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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妻子》六

契訶夫1892年作品 契诃夫 7699 2018-03-21
六 早晨十點鐘,我坐雪橇到火車站去。天氣不算太冷,然而天上落下大片的濕雪,刮著不舒服的潮風。 我們經過一個池塘,然後穿過一片小樺樹林,開始順著大路爬上我在窗子裡看得見的高岡。我回過頭去,想最後看一眼我的房子,可是大雪紛飛,什麼也看不見。過一忽兒,前面,像在霧裡一樣,現出一些烏黑的農舍。那就是彼斯特羅沃村。 “假如日後有一天我發了瘋,那就都得怪這個彼斯特羅沃村,”我暗想,“它把我害苦了。” 我們走到村子的街上。那些農舍的所有屋頂都是完整的,沒有一個屋頂拆毀,可見我的總管說謊。有一個男孩拉著一輛小雪橇,上面坐著一個小姑娘,手裡抱著一個小娃娃。另一個男孩大約三歲,腦袋象女人似的包得嚴嚴實實,手上戴著大手套,伸出舌頭去想接住飛下來的雪,一邊在笑。這時候迎面駛來一輛載乾柴的大車,旁邊走著一個農民,誰也看不清他的鬍子原是白的呢,還是因為粘著雪而發白。他認出我的車夫,對他微笑,說了一句什麼話,見著我不由自主地脫掉帽子。有幾條狗從院子裡跑出來,好奇地瞧著我的馬。一切都安靜,平常,樸實。那些移民回來了,沒有糧食,農舍裡“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氣得發瘋”,可是眼前的種種情形卻那麼平淡,甚至叫人不能相信真有過那樣的事。這兒沒有慌張失措的臉,沒有哀求救濟的聲音,沒有哭泣,沒有咒罵。四下里一片靜寂,有生活的秩序,有孩子,有小雪橇,有豎起尾巴的狗。那些孩子也好,方才遇見的那個農民也好,都沒有心神不寧的樣子,然而為什麼我這樣心神不寧呢?

我瞧著笑吟吟的農民,瞧著戴大手套的男孩,瞧著農舍,想起我的妻子,這才明白任什麼災難也打不倒這些人。我覺得空中已經瀰漫著勝利的氣息,我感到驕傲,有心對他們嚷叫:我也跟他們一夥。可是我那些馬已經跑出村子,來到曠野上,雪在飄飛,風在怒號,我只能一個人守著我的思想。在成千上萬為人民工作的人群當中,生活本身卻把我一個人拋出來,像是拋棄一個不必要的、沒有能耐的壞人。我成了障礙,成了人民災難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於是人們把我打敗,丟在一邊了。我急急忙忙地趕到火車站,想離開此地,躲到彼得堡,躲到大莫爾斯卡亞街上的一家旅館去。 過了一個鐘頭,我們到了火車站。一個胸前戴著號牌的鐵路巡查員和車夫把我的皮箱抬進婦女候車室。車夫尼卡諾爾把衣襟塞在腰里,穿著氈靴,周身給雪弄濕,很高興我出門,對我好意地微笑著,說:“一路順風,大人。上帝保佑您路上平安。”

順便說一句:大家都稱呼我大人,其實我不過是個六品文官,是個少年侍從罷了。鐵路巡查員說火車還沒有從上一站開出。我只好等著。我走到外面,由於一夜沒睡而腦袋發沉,兩條腿乏得幾乎走不動。我毫無目的地往水塔那邊走去。 四下里一個人影也沒有。 “為什麼我要走呢?”我問自己。 “那邊有什麼東西在等我? 無非是我已經很久不來往的熟人啦,孤獨啦,飯館的膳食啦,嘈雜啦,傷我眼睛的電燈光啦。 ……我要到哪兒去?為什麼要去?為什麼我要去呢? “ 再者,跟我的妻子一句話也沒說就揚長而去,也未免奇特。我覺得我會弄得她莫名其妙。我臨走應該對她說明,她講得對,我確實是個壞人。 等到我從水塔那邊走回來,站長已經從門裡出來,以前我有兩次把他告到他的上司那兒去。由於風雪很大,他豎起上衣的衣領,縮起脖子,走到我跟前,把兩個手指頭舉到帽沿那兒,帶著慌張的、勉強恭敬的、充滿憎恨的臉色告訴我,說這班火車誤了二十分鐘,我是不是願意此刻到暖和的地方去等車。

