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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Y飯店舊地重會

酒吧世界 松本清张 17738 2018-03-22
從那以後,元子再沒過一天順心的日子,心情煩躁極了,她接連向醫大升學預備學校打了多次電話,但每次對方女辦事員都回答說:“橋田先生不在家,不知到哪兒去了,也不知什麼時間回來,原口小姐來電話的事,已經告訴理事長了。” 元子直感橋田是在有意迴避她,但她認為他不敢,那隻是一條死胡同。如果橋田違背了字據上的諾言,不把赤坂的土地轉讓紿她,那麼,他在醫大預備學校經營方面的惡劣手段就要暴露出去,這一危險性,元子已向他敲了警鐘,發了宣言。他從學生家長那裡勒索來的開盤交易費,並沒有都給大學教授和職員,大多數是被橋田自己私吞了,其中的一部分,已經由前校長江口虎雄記錄在筆記本里,還有交錢的學生家長(醫生)的名字、為了偷稅而匿名存款的金融機關的名字,也記在筆記本上。她還委託青山的東洋興信所作了調查。這一切內情都掌握在元子手裡,所以元子曾對橋田說過,如果他失約,不把梅村的土地轉讓給元子,元子就要向國家稅務局揭發他,並且還要以詐騙和私吞的嫌疑報告警察。

橋田如果不捨得失掉赤坂那塊土地,他就要雞飛蛋打,本利全丟。這一結果,他自己比誰都清楚。所以元子分析,橋田無論怎麼迴避她的電話,但是再過幾天,臨近字據上的期限時,他就只好認輸了,一定會來聯繫。 不過,元子儘管這樣自我安慰,可是在應酬長谷川莊治方面,她還是焦慮不安。因為她要向長谷川支付那一億五千四百萬元的期限,越來越迫近了。 不知什麼原因,島崎澄江從那以後,既不來電話,也不見人影。以前,她又來電話,又來訪,頻繁得要命,而這一陣子,她突然斷絕聯繫了。會不會是病了呢?澄江可能了解橋田的消息,所以元子想給梅村店打電話看看。但她又想起,澄江要求她盡量別往店裡打電話,這又使她很為難。 元子正在考慮,是不是明天給梅村店打電話看看,可是到夜裡十點左右,橋田給咖爾乃打來了電話。

“餵,是老闆娘嗎?好久沒見啦!” 橋田好像在什麼地方喝酒,在他那酒醉的嘶啞聲背後,有伴奏的音樂聲。 “哎呀!” 元子從內心發出一聲驚叫。她從聽筒裡聽到橋田樂哈哈地笑著說: “對不起,對不起,你屢次給學校裡打電話,我都知道。但是因為每天忙得團團轉,和你聯繫太遲了,我決沒有忘記那件事。” 元子知道橋田不是迴避,心裡踏實下來了。 “喏,那件事一定妥善解決好,明天白天見見面好嗎?” “在什麼地方好?”元子問。 “這樣吧,在Y飯店的西餐館裡吃午飯怎麼樣?十二點在十五樓的哥斯達黎加,在那個時候我給你。” “謝謝。” 元子對著受話器,高興得不知不覺低頭道謝。 “那就這樣說定了。”

橋田掛斷了電話,他那最後的聲音,熱乎乎地傳到元子的心裡。 這樣一來,元子終於放心了。橋田還真的不是有意迴避她。他說因為工作忙,在外面到處奔跑,那不過是藉口。沒有聯繫的三天,正是他焦急不堪的時間。 她還想梅村那塊土地,橋田弄到手也是很不容易的。現在又必須白白送給她,隨著字據上規定日期的迫近,橋田的惱恨象潮水一般漲上來。她打電話催促的時候,他裝著迴避試探,說不在辦公室。但是敷衍是無濟於事的。橋田如果要逃避,那就意味著他的自我毀滅。元子現在的心情,好像獵師把網張開收捕獵物時那樣,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規模壯大的盧丹俱樂部眼看就要到手了。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橋田還把午餐的地點指定在Y飯店的哥斯達黎加西餐館。那麼,他現在該是什麼心情呢?元子揣摩不透。在那個地方,橋田曾經引誘元子,並受到了元子的奚落,從此和做替身的島崎相好。對橋田這個色鬼來說,那個地方是能勾起他復雜回憶的場所。橋田選擇這種地方,實在有點與眾不同之處,是不是他要再一次利用那裡的氣氛誘惑自己哪?

橋田是色鬼,元子推測,吃飯只是引子,實際上是引誘的手段,關於赤坂那塊土地的等於白白讓渡,也就是交接權利書等等的手續,他很可能說等進了房間以後再辦理。元子想到這裡暗暗盤算,在這期間,必須適當地和他周旋,把要得到的東西,必須首先奪取過來。不過,那橋田也是老奸巨猾,在這方面的討價還價,肯定困難重重。 到那時候,他一手拿著土地權利書和讓渡書在元子眼前炫耀,一面向元子求愛。象橋田這種類型的男人,那麼值錢的土地白白讓一個女人詐了去,為了洩憤,他至少要在女人體內留下點污跡。達不到這個目的,他是不能甘心的。 元子考慮到這些,覺得必須事先準備好,到時候該怎樣回答他。到那時可以說土地的轉移登記手續不辦利索,沒有心思干那種事,等一切稱辦妥了吧!這樣能行得通嗎?

