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沉睡的人面獅身

第2章 第二章

現在天色已暗,攝政公園群樹後頭閃現著最後的餘暉,街道另一邊——在他走過聖凱瑟琳教堂所屬之地的時候——高大的攝政區屋宅聳立在昏暗中散發一片白光,此時唐納·何頓心頭的焦慮還是無法減輕,也不覺得有哪件事已經獲得解決。 有那麼一會兒,他就站定不動,攥住聖凱瑟琳教室圍欄的一根鐵欄杆。之後,他往前移行,心臟猛跳。 一條小小的車道——由樹木和取代舊有鐵欄的柳條圍籬與外頭大路隔開——彎如新月行經這些住宅。希莉雅或許置身其中,而瑪歌與索林肯定在裡頭的那棟房子,門牌是1號:轉角上離他最近的那棟。 龐然聳立,一如以往固若金湯!屋子用平滑的白石砌成,昂然屹立,兩層樓房由凹槽式柯林斯圓柱撐持著,柱子巍然矗立門面上,頂住立了幾尊破爛雕像的淺斜頂屋脊。有哪裡變了嗎?

有。即使它無燈的窗口在黃昏裡依然熠熠發光,嶄新的玻璃仍舊擦得晶亮,不過門面上有個邊沿卻橫過一道彎曲的小裂痕。屋頂上有尊雕像在漸黑夜空中稍顯歪斜。攝政公園在大轟炸時深受其害,不過他想不起以前看過那道裂痕。或許是…… 怎麼了?走下去啊! 現在他們全家都知道他還活著,這點可以確定——就跟世上所有可以確定的事一樣確定。不過法蘭克·渥倫德打到索林城里辦公室的那通電話可算不上百分百的成功。何頓腦裡再次浮現渥倫德的影像——披掛著他每回講電話的威嚴打起官腔,蠻橫地攻擊對方職員。戰事處的渥倫德上校想要告訴索林·馬許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此話一出先是惹來一陣嘰喳慌亂的聲音,然後是一名男秘書彬彬有禮到極點的語調,顯然是被打擾了。

“抱歉,先生,”秘書答道,“馬許先生不在辦公室。(何頓的心沉下去。)他來電說他整天都會在家。如果有急事的話,可以在那兒找到他。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 渥倫德清清喉嚨。 “據我所知,”他說,手上的鋼筆輕敲書桌強調每個字,“據我所知,馬許先生有個小姨子叫做希莉雅·德沃何,”此話一出官場文化再壓不下了,他忍不住劈聲問道:“你們有德沃何小姐什麼資料嗎?” “資料?先生?” “正是。” 身處自由時代,我們對規章的恐慌日益膨脹,秘書先生顯然把戰事處跟內政部甚至蘇格蘭場搞在一起,開始納悶是誰惹了麻煩。 “戰爭時期,先生,德沃何小姐是德芮克·荷斯果先生的國會秘書。那位國會議員,你曉得。目前我——我想她應該沒有工作。不知可否透露一點你要的資料——呃——資料的性質?”

“我的意思是,”渥倫德說,語調令人吃驚地變得人性多了,“她結婚了嗎?” 秘書的聲音好像跳起來一般。何頓一直彎身前傾想听清楚電話中的每個字,這會兒他緊捏著桌沿不放。 “結婚嗎,先生?就我所知沒有。” “喔!”渥倫德應道。 “那訂婚了嗎?” 對方聽來閃爍其詞。 “據我所知,先生,曾有謠傳她跟荷斯果先生訂了婚。不過到底有沒有正式對外宣布……” “謝謝,”渥倫德說,然後掛上電話。他的官樣臉孔鬆弛下來。 “這會兒你只能這麼辦,老小子,”渥倫德補充說,“打封長電報給這個索林什麼的,寄到他家。就算電報落錯了人手,消息至少不會太過突兀。等電報確定送達,你就可以出門去看這女孩。還有……呃,你知道。祝你好運。”

現在,閒蕩的時間已經結束。 公園上頭,格羅卻斯特城門街1號上頭,溫暖的薄暮漸漸深濃。遠處有輛計程車在鳴喇叭;除此以外,四下一片寂靜,就像鄉下的凱斯華。何頓走上新月形小路時,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柏油路面喀喀響起。沒多遠了,距離通往前門那段石階沒多遠了,他再度停腳。 也許是沒點燈的窗戶提醒他沒人在家,叫他勇氣全失。不過不可能。前門也許會被胖胖的歐貝打開,那個老奶媽;也許會是希莉雅本人。 “德芮克·荷斯果先生,國會議員。” 房子右邊有條小石板路——另一頭搭起了玫瑰花棚——通往磚砌高牆環繞的後花園。何頓猶疑不定地走上這條小路。他告訴自己(至少,他表面上這麼想)現在已經過了晚餐時間;他們也許全都聚在客廳;而客廳位於房子後方,搭建了小小的鑄鐵陽台和樓梯,要從地面爬層樓上去。這會兒當然最好就是直接去那裡。

