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重重迷霧

第2章 第二章

重重迷霧 松本清张 4207 2018-03-22
節子回到東京,第二天前去探望舅母。 舅母的住宅,坐落在杉並區腹心地帶。附近,柞樹林子四處可見,那是武藏野原始森林的遺跡。不遠處,有一家昔日的貴族別墅,院落半掩在林木之中。節子十分樂意在這一帶漫遊。 新建住宅大批湧現,她所喜愛的樹林已大多消失,但在貴族別墅一帶,柞、橡、櫸、樅等樹依然枝繁葉茂,高聳雲天。 舅母之家,位於其中一角。這一帶,家家房屋都很陳舊。一條羊腸小道在杉樹行間左曲右拐。每當初冬,小道兩邊就落葉堆積,走在這鋪滿落葉的小道上,使節子感到周身舒適自在。 她在一家小院門前摁了門鈴,舅母孝子應聲而出。 “唉呀,快進來!”舅母招呼著節子,“你從奈良寄來的明信片收到啦!你啥時候回來的?”

“昨天。” “快進屋吧。” 舅母領她進了客廳。 這位舅母嫁到舅舅家那天的情景,還一直留在她幼年的記憶之中。 她記得,婚禮似乎就在舅舅出任副領事,即將抵天津赴任的前夕。他們婚後年餘,曾聯名給母親來過信。她沒有忘記,自己也曾蒙舅母給過一些十分優美的中國風景畫明信片,舅母也寫得一手好字。 正因為自己愛好書法,所以,舅舅老早就對姐姐——節子的母親講過: “我可看不上提不起筆的女子啊。要是說親,字寫得好可得算一個條件。” 所以,舅舅娶下這位妻子,大概就是由於對這一條心滿意足吧。 舅舅的筆體風格古怪,雖說是師法中國古帖,可節子在少女時代卻根本看不上眼。那是一種右肩上挑、極有個性的筆體。

“在奈良呆了幾天?”舅母邊斟茶邊問。 “只一個晚上。”節子拿出在奈良購買的禮品,說道。 “那可太短了!怎麼不再多玩兩天呢?” “可,還要看亮一他們學校的情況呢,不行呀!” “哦。” “我起大早獨自趕到奈良,馬不停蹄就到唐招提寺和藥王廟去了。本來,還打算遊覽一下秋筱寺和法華寺的佐保路,不過,遇到一件怪事,反倒繞到飛鳥一帶去了。” 對她所說的怪事,舅母看來無動於衷,只看著她問: “遇到了什麼事兒?” 她心裡想,在這裡談舅舅的筆跡是不合適的,假如是尋常小事,她自會津津樂道。可那“田中孝一”的筆跡竟會如此逼真,又讓她難以沉默不語。 舅母還在為停戰前夕死於異國的丈夫苦苦守節,寂寞度日,她可不忍心就這麼信口開河。

然而,最終又非說不可。 “上唐招提寺時,”她說,“我在寺院接待室的留言冊,見到一個人的簽名,與舅舅的筆體一模一樣。” “啊……”舅母的表情看不出有多麼強烈的反應,僅僅眼裡流露出一種好奇的光芒,“那倒是件稀罕事兒。我還以為,沒有什麼人寫你舅那種字呢。” “嗨,舅媽,那簡直就像是舅舅一筆寫出來的。所以,我一看到那種筆體,儘管籤的是別人的名字,也還是驚奇得差一點叫出聲來。” 舅母依舊無動於衷地置之一笑。 “我又趕到飛鳥一帶去找那個與舅舅筆跡完全一樣的田中孝一的簽名。因為,舅舅時常同我談起飛鳥路的古寺寶剎。” “那麼,結果怎麼樣呢?” 舅母這才產生了興趣。 “繞到安居院,我在那兒又見到了田中孝一的筆跡。”

“哎呀呀,”舅母扑哧笑出聲來,“你該不是想你舅想入了魔,才看成那種字體的吧。” “也許是吧,”節子並不違拗她,“不過,當時如果可能,我真想拿舅舅的筆跡去對比一下呢。” “真難為你有這份心意。” “舅媽,要是離得近,我真想陪您去一趟呢。” “唉!去看看也白搭。”舅母搖搖頭,“人死都這麼多年了。那反倒更讓人心酸呢。當然,要是你舅還活在世上,就是另一碼事了。” “是呀,亮一也這麼說來著。”節子接過舅母的話頭說,“我在奈良旅館裡見到亮一時,對他一說,他也是這麼說的:今天,你讓舅舅的魂靈之筆引逗得東遊西轉了一整天。” “就是呀,”舅母說,“亮一的話不錯。這件事就不要再想它了。”