這一晚上,元子因為考慮明天的成果,一直沒睡好。把赤坂的土地弄到手,是關係到盧丹店到手的中心大事。 元子很久沒有從Y飯店的十五層樓上俯瞰赤坂一帶的風景了。路對面的茶館,元子曾經在這個茶館裡仰視過這個飯店九層樓968號房間的窗戶,當時一股強烈的情慾不由得迸發了出來。在那黑洞洞的窗戶裡面,關閉著橋田和島崎澄江的愛欲,一方是作為自己替身的女子在那裡極力周旋,一方是慾火正旺的男子。 元子那失掉理智的慌亂心情,就是在那個茶館裡開始的。和安島富夫發生了那件事,現在想起來,如同夢幻一樣。安島是個不誠實的人,現在她明白了。她從安島給她的教訓中覺悟到,一個女人,不能迷戀在男人的身體上,最根本的,首先是專心致志埋頭工作,積累財富。有許多女人好不容易攢下點財產,由於一片癡情,陷進了對男人的迷戀,結果連財產也失掉了。

“喲,讓您久等啦!” 橋田常雄從身後輕輕碰了一下元子的腰帶,他那禿頂的前額和扁平的鼻子,正好對在轉回身來的元子麵前,他張大嘴朝著元子笑。 “啊呀,您來啦……” 元子此時所盼望的人當然是橋田,但她決不是把他當作戀人盼望的。她獨自一人,心臟激烈地跳動。她跟在橋田身後,興沖沖地走進旁邊的哥斯達黎加內。 兩人找到了座位,面對面地坐在椅子上。男侍拿來菜單放在他們眼前,橋田探著下巴看著菜單,依次訂了燻鮭魚、濃湯和烤牛肉。烤牛肉是指定要三百克的份兒。元子自己要了蔬菜、清燉肉湯以及奶汁烤比目魚。 “你吃的真簡單啊。” 男侍拿走菜單之後,橋田說。 “可不是嘛,大白天,吃不了那麼多。”

三百克烤牛肉,哪能吃得了啊!元子不禁朝著橋田那精力充沛的紅臉點頭感嘆。接著,橋田又要了VSOP白蘭地酒。 看樣子,橋田近日好景氣!也不像光是虛榮。元子根據這種情況判斷,赤坂那塊土地,橋田是能簡單讓渡給她的。昨天夜裡,他的確在電話上說:今天辦理讓渡手續。 “你打來好幾次電話,我都沒和你聯繫上,很抱歉。” 橋田又把昨夜在電話上道歉的話重說了一遍。 “哪裡,我明知您工作很忙,卻數次打電話打攪您,應該是我向您道歉。”元子也低下了頭。 “反正是忙。即使是現在,學校的學生本來已經滿額了,可是申請入學的學生仍然不斷增加。為了照顧情面,怎麼也要收下很多失學二年和三年的學生。另外,為了學生的升大學問題,而要在大學及其他方面積極活動。所以我就是用分身法分成幾個人,也忙不過來。”

“很好嘛!那樣的話……” 預備學校的學生越多,橋田的收入就越膨脹。在這當中,對醫大等方面,要以交易費的名義付出一些。所謂其他方面,一定是和醫大有密切關係的權威人士,對他們也要付給通融費。但是,無論怎麼說,橋田從這當中榨取的錢數最多。他那貪婪的手段,也被前校長江口虎雄記在筆記本里。 由於男侍往兩隻玻璃杯裡斟酒,兩人同時把酒杯伸出去碰在一起。這時候元子暗暗感激,她認為這是橋田把梅村那塊土地轉讓給自己的成功的預兆。 在上來配菜和湯的過程中,橋田一邊喝著白蘭地,一邊快活地獨自說個不停。不過,他所說的主要內容,是把自己經營預備學校的情況,變成了家常話自我炫耀。 正餐上來了,橋田還在喋喋不休地往下講。他一面切著象西歐人常吃的那種厚厚的三百克烤牛肉,一面貪婪地喝著白蘭地,關於土地轉讓的事,他一句也不提。

元子本來是為土地轉讓的事來和橋田會見的,她見橋田一直不提這件事,自己終於忍耐不住了。她想趁橋田還不太醉的當兒,下決心把他答應轉讓的那塊土地弄到手。這時候,元子可能是精神過度興奮的關係,連奶汁烤的比目魚都咽不順通。 “餵,橋田先生,咱們商談的那事怎麼樣啦?”元子臉上充滿了嬌態和笑容,但內心卻焦躁不安。 “哪件事?”橋田一邊嚼著那肥大的肉片,一邊心不在焉地將瞳孔朝著元子的臉說: “到底什麼事啊?” “唉呀,您忘了?就是澄江的贍養費和赤坂那梅村的土地呀!現在,赤坂那六十坪土地已經歸橋田先生所有了,您不是說好要轉讓給我嗎?” “哦,是那個事啊!”橋田拿著小刀不停地切著牛排接著說:

“那塊土地若是賣的話,要和梅村店的女主人接洽,那是梅村喜美的土地呀!” “咹?” 元子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探出上身問: “您說什麼?” “你問的是不是赤坂第四條街四十六號那塊土地?土地號數是一七六三八,面積是一九八平方米,對不對?”橋田反問。 “對!” “那是梅村的土地,想買的話,還是和梅村喜美商量一下好。不過,那個娘們的胃口可不淺哪,要價特別貴。”橋田切著牛排說。那牛排彷彿三趾駝鳥流出來的血一樣。 “橋田先生,您是不是喝醉啦?” “哪裡,喝這麼點酒,還不至於醉。” 橋田為了證實他沒有醉,又拿起拿破崙酒瓶往玻璃杯裡斟酒。 “橋田先生,那塊土地不是已經歸您所有了嗎?” “不,那是梅村的土地。” 元子狠狠盯著橋田: “撒謊。我去麻布的登記所查看了登記簿,不但是查看了,還搞了複印本,法務局根據法務大臣的命令,已把那塊土地轉移登記給橋田常雄所有了,那上面有明文記載,難道這不是真的嗎?” “咦?怎麼,你特意到登記所去了嗎?”橋田的眼神一點也不慌張。 “是的。” “讓你辛苦啦。但是,法務局只是在登記簿上記載了我的申請報告呀!以後如果有了變動,登記簿上還要根據申請報告再作新的登記呀!” “您說的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是這樣,你聽著——” 橋田兩手夾著玻璃杯,好像要用掌上的溫度來暖熱白蘭地。不過,這從容不迫的動作,又像是在元子麵前玩味著什麼似的。他接著說: “土地登記手續裡有一條,如果當事人有失誤,還可以勾消,比方說土地的轉移登記,如果雙方有什麼疏忽或失誤,就可以申請在登記簿上再恢復原樣,這就是所謂的失誤勾消法。赤坂第四條街四十六號的那塊土地,梅村喜美和橋田常雄都是因考慮不周而讓渡,因此,後來又申請改回來了,也就是說,又把那塊土地從橋田所有歸還梅村喜美所有了。十天前剛辦完了勾消手續。” 會有這種可能嗎?元子疑惑不解。 “那塊土地歸我所有,時間很短。所謂失誤登記,情況是這樣,我們雙方沒有經過買賣,也沒有交納稅金,這樣做當然是有利的。