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重重迷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重重迷霧 松本清张 9044 2018-03-22
品川的筒井旅店老闆從帳房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這個只有六條席子大小的房間中央站定。 房間靠牆處孤零零地放著一張寫字台。他沒有妻子,過著獨身生活,日常瑣事都由店里女僕料理。然而,唯獨這間房子的清掃工作,老闆筒井源三郎卻要自己動手。房間整理得井然有序。那種一絲不苟勁兒,讓人感到與其說出自他天生愛整潔,倒不如說源於以往養成的習慣。 筒井源三郎站在那裡,一雙濃眉覆蓋下的大眼睛凝視著桌面。電燈光在他那顴骨突出的面頰上映出一個黑色的凹陷。 他表情執拗地環顧室內,感到,房子裡的空氣和自己出去時有點異樣。它與房間無人沉滯不動的空氣不同,有人進過房間,攪動了它。 老闆仔仔細細地察看了放在桌上的物品。一端堆放著一大摞帳冊、墨水瓶、蘸筆、和平鴿牌煙盒、鉛筆、便箋。雖然平淡無奇,但是,各種物品其實都作有記號,無論帳冊的堆放,墨水瓶和蘸筆的擺法,還是信箋微微偏斜的樣子,他都下過功天。在他離開以後,哪怕只有些微變動,也能立即發現。

堆放的帳冊沒有亂,墨水瓶與蘸筆的位置也都還是自己放的那個樣子。唯獨信箋被人打開過,封面與下面的紙頁微微分開了。 他拉開房門,在走廊上呼喚女僕。 “阿米,阿米!” 二樓的客廳里傳來旅客的喧嚷。老闆拍著手又叫了一遍。 遠處傳來答應聲,一個圓臉女僕面頰緋紅地小跑著由走廊上過來。 “是叫我嗎?” “你進來。” 老闆讓女僕進了房間。 “我不在時,有人進過這屋嗎?” 目光當然是犀利的。 “沒有。” 女僕見老闆神情嚴肅,嚇得呆若木雞。這個女僕就是添田來訪時給他介紹遇害旅客伊東忠介情況的人。 “阿房呢?”老闆提到另一女僕的名字,“她進來過嗎?” “沒留神。不過,老闆坐在帳房的時候,我們倆都在客人房間裡忙得團團轉,我看阿房也沒有空兒來這裡。”

老闆默默地沉思了片刻。 “榮吉在幹什麼呢?” “好像在門口。” “哦。” “老闆,房間裡丟什麼東西了嗎?” “不,那倒不是……” 女僕驚訝地望著老闆的臉。 “啊,既然沒有人來過,那就算啦。沒事了,你去吧。” 老闆打發女僕走開以後,重又拉上房門,坐在寫字台前。 他拉開抽斗,用一種審度的目光察看著。裡面存放的各種物品都沒有翻動過的痕跡。 他由懷裡掏出紙菸,劃著火柴,吐出一團團煙霧。 走廊裡響起僕人的腳步聲。客廳裡有不少客人在談笑。晚上8—10點是旅店裡最繁忙的時刻。 他聽了一會兒,從桌邊站起來,朝壁櫥走去。打開櫥門,裡面放有一套專供自己使用的被褥,疊得有楞有角。他將手伸進被子裡面,從疊著的地方取出一個近乎手帕盒的薄紙盒。由於被子的重壓,盒蓋已有點扁了。

他將它放在桌面上,打開蓋子,取出了另外一種信箋。裡面夾有四五張寫了一半的紙。 他將寫好的部分從頭又看了一遍,不時刪去或添加一些字句。然後又躬著身子,專心致志地往下寫起來。燈光昏暗,蘸筆不時變乾發澀,他表情陰鬱,深深的皺紋佈滿額頭。 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連忙在信箋上蓋上了別的紙,諦聽動靜。 “老闆!”女僕在門外喊。 “啥事?” 他扭過頭瞪視著微微拉開的房門。女僕露出了半邊臉,被老闆那陰森的神色嚇了一跳。 “請原諒,住在楓齋的客人嫌房子小,要換到大點的房間去。” “大的房間已經有客人預訂過了,晚上十點鐘就要來的,就說不能換。” “我說過了。可他說,不能想想辦法,讓那邊的客人住這間嗎?”