舅母在失去丈夫之後,依舊生活簡樸。娘家雖是舊日的官僚,也並沒有萬貫家產。由於亡夫之故,女兒才得以在機關上班。以前,儘管也曾有人勸其改嫁,但她都一口回絕,舅母還保特著這種美德。 “久美子表妹身體、工作都好吧?”節子變換話題問。 “嗯,還讓你操心。”舅母笑逐顏開地說。 “那就好。舅媽,你也真夠作難的。不過,等久美子結了婚就好了。” “我也這麼盼呀,”舅母又新沏了茶,“還遠沒有熬出頭哩!” “表妹多大啦?” “已經二十三了。” “有中意的了吧?” “這事呀,”孝子下意識地看看茶懷,“原打算過兩天就告訴你的。” 節子訪佛發現新大陸似地瞧著舅母: “哎喲,表妹有那個了嗎?”

“我總覺得,久美子,”舅母低下了頭,“好像有了個男朋友啦。最近,領來玩過兩、三次。” “哦。什麼樣?” “在報社工作。她說是同學的哥哥,性格爽朗,我看這小伙子不錯。阿節呀,你能不能也相看一下?” “嗯哪,行啊。先告訴表妹,下次那一位要是來家,我也到場就是了。那麼,舅媽的意見呢?” “還八字沒一撇哩!”舅母嘴裡雖如此說,但看樣子內心並不反對久美子與其結合。 節子接著若有所思地問: “舅舅去世時,表妹多大?” “七歲。” “要是舅舅能活到今天,真不知該多麼高興呢!” “你舅舅可疼愛孩子啦!就是在出國以後,來信談的也全都是久美子如何如何。最後一封信也是那樣寫的。記得什麼時候給你看過吧。”

“嗯。不過,早已忘光了。我還想再看一遍呢。” 節子這麼說,並非因為她想看舅舅的信,而是要重新核對一下舅舅的筆跡。 舅母立即起身去臥室,此刻,她竟顯得興沖衝的,對亡夫的懷戀無時無刻不在激勵著這位遺孀。她懷抱著信袋走回來。 “就是這一封。” 信封上貼滿了外國郵票。蓋的郵戳是1944年6月3日。顯然已經多次掏來掏去,那厚實的信封磨得毛絨絨的。節子抽出信紙,她記得確曾看過,信紙已經皺巴巴的了。 舅舅病於任職的中立國,住進了瑞士一家醫院,信是由醫院寄來的。 “遠在海角天涯,倍感日本之芨芨可危。人們置身局外,遠比局內人感受更深,正如目擊者遠比自殺者更感恐怖—般。我現住瑞士醫院,遙念著遠在故土的你們母女,我還從未像此刻這樣熱切地思念過。

“此間報紙,日復一日地報導祖國遭受轟炸的消息。每看到此類消息,我就無比牽掛久美子的安危。雖然,此時此際,只考慮自己家屬或許欠妥。 “然而,非千方百計早日恢復日本全國和平局面不可。就在我身臥病榻閉目養神之際,每分每秒都有成百千的人被奪去生命,一想到此情此景,一種難以名狀的擔憂就油然而起。 “陽光融融,隔窗射到病榻上,恐怕這種和平的陽光,你們身邊就沒有吧。大概,你們正隱身在防空壕內,被美機嚇得瑟瑟顫抖。你拖著久美子這個累贅,行動起來想必諸多不便。不過,盼你能堅強些。但有寸心不死,定能保護你們。 “願祖國早日實現和平,盼久美子平安長大成人。” 單從戰時那嚴格的郵檢制度看,舅舅寫這種信也就夠膽大包天了。其勇氣,無疑還要超過他對愛女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節子開始研究字體。雖說是鋼筆字,但筆體照樣是右肩上挑,特徵分明。她在大和古剎所見的那毛筆字的特點,原封不動地表現在這鋼筆字上。 “拜讀了舅舅的信,我真想頂禮謨拜呢!” 節子將信裝入信封,交還舅母。信封背面寫著瑞士某療養區的地名。 “噢,謝謝。” 孝子領著外甥女來到另一房間的佛龕俞。舅舅的遺像掛在裡面,那是他最後出任一秘時的留影。嘴角笑意洋溢,兩眼微微眯縫,彷彿害怕陽光刺眼,這就是舅舅的特徵。 “帶舅舅骨灰回國的是哪一位?”他問舅母。 “村尾芳生先生呀。他當時任公使館二秘。” “現在貴干呢?” “村尾先生現任歐亞局XX科科長。”舅母答。 “噢,那,舅媽後來還見過村尾先生鑼?”