但是,這種倣法,只有在徵稅期之前才能進行,梅村喜美和我之間當時進行的轉移登記,就是在徵稅之前。後來我們雙方又因為種種原因不想轉讓了,所以又申請勾消了。” 失誤勾消——真會有這種事情嗎?元子張大了眼睛茫然出神地呆視著前方。 “我的話你若是不信,請再去法務局港派出所查看一次。” “可是,可是……”元子竭盡全力說: “您昨天在電話上,不是說今天把土地讓渡給我嗎?” “我確實說過讓渡,但我沒說讓渡土地呀!” “那麼,您說的是讓渡什麼?” “教導!我要對你這貪婪的財迷禀性給以教導,這就是我要讓渡給你的東西。” 橋田把手掌溫暖的拿破崙酒,像是味道格外甘美的樣子一口咽了下去。 元子跑出了Y飯店,迎面就駛來了等客的出租汽車,她馬上乘車朝東麻布的法務局港派出所方向奔去了。 “失誤勾消。”——世上會有這種事嗎? 土地所有權根據在法務局的登記,是受法律保護的,是保證沒有問題的。那種轉移登記也是在法律允許下進行的。法律是公認的真理,不能有一點空隙讓人可乘。在法律保護下的轉移登記,就像穿上了鎧甲一樣保證安全,個人初步錯誤之類的內容,不可能以“失誤”等名義溶進轉移登記中去,那樣就削弱了轉移登記的法律作用,法律也不應該承認這種失誤,更不應該向這種失誤讓步,勾消原來的轉移登記。 元子雖然這樣確信自己的看法,可是橋田那嚴肅認真的語言和表情,也看不出是撒謊。橋田的話究竟是為了暫時逃避現實而撒謊呢?還是真的確有其事呢?元子一時揣摩不透,心情也隨著不安起來。橋田說的假若不是事實,他怎麼敢罵元子是貪財迷呢?更不敢用“讓渡教導”的話來羞辱她。但是另一方面,橋田因為元子要把他的土地白白敲詐去,他不能不懷有滿腔的忿恨,對元子的辱罵,也可能是這種忿懣不平的發作。 元子在半信半疑中,反复考慮著各種可能性。她心情急躁,巴不得馬上就看到登記簿,又怕親眼看到那可怕的事實。她心情沮喪,忐忑不安,在出租汽車裡坐了二十分鐘,簡直不能自己。 她沿著法務局港派出所的石階跑了上去,氣喘吁籲地來到櫃檯前站下來。 辦事員拿出一張查看登記簿申請書交給她,並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那蒼白的臉。 元子把登記簿一打開,映入她眼簾的內容是: 地點:港區赤坂第四條街四十六號。 土地號:一七六三八。 內容:宅地 面積:一九二點四二平方米。 事項欄:所有權轉移,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原因,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買賣。 所有者:品川區荏原第八條街二五八號,橋田常雄。 以上的事項欄被紅筆勾消了,又寫了以下內容: 事項欄:此欄內所有權勾消。昭和五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原因,失誤。 元子看著看著,不覺眼前朦朧起來,唯一留在瞳孔裡的印象,就是登記簿上那打X的紅線。 橋田沒有撒謊,被法律保證的土地,又由於法律承認失誤而被勾消,這也是法律保護的。登記簿上寫的日期,正好就是橋田所說的十天前。怎麼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元子百思不解地抬起了頭。可是辦事員沒有理她,而是和外邊進來的人說話去了。另外的工作人員正在打電話,沒人理她。 元子有氣無力地推開門走出去,下了石階。那石階本來很低,但元子的腳步卻踉踉蹌蹌,彷彿要跌倒似的。 沿路是並排掛著“司法書士”招牌的辦公所。元子信步走進一家,裡面沒有其他客人。 氣色不好的代書人站在桌前迎接元子,桌上豎著一排法律方面的書。 “有事向您請教。”元子立即開口說: “關於土地轉移登記方面的事,所謂因失誤勾消是怎麼回事?” 代書人面對這眼睛充血的女客,似乎有點驚奇。不過,司法書士辦公所就開在法務局附近,經常接待有這種事的客人,所以代書人認為這位女客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便朝元子微笑著點頭,說: “在不動產登記法裡,不論採用什麼手續,不應該有所謂因失誤而勾消的規定。但是,在民法第九十五條中,有所謂'失誤'這一項。”司法書士告訴元子。 “您說的第九十五條是什麼?” “這一條是'法律行為要素中,如有失誤,其表示意思無效。'這條就是失誤勾消的依據。簡而言之,就是在原來登記的時候因為弄錯了,登記無效。就是這個意思。” “土地轉移登記是在買賣的基礎上進行的,那麼,買賣的失誤是什麼意思呢?” “那是作為原則提出來的。但是,如果是不動產的買賣,雙方都說那是錯誤的,也沒有辦法。作為法務局,不得不接受當事人的申請,但不能把'失誤'的字句記在登記簿裡,只有用'勾消'的方式來處理。” “土地的買賣,是要動用大量資金的,怎麼會發生失誤呢?” “您說得對。不過,這裡還有一些內情,例如,父母把所有土地傳給子女,要交大量的贈與稅。如果害怕交稅而又取消贈與的時候,就藉口轉移登記的子女名字錯了,以此為理由申請勾消。如果這種手續是在徵稅期來到之前辦理,那明顯就是一種偷稅的手段。登記所即使是明白這些內情,但是如果當事人執意堅持說是登記錯了,登記所也沒有辦法。” 原來橋田是鑽了這個空子,搞了一場惡作劇來欺騙我?元子正在納悶。 “有人正是利用失誤登記的勾消來進行偷稅。” 元子無精打采地低著頭,咬緊嘴唇。代書人以為她在認真聽自己的講話,便又繼續說: “比方說吧,我經營的公司破了產,財產很可能被抵押,因此,我就在抵押之前,把土地賣給你。在這期間的稅金還是我拿,這就不是真賣給你,而是把財產隱蔽起來的一種方法,等到公司又恢復起來了,我還想把土地再從登記所的登記簿上恢復到我戶頭上來。就是這樣作,也要交稅。一般地說,登記費、印花費等等,都是相當多的。在買賣的情況下,要按照交易價格的千分之五十收稅,也就是說,一元錢收五分稅,一億元的買賣價格,就要交稅五百萬元。