門也鎖上。裡頭的房間是那段毀掉她的感情的聖地。那件禮服是她扮演範雅夫人時穿的,而且她就是穿著那件禮服讓梅瑞克畫下她的肖像。”
何頓瞪眼回看。 “他畫了——?”
“奶奶熊的!”菲爾博士抱怨道。 “你難道沒注意到壁爐裡燒掉什麼?你難道沒聞到燒焦的帆布?”
“哎。哎,是有聞到!”
“還有燒焦的木棍——排成長方形,上頭附著的可能是布屑?還有磨光木頭的斷片——給他摔斷前也許是畫架?那房間有天窗,你知道,朝北的天窗,畫家的天窗。所以你才會瞧見我在地毯上搜找畫架的痕跡。不過那把天鵝絨墊的大睡椅……啊,算了。”
最後這句話希莉雅好像有意見,不過她轉了念。
“你——你剛在講,”她說,“命案的事。講到龍尼從壕溝爬出來。還說可憐的瑪歌盛裝準備赴死。然後呢?”
菲爾博士沉思起來。
“這事兒,”他說,“我們沒有活人作證。我只能告訴你們,我覺得房間裡出了什麼事。
“梅瑞克其實不想動手,你知道。可他已經把自己搞到覺得必須處理掉這個女人的地步,他非得走完最後這步,否則永遠得不到桃樂絲·洛克。
“他攥住外頭的排水管,穿過那扇從來沒真關上的窗子窺視浴室。他看到他的受害者站在鏡子前頭,手裡捧的玻璃杯裡是摻了嗎啡和番木鱉鹼的酒精溶液。他看到他的受害者擺出神氣活現但又不挺認真的姿態,舉起酒杯喝乾了。
“不過他很認真。而且他爬過了窗戶。
“他冒的險很小:她的先生喝醉了,打鼾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其他所有人都隔得老遠。如果她給那身影嚇到——臉孔抽扭全身濕答答——歇斯底里的腦袋會假設他是過來和她同死,所以一點問題也沒有。
“他只停了腳拿條毛巾抹抹頭和手。她指向其他房間——她的臥室以及再過去的起居間,領頭走去。他跟在後面。到了臥室,她轉身時,他就可以拿起什麼武器……
“當然你們猜到是什麼了吧?
“從臥室拿出來的火爐用具。是你,希莉雅,說了隔早出現在起居間的黃銅柄火鉗。憑空冒出來,兇手沾染過。
“她踏進起居間時,頭蓋骨後頭猛遭一擊倒地。還沒猛到致命,還沒猛到在她厚厚的頭髮底下留痕跡。不過是猛到叫她昏迷不醒直到嗎啡可以取她性命。
“他把那美麗不動的軀體拖上長椅——在那間亮著燈的溫暖房間裡。他得找出她的日記銷毀——那本放在中式齊本代書桌裡的有名日記。日記沒上鎖,他把書頁燒毀。
“年輕的拜倫全身發寒幾乎昏倒。不過他回到了臥室,把她喝過的玻璃杯倒乾淨,毒藥瓶則塞進他口袋。他關掉臥室和浴室的燈。然後往下爬入壕溝。”
菲爾博士停了嘴,喘氣濁重。
“不過瑪歌·馬許,你們可以想見吧,還有求生意志?這會兒我們是'確定'而非'假想'了。一個小時以後她掙扎到半清醒狀態:嗎啡中毒,就要死了,可是喊起救命。索林·馬許聽到聲音。他跌跌撞撞進了起居間——
“而且雷公在上,這人被嚇到了!女人呻吟也許是歇斯底里發作,對。當然!毋庸置疑!可棕色瓶子標明了'毒藥'。老天在上,她說要自殺可是當真?索林·馬許趕回藥品櫃。瓶子不見了。”
菲爾博士深吸一口氣,眼鏡上的緞帶隨之飄起。
“我吶,”他說,“頭一回盤問咱們的朋友馬許時,就是要確定這一點。打從一開始就很明顯,因為他老不停口地跟眾人講說死亡證明書開了自然死因,可見他至少懷疑過自殺。他撒謊是為了避免醜聞。
“不過,如果我可以耍個詐讓他證明我判定的事實的話,那就更保險了。所以我才如此那般。你們可得承認,我當初講的話並無矛盾吧?就因為馬許撒謊,我才知道他說了實話。”
“不過,”何頓催問,“索林甚至都沒告訴雪普頓醫生,他懷疑瑪歌也許是服毒自殺對吧?”
