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檢察官的遺憾

第13章 第十二章

檢察官的遺憾 松本清张 12434 2018-03-22
當晚,瀨川快到十二點鐘踏上歸途。他走出地檢廳,乘地鐵去渋谷。時間這麼晚了,可電車中還是相當擁擠,全是與白天截然不同的乘客。裝扮得十分花哨的年輕女子很多,正是銀座一帶酒吧下班的時候。有一半的男乘客喝得醉醺醮的。 瀨川看到眼前的人群,這才想起了大賀冴子。最近因忙於訊問嫌疑人和知情人等,忙得把其他事全忘在了腦後。大賀冴子此刻應該在家,作為高中夜校教師,她也是晚上上班,深夜才回家。 來到東京之後,連電話都沒給她打過。因為這四五天心無旁騖地忙案子,無暇與她聯繫。 想到大賀冴子的同時,也想起了青地洋子。前幾天晚上聽嫂子說她跟別人訂婚了。據說這是以前就提過的親事,洋子後來聽宗方說瀨川最後的決定之後,立刻向對方表示了同意。

洋子小姐肯定喜歡良一的!所以在絕望之後才下了決心同意那樁不太情願的親事。 不至於吧,瀨川笑著想道。但是,此時他腦海中浮現出一起在T莊散步時洋子似有幾分興奮的表情。 如果說是因為有大賀冴子而拒絕了洋子的話,瀨川覺得有些對不起純真的洋子。 但是,自己現在連職業都快丟掉了,反倒覺得沒有同意與洋子的親事是明智之舉。姑且不說洋子本人,青地家人也肯定希望女兒嫁給當檢察官的瀨川。但是,辭職申請已經遞交上去,也許明天就要離職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對於青地家來說,提親沒成倒是一件幸運的事。 儘管如此,瀨川還有一些事情問冴子。這個女子不可思議。剛開始請她協助時怎麼也不肯答應,而中途卻又很積極地協助調查。但是到了最後關頭,又從自己身邊倏然離去。

當然,這也是因為她有自己的生活。她與洋子情況不同,必須靠自己工作維持生計。也可以說她時間太少,但是不僅如此。冴子心底有解不開的謎團。 她終於沒讓瀨川看到父親遺留筆記的內容。有一次她似乎就要說出真相,但最後還是三緘其口。 但是,現在必須要看到她父親的筆記。問題的根源就是大島信用金庫案。嫌疑人和知情人都已查出。明天上午,八播濱的尾形巳之吉即將到達。瀨川要設法事先見冴子一面。 瀨川想見冴子,但她家裡連電話都沒有了,只好直接登門拜訪了。不過,要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去東京地檢廳之前順道去的話,時間上是不可能的。今天早上四國八幡濱的尾形巳之吉應該已經到了。瀨川心中不免有些焦慮。 隨著地鐵車廂的搖擺,瀨川心想即使晚上也得向荻窪高中的大賀冴子打個電話。

來到地檢廳,他立刻問事務官。 “今早從四國來的尾形到了沒有?” “到了!現在讓他在審訊室的椅子上睡覺。好像昨晚沒怎麼休息,顯得很疲憊。” “謝謝!”在審訊室門口向裡一看,只見窗邊並排擺了三把椅子,一個裹著毯子的男人,像木樁似地躺在上面。在他枕頭的那一邊,有個事務官正在看雜誌值班。毯子的一端露出那個男人的捲發,正是在松山機場看到過的那張臉。 三十分鐘之後,副主任來地檢廳上班了。 “昨晚辛苦你了!”副主任把皮包放在桌上,向瀨川表示慰問。副主任也是到了深夜才回的家。 “您也很辛苦!”瀨川問候道。 “哪裡、哪裡,這才剛剛開始。哎,從四國帶來的人到了吧?” “是的,現在正讓他在審訊室裡休息,據說昨晚在火車上幾乎沒睡。”

