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燃燒的法庭

第3章 第二節

史蒂文斯靜坐有頃,不斷复核著照片上的名字和麵龐。值此期間,他依稀有印像是置身七點三十五分抵達克里斯彭的吸煙車廂裡面,卻總覺得周圍一片虛空。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把手稿在膝上放得更穩,向車窗外眺望著。他有一種老生常談般的感覺,就像是剛拔完牙,正坐在牙醫診所的椅子上,稍微有點眩暈,心跳略略加快。除此以外,只有一片麻木。他現在甚至連震驚都感覺不到了。從窗外的風景來看,列車正駛過上布魯克區,兩旁是列車咆哮而過的鐵軌,下方的柏油馬路上隱約閃著幾盞街燈。 不會是巧合,不可能看錯。名字是對的:瑪麗·德·奧布里。五官一模一樣。甚至連神情都很熟悉。照片中那個女人,那個七十年前被送上斷頭台的女人,估計是他妻子的親戚——譬如曾袓母,從年代來判斷應該沒錯。但兩人驚人一致的面容委實不可思議。想想看,曾孫女連曾袓母的某種神態都繼承了。

當然,這壓根兒就不重要。她的袓先是否曾受這場歷史悠久的罪案影響,此事並不重要。七十年前的罪案,如今反而有了傳奇的味道。我們傾向於隨意甚至縱容地接受它,就像接受書桌上的硬紙殼頭骨模型,對日常生活完全沒有影響。無論如何,他一開始嚇了一跳,照片中的女人連下巴上的痣都和他妻子一樣,而且戴的那條古董手鍊也是他時常在妻子手腕上看見的東西。再說,倘若他供職的出版社堂而皇之地印了他太太的照片,而且還是當成毒殺犯的照片,那未免太無趣了。莫萊是否因此才囑咐他:“哦,對了,週一上班後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不,恐怕不是這個緣故。話說回來—— 他把照片從稿件上取下,重新仔細打量。話說回來,接觸照片的時候,他為何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事實上,雖無暇細細思量,但他突然有種醍醐灌頂般的領悟,領悟到他直至現在,依然徹徹底底地瘋狂愛著妻子。照片印在厚厚的紙板上,已有些發黃髮灰,背面縮格印著攝影師的名字:“佩里切特父子,讓古榮道十二號,巴黎第七區。”背面另有幾個拙劣的手寫文字,墨跡褪色成棕:“我最最親愛的瑪麗·路易斯·丁納得,一八五八年一月六日。”這是她的情人?丈夫?

然而,猛一看到這照片時,如潮水般襲來、讓人奇異地混淆歷史和現實者,是照片中人的表情。縱然是不佳的攝影技術,亦未能掩蓋這種表情。照片是一張大大的半身像,背景綠樹成蔭,還有凌空的鴿子。女人站姿詭異,彷彿快要跌向一邊,左手撐著身旁的小圓桌,桌上優雅地舖著台佈。她穿著深色的塔夫綢高領衫,微仰著頭。衣衫閃閃發光。 照片中的女人,那深金色的頭髮雖和瑪麗的髮型不同——某些髮捲讓整個髮型有種古典感,但看起來還是很像瑪麗。女人面對鏡頭,目光穿過攝影師,望向稍遠的地方。她一雙灰色的妙目眼瞼厚重,瞳人大大的,虹膜處一片漆黑,臉上帶著那種他常常稱之曰“魅影”般的表情。她雙唇微啟,嘴角含笑,視線有意無意投到觀者身上,如同使用了畫家的魔法。樹叢、鴿子和台佈構成的背景,使整個畫面形成了一種惹人不快的甜蜜;但冷靜下來再看看的話,這畫面又透出一種截然相反的信息。照片栩栩如生,在史蒂文斯手中彷彿變成了那隻著名的猴爪,讓他的手腕為之輕輕顫抖。