他走上小路,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甘苦參半。他常和希莉雅在後花園裡一道喝茶。他彷彿看見瑪歌也在;坐在帆布椅上,捧了本時裝雜誌或是她惟一會看的讀物,如驚悚小說或者有關審判的書。在這同一座花園,時至今日看來遙遠得好像是戰前時代的倫敦轟炸期,媽媽咪——白皺皺的臉,永遠沒法滿足的好奇心,披肩圍在肩膀上——夜復一夜站在這裡,看著炮火映照成白的天空裡的那些轟炸機。 因為威爾郡他們住處那帶還算安全,索林于是想到理應在轟炸期間把瑪歌帶到凱斯華。但是媽媽咪拒絕離開。 “我親愛的孩子啊,”何頓可以聽到她用十分困惑的語調、沙啞不屈的聲音說道,“他們以為可以拿這套胡搞的垃圾恐嚇我們還真笨。”(3.9口徑的成排大砲在攝政公園轟聲響起;大吊燈上亮晶晶的玻璃哐啷跳動。)“叫人火大嘛。所以我才要留在這兒。要不然我其實挺恨倫敦的,你知道。”

然後又說: “死掉?”媽媽咪說。 “唉,我親愛的孩子啊,只希望到時候凱斯華教堂墓園新的地下墓室已經蓋好了。舊的墓園擠得要死,說來還真是罪過。好丟臉,”她的老眼——嵌在蒼白臉孔裡的淡藍——剛毅中懷有牽掛。 “不過我還不想死。我得照看——一些事。” “一些事?” “我們家族有精神病的遺傳,你知道的。我一個孫女沒事,不過另一個打從她小時候我就一直擔心。不,我還不想被主接走。” 就這樣,1941年刺骨的寒冬裡,當炸彈在紛飛的雪片中嘩嘩落下時,她待在花園觀看探照燈太久了,之後一個星期不到就死於肺炎。聽說希莉雅哭了好幾天。希莉雅也跟她一樣,不肯出城。 希莉雅…… 他揮去這些讓他喉嚨不由自主梗塞住的記憶,匆匆走過玫瑰叢搔刺的觸鬚踏進花園。絕然的寂靜再次籠罩他。修剪過的草坪、日晷,還有東牆的梅樹,沐浴在白色的薄暮裡,暮色裡它們的輪廓隱約可見。

而房子後頭也沒點燈。 不過這不可能!家裡一定有人在!再說,客廳的落地窗可是敞開的。 何頓瞪看屋子的後牆面。橫過這面牆約莫離地15呎的地方,就是一方架了鑄鐵欄杆的陽台;一段鐵梯向下通往花園。左側是客廳的高落地窗;右側,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是一對類似的落地窗通往餐廳。四處不見生命跡象。甚至一樓的窗戶都拉上百葉窗,後門則關著。 何頓快步跑上鐵梯,恍如隔世又好像只是昨天的事。記憶歷歷如繪,他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陽台還是在腳下嘎嘎作響,一如往昔。他摸出小手電筒,走向客廳離他較近的那扇開著的窗。他探頭進去,啪的一聲打開手電筒。 “哈囉!”他叫道。 “有人在家嗎?我……” 房間裡,有個女人發出尖叫。

尖叫聲在這晦暗的客廳裡劃破寂靜。何頓飽受驚嚇,手電筒從他指間滑落,喀啷撞上擦亮的硬木地板。在這同時他恍然大悟——驢蛋!笨貨!蠢豬! ——他恰恰就是做了他原本努力想要避免的事。 是同一間客廳沒錯,寬敞而高雅,牆壁漆成暗綠,白色大理石壁爐台上掛的維也納鏡子鑲有阿拉伯式藤蔓花紋的金飾,罩在家具上的白套子在黃昏裡看似鬼魅。吊燈好像連塊玻璃片都沒少。而且房間裡的人還真不少。 何頓認得出索林·馬許的黑影,還有一個女孩,她——感謝老天! ——絕不是希莉雅或者瑪歌。看來他們原先站得貼近,可又跳開彼此。這一刻緊張的靜默在何頓的腦子裡嗡嗡迴響。 “我是唐·何頓啊,索林!我還活著!我……你沒收到我的電報嗎?”