可是,如果採用失誤登記的勾消方法,只按一件物交一千元的方法計算,比方說,土地上有房屋之類的建築物,那就按土地和房屋兩件,交兩千元就行了。因此,我要收回土地的時候,不採用買回來的方法,而釆用失誤登記勾消的方法。只是,這種買賣形式如果有第三者介入的話,就不靈了,只有在兩個當事人之間才能進行。” “多謝。”元子聽了後道謝。 “看樣子你發生什麼事啦?” “不,沒什麼,應該付給你多少錢?” “只動動嘴,什麼也沒幹,不要錢。” “那怎麼行呢?” 元子從錢包抽出一張五千元鈔票放在桌子上。 “哎呀,這可太不敢當了。” “不,不,別客氣,你收下吧。” 元子從屋裡跑了出去。 一億六千八百萬元沒有影了。 元子終於明白了,這是橋田常雄和梅村喜美合夥設計的圈套。如果沒有梅村喜美的配合,這失誤勾消的把戲是演不成的。在梅村賣給橋田土地的當初,兩人就密謀好了。 元子完全上了橋田的當,當她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氣得周身發抖。 出租汽車駛到她面前停了下來。 “請到代田去。” “代田言是世田谷的代田吧?” “是,那裡的第六條街。” 司機駛車到了涉谷,又向駒場方向加快了速度。當汽車從自己公寓通過的時候,平日看慣了的美麗景色,似乎全都失去了光彩。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元子認為有必要鎮靜下來想想看。當梅村的女服務員島崎澄江和橋田發生關係後,自己抓住預備學校的違法材料要挾橋田的當初,梅村的地皮已經歸屬在橋田名下,這一點不光是澄江的透露,自己也親自到登記所證實過。 到底是怎麼回事?橋田表示要“買”梅村的時候,元子並沒掌握他在預備學校裡的違法事實,所以根本談不上向他強要土地。那麼在自己向他進攻之前,梅村是否就按這種“失誤”的形式把土地賣給橋田了呢? 如果說這是橋田和梅村倆共謀的圈套,那麼,事先橋田就已經預想到元子對那塊土地的要求。否則,他就不可能在元子要挾他之前,搞這種以勾消為前提的登記把戲了。 那麼,難道那個時候橋田就看穿了自己對他敲詐土地的意圖嗎?他是為此而設下了“勾消失誤登記”這一圏套讓自己往裡鑽嗎? 這是無論如何也難以使人相信的。橋田既沒占卜,也沒長千里眼,那個時候,他怎麼能有那樣的預見呢?絕對不能這樣認為。 這麼說來,是他看出了自己性格上的必然,才設計操縱自己走上這步田地的嗎?只能這樣來解釋了。 但是,儘管這樣,橋田為什麼又用那麼深遠的方法,把元子當作打擊目標呢?元子威脅橋田的心情,是在她掌握了預備學校的違法材枓之後發生的,在這之前,她和橋田之向沒有什麼利害關係。元子無論如何想像不出自己是怎麼得罪的橋田。 前面的路被堵塞,出租汽車停了下來。 “前面的路修工事,上一次是煤氣工事,這次是水道工事,這兩項工程為什麼不同時進行?效率太低啦。” 因為道路阻塞,元子看到坐在前面車上的男女後影,不覺想起以前那同樣的情景。 那是元子為了查看橋田常雄的土地登記情況,到法務局港派出所去,在朝青山興信所方向駛去的路上發生的事。今天只是男女乘客和地點不同。 那次是男子肥胖,脖頸幾乎縮進洋服脊背裡。女的身穿駝絨色溜肩式的西服上衣,披髮很長。從男女後身來看,相當親密地緊靠在一起,酷似橋田和島崎澄江。 當時過了兩天,澄江到元子家去,元子問她兩天前是不是和橋田一起乘車外出,她承認說: “橋田先生給梅村店來電話,說在晚上上班以前,叫我出去陪他在那一帶兜兜風,我如果拒絕他,又怕他以後不給我錢,沒有辦法,我就答應他去了。不管什麼時候乘車,他都是那樣緊靠著我,討厭也沒有辦法,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那麼,你對橋田是不是也有些眷戀和依依不捨?” “沒有,絕對沒有。” “真的嗎?” “真的,老闆娘,請你相信我。” 島崎澄江當時的這些回答,元子開始懷疑了,澄江和橋田保持關係,並不是因為她沒有辦法離開橋田,看來她從老早以前就和橋田勾搭在一起了。這就是元子對橋田和澄江關係的新的猜測。 橋田很早以前就是梅村店的常客。女服務員島崎澄江就在梅村店裡,兩人不能說絕對不發生愛情。那麼,元子讓島崎澄江作自己的替身,去Y飯店應酬自己的時候,她的行動又如何解釋呢? 讓她作替身這本是自己的主意。自己當時是抓住了橋田好色的弱點,才利用了澄江。但是,假如在那以前,澄江和橋田就已經勾搭上了的話,豈不就是兩人故意裝作上了圈套的假象迷惑自己嗎? 元子不由得又聯想起島崎澄江到咖爾乃來要求當女招待的第二天,馬上又給打來了電話,告訴元子說橋田可能要買梅村店。這麼說來,島崎澄江到咖爾乃來,也是執行橋田的計劃。 原來連島崎澄江也和橋田共謀來欺騙自己喲!哦,怪不得澄江以前那樣頻繁地和自己聯繫,而現在竟一下子連個人影也見不到了。 這場騙局的主謀是橋田常雄,是他和島崎澄江及梅村喜美共同密謀策劃的。當然,梅村店不是要關閉,它今後還要繼續經營下去。 元子感到一陣噁心,想吐。她明白了自己是受了欺騙,心裡十分窩火,由於對橋田等人的輕蔑和憎惡,連自己胃裡的東西都好像要倒出來。她趕快用手帕堵著嘴。 出租汽車跑動起來了,元子拉開了車窗。 “你哪兒不舒服了嗎?”司機窺視著後望鏡問。 “好像……暈車。” “小姐,別吐在車內地板上,這裡也不能停車,你用力把頭探出去。”被車群包圍在當中的司機焦急地說。 元子明知有危險,還是把頭探出窗外,從胃裡反上來的東西,到了喉嚨又返回食道內去了,發出了鵝鳴一般的聲音。隨著車行的每一次晃動,她都發生一次這樣的衝動。 可能是吐出一點酸溜溜的胃液,心裡多少鎮定一些了。 “司機師傅……就在那邊下車吧!” 元子想趕快找點水喝。 司機連回答都沒表示,沒好氣地睬了一下車閘。元子付車費的時候,還處於迷糊狀態。她下車後看到了一家茶館,便晃晃悠悠地走了進去。 茶館內光線微暗,靠裡側只坐著三個客人,比較閒散。元子把雙手伏在桌上,勉強坐了下來。 一個女招待先把水送了過來,也沒說什麼,從頭上往下看了看元子。 “我要紅茶。” 