“就說不能換!”老闆聲音尖利。 “那,我就讓客人將就一下吧。” “不,是不讓他住!” “啊?” “你讓他離店,房錢分文不要。” 老闆說起話來惡聲惡氣,看來真動了肝火。女僕嚇壞了,也沒有回話就走開了。老闆平常可是個溫厚可親的人呀! 老闆的目光又回到了信箋上,重又拿起筆,足足又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總共寫了十來張紙。要是一封普通信件,那可太下功夫了。 老闆好半天才由桌子裡拿出了信封,工工整整地寫好收件人姓名,再在背面寫上了寄信人的姓名,又將信紙一張一張整好疊起來。 他的手突然停住,因為,聽到了動靜。他用帳冊蓋住信紙,並慌慌張張地將信封放到帳冊下面。 “誰?” 他朝燈光照不到的暗處打量著。

“嘿嘿,是榮吉。” 一個身穿號衣的漢子,蹲著身子抬起頭來。燈光只照出他的面部。 榮吉是一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人,眼睛大大的。這張面孔,添田上次來訪離開時在路上見過。 “你在幹什麼呢?” “嘿嘿,水溝不太通了,我在掏垃圾,白天一點也顧不上。” “噢?……你一直蹲在那兒嗎?” “不,不,剛剛來。” “辛苦啦!不過,今晚客人很多,你到前面去吧。” “是。” 老闆拉上了房門。 他仍然站在門後諦聽外面的動靜,男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大概是身體碰到了吧,八角金盤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他回到桌前,將疊好的信裝進信封,再用漿糊封牢。又從另一個抽斗中取出郵票,在信封正面的一角上並排貼了兩枚,就像印上的一樣,分毫不差。

他站起身來,將信放入衣袋,走出房門,本能地望瞭望走廊,只有一個女僕從遠處走過。他走到門口,穿上一雙供旅客使用的杉木屐,木屐上面燙有“筒井旅店”字樣的方形印記。 “老闆,您上哪兒?”那個紅臉女僕路過這兒,問道。 “嗯,到那邊一趟。” 老闆朝店門口走去。店門正面掛有一座古香古色的大鐘,黃銅色的鐘擺不慌不忙地擺動著,表針指向九點四十二分。 出店以前,老闆的動作四平八穩。然而,剛一離開自己的店,便陡然奔跑起來。木屐聲在公路上嘎嘎作響。 筒井源三郎好不容易跑到離店約二百米開外的郵筒前,取出衣袋裡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塞進了郵筒的投信口。他遲遲疑疑並不馬上鬆手,過了一會兒,紅色郵筒裡才輕輕響起了信封落下的聲音。

他轉身朝自己的旅店走去。與來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兩肩耷拉著,埋頭走路。看樣子,似乎心裡還在琢磨剛剛投進郵筒那封信裡的詞句哩。 突然間,他的影子出現在眼前的道路上,因為身後射來了汽車的燈光,他沒有發覺,這輛汽車老早就關著燈停在那邊的。 來車是一輛黑色的大型進口轎車,在老闆身跡放慢了速度。 “餵,餵。” 車子裡有人在喊他。駕駛室內、車廂裡都沒有開燈,漆黑一片。只有隔窗朝外看的司機的臉、被路燈微微照亮了,這是張二十四五歲青年的長條臉。 筒井源三郎放慢腳步。與此同時,那車子也緊貼著他的身邊分毫不差地停了下來。 “請問,”司機連忙點頭行禮,“這裡住有一家姓山岡的,您知道嗎?” “山岡先生?”