“是嗎?”副主任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也許是不習慣坐夜車?或者是因為案件苦惱得睡不著?如果是後者,那他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比較容易開口。副主任似乎這樣認為。 過了一會兒,特蒐部主任好像也上班了。副主任走進主任辦公室,報告截止昨晚的訊問結果。 負責本案的其他檢察官也陸陸續續來到副主任辦公室。一個小時之後,副主任召集大家簡單協商,整理截止昨晚的口供記錄,找出疑難問題。 “尾形已經起來了,正在洗臉。他說不吃早飯了。”事務官前來報告。 “尾形的訊問還是先由瀨川檢察官做吧!”副主任說道。 關於此案,還是瀨川比任何人了解的情況都多。前期的調查準備工作是由瀨川著手做的,專門負責的人選在此基礎上確定。因此,無論瀨川訊問哪個嫌疑人,都有檢察官陪審。

尾形巳之吉面色蒼白,這會兒正坐在椅子上發呆。 當瀨川和另一個檢察官進來時,他心神不安地看看兩人,站起身來禮貌地鞠躬。他的相貌特徵十分明顯,捲曲的頭髮,寬寬的額頭,紅臉大眼睛,蒜頭鼻兩側皺紋較深。他曾在松山機場揮手向春日月子和另外兩個女子道別,就是那張臉。 瀨川心中想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見了。 為了記錄問答內容,事務官在旁邊桌上攤開紙張。瀨川也把昨晚詢問朝風香等知情人的記錄擺在面前。尾形巳之吉望著他的手邊,有些忐忑不安。瀨川旁邊坐著的是鈴木檢察官。 “怎麼樣?昨天晚上睡得還好嗎?”瀨川開始問道。 “是,沒有睡好。不過,我在這裡躺了一會兒。” “不習慣坐火車,是嗎?” “是的,實在不習慣。”尾形低下長捲髮的頭。

“那麼現在輕鬆些了嗎?” “是的。” “你沒吃東西……” “不知為什麼,現在還不太想吃東西。” “那就等餓了給你弄點吃的。” “謝謝!” “現在進入調查……你的原籍?” 尾形巳之吉流利地講出原籍、現住址、出生年月、姓名、年齡、職業以及親屬。關於職業,他說自己經營電影院和娛樂場所。 “娛樂場所是指彈子遊戲廳吧?” “是的。” “據說經營這種行業都與黑社會有聯繫,你也有這樣的組織吧?” “倒也不是黑社會,但是電影院、彈子遊戲廳這種娛樂行業經常發生糾紛,出於護衛目的雇了幾個年輕人。” “那就是所謂的尾形組吧?” “也沒有什麼正式名稱。” “雇來的年輕人大概有多少?”

“很少,不到十個人。但是,檢察官先生,我給他們都安排了正當職業。比如電影院的事務員、彈子遊戲廳的主管和協調員,沒有一個是混混兒。” “但是,萬一出事,那些人就會為你捨命,對吧?” “是啊,平常挺照顧兄弟們的,所以他們也很忠實於我……” 對尾形巳之吉的訊問繼續進行。 “你知道大阪的增田幫吧?” “知道。” “幫主的名字呢?” “都叫他總長,名字叫增田與茂平。” “你也是他的部下吧?” “我做這種生意,經常得到增田的關照。但我不是他的部下。嗯,算是一個系統吧。” “東京的寺井幫呢?” “我也認識寺井忠藏先生。” “你是通過增田與茂平認識他的吧?”

“是的。我們都想靠近增田先生。” “那就是說,你們都屬於增田那個系統,所以關係也很親密?” “嗯,是這麼回事。” “今年五月十號到二十二號,應你的邀請,寺井幫派遣一個歌舞團去了松山道後溫泉的城南小劇場,對嗎?” “是的。” “叫什麼名字?” “雪月舞蹈團。” “主管是誰?” “一個叫花田的男人。” “是你直接找花田安排的嗎?” “不,不是。我委託增田幫告訴寺井,把花田編排的演出介紹過來。” “當時的那些女孩叫什麼名字?” “這我記不清了。” “不會吧?那就省點時間我來問你,你知道叫朝風香的嗎?” “是……是有這樣一個女孩。” “還有一個叫春日月子吧?”