女侍默默走了進去,臉上連點微笑都沒有。 元子立即端起杯來喝水。她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液體從食道裡流了下去,胃裡一受刺激,又翻騰起來。 元子盡量穩住腳步走進廁所,但內心卻急得想跑。 嘔出來的東西不多。漱口之後,心情稍微好受一點。對著鏡子一看,臉色蒼白,瞳孔變得彷彿魚眼一般。 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了化妝盒重新化妝。粉撲在臉上敲過之後,頰上又變成玫瑰紅了。接著又重描了眼眉,仔細抹了口紅,終於恢復了原狀,但是臉上仍然沒有光澤。 這是登記簿給她的打擊。橋田常雄那“所有權勾消·原因失誤”等文字,還有那劃X的紅線,是打向元子的沉重的鐵鎚。說到底,又是法律的暴力,或者說是不講理的法律,把元子將要得到的一億六千八百萬元給粉碎了。 法律竟被利用為圈套,難道可以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嗎? 為人們公認的、絲亳無懈可擊的不動產登記法竟有這樣一個陷阱,橋田就是利用民法上關於“法律行為要素中如有失誤,其表示的意思無效”這一條文,設下圈套欺騙了自己,他的做法說明他是貨真價實的詭辯家。怪不得他能掛著醫大預備學校的牌子,以交易費和通融費的名義,大量敲詐非法收入,看他大概對法律的漏洞作了極為深入的研究,因而輕易地使自己就範。 赤坂的土地在彈指一揮間沒有影了。梅村店現在在元子眼裡,宛如堅固的城堡一樣聳立不動。 另一方面,盧丹店也跑掉了,就連自己的咖爾乃店也可能保不住,那可是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座城堡啊!她委託的不動產經紀人已經來話說有人要買。 根據盧丹店主長谷川莊治的要求,元子已經預付給他四千萬元,這筆錢因為是定金,如果元子破壞了契約而不買盧丹店,長谷川莊治也不再還給她了。元子手裡只有一千萬元,咖爾乃店再賣二千萬元,合起來也只有三千萬元。還欠下長谷川一億五千四百萬元沒有著落。 長谷川還要求,元子若是破壞了契約,他要按照四千萬元定金加倍,再收元子四千萬元罰款。臨時契約書上也寫明了這一頊。當然,欠下的錢到期不付,也是破壞契約。 “按照這份臨時契約,萬一您的情況有變,破壞了契約,就要按照定金的倍數再收四千萬元,這一點請諒解。” 長谷川立字據時的說話聲,又在元子耳邊迴響。 就是把咖爾乃店賣了,也湊不起這些錢來。從明天起,除了當乞丐,別無出路了。 元子一時急出了一身油汗,血壓下降,好像患了貧血症,心臟急速跳動,心情又難受起來。 她回到座位上。放在桌上的紅茶涼透了,砂糖沒有溶化,元子只啜了一口。站在裡面的女侍繃著臉,直盯盯地看著她。 ——這樣的話,只有把橋田的壞事公佈出去了。醫大預備學校前任校長江口虎雄的筆記,元子有復印件,這就是致橋田於破滅的資料。 這份資料也就是元子的“第三黑皮筆記本”,是前些天由安島富夫帶領,去前任校長江口虎雄家裡取來的。安島和橋田的關係很壞,江口老人對橋田也很有氣,可以說安島和江口是橋田的共同敵人,因此兩人便攜起手來,把記錄橋田壞事的筆記本借給了元子。 但是,元子現在對這個問題產生了新的懷疑。元子把得到江口筆記的事已經對橋田說過了,所以橋田就認了輸,答應把梅村那塊土地無償讓給元子,並簽署了字據。 橋田現在違背諾言,這會帶來什麼惡果,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又鑽了法律的空子,玩弄了訟師詭辯術的伎倆。看架勢,橋田是要和元子對抗到底了。 是什麼原因推動橋田變了心呢?橋田明知元子一旦發表了那些材料,就要使自己身敗名裂,可是為什麼他敢斗膽進行反擊呢?究竟是什麼消除了他那恐懼心理呢? 元子首先產生的不安是對江口虎雄的筆記內容髮生了懷疑,是不是老人記的不准確? 她細心想了想看,不能不感到心慌。江口雖說是校長,但只是一尊牌位,預備學校的經營和事務,完全不讓他接觸,一切都是橋田獨裁。因此,江口對橋田的做法雖然就近看到一些,但那記錄可能有一半是推測的。學生家長的姓名,以及從他們那裡收來的錢數,雖然都有記載,但那也可能是江口老人的推測。 橋田開始聽說有江口的筆記,不覺吃了一驚,感到害怕。後來他可能察覺,江口老人的筆記,只是根據自己的推測寫下來的,不能公佈出來。所以他對筆記又不害怕了。元子分析橋田的變化,很可能就是這個原因。 那麼,江口的筆記真的是憑推測寫下來的嗎?寫在那裡面的具體內容靠得住嗎?元子覺得有必要和江口老人確認一下。 橋田是個心術不正的人。也可能是他在故弄玄虛,我不能再上他的當。假若江口的筆記是事實,那我就可以捲土重來,再次向橋田發起進攻。 ——她從法務局港派出所出來,搭上了出租汽車說,要到江口虎雄住所的代田去,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元子重新打起精神,走出茶館。接近初夏的太陽,儘管到了下午四點,還掛在高高的天空。她又搭上了出租汽車。這一次是個人出租汽車,司機年近六十,運行安全平穩。環行七號線路上的車不多。象貨車一樣的卡車震動著地面赶超了過去。 “再過兩個月就放暑假了,私人汽車都結伴分散到地方上去了,這裡的道路行車就自由方便多了。” 老司機背著客人自言自語地說。元子想起了她在銀行的時候,中伏休假時,曾經獨自去北海道旅行過。 她既沒有愛人,又沒有親密的朋友,平常總是自己一個人走路。她所去的各個地方,遇到的其他旅行者,不是闊氣的團體夥伴,就是雙雙對對的配偶。自己一向是孤零零地獨自旅行,並且已經習慣了,也不特別感到寂寞。她已習慣於孤獨地生活在四面白牆的銀行內,那就是自己的世界。 從白牆內飛出來,元子才發現了自由的、新的世界。她認為只要有才能,這個世間就是英雄用武之地,為人一世,只有在這個天地裡生活才有意思;似乎無論怎麼發展都能行得通,可供試驗的可能性是無限的,人世間宛如夏天的太陽一樣,閃爍著使人眼花繚亂的絢麗色彩。 