筒井源三郎歪著頭,似要想出附近這一家住戶來。 “算啦,算啦,我來問。” 又一個人開腔說話,車廂門打開了。按常規,打開車門,車廂裡的燈就會亮。然而,這輛汽車卻不知是怎麼回事,車內依然一片漆黑。筒井並未立即察覺這個疑點。 “勞駕,”聲音來自黑暗中的座位,依稀可見有人影晃動,“山岡先生的住址就在這一帶,可怎麼也不知是哪一家,家長是在農林省工作的。” “這個,”筒井沒有印象,“我不大清楚。” 一個聲音又從黑暗中的座位上飛出來,這次是第三個人說話,聲調十分耳熟。 “哎呀!您不是筒井旅店的老闆嗎?” “啊?” 老闆還以為,是在自己店裡住宿過的客人哩,這也難怪,他不由得躬身——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動作——問道:

“是哪一位呀?” “是我喲!”對方想要亮亮相,無奈外面光線很暗,旅店老闆無法辨認。 “哪一位呀?” “不記得了,哎呀,瞧瞧我嘛!” 受了這句話的誘惑,筒井源一郎便由打開的車門旁向車中靠了過去。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背部被猛力一推,不知什麼時候司機已經下車繞到了他的背後。旅店老闆的身軀朝前栽進車裡,衣領被一個人的手緊緊揪住。 “幹什麼?” 他好容易才吐出了幾個字,不等後面的話出口,一個男子的手就扼住了他的喉嚨。 筒井源三郎以為自己將會被扼死。然而,那雙手卻沒有進一步加力。看來,這只是對方為了不讓他出聲而採取的措施。 汽車風馳電掣般地馳過昏暗的住宅區坡道,接著一條條亮如白晝的街道在車窗外一掠而過。那瞭如指掌的城市,而令卻成了與他咫尺天涯的世界。商店的霓虹燈、漫步街頭的遊人、擦身而過的公共汽車、車中歷歷可數的乘客——這一切的一切,全都與身遭綁架、命在旦夕的他毫不相干了。

“再委屈你一小會兒。”身邊那個大漢在他耳畔低聲說。聲音雖低,噪門卻很粗大,“不好受吧?可是,不這樣你又該喊叫啦。” 筒井想要打個手勢告訴對方:他保證不出聲。可是,這隻手被身邊的大漢抓著,失去了自由。 汽車順利地奔馳,眼前閃過的全都是他所熟悉的道路。狹窄的小路變成了寬敞的大道,有好多交通指揮燈。一遇紅燈,窗邊的漢子就變換姿勢,從外側擋住他。 公路進入了目黑區。憑他記憶中的樓房看,照直走,就了中目黑。車駛過祐天寺,又鑽過東(京)橫(濱)公路的立體交叉橋。旅店老闆不由吃了一驚,車行方向是朝著三軒茶店的。憑他親身經歷,有理由對那個地方感到恐怖。 旅店老闆掙紮起來。 “老實點!”腔調就像哄孩子似地,“您要是出聲,我們就不得不採取更粗暴的辦法了。” 車子駛到三軒茶店處車水馬龍的交叉口。在這裡,紅燈又讓這輛汽車停了一會兒。窗外駛過一輛亮著燈、彷彿連環畫一樣令人賞心悅目的電車。車兩邊,不,不單是兩邊,前後左右都擠滿了小客車、大轎車。不言而喻,全都沒有覺察到這輛車中的異常情況。對於老闆來說,這一切全都近在咫尺。 汽車穿行在道路寬闊的住宅群中,不久,道路變窄了,藏經堂車站的燈光一掠而過,已經十點多鐘了,開著門的商店寥寥無幾,唯獨這輛汽車大開前燈奔馳在這狹窄的道路上。 汽車溜進一條由公路岔開的小路。茂密的樹枝打得車頂“啪啪”作響。小路一直通到森林深處,前邊只有一個高爾夫球場,並無人家。車子隱蔽地停在雜樹林中。 “讓你憋坏了。”扼他脖子的漢子鬆開手後說,“總算沒吵沒嚷到了這兒,是條好漢!” “吵嚷也是白搭呀。”