“不,近來一直沒見過他。以前,曾來過家裡兩三次,給你舅上過香。” 村尾先生想必出於帶回上司骨灰這層關係,拜訪過兩三次家屬。此後,隨著年深日久,無形之中也就疏遠了,也可能是這位先生幾經升遷,工作繁忙之故吧。 當這位二秘將舅舅骨灰轉交舅母時,當然講述了舅舅臨終情景。節子聽舅母這麼講過: 舅舅野上顯一郎駐守中立國,為敗局已定的日本外交奔走呼號。軸心國意大利業已投降,德國軍隊正由蘇聯節節敗退。無論怎樣欺人耳目,也無法掩蓋日本勝利無望的事實了。 她對當時的外交事務不甚了解。似乎,舅舅的工作就是爭取中立國,以便使日本以較好的結局了卻戰爭。想來,他的處心積慮就是由中立國出面說服聯合國軍,以期達到上述目的。 然而,由於當時中立國方面對日本毫不同情,或者說,乾脆就站在聯合國軍一方,所以,可想而知,舅舅的工作該是何等艱鉅。據說,舅舅因此得了肺病,原來體魄那麼健壯,可到瑞士住院之時,已經變得骨瘦如柴了。 死亡通知書由醫院經該國外交部轉到了使館,二秘村尾趕往那家瑞士醫院領取遺體,但因戰時交通不便,當趕到醫院時,屍體業已火化成灰了。 據說,院方告訴村尾先生,舅舅臨終一直在為日本的命運憂心忡忡。院方將舅舅寫給妻子的遺書交給了村尾,它和骨灰一併交到了舅母手中。 遺書主要還是囑咐要養育好女兒,並再三規勸舅母改嫁。節子雖說沒看到遺書,可她母親看過之後,已將內容告訴了她。 節子探望舅母之後的四五天很快過去。這天,丈夫不在家,屋裡清靜極了。正在這時,久美子來了電話。 “姐姐,您好啊!” 雖說是表姊妹,久美子卻習慣免“表”相稱。 “哎呀,從哪兒來的電話呀?” “就在單位前邊的公用電話間裡呀。”久美子答。 “怪人,怎麼不在辦公室裡打呢?怎麼,是在外面散步順便打的?” “嗯,不是。在辦公室裡不便談嘛。”表妹嬌嗔地說。 “什麼事兒?” “你最近上奈良去了,是吧?我回到家,媽就把您帶的禮物交給我了。” “嗯。真不巧,你沒在家。” “我說呀,姐姐,聽媽講,您在奈良古廟裡見到一種字跡,酷似我爸的筆體,是嗎?” “是呀!” 節子笑了。表妹果然是為打聽此事才打電話的。 “這事兒,能對我再談點什麼嗎?”久美子問。 “嗯,行倒是行,可除了對舅媽談過的,再也沒有別的呀!” 節子想:表妹太思念亡父啦,可不能讓她心存僥倖。 “我知道。”久美子停頓片刻,又說:“明天禮拜天,上您家玩行吧?餵,餵,哥哥在家嗎?” 久美子對錶姐夫也如此相稱。 “他說,學校裡有點事兒,明天不在家的。” 節子還要說下去。 “太好啦!”表妹的聲音打斷她,“哥哥不在家太巧啦。有點事兒想同您談呢!” “什麼事兒?” “我想帶朋友去玩。他在報社工作,聽媽講了奈良的事兒,很感興趣喲。” “報社的?” “唉呀!姐姐,你不是聽媽說過了嘛?!” 久美子說到這裡,聲音放低了。撂下電話以後,節子忐忑不安起來:表妹的男朋友,一個新聞記者,為什麼對這件事感興趣呢? 當晚,丈夫亮一回家後,她立即告訴了他。他一邊解著領帶,一邊皺著眉頭說: “噍,噍,這都是你撲風捉影瞎說一通的結果。如今的新聞記者,為了蒐集素材是無孔不入的。” 可是,節子並沒料到此事竟會成為新聞素材。但丈夫立即就關心起別的事情了: “是嗎?久美子找了這麼個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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