索林向來渾厚的聲音在幽暗中震顫著。 “誰——?” “跟你說啊,索林,我是唐·何頓!說我死了全是瞎編的!或者至少……你沒收到我的電報嗎?” “電……”索林開口道,然後住嘴。他的手往外套側邊口袋移去。然後,清清喉嚨,他緩慢清楚地發音——但聲音依然顫抖,“電報。” “沒錯,索林!”女孩呼吸重濁。 (她是誰?何頓無法看清她的臉。她的聲音年輕柔和。)“你——你的確收到一封電報!”她吸口氣。 “電報跟我同時抵達。我們——我跟它是在門前台階一起到的。可是你沒打開。你把電報揣進口袋。” “唐!”索林喃喃道。 然後他遲疑地往前挪動,緩緩移行的步伐沉沉地踩在硬木地板上。 何頓彎腰撿拾掉落的手電筒。他真該踢自己一腳。他看到索林滿心歡喜,那種好脾性跟親切感發散的光芒總是環繞著索林,所以他沒完全醒悟到這樣會嚇到他。而這麼一來(催逼而至的念頭)希莉雅呢?索林還沒打開電報!所以希莉雅也還不曉得了。

索林穿套暗色西裝,走入窗口射進來的夕照以前他只是模糊的一團黑跟白。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盯著何頓瞧。他變化很少。也許比以前胖了點,健壯的體格更加厚實,臉部也添了肉:是張英俊的臉,雖然日漸發福讓他細緻的五官看來稍嫌小些。額頭出現細微的橫紋。不過那頭黑髮——閃亮而且抹了油,順得恰到好處——沒露出半抹灰色。然后索林醒轉過來。 “親愛的老小子!”他叫道。彷彿冰柱噹啷一響倒下。他伸手環上何頓的肩膀,滿腔熱情地猛拍他的背。他補充道,匆匆忙忙語無倫次:“我沒想到……務必見諒……目前這種情況……發生了那些事情——” (發生了那些事情?) “總之,”索林說道,笑容裡綻放了所有的魅力和親切,“總之,親愛的老哥,你怎麼樣吶?” “很好,謝謝。從來沒有更好過。可聽我說,索林!希莉雅……” “噢,對,希莉雅,”索林起了個新的念頭,短暫的停頓。他暗色的眼睛有意逃避。 “希莉雅……這會兒不在這裡。” 何頓的心一沉。難道他永遠都看不到她了嗎?也許她和國會議員德芮克·荷斯果外出了。不過,這樣也許更好。 房間另一頭傳來細微的咔嗒聲響,一盞燈捻亮了。 女孩盤桓不去,站在罩上白布的沙發的另一頭,那兒立了張小茶几和一盞覆上淡棕色燈罩的檯燈。她摁下那盞燈的開關時,索林和何頓猛地轉身。女孩站在檯燈上方,強光從開口處往上照著她的臉。女孩試著保持冷靜自信的神態。 她也許19歲吧,雖然髮型和化妝都顯得比較老氣,而且身材不算高。那束燈光在漆綠的牆當中非常耀眼,照出她滾上白邊的深藍色洋裝,金發攏到耳朵上方,收束在一頂白帽裡頭。陌生人嗎?顯然是。不過看在何頓眼裡,那張秀美的臉配上怒沖沖的藍眼和任性的嘴唇,依稀讓他想起…… 沒錯!讓他想起教堂那個背景——從來甩不開的影像——還有一個小花童,12歲,她…… “你是丹佛斯·洛克的女兒,”他斷然說道,“你是小桃樂絲·洛克。” 女孩身子一僵。 “小”這個字眼顯然叫她懊惱。她站在那裡,緩緩把頭轉向另一側,不是為了躲開照上眼睛的光線就是刻意在擺姿勢。 “你好厲害啊,還記得我,”她嘟噥道,然後,換了個聲音衝口而出,“你這樣忽然冒出來,我覺得實在惡劣到極點!” “我知道這很難原諒,洛克小姐。我深感抱歉。” 他正經八百的禮貌和嚴肅的神態,不知怎地叫她臉紅起來。 “噢,沒關係啦。無——無所謂,”她從桌上拎起手套和手提包。 “總之,恐怕這會兒我得走人了。” “你要走了?”索林不敢置信地叫出來。 “噢,我沒跟你講過嗎?”桃樂絲說。 “我答應了要跟龍尼·梅瑞克在皇家咖啡館碰頭,再去別處跳舞,”桃樂絲看看何頓。 “龍尼人滿好的。也許我該嫁給他,因為我父親有這意思,而且聽人說他將來會是偉大的畫家:我是說龍尼,當然,不是我父親。可是他實在太年輕了。” “比你大一歲,”索林說。 “我老是說,”桃樂絲表示,很誇張地把眼睛轉開,“,”她的語調又變了。 “說啊,何頓先生!說'as old as they feel'這句話的文法離譜得嚇人。你以前就這德行。說嘛!說!” 何頓笑起來。 “文法有誤,洛克小姐。至於嚇人與否我就不敢說了。” 女孩只是怪異地盯著他看。那雙藍眼已和剛才不同,直截了當而討喜地望著他。 “你——你就是,”她突然補充道,“那個很喜歡希莉雅的人嘛。而且自以為把秘密守得多好,其實大家全曉得了。她對你也是愛得沒話說。不過現在吶,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噢,老天!”桃樂絲說,手指抓緊手提包。 “我得走了。抱歉。” 然後,幾乎是沖向門口,叫人吃驚。 “等等!”索林叫道,魁梧的身形又恢復活力了。 “讓我送你上車!讓我……” 不過門已經關上。他們聽到高跟鞋短促騷動的敲響逐漸消失在走廊另一頭;然後是前門猛然關上的空洞聲響,也讓吊燈上的一兩片玻璃噹啷作響。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是因為國會議員德芮克·荷斯果先生嗎?) 索林看來面無表情、嚴肅冷酷,他朝門口移行,要走不走踩了幾步。然後旋過身來,檯燈朝他的黑髮打出亮光。他站定不動,把口袋深處的銅板弄得叮噹作響。他開始非常急促地講起話來。 “呃——剛才那位是桃樂絲·洛克,”他急著解釋,“老丹佛斯·洛克的女兒。他在凱斯華附近的鄉下有塊好大的地。他收集面具,各式各樣的面具,甚至還有個數百年前德國劊子手戴過的鐵面具。瘋狂的嗜好。不過有錢得發臭——臭得要命——而且,當然,商界該認識的人他全有交情。他……” “索林!餵!” 索林打斷話頭。 “嗯,老哥?” “這些我全都知道,”何頓溫和說道。 “我也認識洛克,你曉得。” “對。當然。你認識,”索林一手橫過前額。 “他媽的實在好難,”他抱怨道,“得重新適應。” “是啊。我也才剛發現。” “說來你沒在那次聲名遠播的攻擊裡陣亡囉?沒拿到殊功勳章?” “恐怕沒有。” “你可真叫我失望,老小子,”索林說,帶點他慣常的開懷笑容的影子。 “我四處跟人吹你牛皮,”他皺皺眉。 “可是,聽我說:你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給抓去當戰俘還是怎麼了?就算這樣,怎麼沒再寫信來?而且為什麼戰爭都結束這麼久了才突然這樣跑來?” “我在情報單位做事,索林。” “情報單位?” “對。有些事非做不可,還有其他一些事得登在報紙上。以後我會解釋。重點是……” “我看,”索林陰著臉說,“連你得了爵位都只是掩人耳目的伎倆吧。哎,算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不過我還記得當時覺得你運氣可真背:繼承一堆白花花的銀子,能過你想過的日子了,才兩個月就戰死沙場。可憐的希莉雅……” “看在老天分上,這事別再提了!” 索林瞪大眼睛,既是吃驚又是受傷。有那麼一會兒,他看來就像個發育過度的小孩。 “請見諒,”何頓說道,馬上控制住情緒。 “我好像每次出發點都很好,卻老是做錯事說錯話。不見怪吧?” “老天,不會!當然不會。” “正如你所說,索林,那事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的故事還能等。重點是,你們怎麼樣?” 索林片刻沒答腔。他漫步到大沙發亮著檯燈的那頭坐下來。他兩手擱上膝蓋,凝視地板沉思。他的臉——英俊的五官線條搭在上頭實在嫌小——和他深色的眼睛一樣空洞。屋子好像非常安靜,安靜得詭秘起來。沒有半絲風的氣息從漸暗的花園吹拂進來擾動客廳。 何頓笑了。 “今晚我進來的時候,”他表示,突然意識到他是想引起輕鬆的話題,卻也同時暗想不知原因何在。 “今晚我進來的時候,想到媽媽咪。” “噢?”索林忽地瞥向一側。 “為什麼?” “呃,”何頓笑起來,“你跟瑪歌有小孩了嗎?當初你們連個生養小孩的影子都沒有,媽媽咪一直引以為憾。去他的,索林,瑪歌怎麼樣?還有,瑪歌人呢?” 索林那瞥只停留在他身上一下子,之後視線又移到房間另一頭的白色大理石壁爐台上。 “瑪歌死了,”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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