筒井源三郎用他那恢復了自由的手撫摸著自己的咽喉說。 “態度不錯,門田先生。” 這是衝著旅店老闆稱呼的名字。黑暗之中老闆的身體彷彿突然凝固了。 “什麼時候知道的?”他鎮定自若地問。 “伊東忠介先生在這致遇害以後呀。”對方的聲調與被綁架者一模一樣,“我們竭盡全為調查殺害伊東先生的罪犯。因為,我們知道伊東先生被害並不是由於一種單純的動機。” “你們在戰後一直與伊東前中校保持著聯繫嗎?” “你說得很對。” “請報出你們組織的名稱。” “名稱就不必講了。不過,有一點可以告訴你:伊東前中校與我們是志同道合,團結一致的。” “你們怎麼知道我的真名實姓的?聽伊東君講的嗎?” “其實,伊東先生並未告訴我們,原在中立國使館供職的庶務門田源一郎氏變成了品川'筒井旅店'的老闆筒井源三郎。不過,倒是暗示過門田庶務住在東京。我想,那是伊東先生不忘昔日與門田先生的友誼,才對我們保密的。” “什麼時候知道的?” “在我們弄清伊東中校由奈良出發,直到在世田谷裡遇害,都住在什麼地方以後。哎呀,老實講,當時還一無所獲。因為,由地方上來東京的人住旅館是常事嘛!可是,並不知道伊東先生進世田谷的理由。我們不相信,伊東先生會被輕易強拉硬扯到那個現場。伊東先生雖然上了年紀,卻也是一身武藝,論柔道在講道館得過四段哩。” “於是……” 在漆黑一片的車內,談話就這麼一問一答地進行著。 “於是,我們斷定,伊東中校是被某個人誘騙到世田谷的。陪同到場的人必定是殺害伊東先生的兇手。因為像他那樣強壯的人會被輕易勒死,可以想像是遭了暗算。就是說,伊東先生對對手疏於防範了。這麼看來,伊東憲生與那個陪伴者是相當親密的朋友。” “不錯。”筒井旅店老闆、前庶務門田源一郎點頭肯定,“於是,馬上就想到是我了,對嗎?” “不,為了斷定兇手,我們耗費了相當時日。那是因為,我們並不了解伊東先生為什麼突入其來地上東京。他以往進京,總要和我們聯繫的。唯獨這一次,卻沒有。伊東先生雖然在大和的郡山經營雜貨,但是,那隻是遮人耳目,他那顆愛國的耿耿丹心還在燃燒,還有行動。為此,他有意不參加戰後又恢復起來的舊軍人聯誼團體,寧願在地方上悄悄度日。他是我們的同志呀!” 那大漢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他臉貼車窗,察看黑暗中的動靜。 “講下去。” 門田源一郎催促著,那大漢回過頭來。 “因而,我們就不明白伊東先生為什麼要進京。當然,我們知道伊東先生進京與其不幸身死關係密切。所以,我們的調查就由伊東先生進京的目的入手。我們曾給郡山發信詢問過伊東家的養子,可他也不大清楚。”那大漢繼續往下講,“不過,我們了解到,伊東先生在遇害前一天,曾經離開旅店到過田園調布和青山。經查知,田園調布有前R報社總編輯瀧良精氏的私宅,青山有外務省歐亞局XX科長村尾芳生的府邸。村尾氏當年原是駐中立國使館的二秘,而瀧良精大戰時期也曾作為R報社特派記者駐在該中立國的首都。”那大漢越講勁頭越足了。 “而在這個使館裡,有一個陸軍武官伊東中校,所以,我們認為事有可疑、使我們百思不解的是,伊東先生進京,連同我們聯繫一下的空都沒有,卻像鬼魂一樣又跑到了青山、和田園調布,準是發現了十分驚人的情況。” 黑暗之中,門田看不清講話者的面目,不過,他那粗聲大嗓頗有點江湖好漢的腔調。 “這並不是打比喻。伊東先生實實在在見到了一個鬼魂。寺院留言簿上留下的就是那鬼魂的筆跡。我們從伊東先生走訪田園調布和青山一事看出,進京的目的與當年那個已亡故的駐外使館工作人員有關。