“是的。” 瀨川說出另外兩個女孩的名字,尾形巳之吉也都勉強承認了。 “可是,道後的演出是從五月十號到二十二號,這期間一天都沒停演過嗎?” “……” “怎麼樣?是不是天天演出?” “嗯,是的。” “你要是說錯話,我們就很為難了。我們全都調查過了,如果有說錯的地方立刻就會發現。怎麼樣?真的是一天都沒停演嗎?” “是啊……小劇場沒有停過,只是為了慰勞花田和歌舞團的幾個骨幹,讓他們休息了一天。” 尾形巳之吉意外地很快就說出了實話。 “那是什麼時候?” “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演出期間中間的那一天。” “中間那天是哪天?你記不清楚了?” “真的記不清了。”尾形用手摸捲髮腦袋,做出思索的樣子。

“那我告訴你吧!那天是五月十六號。” “哦?是嗎?” “說到五月十六號,還有一件事你不該忘記!” 尾形巳之吉表情有所變化,在松山機場時的紅臉變得蒼白起來。 “怎麼樣?十六號,你慰勞花田和雪月舞蹈團那幾個女孩休息的那天,難道沒有發生留下深刻印象的事嗎?” “這……” “那麼,所謂慰勞花田和朝風香其他幾人的具體內容是什麼?” “這……就是叫他們來我們的八幡濱款待了一下。” “在哪家旅館?” “是在我自己家裡。旅館花銷太大,我家客廳挺大的,所以這幾個人能住得下。”尾形巳之吉拼命地解釋。 “當天晚上在你家住下了嗎?” “嗯!是在我家住下了。”尾形露出驚慌的眼神答道。 “這不是真話吧?” “……” “那四個女人不會住在你家,住下的只有花田……女人們住哪兒了?” 尾形喘不過氣似地張著嘴望望瀨川,並不時擔心地看看旁邊事務官不停記錄著的手。 “這也忘了嗎?” “……” “尾形,我有話在先,已經說過多次了,情況我都清楚,隱瞞是沒有用的!” “我……” “朝風香、春日月子、山野宮子、秋野紅子,應該是住在小洲的柳家旅館。” “沒有的事兒。她們住在我家了。問問我家的年輕人就清楚了。” “那就對不起了,受你庇護的年輕人,我無法相信他們的話。我們寧願相信春日月子和朝風香的供述!” 尾形巳之吉瞠目結舌,額頭上滲出虛汗。 “當時那幾個女孩應該還帶了一個男人住在那家旅館。” “……” “你知道嗎?那個人曾經是我的部下。我當時就在杉江地檢支部。” “那麼,你就是……” 尾形一邊說一邊凝眸細看瀨川,因為他聽說過當時杉江地檢支部瀨川檢察官的名字。你就是瀨川先生啊!他心頭又是一驚,仍然死死地盯著瀨川。 “尾形君,你的部下在杉江的寶屋酒吧挑釁毆鬥,並使對方逃出門外。把他帶到花園酒吧的是春日月子。然後那四個女孩勸他喝啤酒,把他灌醉之後,你的部下用中型轎車送這五個人去了小洲的柳家旅館。當晚,四個女孩就在不省人事的男人枕邊直坐到天亮。後來又是你的部下開車來,只把四個女孩送到了你家……那幾個女孩是這樣說的,怎麼樣?” “哎,檢察官先生,朝風香到底是不是這樣說的?” “朝風香是這樣說的。但是,其他人也這樣說。” “其他人是誰?” “與本案相關的人都已經被帶到這裡來了。” “是花田嗎?”尾形橫眉豎眼地問道。 “不只是花田呢!” 尾形似乎在心中一個一個地排列出其他人等。 “都有誰被帶到這裡來了?” “你會知道的。” “是寺井嗎?” 瀨川默然不答。 “要不就是增田總長?” 瀨川仍不回答。 “檢察官先生……難道是岩井那傢伙被抓來了?” 尾形巳之吉快要窒息似地問道。尾形自己脫口說出了岩井五郎的名字,因為某種擔心令他無法沉默了。雖然他是地方的名人,卻不具備黑社會老大那種氣魄。 “岩井是你放走的吧?”瀨川一針見血。 “那也不能說是放走的。那傢伙說情況不妙,要去控制一下局面。我說那就帶些錢去吧,然後給了他些零用錢。” “岩井說的是什麼情況不妙?” “我不知道,那傢伙什麼事都乾。不知道他跟什麼事情牽連上了。” “既然你給他錢,那就是協助岩井逃走的!” “……” “你至少應該知道岩井要去哪裡吧?” “我不知道。但是,檢察官先生,岩井做了什麼我不管,因為我一點兒都沒插手。我沒有出去做任何犯法的事情。哎,你們調查一下就知道了。”尾形巳之吉拼命地解釋道。他極力強調自己與岩井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越是這樣說,越是讓人感到他與岩井關係密切。 尾形巳之吉知道岩井五郎乾了什麼,因為是他指使岩井幹的。只是他沒有直接參與,此時才得以脫身。雖然都是黑社會的老大,但像尾形這種經營著電影院和幾家彈子遊戲廳的人肯定是會有所留戀,會千方百計地逃脫罪責。