然而,這種光彩突然被雲翳遮蓋了—— “好啦,就到這兒吧。” 元子原先見過的景色又呈現在眼前。老司機慢慢把車駛近寬廣道路的一側: “留意。” 元子下車的時候,老司機關心地提醒她。她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可能還是蒼白的吧。 對面有個小車站,那是井頭線的新代田車站。元子見了這個小車站,就想起是從這條小路走進去的。她對這個地方仍然記憶猶新。 路的兩側,是連綿不斷的住家和公寓,住家的房屋周圍有牆。頭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是在夜間,看不清楚,所以這次來一看,感覺周圍的情況和上次稍微有點兒不同。右側是廢品回收店。元子還記得,上次夜間來的時候,在街燈的光照下,看到過那家的廢品堆。左側住家的房前,是枝葉繁茂的櫸樹,那天夜裡來的時候,那一塊道路上的黑暗,正是這株茂密的櫸樹把燈光遮住而投下的陰影,一起步行的那個高個兒男子就站在那樹下黑暗的路上,把手摟在她脊背上拉近跟前,貪婪地吸吮著她的嘴唇。現在在那門前,是一個穿襯衣的中年男子正在用軟管給樹木澆水,還有幼兒在歡快地戲鬧。 “我愛您,以前就對您產生了好感,您沒看出來嗎?——” 那天夜里安島富夫的聲音彷彿又迴響起來。她沒好氣地啐了口唾沫。 這兒仍然是緩緩的下坡路,聽得見右側傳來的電車聲音,穿過三個十字路口,看到路正面豎著一塊告示牌,上寫:“此路不通”——一切一切都和那天夜裡一樣,只是光線的明暗對周圍的景色投下的色彩不同而已。 在拐角處有戶人家,小門裡面是二層建築的舊樓房,院內一直通到正門,生長著一排排翠綠的吊鐘花。 元子在舊式格子門的旁邊,清晰地讀著“江口”二字的門牌,又很快地撳了下電鈕。 裡面靜悄悄的,沒有馬上回應。外面騎自行車的孩子們大聲喧嘩著通過去。元子再一次用手指按了門鈴。 元子在等待門內迴聲的時候心想,出來接待的人,可能還是上次夜裡的那個眯縫眼兒、圓臉型的兒媳婦,她的唇邊有顆小痣,就是和安島富夫說話,態度也格外謹慎客氣。就是那個兒媳婦把江口虎雄的筆記轉給了安島,並且說她的公公已經睡下了…… 裡面傳出了響動,有人走到了門口,聽出是木屐的腳步聲,元子從格子門前後退了兩步。 格子門敞開了,站在門內的,是大塊頭的禿頂男子,宛如一個和尚。他那佈滿皺紋的臉上,鑲嵌著一對橡子一般的眼睛,朝著元子瞪得滾圓。 “初次見面。”元子躬腰道禮後,又道: “我是原口元子,是來拜見江口先生的。” “江口虎雄就是我……” 肥大的老人以近乎詫異的眼神看著來訪的女子。 “我在兩個月以前,和安島富夫先生來訪過一次。”元子再一次鞠躬禮貌謹慎地說。 “唔。”老人的神態呆然若失。 在這剎那間,元子看著老人那彷彿納悶兒的表情,認為他是忘了,便笑容可掬地道: “那——那個安島先生,您認識吧?” “嗯,很熟,他是我的侄兒江口大輔的秘書呀!”江口虎雄帶著九州的口音回答。 “那個安島先生曾經和我一起來府上訪問過。” “噢!那你們是為什麼事來的?” 元子一愣,心想,這個老人到底忘得一干二淨了,可能是記憶力減退了。 “聽說您曾經在橋田經營的預備學校里當過校長,是吧?” 元子認為這麼一提,他會想起來的。 “嗯,是當過,那是橋田請我,乾了不長的時間。”江口馬上肯定地回答了。 “您還記得吧?您把那個學校的情況記了筆記,給了安島先生。” “什麼?我把記錄學校情況的筆記給了安島?”此時,老校長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是的,是這樣。” “你這是聽誰說的?我沒有記錄那樣的筆記,當然,我也沒給安島什麼筆記。” 元子認為,考人可能因為是秘密筆記,所以說話要警惕。兩個月前,因為是夜間來的,老人睡下了,沒有見面。今天才是初次相互見了面。 但是,上次元子和安島一起來也好,給筆記本也好,老人的兒媳婦事後不會不告訴他。這就更說明老人可能是忘了。 “不過,當時把那筆記給安島先生的時候,我也在場看見過。” “你是說在這裡把筆記給了安島嗎?” “是的。我就在安島先生身旁。” “是我親手給安島的嗎?” “不是,您當時等過我和安島先生來,但是因為來遲了,您先睡下了。是一位年輕的媳婦接待了我們,是她把您的筆記本給了安島先生。” “年輕的媳婦?她是誰?” “您家少奶奶吧!” “什麼?少奶奶?” “是的,安島先生這樣介紹的。” “胡說。” “……” “我連兒子都沒有,家中哪來的兒媳婦?” “喔?” 元子突然感到彷彿對面飛來一塊石頭,朝自己臉上打來。 “您真的沒有兒子嗎?” “有一個兒子,上中學的時候就死了。” “……” 元子一時目瞪口呆。但她還不死心: “不過,不過,那天在您家裡,確實有個媳婦,說是您家少奶奶,並且她還說我公公睡下了,按照您的吩咐,把您的筆記給了安島先生……” “你是說的兩個月之前嗎?” “是。” “那時候,我去九州住了一個多星期,那可能是安島趁我不在家的時候,玩了一場把戲。” “那,那是怎麼回事呢?” “你是被安島耍弄了。那個傢伙淨出壞主意。他交往的女人,什麼樣的都有。那個女人,八成是安島趁我不在家,讓她冒充我的兒媳婦。” 元子的膝蓋似乎挺不起來了。 “那個女人是什麼模樣?” “三十二、三歲,圓臉,唇邊有顆小黑痣。” “哦,明白啦,是那個女人嗎……那個女人跟著安島的時間最長,安島說是他的秘書,經常帶著她各地轉悠。” 剎時間,天地間象罩上了巨大的黑幕一般,元子覺得面前一片漆黑。 在耀眼的陽光下,元子又返回原來的道路。從網球場上歸來四個青年姑娘,她們的笑聲迴盪在天空,又隨著空氣飄蕩過去了。元子卻感覺自己的周圍,彷彿是一片真空世界。 ——原來這是安島富夫的騙術……那天夜裡,在江口虎雄家的正門處遇見的那個“少奶奶”,原來是安島的情婦,這是江口老人剛才親自斷定的。當時,就是那個唇邊帶黑痣的年青女人說: “無奈上了年紀,一打盹,就像孩子一樣堅持不住了。” “人老了,都是這樣,是我們來遲了,不必過歉。”