我認為,伊東先生之所以吃驚,進京,並跑遍瀧良精先生和村尾科長兩家,豈不就是要核實野上一秘之死?可是,到得出這一結論時,我們已經耗費了很長時間。而且還沒有想到門田庶務就是筒井旅店的老闆。” 夜深人靜,住戶稀少。電車聲在遠方響起,那響聲一直傳到了這裡。 “我們設想,野上顯一郎還活著。因為,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什麼理由能讓伊東先生飛奔東京遍訪兩家了。然而,野上顯一郎之死在日本報紙上登載過,那是白紙黑字的官方文件呀!為慎重起見,我們也探聽過野上家裡的反應,他的孀妻似乎並不懷疑其夫已死。因此,我們斷定,即使野上氏活著回到了日本,也沒有與其孀妻和家屬取得聯繫。為什麼呢?我們感到迷惘不解,同時著手多方調查。其中之一,就是到瀧良精那兒打聽情況。然而,瀧氏在我們初訪之後,立即離開東京,逃往信州的淺間溫泉。我們跟踪追擊,再次走訪。瀧氏飄忽不定,他又突然離開淺間溫泉,轉移到蓼科高原。同時,還辭去了他在退出報社以後擔任的國際文化交流聯盟理事職務……瀧氏這一舉動,反而使我們如墮五里霧中。特別是在蓼科高原旅館裡見面時,我們故異玄虛,突如其來地詐他:野上先生在哪裡?瀧氏起初說他死了。不過,不是那句話,倒是他那驚恐萬狀的神態雄辯地作出瞭如實回答。” “不錯。他這人是個知識分子,膽小怕事。” “對。所以,我們越發步步緊逼。於是,瀧氏萬般無奈,推說他不了解。為什麼呢?他說,當時在瑞士醫院裡,沒有一個日本人為野上送葬。於是,我們乘勝追擊,進一步逼問,既然野上氏之死不實,那末,明明活著卻又發出訃告,其理由何在呢?” “瀧氏怎麼講?” “他回說不清楚。不過,我們已經調查過野上氏在駐中立國使館中的表現。而且掌握了他的來龍去脈。原來,野上氏儘管身為日本派駐國外的外交官,卻在乾著'通敵'的勾當。” 門田源一郎默默不語。 “當了解到這一事實時,我們的憤慨和驚愕真可以說是難以言表。野上氏與當時駐在瑞士的美國戰略情報局頭子、英國諜報機關都有聯繫,一直圖謀使日本早日陷於敗局。由此可知,野上氏的訃告其實是為註銷本國國籍而設下的伏筆。據我們猜測,他在離開瑞士醫院以後,逃到了英國。全力以赴策劃使日本戰敗的陰謀。” “後來呢?”門田前庶務聲音沉重地問。 “在這方面,日本政府內部是有幫兇的。無論野上一秘多麼出類拔萃,單槍匹馬總不能有什麼作為。看來,他一定與盤踞於政府之中的親英美派沆瀣一氣。儘管日本軍部尚有餘力抗戰八年,並有足夠的物資裝備,但卻乖乖地交械投降,就是這些里通外國的蛀蟲們陰謀策劃的結果。” “可是,那……” “請等一下。你大概會說,野上氏的通敵行為沒有那麼大的作用,是吧?誠然,在日本戰敗這個重大問題上,野上的通敵行為究竟為敵人幫了多大的忙,一時還難以估計。不過,身為一名日本外交官,竟然在戰爭期間與敵人同流合污,甚至不惜註銷國籍,策劃帝國陷於敗局,斷然不能饒恕。”那大漢的聲音激昂慷慨,“伊東先生當然也曾相信野上一秘己死。然而,當得知他不僅在世上苟延殘喘,並且已來日本遊山逛景時,即便不是伊東先生,凡是日本國民,人人都會義憤填膺的。” 漢子的話聲在黑夜之中繼續迴盪。 “伊東先生分別登門訪問了瀧良精與村尾芳生。一定是去追問,野上活著回到了日本,住在什麼地方?然而,兩個人全都一推了事,佯裝不知。這雖然是一種想像,但我認為它千真萬確。