他把視線移回文字:“因謀殺被送上斷頭台。”很少有女人因謀殺罪被送上斷頭台。很有限的案例表明,她們往往是因罪惡滔天,只能用這種極端的方法處死。 史蒂文斯暗忖:整件事都是玩笑或騙局。該死,照片中的人就是瑪麗。肯定有人暗中和我開玩笑呢。 話雖如此,他心裡卻清楚得很——這不是玩笑或騙局。畢竟,後代跟袓先驚人相似的情況時有出現。這是事實,沒什麼可奇怪的。就算妻子的曾袓母被處以極刑,那又如何? 歸根到底,雖然結婚三年,他對妻子的了解其實不深,亦從未好奇地尋根究底。他只知道妻子來自加拿大一個類似德斯帕德莊園的古老家族,兩人在巴黎相遇兩週後就結了婚。要說兩人的初遇,還算是浪漫吧——很偶然,聖安東尼道的蔬菜攤附近、某個廢棄酒店的庭院裡,他們相遇了。他忘了酒店所處街道的名字,忘了他探覽舊城區時為何會晃到那裡。好像是什麼街……什麼街來著……等等!他突然想起,是那個在大學教英語的韋爾登給他的建議,那傢伙是個謀殺審判迷。逾三年前,韋爾登對他說:“你今年夏天要去巴黎?如果你對犯罪現場感興趣,不妨去布蘭克大街某某處看看。”

“那兒發生過什麼?” “你去瞧瞧好了,”韋爾登說,“看附近有沒有人能告訴你。如果發現什麼不解之謎,盡量解開吧。” 事實上,他一直沒弄明白,後來也忘了問韋爾登。不過,他在那裡碰到了和他一樣閒逛的瑪麗。她說她也不知道那是何處,只是看到門半開著,通往古舊的庭院,便走了進來。史蒂文斯第一眼看見她時,瑪麗正坐在庭院中央廢棄的噴泉邊上,腳邊野草繁茂。她周圍三面迴廊環繞,牆上刻著石雕和人臉。雖然一看就不是法國人,但聽到她一口純正的英語時,史蒂文斯依舊吃了一驚。而她臉上那種“魅影”般的表情忽被生動的笑容替下,某種程度而言,真可說是人類最本性的誘惑。 但她為何從未告訴過他呢?為何不必要地保守著秘密?沒准他們初遇的地方就是一八五八年,瑪麗·德·奧布里的居所。之後,整個家族搬到了加拿大。而現在,年輕的瑪麗出於對先袓的好奇,再次造訪舊日的犯罪場所。從她偶然收到的姨母來信來看,她的生活單調乏味。她時不時會透露一點家族的逸聞趣事,但說實話,史蒂文斯從未仔細琢磨過。對了,她性格中頗有些奇怪的方面,有些出人意料的特質:比如,為何她一看到漏斗就覺得害怕,哪怕是普通的家用漏斗?當然,話又說回來——

這樣不行。他沒法忽略照片中的瑪麗·德·奧布里一世看著他的樣子,縹緲的笑容下掩蓋著一絲戲謔。他為何不好好讀讀手稿,看看這位瑪麗·德·奧布里一世到底乾了什麼?免得如此提心吊膽地看著這個像復活節卡片天使般的人物,看著這個頭被砍落、掉到行刑籃裡的天使。為何要拖拖拉拉的呢?他再次拿起手稿,把照片放到第一章後面,讀了起來。他邊讀邊想,克羅斯的天分肯定不包括給文章擬名。不僅整本書的名字又長又蠢,大概是力求通俗生動的緣故,克羅斯又給每章取了聳人聽聞的標題,一律都是“某某事件”的結構,譬如瑪麗一世這章就是“永生的女士事件”,這算哪門子亂七八糟的標題。 文章的開頭很突然,克羅斯一開始就丟下了重磅炸彈: “砒霜被稱為傻瓜型毒藥,堪稱史上最不恰當的稱呼。”

以上是《化學實用手冊》主編亨利·TF羅德斯先生的現點。里昂警方實驗室的負責人,埃德蒙頓·羅卡德醫生對此表示同意。羅德斯先生還說: “砒霜不是傻瓜型毒藥,它的廣泛應用也絕非罪犯們缺乏想像所致。毒殺犯中絕少蠢人或想像力貧乏者。恰恰相反,有證據顯示他們大多數都很聰明,富有想像的能力。為何砒霜仍被毒殺者使用?只因它用起來依然最安全可靠。 “首先,除非醫生亊先懷疑,否則很難發現砷中毒。若毒殺者小心控制投毒,慢慢増加劑量的話,中毒者的症狀幾乎和胃炎一模一樣……” 讀到這裡,史蒂文斯突然停了下來。手稿上的字樣在他眼前幻化成無意義的墨跡,他腦子裡突然轉起了別的事情。一個人無法控制腦子裡的想法。你可以深自痛責、自罵瘋癲、大腦錯亂,但誰能抗拒某個突然鑽進腦海的念頭?胃炎!兩週前,邁爾斯·德斯帕德不就是死於胃炎?他腦子裡冒出的念頭肯定是個玩笑,一個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話……