在這一點上,那些專門從事賭博、恐嚇的黑社會頭目則十分強硬,因為他們不會失去什麼,早有心理準備。 但是尾形做不到這一點。如果他被捕蹲了班房,生意就會在服刑期間一落千丈。他最害怕這樣的結果。 尾形說他給岩井錢了,但又極力強調他與岩井的所作所為沒關係,其實已經承認岩井去杉江地檢支部縱火的罪行,也是為自己解脫罪責。 “五月十六號你一直在家嗎?”瀨川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是的,一直在家。我和花田一起,所以不會有錯,仔細調查就清楚了。” “當時,花田帶來的那四個女孩是跟岩井去了杉江,對嗎?” “……是的。”尾形沉默了一陣兒,垂下腦袋承認了。這是尾形招供的開始。 “命令手下去杉江地檢支部縱火,並指使人設計把值夜班人員引誘出來,是你幹的吧?” “我沒有下令縱火。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好像是那傢伙自己的主意,我只是說你隨便怎麼做都行。關於那幾個女孩,岩井說要帶她們玩玩兒,我說那還可以。” “你沒問玩玩兒的內容嗎?” “我知道岩井這傢伙肯定不會幹什麼好事,但也沒問。” “但是,你命令手下開車去了杉江,把女孩們送到小洲的旅館。第二天又讓手下開車去柳家旅館接她們,不是嗎?” “那也是岩井要求做的。” “那就是說,你絕對沒有指令岩井去地檢廳縱火了?” “我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蠢話?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呀!哎,我是在報紙上看到地檢廳火災的報導!但報紙上說的是失火,所以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是岩井幹的。我想問一下檢察官先生,那次火災不是失火嗎?報紙上確是這樣報導的!” “不是失火,是縱火!”瀨川彷彿吐出苦澀似地說道。 “哎,尾形君,你不必再抵賴了!岩井馬上就要被帶到這裡。只要他一開口,你也不可能硬撐到底。還是趕快坦白,展示一下你的風度?” 尾形巳之吉徹底崩漬了。四天后,尾形供述了從大阪增田幫總長增田與茂平那裡得到錢後,指使手下岩井在杉江地檢廳縱火的罪行。 增田與茂平乍舌嘟嚷。 “這個混蛋,還是給吐出來了。”幫主搖搖花白頭髮的腦袋。 “早就發現這傢伙最沒出息。”增田與茂平也徹底放棄了抵賴。 “尾形說從你這裡拿到了二十萬日元,他的話沒有假吧?” “是二十五萬!這個混蛋,難道少拿五萬會給他減刑嗎!” “那些錢是從哪來的?” “是從大賀那裡。” “什麼?大賀?”瀨川大吃一驚,盯著增田的臉。 “大賀是誰?” “大賀律師先生。” “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大賀庸平。” 大賀律師把佐佐木的錢轉交給了增田!瀨川突然感到自己掉進了無底深淵。 “大賀律師已經死亡。你不會是想把罪責栽到死人身上在胡說八道吧?” “不是胡說八道,是在他死之前的事。” “拿到錢的日期呢?” “是三月十二號。” 三月十二號,那是地檢廳縱火案發生大約兩個月前。 “在哪裡拿到錢的?” “高崎的成田屋酒家。” “成田屋?”瀨川突然感到眼前發黑。 “詳細點,說出詳細經過!” “是。三月十號,這位律師先生寄來一封信,說他預定十二號去東京,約我屆時去高崎的這個酒家。於是,我就去了。” “大賀律師知道住在大阪的你要在十二號進京嗎?” “因為大賀先生是久島建築公司的顧問律師,而我又認識久島建築公司的人,所以可能是從誰那裡得知的。” 瀨川眼中閃現出公司名冊的一頁,久島建築公司高管人員名字的最後寫著顧問律師大賀庸平。當時的那種震驚,又在聽到增田與茂平供述的此時重現在心中。 “你跟久島建築公司的什麼人認識?” “這……”增田與茂平沒有馬上回答,抬眼窺視著瀨川的表情。 清晨,秋高氣爽。瀨川乘公共汽車在關町下車。街角有一家自行車店,店主正在為顧客補胎。顧客也身穿黑毛衣,說話的聲音都令人感到早晨的爽朗。 走過自行車店,便來到一家蛋糕房門口。路面連一片紙屑都沒有,色調也冷冰冰的,陽光已經沒有威力了。大賀庸平就是在這兒被撞死的。是單純的交通事故?還是故意撞人致死?無法斷定。但處理結果是意外事故。若說此事有疑點,確實有可疑之處。冴子也曾說過這不是單純的交通事故。 但是,瀨川已經失去了詳查大賀庸平死亡的熱情。死者已經把案情的核心和自己的肉體都帶到了地下。 