“嗯。因為雪普頓醫生(如果你記得)一個勁兒地告訴他,那是歇斯底里發作,也許不很嚴重。之後就太遲了。所以他才撒謊。”
“我真搞不懂索林!”何頓走投無路地說。 “我還是搞不清我該跟他道歉呢,還是扭他頸子!”
“其實,”菲爾博士說,“他這人再好了解不過。索林·馬許是個不折不扣好脾性的人,他喜歡朋友,也會義不容辭盡力幫忙——只要他本身的利益不至嚴重受損,”他停了口。 “說來,若非上帝垂憐……”
有段沉默。
“唉,”何頓說,“說來,若非上帝垂憐,我們全要下地獄。”
“可是,”希莉雅柔聲道,“我恨他。就算我知道瑪歌是……是那樣兒,而且他沒虐待過她,我還是恨他。這麼說好無情,因為他這會兒——”
“噢,啊?”菲爾博士隆聲說道,“他怎麼樣?”
“他們還不曉得。桃樂絲這會兒在療養院。我們在等她來,”希莉雅猶疑起來,“不過我恨他,”她說,“因為他跟你們說我瘋了,說瑪歌是自然死亡,沒有毒藥瓶,但他一直都知道內情!唐,親愛的!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很蠢。可是你怪我嗎?”
“不!當然不怪!”
“我也不怪你,”菲爾博士說,“不過,雷公在上,小姑娘,你還真讓我擔心了好幾下!
然後菲爾博士便搖搖頭,動作好大。
“我在長畫廊講過啊,”他告訴何頓,“說這女孩腦筋沒問題。她的確說她看見過鬼,不過她瞧見你時卻知道你不是鬼,顯然沒有幻覺問題。在這同時,我還得確定她沒……”
“沒怎樣?”
“沒在製造證據!”菲爾博士說。
一抹敬畏的表情掠過他臉。
“我們出發要拆封墓穴鎖孔的時候,”他繼續說,“我好怕。他媽的,沒錯!不是因為我預期會有超自然事件,如你所想。而是因為,如果女孩打算製造證據的話——從那封信看來是有可能——警察馬上會找上她。
“當初我們挖開墓穴封印時,乍看之下,好像除了棺木凌亂外並無異狀。我覺得好放心,放了千百個心,搞得克勞福探長都注意到了。
“原先我為了誤導克勞福,瞎掰了一堆說辭,要進墓穴絕無可能。然後,就在我覺得好過些時,克勞福的手電筒照到只有可能是希莉雅擺上的瓶子。我又忽然掉進深淵。”
“菲爾博士,”何頓問,“天殺的那些棺材是怎個給移動的呢?”
“啊,是,”菲爾博士看來內疚,“只怕(咳哼)我那瞎掰不只唬過克勞福,也唬了你吶。”
“你瞎掰的根本不算什麼!洛克昨天說了個還更勁爆的事實哩。兩口現代棺木,分屬瑪歌還有個叫約翰·德沃何的傢伙,都是密封的龐然大物,各重800磅。誰有能耐甩著玩啊?”
“這點,你知道,”菲爾博士解釋道,“正是我瞎掰的重點。'甩'這個字是我提議的。不過棺木沒給甩開。它們是給舉起來的。”
“好吧,也好!它們是怎麼給舉起來的?”
“說來,”菲爾博士說,“關鍵在於'水'。”
“水?”
“現代棺木密不透風。所以也能防水。它們可以浮起來。”
何頓瞪眼看他。
“凱斯華周遭的鄉間,無疑你已經註意到,”菲爾博士說,“是靠地下泉灌溉的。也就是德國人所謂的——”
“Crundwasser(德文,地下水)!”何頓喃喃道,腦子突然想通。 “Grundwasser!”
“對。春秋兩季差不多都會湧到地面,而冬夏兩季則會很快滲回地底。任誰如果研究過附近鄉間,都可以打個小賭說,春秋兩季墓穴會淹水。
“如你所見,墓穴離地面4呎。而且你也呼吸到裡頭的濕氣。克勞福走在裡頭的時候,沙地留下痕跡鮮明的腳印,沙子全乾不可能有這種效果;沙地是濕的。
“新的密封棺木,如果給舉高4呎而且開始漂浮的話,自然會四處移動。其中一具的頂部嵌上後牆,水退之後還半豎在牆面上,可一點也不奇怪。
“不過最舊的那具棺木,因為來自16世紀腐爛掉了,所以根本沒動;水滲進去了。而18世紀的棺木則斜著移了位,只有移動一部分,如此而已。你——呃——你懂我意思嗎?”