“晚上好,史蒂文斯。”一個聲音忽從背後響起,嚇得他幾欲跳起。 他轉過身去。列車正放緩速度,準備停靠第一個站點奧德摩爾。在大學教書的韋爾登博士正站在他背後的過道上,手撐著靠椅背後,訓練有素的堅毅面容上帶著某種程度的好奇,低頭看著他。韋爾登有著苦行僧似的高顴骨,下巴線條尖銳,留著修剪整齊的鬍鬚,戴著一副無邊夾鼻眼鏡。當他講起故事來,可以保持面無表情,只是偶爾笑上一兩聲,時不時加大音量。現在他瞪大著眼睛,用不離嘴的香煙指著史蒂文斯。韋爾登是新英格蘭人,是個好教授,為人處世保守循禮,其實對人非常友好。他總是穿著得體,和史蒂文斯一樣,總是提著公文包。 “我才知道你也在這趟車上,“他說,“大家都還好嗎?尊夫人好嗎?”

“坐下。”史蒂文斯說道,暗自慶幸把照片藏到了書稿後面。韋爾登馬上要下車了,但他還是愉快地坐到坐椅扶手上。 “噢——大家都好,謝謝關心。”史蒂文斯這才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家人都好?” “都很好。小女有些感冒,不過這鬼天氣,誰能不感冒。”韋爾登心滿意足地答道。兩人寒暄中,史蒂文斯忍不住想,如果韋爾登翻開手稿,發現韋爾登太太的照片,又會說些什麼。 “順便說一句,”史蒂文斯不無唐突地說道,“你不是對謀殺案有興趣嗎,聽沒聽說過一位叫瑪麗·德·奧布里的毒殺犯?” 韋爾登從嘴裡拿掉香煙。 “瑪麗·德·奧布里?瑪麗·德·奧布里?啊!想起來了,當然,這是她的閨名。”他轉過頭笑了起來,骨骼突出的臉部線條更放鬆了,“你這麼一提,我一直想問你——”

“她於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斷頭台。” 韋爾登愣住了。 “那我們說的肯定不是同一個人。”話題突然從流感跳躍到謀殺,韋爾登好像有點摸不著頭腦,“一八六一年?你肯定?” “這裡寫著呢。我只是有點好奇罷了。高登·克羅斯的新手稿。你還記得嗎,關於這傢伙是否捏造事實,幾年前曾有一場爭議。僅僅出於好奇——” “如果克羅斯說是一八六一年,”火車再次加速,韋爾登望著車窗外,“那就是一八六一年。但我以前還不知道呢。我聽說過的那個'瑪麗·德·奧布里',更知名的是她婚後的名字。說實在的,她算得上是個經典傳奇。你肯定在某處讀過相關的故事。還記得嗎,我讓你去看看她在巴黎的家宅?” “先別管那個,你繼續說。”