雜樹林朦朦朧朧地現出秋色,圍著樹籬的人家密密匝匝。一座眼熟的房屋出現了,朝陽輝映著屋頂,雖然明亮,卻也是冷光。屋頂不是在反射,而是靜靜地呼吸著陽光。 門廳的格子門緊緊地關閉著。狹小的院子裡秋草已經開始枯黃。不遠處,鄰居們在互相招呼說天氣涼快了。他們注意到了瀨川,邊朝這邊轉過頭來。 瀨川像是受到他們目光催促,趕快按響了門鈴。在格子門打開之前,瀨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裡面傳來人走動的聲響,門閂拉開。格子門微微打開,冴子的眼睛出現在瀨川面前。還未出聲,先流露出驚訝的眼神。 “好久不見了!” “您什麼時候到這邊來的?” “四五天前……” 冴子開門請瀨川進屋。 “如果你方便,我想請你到外面去談談。” 冴子的目光在瀨川臉上停了幾秒鐘。 “……好吧!”冴子回答道。她臉上沒有微笑。 瀨川在門外等了十五六分鐘之後,冴子穿了一件灰色毛衣出來了。匆忙之中化好的淡妝,如同清晨的氣息一般潔淨。兩個人並肩前行。 “到那邊走走吧!” 剛才那些鄰居朝這邊望著。 “去公園那邊吧!”冴子像是要逃離鄰居們的視線。 來到寬敞的大街上,等公共汽車。在等車的十分鐘內和乘車的十五六分鐘內,冴子什麼都沒有說。乘客很少。冴子表情僵硬,似乎已經揣摩到瀨川此行的目的。 到站下車,穿過很短的街道,便可以看見石神井公園的池水。早晨的石神井公園裡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漠不關心的過路人。瀨川和冴子坐在池塘邊的長凳上。長凳冷冰冰的。 瀨川吸著煙,吐出的煙也沒有溫度。草坪上有一隻紅蜻蜓在飛。瀨川不知怎樣開口,理不清頭緒。雖然此前已經考慮再三,但卻找不到適當的話語。冴子似乎已有某種預感,生硬的表情給他不少壓力。連她灰色毛衣領口露出的白衣領,都彷彿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威嚴。 “我來問你吧!”冴子望著落在池塘邊的晨光說道。瀨川正在躊躇,冴子主動發話。 “是關於我父親的事吧?” “是的。”瀨川在猶豫是不是該把嘴上的煙扔掉。 “剛才看到您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 “……” “您說已經來東京四五天了,我就想到可能是調查那個案子。” 報紙上一個字都沒披露,審訊是秘密進行的。說完之後冴子就沉默了。瀨川不敢看冴子的側臉,眼角余光中冴子白皙的側臉一動不動。片刻之後,聽到冴子的輕微嘆息。 “我料到會有這一天的。”冴子靜靜地說道,不含任何感情,口齒清晰。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你父親的問題的?”瀨川把煙頭扔到腳下。 “我看到父親遺留的記錄時還不知道詳情。”冴子停頓了一下。 “但是,就在你讓我去見山口重太郎先生之前,我開始漸漸明白了。” “哦,所以你就在我帶你去品川的旅館之前,向花田打電話聯繫了?”瀨川此前怎麼也解不開山口被挾持這個謎。讓冴子去見山口重太郎,除了當事人誰都不知道。當時,瀨川為新宿黑幫的行動迅速感到驚訝。在品川的旅館附近看到的男女,還以為是在監視自己,更加深了錯覺。 可是在電話中直接與冴子談話誰會知道呢?但時瀨川猜測可能是寺井幫的人在監視,在暗中偷聽了電話。雖然不太合常理,但當時瀨川只能想到這些。 “花田到你這兒來了嗎?”瀨川這才轉眼莊視冴子。冴子喉嚨微微―動。 “花田這個人,”冴子垂眼看著草地。 “在父親生前就見過。當然,父親沒有直接向我介紹過他。父親好像不太喜歡他,並不歡迎他來。但也沒有嚴厲地拒絕他……從那時起,我就對父親抱有奇怪的感覺。曾經問起過花田這個人,父親只說是他當顧問律師的久島建築公司勞務科的,再也不多說。如果當時發現就好了。” 瀨川沉默著等冴子繼續說。 “父親遭遇交通事故後,久島建築公司來人幫著辦了喪事,就是花田幫我們打理的一切。當時他帶了四五個年輕人來,我一直以為他們是久島建築公司的人。花田在那時才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面寫著'黑金演藝社'。當時我也沒有細想他與久島建築公司是什麼關係。” 池塘對面的林蔭道上,汽車、自行車來回穿梭。 “父親去世後,我看了父親遺留的記錄,這才搞清長期以來的謎團。雖然難以置信,但是不得不承認事實。後來沒過多久,就收到了瀨川先生從四國寄來的信。” “……” “當時我特別猶豫。