這是安島當時的回話。 元子回憶當時的情景,這個女人一本正經地裝成“江口家的兒媳婦”,安島作江口參議院議員的秘書,對議員叔父家的家屬,也確實表現了禮貌客氣的態度。這一切都是一個大騙局。那些所謂的材料都是安島的創作。筆跡和安島的不同,很可能是讓那女人寫的。 元子回憶自己把這份筆記擺在橋田面前的時候,他曾叫嚷道: “胡說,全都是捏造的。”元子本來認為橋田應該表情狼狽,無言對答,可實際上他不是那樣,而是大吵大嚷說這是胡謅,是捏造。可見,橋田是一開始就明白的。 可是,橋田在開始的時候既然明白了筆記內容是假的,為什麼還要在元子麵前表現戰栗?為什麼要表示認輸,並答應元子的要求籤書讓渡土地的字據?元子現在分析這是他和安島的共謀。 元子原來深信橋田和安島的關係很壞,他們兩人都這麼說,特別是島崎澄江,更是這樣肯定的。看來他們這也是演戲,橋田和安島之間的親密關係,仍和以前一樣。在土地登記簿上,用“失誤登記”的方式把土地轉來轉去,和他合作的梅村喜美,也是共謀者。 在這次大騙局中,橋田的情婦島崎澄江幫了他們的大忙。 關於橋田的各種內情,元子是從澄江那裡聽來的。她原以為,澄江的情報,是從陪睡橋田的床頭上得到的,她認為男人和女人躺在一個被窩裡的時候,總是要說些真心話的。關於梅村和橋田的親密關係,關於安島和橋田的反目,元子都是聽澄江告訴她的,而且深信不疑。元子萬沒想到,她片面相信了島崎澄江那床頭語,到頭來反而是自己被欺騙。 元子回想當初的情形,島崎澄江這個中年婦女,象可憐的小貓一樣朝自己偎靠過來,張口閉口甜蜜地叫著自己老闆娘,要求找橋田給她要贍養費。澄江的演技裝得再逼真不過。在這中間假如沒有島崎澄江起作用,自己大概不至於被橋田和安島輕易地欺騙到這種程度。 澄江當初到咖爾乃店來說,梅村店最近要歇業,要求咖爾乃店僱她當女招待。元子現在分析,那個時候,她和橋田合作欺騙自己的計劃就已經開始了。對酒吧經營者來說,當然喜歡日本風格的女招待,這一點,她們是熟知的。策劃者是橋田,安島參與並配合了橋田的陰謀。 元子充滿信心地認為,當初憑安島的一張利嘴,從江口老人那裡得到的揭露橋田的黑材料,會成為自己的“第三黑皮筆記本”。在這份筆記中,有二十五名學生家長給橋田提供後門入學通融金,元子又委託青山的興信所,對這二十五人的存款銀行作了調查。她現在發覺自己是多麼愚蠢,禁不住狠狠地咬著嘴唇。 烈日當空,元子沿著烤人的路面蹣珊步行。擦身走過去的人又回過頭來看看,像是在懷疑她是不是病人。 她踉踉蹌蹌,來到了七號環行線的寬大馬路。從身後跑來的普通車和卡車,響著喇叭減慢了速度,司機認為前方走路的女人是夢遊患者,不得不格外當心。 元子從新代田車站的石紛上下來,坐在站台的椅子上。這時候,開往澀谷方向的電車進了站,在站台上等車的客人紛紛上了車,只剩下元子依然坐在椅子上,列車員以好奇的目光看著她,發車的鳴笛又響了。 下一班車來了,元子還沒上去,只是呆然若失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一次接一次來站台上等車的乘客,都把視線投在她身上,彷彿在探問,這個女人為什麼獨自坐在那裡不動?接著,他們相繼都上車了。說她是在這裡等人吧?神態又不像。她上身前傾,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 “喂喂,你是不是不舒服?”有的人也上前來這樣問她,其中多半是中年男子。 “不!”元子連頭也不抬,無精打采地回答。 看到她這異常情緒而來關心她的男子,聽了她這冷冰冰地回答,也就走開了。 “下一站是下北澤站,下北澤站。”——只有那廣播聲音隨著電車一道跑去了。 元子至今還在圍繞著安島富夫想心事。前一時期,安島自稱為了下一次的選舉,要去九州作一些準備活動,可是他走了一個多月,再沒聽到他的音信。元子想知道他的消息,便向他的所謂“安島政治經濟研究所”打去了電話,當時是個女辦事員回電話說: “先生在選舉區裡,至今還沒回來……因為太忙,預定的時間要延長。” 回答的語調乾淨利落。還說: “安島先生不只是在熊本市,縣內的其他各個地方都要去活動……所以不能準確告訴你聯絡地址在哪裡,很對不起。另外,先生也囑咐過,對初次來聯繫的人,不告訴聯絡地址在哪裡……喂喂,你有什麼事,可不可以告訴我給你轉達?” 當時元子就認為,這是一個精明利落的辦事員,不過感覺到,她的聲音好像在什麼地方聽到過。當時也費過心思考慮到底像誰的聲音。是不是自己店內的女招待?不是。是不是到店裡來的女客?也不是。結果還是沒有猜準到底是誰,現在她找到這個人了,當時在電話上回話的那個女人,就是江口家的那個所謂的兒媳婦,實際上是安島的情婦。在江口家門口的時候,她和安島那相互問答的聲音,同一個月以前在電話上聽到的那個聲音,不是完全相同嗎?但在當時卻沒有想起來。 後來江口老人對元子說,安島把那個女人稱作秘書,帶著她到處轉悠。從電話上的回話語氣來聽,也確實像是秘書。就是在她偽裝江口的兒媳婦時,說話也是乾脆爽快。 元子想到這裡,腦海裡不覺浮現出安島和那個女人在背後嗤笑她的面孔,元子這時判斷,安島雖然自稱去了九州,實際上肯定還在東京。後來安島給咖爾乃打來電話問,橋田是不是真的把梅村店完全買下了?其實他這是明知故問。而元子自己當時卻信以為真,並把自己去查看土地登記簿的情況告訴安島,安島聽了後說: “到底還是梅村店的女主人在橋田的甜言蜜語的哄騙下上了當,把土地賤賣給了他呀!” 安島當時在電話上,彷彿深思似地嘟嘟噥噥說道。話裡流露出的不快,原來也是為了讓她信以為真。 元子這時認為,一切都是橋田和安島的策謀,梅村和他們配合合作,安島的情婦作他們的幫手,島崎澄江甘當橋田的走狗為他服務。 回想起來,自己直到購買盧丹為止,一切計劃都進行得太順利了,對這過分的順利,自己本來應該引起注意和警覺的。 可是她卻認為那是天賜良機,過分相信了自己遇到了好運氣。她回顧走過來的種種經歷,從東林銀行千葉支行私吞七千多萬元的資金也好,敲詐楢林院長的五千萬元也好,就是失足一步,也有被控訴貪污罪和恐嚇罪的危險,簡直像走鋼絲一樣冒險。