雖然史蒂文斯並未提問,韋爾登卻面露困惑之色:“她就是聲名卓著的德·布利尼維尼亞侯爵夫人,那個把十足魅力用在溫柔殺戮上的可人兒。讀讀她的庭審實錄吧,就夠聳人聽聞的了。在她生活的年代,'法國人'幾乎可以和'毒殺犯'畫等號。那年月毒殺案太多了,以至於不得不為之開設特別法庭——”他停住聲,又說,“自己去査査看,讀了讀關於那些柚木盒子和玻璃面具的事,以及其他一些事。總之,她的受害者數不勝數,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而且,她還曾拿救濟醫院的病人練手。我記得她用的毒藥是砒霜。侯爵夫人的自供被當庭朗讀,對如今的精神病學家來說倒是個研究歇斯底里病例的好材料:它豐富的內容中還包括某些相當可觀的性描述。別說我沒提醒你。” “沒錯,”史蒂文斯說,“沒錯,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她是什麼時候被處決的?” “一六七六年,被斬首,後被火化。”列車再次放緩了速度,韋爾登站起身來,拂掉外套上的煙灰,“我到站了。如果你周末沒有其他事情,記得給我們打電話。賤內讓我轉告你,尊夫人想要的蛋糕食譜她找到了。晚安。” 史蒂文斯兩分鐘後也要下車。他機械地把手稿收入夾子裡,然後放進公文包。這不對勁,完全是無稽之談。這位德·布利尼維尼亞侯爵夫人案子和他考慮的問題完全無關,反讓他腦子更亂成一團。兩起案子完全沒關係。他不斷回想著:“若毒殺者小心控制投毒量,慢慢增加劑量的話,中毒者的症狀幾乎和胃炎一模一樣。” 突然間車頭傳來幽靈般的聲音:“克里斯彭站到了!”列車嘎吱地嘆息著停了下來。下車後他發現,自己的胡思亂想被涼爽的夜一掃而空。他走下混凝土台階,來到站外小街上。街上燈光昏暗,藥店倒是亮著燈,但在遠處。不過他馬上發現自家克萊斯勒敞篷車那熟悉的車燈,在路邊閃爍。 瑪麗坐在車裡替他開了門。一看到她,腦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想法全變了。那照片本有種地獄般的魔力,彷彿能扭曲尋常人的思維。不過現在魔力消失了,就在他一隻腳踏上車踏板,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從心底樂開了花。她穿著棕色裙子和套頭衫,肩頭披著薄外套。附近的商店櫥窗中透出一絲微光,灑落在她的金色秀發上。她回瞪著他,眼神疑惑。雖然外表纖弱,她的聲音倒很低沉。在她聲音響起的那一刻,地球恢復了運轉。 “你到底,”她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道,“站在那兒傻笑個什麼勁?停下來!你是不是喝——”她艱難地忍住笑,“你該為自己感到羞恥。看看你,醉得一塌糊塗。我倒是做夢也想喝杯雞尾酒,但我得忍住。為什麼,因為我要等你回來,然後我們一起喝個爛醉——” “我沒喝醉,”他自尊受挫地說,“不管是爛醉還是別的什麼醉法。我剛剛在想事兒。你——天哪!” 他看向她的身後,這才發現那抹射在她金發上的光線是哪裡來的,漆黑街頭一抹蒼白的光。他愣住了。光線源自商店櫥窗,櫥窗後有幾個小小的,形狀模糊的大理石台,還有那副用銅窗簾環扣在鐵窗簾軌上的、半人高的黑色窗簾。蒼白的光線正是從窗簾後射出來的,鐵窗簾軌在燈光照射下比銅窗簾環更耀眼。窗簾後有個一動不動的人影,似乎在朝街上看。 “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斯說,“終於看到阿特金斯先生了。” “我想你也沒醉,”她說,“不過好像腦子有點暈。快上車!艾倫為晚餐準備了特別菜式。”她回過頭看看一動不動的人影,“阿特金斯?他怎麼了?” “沒什麼。不過我還是頭一回看到那間店裡有人影。我想,”史蒂文斯補充了一句,“他大概在等誰。” 她動作誇張地掉轉車頭,車子穿過櫸樹和紫葉山毛櫸掩映的蘭卡斯特公路,駛入陰暗的國王大道。國王大道沿山勢向上半英里就到了莊園大門。史蒂文斯突然覺得現在應該是萬聖節,而不是四月底,因為他發誓半路上聽到有人叫他名字。但是車內的噪音太大了,他們轉彎之後瑪麗就加快了車速,所以他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他把頭伸出窗外,回頭看了看,但沒跟瑪麗提及——因為街上空無一人。她行動如常,見到他非常高興,他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勞累,才出現幻視、幻聽。當然,這是無稽之談,他壯得像頭牛,瑪麗有時會抱怨他笨得同樣像頭牛。 “太好了,太妙了。”她說道,“你聞到空中美妙的氣息了嗎?籬笆邊那棵大樹旁盛開著美麗的番紅花。你還記得嗎?而且我今天下午還發現報春花開了。噢,這一切真是太美妙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仰起頭,肌肉伸縮著。然後,她回頭笑道:“累了嗎?” “一點不累。” “你肯定?” “當然,跟你說了!” 她微露疑色:“親愛的特德,你不用這麼大聲沖我嚷嚷。你倒是需要來杯雞尾酒。特德,我們今晚不用出去,對嗎?” “希望不用吧,為何這樣問?” 瑪麗注視著前方的道路,微微皺眉。 “馬克·德斯帕德整晚都打電話找你,想跟你聊幾句。他想來找你,好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肯告訴我。不過他稍微說漏了兩句,我猜是他叔叔邁爾斯的事情。反正聽來很怪。” 她轉過頭,用那種他如此熟悉的“魅影”般的神情看他,街燈映照下她眼睛睜得很大——直勾勾地盯著他——這種神情甜蜜可愛。 “特德,不管他想說什麼,你別去管閒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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