我想乾脆把記錄內容全都告訴你,以便你們查明真相。但是我沒能做到。回信就寫成了那個樣子。” “我能理解。” “我想這樣就能把父親的事情對付過去,但是手記內容含糊不清,很多部分必須反复推敲。現在想想,雖然父親因為受到良心譴責而留下了記錄,但還是沒有全部坦白。之所以弄成了半途而廢的材料,外人看得滿頭霧水,就是這個原因。當我又想了解內情,又不想觸及此事時,您就突然來了。” 瀨川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剛開始冴子拒絕了與自己合作調查。瀨川永遠都不會忘記冴子那雙閃光的眼睛。 “其實如果當時把父親的事隱瞞下來就好了。不,剛開始是有這樣的打算。但是,後來幾次收到瀨川先生的來信,我也變得猶豫不決了。與其說是被您的熱心所打動,倒不如說我也想通過協助調查搞清父親記錄的真正內容。” 陽光暗了下來。空中流動的雲朵也充滿了秋意。 “所以你就時而接近我,時而又遠離我。” 大賀冴子對自己若即若離的謎團,在瀨川對大阪的增田與茂平訊問時得知大賀律師的實情后已經解開了一半。 父親寫的記錄不能使冴子徹底明了詳情,其中肯定有很多故意迴避重點問題、含糊其辭的記述。 這既是出於大賀檢察官的羞恥,也是出於他的自我保護。但是,整篇記錄都是父親的懺悔,冴子肯定讀出了這種內涵。 “那些記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想是兩年前。” “兩年前,那就是你父親擔任久島建築公司顧問律師之後吧?” “是的。” “那時,佐佐木信明先生已經和你父親見過面了吧?” “我想他們已經認識了。” 瀨川心想,這些也和預料的一樣。因為如果大賀不是久島建築公司的顧問,如果他沒見過佐佐木信明的話,那些記錄就不會是令冴子迷茫的文字了。 如果在十五年前剛調查完大島信用金庫理事被殺案之後就作記錄的話,一定會是很具體的。瀨川當初也想像記錄內容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現在不這樣認為了。因為大賀庸平在調查此案之後並沒有作記錄,而是在案發後過了十三年,也就是兩年前才開始寫的。 這是為什麼? 恐怕是因為昔日的山岸正雄變成了佐佐木信明議員出現在面前,令他十分震驚。這種震驚成為動機,促使他做了這些記錄。也就是說,大賀檢察官確信大島信用金庫理事被殺案的兇手就是山岸正雄。儘管由於當時的情況沒能追究山岸,但對他就是真兇的確信從未動搖。 他如今改姓更名遷戶口,居然成了高高在上的議員了。大賀庸平的震驚變成了憤怒,覺得必須作記錄。他不能不作記錄。當時大賀庸平對自己沒有向螫方堅持追查真兇感到懊悔,心中充滿了失敗感。 他的記錄至少可算作是懺悔書,是對在逃真兇的無言的抨擊。然而,這只是大賀庸平自己的記錄,當初就沒打算公開。換句話說,那隻是為他自己而寫的,也沒打算讓女兒冴子看到。如果他還活著,說不定會把那些記錄燒毀。由於意外的死亡,那些箱底的記錄才被冴子發現。大賀庸平扮演的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佐佐木害怕原刑警澤田甚之助的出現會暴露他過去的劣跡。因為澤田甚之助向自己的對手出賣情報,立刻成為自己的直接威脅。 佐佐木最初恐怕沒把澤田放在眼裡,肯定是想與其給他錢糾纏不清,倒不如冷言冷語地把他趕走。卻沒有料到澤田會向自己的對手提供情報。 佐佐木擔心反對派岩崎會把澤田的情報作為證據,從杉江地檢廳倉庫取出那些材料,就策劃銷毀地檢廳所有的證據。此時佐佐木想到的就是增田與茂平,他是只要給錢什麼事都乾的黑幫。 增田也是通過佐佐木的幫主高村忠一接近佐佐木的。佐佐木經常把增田請到高崎的成田屋酒家。 那些酬金恐怕是佐佐木直接交給增田的。但是佐佐木害怕事情敗露,就暗示增田酬金是大賀庸平託他轉交的。當然,這可能並不是在交易時商量的,很可能是過了相當長的時間後佐佐木才暗示增田的。這樣推斷比較符合情理。 問題是,佐佐木信明為什麼會想到利用大賀律師這個名頭呢?是不是在以權錢交易接近久島建築公司,並在顧問律師中發現了大賀庸平的名字後想到的?那宗案件的檢察官名字,給佐佐木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佐佐木沒有想到大賀檢察官就在自己身邊,他肯定是嚇得夠嗆。大賀作為擔任訊問的檢察官看過本案的記錄,對佐佐來說,他與地檢廳倉庫的資料具有同樣的威脅。如果那些材料被反對派弄到手的話,大賀檢察官也有可能會被對手作為證據利用。