可是,這兩件事都成功完成了,所以自己就認為好運氣來了,並且過於相信好運氣還在繼續著,只要運氣好,萬事都能順利發展。於是導致自己不曾冷諍下來考慮一下,四周是否有險情。 那麼,他們的目的到底是想幹什麼呢?他們是以梅村的土地為誘餌,把自己的錢全部誆了去,他們不只是搶我的錢,而是要叫自己傾家蕩產。 他們為什麼這樣狠毒地來對待自己呢?橋田也好,安島也好,元子實在想像不出自己怎麼把他們得罪到這種地步。對方朝自己使出了這種狠毒手段,彷彿是向自己復仇,可是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復仇,元子也想不起具體原因來。 一個女人,經過個人奮鬥來建立自己的生活,在他們看來,是不是太狂妄了?他們要戲弄自己一下?或是想看到女強人的哭相,並在背後鼓掌喝彩,幸災樂禍,把欺騙女人作為他們的樂趣尋開心? 僅僅是這些嗎?元子覺得還有更深的蹊蹺隱在其中。 ——哎呀,猜不透。 元子想起在大久保的旅館裡,安島對自己糟塌的情景。 “您還不熟練呀!”安島抱起元子之後,又道: “真沒想到,您的經驗太少啦!” 安島的表情索然無味。 元子推斷,安島事後可能對橋田說: “我和她睡過,一點意思也沒有,她是個乏味的女人,一次就夠了……” 這雖然是元子的猜測,可是她卻恍惚感到,安島和橋田二人就在她眼前這樣大聲說笑。 男人們這種自我炫耀的活,在咖爾乃店的醉客中,元子也常常聽到。他們有時說和某某店的女招待睡過幾次,有時說某店的年青姑娘一下子就上了手。他們總是以卑猥的表情,談論著鑑賞的內容和火口,並且把這些事作為男人之愛情輕浮的本領來相互炫耀。安島在橋田面前輕蔑元子的女性魅力,當然也屬於這一類輕浮男人的卑猥交談。 元子想到這裡,從內心感到屈辱,全身發抖。她像被彈起來似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突然一陣頭暈,飄飄然,像是離了地,站不穩腳跟。這是一瞬間的貧血反應。 元子下了電車,走上了坡道。那裡有照相機店、水果店、雜貨店、中國湯麵店、茶館。一切光景都很眼熟,可是在感覺上,卻彷彿走到遠處什麼城鎮去了,心情很不好。她好不容易走到公寓前面的時候,附近的婦人向她問候說:“您好,今天好熱呀!” “您好,真的太熱啦……”元子強作笑顏回敬了對方的問候,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急急跑上公寓的二層樓,在轉動鑰匙開門的當兒,也用手帕捂著嘴。 她進了門趕緊跑進廁所,胃裡的東西象噴泉一樣吐了出來。一次沒有止住,接連又吐了二、三次。吐完東西之後,又吐出了酸臭的胃液,非常不快。 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又漱了漱口,回到房間,精疲力竭地坐了下來,好長時間裡氣喘吁籲。 元子這次遭到了粉碎性的打擊。另外,今天也確實太熱,宛如盛夏一般炙人。江口老人的話和天氣的炎熱,二重打擊之下,使她感到身體不適。可是這樣激烈的嘔吐,以前未曾有過,從看到那改寫了的登記簿之後,她就感到噁心,甚至不得不跑進茶館的廁所裡。 元子想稍微躺一會兒,剛上了床,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鄰居的一位年輕主婦,她手裡拿著一個紙袋,裡面裝著酸橙子,說是從鄉下送來的,送幾個給元子。這位主婦身穿懷孕服,腹部膨脹,說是懷孕八個月了。 主婦回去之後,元子突然不安起來,她想起兩個月前和安島的那次不尋常的幽會。 元子這一次的不安,是至今還沒有想到的那種不安。她所以沒從這方面來想,是因為近一年多,她的生理狀況是不順的,例假時來不來。她認為這種狀況的出現,可能是因為環境的變化,原先是當女職員,長期生活在銀行環境裡,後來又當了一段時間的酒吧女招待,離開銀行,也不是普通的退職,實際上是在危險地賭博,心情一直處在緊張狀態。 她的緊張心情,從在燭台俱樂部當女招待之後,再就沒停止過。從在燭台當女招待,又發展到自己開店,獨立經營咖爾乃,也是頗為勞心費神的。 接著就是和楢林院長的周旋,元子說服了護士長中岡市子,利用她去和楢林院長鬥爭,這也是走鋼絲式的危險的賭博。 從那之後,又拼命努力,想把梅村的土地弄到手,進而再得到盧丹店,這緊張的氣氛始終不曾間斷過。 元子記不清是在哪本書上讀過,在這種緊張的狀況下,生理狀態就要出現不調。實際上,自己在一年以前,就常常是兩個月沒有行經,這一次三個月沒來,她也認為是那種生理不調狀況的繼續,所以就沒去認真注意是怎麼回事。 可是,和安島的幽會正好是在兩個月前,生理上閉了經,今天又嘔吐,難道真的懷孕了嗎? 不會是這樣。元子搖搖頭想:那幽會不就是一次嗎?當然,只有一次,也不一定不受胎。但是,那是太偶然了,很少會發生這樣的事。不要緊,不要緊。元子自我安慰。生理不調從一年前就開始了。今天的這種情況,即使是明天,說不定還會出現,這次的心情不好,是因為明白了橋田和安島的陰謀,受到了強烈的打擊,再加上今天的天氣也確實太熱了,這種情況不管落在誰身上,胃裡也不能好受。 元子想像之餘,一眼盯上了鄰居主婦剛送來的酸橙,心想試試看,便抓起一個剝了皮,以似乎害怕的心情送進口裡。一吃,果然味道很美,那甜酸味彷彿溶化在舌尖上,她忘我地吸吮著,感到清爽,心曠神怡,就像在沙漠地帶遇到了清泉一樣,不停地吮吸著酸橙的水分。 她把一個酸橙幹乾淨淨吃下去之後,又不安地抬起了頭。 但是,她又認為這是虛驚。口乾,是大熱天在外面走路的關係,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和懷孕沒有關係。橙子誰都吃,吃酸橙的人,怎麼會都是孕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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