“嗯,”何頓語氣茫然。
“這種情況,”菲爾博士隆聲道,“凱斯華以前從沒發生過。墓穴是新的。除了舊墓穴外——在山丘上,所以不太可能被地下水侵擾——這是教堂墓園惟一的墓地。不過這種現像在其他地方其實還算常見(原書作者註:參考Oddities《奇聞軼事》一書,作者為Rupert T. Gould魯柏·古德中將)。”
“那麼地面上的沙……?”
“當然沒有足跡。除了棺木周遭有些凌亂之外,水在沙土上緩緩起伏只會讓沙更平滑。
“奶奶熊的!我給了個提示啊!新裝的鎖,因為遠遠在水面上頭,轉動時喀個脆響一聲。可門下端的樞紐,因為水漲時肯定會給水沖到,所以才嘎吱嘎吱地響。生鏽了吶。水,水,水!”
“搞了半天只是這樣?”
“搞了半天,”菲爾博士說,“只是這樣。”
“我是罪魁禍首,唐,”希莉雅的聲音低抑。 “我——我在一本書裡找到這個資料。我覺得可以賭一賭。你很恨我嗎?”
“別傻了,親愛的!恨你?”
“可是菲爾博士一定很不爽。”
“雷公在上,”菲爾博士說,“我是很不爽!”
“你有權利不爽。實在抱歉。當初我是要找個假毒藥瓶混充真品,結果在寬階宅的地窖裡——想來是龍尼藏的——拿到了真品自己都不曉得。你我封上墓穴時,我把藥瓶擱在裡頭。你有權利不爽,因為成了受害者——”
“胡說!”菲爾博士道。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跟我講實話的。氣死人了,女孩兒!要混淆證物,我可以想出比編個那種超自然故事好得多的辦法。”
“當時我是走投無路,”希莉雅說。 “索林得意忘形,說我瘋了。所以我就想說我乾脆發個瘋,看他覺得怎樣。不過結果只是引出不利於我的證據。”
“這,當然,也就是你為什麼得等那麼久,才跟警方聯絡囉?直到春天水位上升,入夏時又沉回地底?”
“對。而且6月雨實在下得好大,我不敢賭,怕萬一到時裡頭還有水。不過7月開始烘熱起來,而且持續不斷,所以我就賭了。索林……”
她斷了話頭。
大廳的門打開。桃樂絲·洛克,眼睛雖然因為哭泣而腫脹,卻是個堅定的小人兒;她無精打采漫步而入。她父親跟在她後頭進來。洛克的改變幾近嚇人,他好像一天之內老了10歲。
希莉雅非常關心,她趕著過去為他們拉椅子。小巧的桃樂絲表示感激,按按她手領受她的好意。
“索林就要好起來了,”桃樂絲道,“說來全是我的錯!”
“你的錯?”希莉雅問。
“索林和龍尼跑到新龐德街那地方,”桃樂絲衝口而出,“還打了一架。”她看著何頓。 “也是你的錯,唐·迪司馬羅!”
何頓瞪看地板。
“嗯,”他承認道,“應該是吧。”
“我這輩子,”桃樂絲的眼眶再度泛淚,“都忘不了那個星期四晚上,我穿過那一片片草坪,跟龍尼和唐·迪司馬羅一起走回我們的房子。”
何頓也想起來了——因為他現在可以看到其中隱含之意,那景象益發鮮明得叫人難以消受。
“唐·迪司馬羅,”桃樂絲指著他,“問到我那個女人的男友,我就跟他提起新龐德街的處所,還拜託他過去探看!當時龍尼就在旁邊。”
“桃樂絲!”身形瘦瘠、虛弱的丹佛斯·洛克爵士喃喃道。
“當晚我就知道龍尼不對勁!”桃樂絲說。 “我可以從他的聲音,還有他眼睛發光的模樣感覺到。可我一直沒猜著龍尼——不是別人,偏是龍尼——會是那個女人的男友!”她看著何頓,彷彿有個偉大的神師叫她好生失望。 “可是你,唐·迪司馬羅!”
“我親愛的女孩兒啊,”何頓抗議道,“你哪能寄望我猜著呢?你老在談個'儀表堂堂的中年男子'。你說你有這麼個名叫珍的朋友,她看過他們……”
“珍沒說他是中年人啊!”
“沒說——?”
“珍·波頓說他'儀表堂堂'。是龍尼抓住這點,就在我頭一回告訴他的時候,他就冠上'中年男子'的描述。他不斷重複這點。那晚跟你這麼講的就是龍尼。而且感覺也很搭,”桃樂絲放大聲量,“因為外表尊貴的人的確容易想成是中年人。”
“怪不得……”
“嗯,唐·迪司馬羅?”