換句話說,最重要的證人就活在自己身邊! 如果大賀律師不存在……佐佐木不可能沒有這種強烈的願望。特別是如果在地檢廳縱火的是增田幫,大賀庸平當然會把懷疑的目光轉向佐佐木。 當然,佐佐木沒有想到大賀律師那麼快就發覺山岸正雄就是佐佐木信明。但是,也有不能絕對斷定的理由。因為當時調查詳細案情的大賀律師,也看到了警方提供的山岸正雄的照片。警方肯定會向負責本案的檢察官提供嫌疑人以及知情人的照片。 此時如果酬金通過第三者轉交增田,而且轉交酬金者死亡的話,常言道“死人不作證”,當然也就不會成為證據。這樣一來,與佐佐木做金錢交易的線索也就隨之消失。因此不難想像,佐佐木具有兩種希望大賀庸平死去的理由。 瀨川跟冴子從池畔走到了一片樹林裡。此時看到的是一泓古色蒼然的池塘。仍然看不到人影,池畔草叢中,紅蜻蜓無精打采地飛著。 “最後是我父親把錢交給了那個增田嗎?” “看起來像是這樣。因為從你父親去世至今,還沒有找到反駁的證據。所以只能認可增田與茂平的一面之詞。至少這還不能觸及佐佐木。”瀨川合著冴子的步調說道。 “那個佐佐木早把一切準備周全了。” “那種專搞歪門邪道的人很難對付。而且在政界裡這種人特別多。” “難道我父親背的黑鍋就無法平反了嗎?” “確實很遺憾!” “你說的也有道理……”大賀冴子無奈地說道。 “父親的記錄斷斷續續,連我也看不太懂。也正因如此,我才預感到父親有難言之隱。說不定父親被卡車撞死,也是有人為了滅口而故意製造的。” “……” “在你來信之前我沒有想到這些,收到你的來信之後我才注意到父親的手記。”冴子也對父親的死懷有疑惑,瀨川也是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這話。 “……但是,聽您說了這些,我心中踏實多了。”冴子用鞋尖輕輕撥開一片散落的樹葉。 “我也覺得父親可能還有秘密,所以儘管有點兒害怕,為了了解真相還是想接近您。如果我見到了山口,不知道會聽到多麼恐怖的事情。我想從這種恐怖中逃出來,所以一閃念就向花田打了電話……在和瀨川先生約定見面之前,必須去品川的旅館,但我又不願意見山口。我終於為了減輕痛苦,找到名片向花田打了電話。我想到父親還有很多隱秘,也是因為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經常來找父親。所以後來山口失踪時我非常擔心。還有他帶來的孩子,一時間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萬一山口有什麼意外,全都是我的責任。在山口平安回來之前,我感覺簡直像墜入了地獄。” 瀨川非常能夠體察冴子當時的憂慮心情。然而本案該怎樣收場呢?最後可能會判為暴力團在地檢廳縱火。從當初的決心來看,辦案戰線收縮到很小的範圍。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地檢廳的失敗。 如果找不出佐佐木直接向增田幫提供資金的證據,就無法觸動他一根毫毛。而且,增田與茂平一口咬定是從大賀那裡收到錢的,這種場合一般不會有常規的收據或字據。這樣一來,即使是對增田公審,他也隨時都可能翻供。這種可能性極大。現實中增田與茂平的口氣已經有些古怪了。 明確地說,我沒有命令尾形去杉江支部放火,就因為尾形說地檢廳有很多妨礙我們的資料燒了算了,我只是附和著說是啊。我沒有明確指令他去地檢廳放火。大概是尾形自以為是地猜測我的意思,貿然命令手下放了火。 供述已經有所變化。實際上現在尚未決定要起訴他,瀨川就听說增田與茂平已經委託了三四名得力的律師了。搞不好,本案只能以教唆縱火來處理增田與茂平和尾形巳之吉。剩下的就只是遲早會被逮捕的尾形手下岩井五郎和同案犯花田來承擔一切罪責了。 佐佐木已經考慮到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並且佈置得滴水不漏,全都可以用大賀庸平提供資金來遮擋。佐佐木早已看透了尾形的性格,預料到尾形不能守口如瓶,所以早就告訴增田資金來自大賀,以此作為最後的防線。佐佐木了解尾形並不是能夠頑抗到底的硬漢。這一招果然比鼓動尾形堅守到底更奏效。 總之,本案是以地方黑幫縱火結案。但問題是平田檢察官被燒死,但這也永遠無法追查了。平田到底是被蓄意燒死的?還是因為醉酒不知道發生了火災而被燒死的?沒有證據可以證明。 現在只能推測,平田是被尾形巳之吉調虎離山而造成了便於縱火的條件。當然,其背後也會有金錢交易。然後,尾形為了永遠封口而把平田燒死。 