儘管他們撒了彌天大謊,伊東先生也還是探聽到了野上在東京的行踪。因為,有一個重要人物在這兒,門田先生,這個人就是您。您身為庶務,是您將野上送到了瑞士醫院。” “……” “伊東先生只是在得知野上還活著時,才對門田庶務產生了懷疑。伊東先生肯定逼你交待了事實真相。看來,在這位性如烈火的伊東先生逼問下,你最終也無法繼續裝腔作勢,就坦白了一切。聽了以後,伊東先生益發義憤難平。於是,他當即就讓你領著去見野上。伊東先生決心面見野上,刺殺這個賣國賊……” 遠處有什麼響動,車內那兩個漢子將臉貼在車窗上窺探,似乎風平浪靜,身邊的大漢又接著講起來: “門田先生,你確曾幫助過野上出逃。戰後一回國,你就退出了外務省,那也是出於這種不可告人的原因。這次野上顯一郎回日本,你肯定出了不少力。我看,了解野上在東京的住處的,恐怕只有你、瀧某、村尾三位吧。怎麼,不對嗎?” “你可以那樣看。”門田粗聲粗氣地說。那是一種將一切置之度外的聲調。 “因而,你感到激憤難平的伊東先生對野上來說,是一個危險人物。不,遠不止此,假如伊東先生幹掉野上,當年的秘密就會大白於天下。於是你萌生了殺害伊東先生的念頭。” 黑暗的遠方,閃過一道汽車的亮光。 “我猜,你當時大概會說,馬上就領你到野上住處,時間是當天晚上。你顧慮到一塊出去太惹人注意,就分頭離店,中途碰頭。就這樣,你將他領到了世田谷裡。伊東先生完全聽信了你的話,所以,他毫無防備,放心大膽地走在你的身邊。看來,一到那個現場,你就從背後對麻痺大意的伊東先生下了毒手,冷不防把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瞧!現場就在那兒!” 那大漢指著窗外。遠處的人家,燈光暗淡,幾乎全被農田和雜樹林的黑影遮住了。 “不過,為了斷定你就是那個兇手,可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呀!第一個疑點就是,伊東先生為什麼大搖大擺地到世田谷裡去呢?我們當時並不知道筒井旅店的老闆就是你門田前庶務,怎麼也猜不出對手是誰。然而,剛才已經說過,有一點我們聽伊東先生講過:門田前庶務住在東京。因而,我們就猜想,那個對手可能就是門田庶務。可是,他在哪兒呢?連一點兒線索都沒有。你的老家佐賀,我們也派人調查過,聽說你在退出外務省後,在老家閒住一些日子就到東京了。不久,又從東京傳出了亡故的謠言。看來,這一騙局多半是村尾芳生之流所為。這與野上顯一郞註銷國籍、逃往國外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考慮了所有可能後認定,伊東先生走訪的只能是村尾與瀧某兩家。我們的疑點是從這個旅店產生的。不幸的是,我們連門田先生一張照片也沒有。因此,筒井旅店老闆就是兇手,直到最後一秒鐘也沒有弄清。” “在京都的賓館裡槍擊村尾先生的是你們嗎?” “不錯。” “噢。為什麼要槍擊村尾先生呢?” “這大概你也清楚。我們相信瀧某與村尾必定知道內情。然而,瀧某逃離蓼科後,去向不明。他完全被我們嚇壞了。另一個人就是村尾。可他只在我們眼前露過一面,之後就躲進了外務省。就我們而言,非讓他吐露真情不可。為此,除了恫嚇,別無他法。我們的人前一天得到消息:村尾將化名住宿京都M賓館。哪裡是殺他,如果要殺他,一槍就能打掉他的天靈蓋。可是,殺死他並不是目的,嚇一嚇就行啦!” “果然如我所料呀!” “是嗎?既然你全都知道,那就在這兒告訴我們野上的行踪好嗎?” “不行啊!”