“我頭一回碰到龍尼時,”何頓說,“他沒有必要地把話題扯上瑪歌的愛人,還一直強調他是中年人。”
得知真相後,一切都變得如此易解,他想著。很容易解釋年輕的梅瑞克的種種情緒——自己喜歡過他,非常喜歡:長畫廊上他魂不守捨地緊跟在後,或者桃樂絲在月光下穿過草坪跟他提及兇手時,他眼睛大睜漫步而行。
“她把他惹毛了,”何頓可以聽到桃樂絲的聲音在說,“所以他殺了她。”而這話,老天明鑑,正是事實。
丹佛斯·洛克爵士扯扯他無可挑剔的領子。
“菲爾博士!”他說。
“先生?”
“你可否好心為我解說最後一個問題?”
“如果我能的話。”
“想來,”洛克臉色白得令何頓憂心起來,“想來馬許太太從來沒有真的打從心底想要尋死?而這也就是為什麼約好殉情以後,她還是沒放棄新龐德街的處所囉?”
“我是這麼想的。”
“可是年輕的梅瑞克一直不曉得?”
“沒錯。不過你女兒提到那地方時,他突然起了疑,覺得也許店子還在。他有把鑰匙,當然。所以隔天他就跟你一起搭了火車。不過他無法直接到同一個地址去,因為你本人就要去戲服店……”
“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我發誓!”
“而索林逮到了他,”桃樂絲悲戚地說。 “隔天早上我跟索林講了我們談過的話。所以索林才開車趕去,要看看是否還留了什麼證據。他也有把鑰匙,那個女人的鑰匙。他還是——想把事情壓下。結果打了一架。就在上頭那房間,爐裡燒著火,他們打了一架。”
她打起額。生動的畫面浮現在所有人腦裡。
“你,當然,”洛克瞥向菲爾博士,“一領悟到真相,就派了何頓跟去。嗯。嗯。顯而易見,”他猶疑起來——灰著臉的陰影。 “現在就讓我,”他補充道,“收回我講過的話吧。”
“收回你的話?”希莉雅呼道。
“桃樂絲,”她的父親正式宣告,“以前我不肯讓你嫁給馬許先生。這我承認。我不信任他。當初聽到頭一個證據時,我就覺得他是兇手。直到那天入夜時我把事情想過一遍……
“桃樂絲,你父親判斷有誤。我試過要強迫你——算了!總之我反悔了。如果你現在想嫁這人……”
桃樂絲摳起椅子的扶手,全神貫注好專心。
“但我不覺得,”她的聲音細小,“我想嫁給索林。”
洛克坐直了身,顫巍巍的。 “你不想?為什麼?”
“噢,不曉得,”桃樂絲說,“我就是不想。希莉雅!”
“嗯,親愛的?”
“你一直都愛著唐·迪司馬羅,對吧?”
“這話我不喜歡當眾講,”希莉雅微笑起來,眼睛越過桃樂絲的後腦勺碰上何頓的眼神。 “不過——嗯,一直都是。”
“呃,”桃樂絲說,“索林和我可不一樣。”她停頓一下。 “他不是我想的那種人,”她補充道。 “他根本就是靈魂卑劣。”
長長一段沉默。
“我可不會說,桃樂絲,”洛克表示,稍微試了要笑,“你的決定叫我不高興。你還年輕。而且古話說,海裡的魚可多得很。至少你很安全,沒給那個——”
“不許你說可憐的龍尼壞話!”桃樂絲叫道。
他們看著她,滿臉驚愕,而桃樂絲則跳下椅子。她走向一扇窗,站定了往外望向月光下的花園。
“龍尼,”桃樂絲說,聲音泛起壓抑不住的崇拜,“是個狂人。真狂妄!這點我從來不曉得!我原以為他那人優柔寡斷。我壓根兒沒想到。不管他做了什麼,我就是喜歡那種男人!噢,這會兒,我還幾乎希望我已經嫁了他呢!”
基甸·菲爾博士龐大的身軀冒出一聲呢喃,聽來有可能是諷刺的嘆息。他搖搖頭。彎身俯向小幾,菲爾博士撥開酒罐的蓋子,往玻璃杯倒入猛烈的威士忌,加上微量的水。
那聲包容的諷刺、他眼裡遙遠的閃光,在他舉杯時全從他身上發散出來。
“我敬人性,”他說。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