但事到如今,這種推測也沒有證據。只要沒有證據,地檢廳也不願意調查檢察事務官的死因。 小樹林走到了盡頭。白色小路的前方是高爾夫球練習場。瀨川停下腳步聆聽小球飛過的聲音。佐佐木信明肯定正在哪個球場得意洋洋地擊球,也發出這種聲音。 瀨川和冴子原路返回。晨光漸漸變成白晝的強光。凝在茂密的草叢中的露珠也已經消失。 “訊問還要繼續嗎?”大賀冴子問道。 “是啊,可能再繼續幾天。還有一個嫌疑人沒有逮捕。” “那就要拖延一段時間了?” “逮捕只是個時間問題。如果抓到那個傢伙,訊問就輕而易舉了。因為外圍案情已經完全查清。” 說到這個尚未逮捕的人,昨晚地檢廳接到報告,說在關西發現了原刑警澤田甚之助,果然是被增田幫隱藏起來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從東京挾持走的。 但是,如果能把澤田甚之助押來,案情就更加明了了。但是,那也只能把佐佐木的前科曝光,與縱火案無關。此外,不管澤田甚之助說什麼,調查已經很難涉及佐佐木了。 “真是不可思議啊!”瀨川不由得感嘆道。 “什麼事兒不可思議?” “有個案子,剛好明天要到時效了。” “……” “時效一到,某個人物就完全逍遙法外了。” “你是說佐佐木先生嗎?” “是的。” “時效是多少年?” “十五年。” “啊!就是父親手記中提到的那件事。” 瀨川默默地點點頭。 “是嗎?原來是明天啊!”冴子也自言自語起來。突然,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但是,這有什麼不可思議呢?是不是還有別的情況?” “嗯……”瀨川欲言又止,猶豫不決,但最終還是決定告訴她。 “其實,我明天就要離開地檢廳了。” “是要回前橋去嗎?” “是要回去。然後在那兒辦離職手續。” “啊?”冴子驚訝地停住腳步,緊緊盯著瀨川。 “您要辭掉檢察官工作嗎?” “由於責任問題,我決定辭職。報告已經向長官提交了。” “……” “今天,特蒐部主任說案子已經差不多了,我可以回前橋了。這就是說,我的辭職申請已經被批准了。” “……” “我沒判杉江支部火災是縱火,這是我的過失。因此我不得不辭職。” 冴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瀨川。時隔許久,瀨川又看到冴子閃光的星眸。瀨川辭去檢察官職務,著實令冴子驚訝萬分。她一時沉默不語,注視瀨川的雙眼也挪向一邊,茫然若失地望著遠方。鋼筋狀的電車觸電桿滑過小樹林上方。 “無論如何都得辭職嗎?”冴子像是在確認。 “辭!” “是嗎?” 冴子又沉默了。兩人繼續向前走。 附近小學校的孩子們來到池畔畫寫生。他倆從旁邊走過時,小學生們害怕被大人看到,害羞地用手摀住自己的畫。 “人生路上總有一些意外嚴陣以待。”冴子低著頭說道。 冴子似乎在說,人生路上總有意想不到的挫折,你經歷的是第一次。與其說是在安慰他,聽上去更像是比他經驗更深刻的女子的教誨。 “瀨川先生本想一直從事這個職業吧?” “從大學畢業起就有這樣的願望。老實說,現在也仍然熱愛這個職業。” “我能理解。我與獺川先生接觸之後,發現您簡直就是檢察工作狂。”她像是要停步,卻又繼續向前走。 “但是,我意外地看到您精神一如既往。” “說不定是在別人面前強打精神。終究是失敗了,所以獨處的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呢!”瀨川自嘲地笑了笑。 前方就是商業街口了。 “那您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呢?”冴子擔心地問道。 “目前還來不及製定方針。” “……” “不過,我倒想當個律師。先去前輩的律師事務所找點兒事幹,學習學習。” “我也贊成您這樣做。”冴子說道。 “既然已經走上這條路了嘛!” “但是說實話,我還是想當檢察官。我對如今的檢察部門懷有很多疑問。雖然我還太年輕,但也雄心勃勃地想改革弊端。” “父親生前也常說同樣的話呢!” 雲朵在路面投下了陰影。 “那您什麼時候從前橋回東京呢?” “可能還得在那邊待三四天吧。因為還要交接工作什麼的。” “瀨川先生,到時候您一定要給我發個電報,告訴我你坐哪趟車。我……去接您。”冴子的眼神和嗓音都充滿了力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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