門田淡然說道,“你們知道,野上先生和我有著特殊關係。誠然,正如你們所猜想的,野上先生是以生病為藉口,由瑞士進入聯合國組織的。但,這是旨在使日本人民免遭更大的不幸。日本政府之所以頑固堅持要將岌岌可危的戰局拖延到底,使國民陷入更深的災難之中,就是因為有伊東忠介中校一類陸軍死硬派。” “於是,您就像我們所設想的,協助野上叛逃嘍?” “就算是吧。因為我與野上先生志同道合啊。當然啦,逃亡到敵對國家,並不是野上先生單槍匹馬所能辦得到的。” 此刻,突然車窗上撒滿了耀眼的亮光。一輛汽車在後面停下,立即關閉了車燈。 “啪”地一聲,車門打開,傳來有人走動的皮鞋聲。奇怪的是,在兩邊挾著門田源一郞的人對此並不戒備。 “辛苦了。”來人在車外說話了。手電筒的光由窗外刺眼地照射到門田臉上。 “談完了嗎?”來人問。 “大體上談完了。”一直在門田身邊談話的漢子說。同時,抓著門田手的另一個漢子下了車,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來人。 汽車搖晃了一下,車外的來人鑽進車內。夜色很暗,看不清來人面目。他的粗胳膊大手抓住了門田源一郎的手。 “老闆,您吃苦了!”來人說。 “原來是你呀!” “老闆最近似乎也覺察出來了,因為我並不能總當旅店的佣人榮吉呀,讓我恢復本來姓名吧。我就是國威復權會總務武井承久,順便提一下本會的領導成員:會長岡野普一,副會長杉島豐造。請你記住。不過,你的腦袋還不知道能再活動多久吶!” “準備好啦!我想,早晚有這一天。” “有膽量!……餵,野上的住處問清了嗎?” 這是問同伙的話。 “還沒招供。” “噢?不過,門田君,你可是一個殺人的兇手,是在這個現場殺害我們的同志伊東忠介先生的兇手呀!我們不會將你交給警方……” “要殺我嗎?” “殺人犯,法律上也規定要處死刑的。橫豎得死。我們要親手執行……話已講明,死到臨頭,你恐怕也不會再供出野上的行踪了吧?” “是的。” “因此,我們也不甜言蜜語地以釋放為誘餌。而且也不拷打刑訊。我們只是仁至義盡地等待你最終會自己開口。” 門田源一郎沉默著。雖然話沒出唇,可他那粗重的呼吸卻像管子漏氣一樣“嘶,嘶”作響。 “沒什麼好說的。”門田源一郎的聲音開始發喘。 “真的不招?”武井承久叮問。 “不能。” 這一聲回答又是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時間長,是門田和綁架者的共同感覺。實際上,只不過七八秒鐘。 “我再問一遍,野上顯一郎住在什麼地方?那傢伙定是化名到日本的,因為他沒有日本國籍。門田君,他的化名叫什麼?” 門田源一郎嘴裡吐出了最後一聲回答: “不知道!” “好樣的!”武井稱讚道,“就算你大義凜然吧。可是,我們卻放不過你。你是殺害伊東先也的兇手呀!” “他逼人太甚嘛!”門田十分痛苦地說。 “噢?……讓你來到這個現場,大概也知道我們的用意了吧。我們要在這兒,在伊東先生亡靈長眠之處,要你的命!” 門田的呼吸在漆黑的汽車裡發出異樣的聲響,使人竟聽不出那是人在呼吸。繼而,它變成了激越暴烈的聲音,彷彿三四個小孩起哄喧鬧、亂喊亂叫的聲音。 ——那聲音終於停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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