“謝謝您,”我回答說,“可是我多半不走了。請您吩咐我的車夫等一等。我還要考慮一下。” 我在月台上走來走去,暗想:我走不走呢?等到火車到站,我卻決定不走了。在家裡等著我的將是我妻子大惑不解的神色,也許還有她譏誚的笑容,外加樓上那種陰鬱的氣氛和我本人心神不寧的情緒。不過在我這種年紀,這總比兩天兩夜跟許多陌生人一起坐火車到彼得堡去,隨時意識到我的生活對任何人和任何事業都不必要,一天天臨近結束,畢竟要使人覺得輕鬆點,也多少親切點。是啊,不管怎樣還是回家的好。 ……我走出火車站。可是,家裡的人本來看到我出外,都挺高興,如今我又回去,而且是白天回去,未免會掃興。那麼我不妨把這一天在鄰居家裡消磨過去,晚上再回家。

可是到誰家去呢?有些鄰居跟我保持著緊張的關係,有些鄰居我又根本不相識。我思忖了一陣,想起伊凡·伊凡內奇來了。 “我們到布拉京家去!”我在雪橇上坐下,對車夫說。 “很遠吶,”尼卡諾爾說,嘆了口氣。 “大概有二十八俄里,或者足足三十俄里哩。” “麻煩你了,好朋友,”我說,從我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尼卡諾爾有權利不聽我的命令似的。 “走吧,勞駕!” 尼卡諾爾懷疑地搖頭,慢騰騰地說,現在該換轅馬才成,不是那種徹爾克斯式的,而是“莊稼漢”式的,或者“黃雀”式的。他猶豫不決地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拿起韁繩來,彷彿等我改變主張似的。他略微欠起身子,想一想,然後才揮動鞭子。 “一連串虎頭蛇尾的行動,……”我暗想,把臉藏在衣領裡,躲開飄來的雪。 “我發瘋了。得,隨它去吧。……”尼卡諾爾來到很高很陡的山坡上,先是小心地放馬下坡,可是走到半山坡上,馬忽然不聽使喚,飛快的奔下坡去。他怔了一下,抬起胳膊肘,用我以前從沒聽他叫過的撒野的和發狂的聲音喊道:“嘿,咱們叫將軍坐著快車兜風吧!要是你們跑壞了,將軍會買新的,寶貝兒!餵,小心,把你們累死啦!”

直到這時候,雪橇已經跑得非常快,我都透不過氣來了,才發覺原來他已經喝得大醉。大概他在火車站上喝過一通酒。 到峽谷底下,冰碎裂了,有一小塊裹著馬糞的硬雪從大路上跳起來,打在我的臉上,打得很痛。狂奔的馬一口氣沖上山去,跟方才下山一樣快,我還沒來得及向尼卡諾爾喊叫一聲,那輛由三匹馬拉著的雪橇就已經在平地上飛馳,竄進一個古老的雲杉林,兩旁高大的雲杉把毛茸茸的白爪子向我身邊伸過來。 “我發了瘋,車夫喝醉了酒,……”我想。 “這可真妙!” 我正碰上伊凡·伊凡內奇在家。他笑得直咳嗽,把頭放在我的胸上,說出他一遇見我就必定要說的話:“您越來越年輕了。我不知道您是用什麼顏料染您的頭髮和鬍子的,應當給我一點才是。”

“我是來回拜您的,伊凡·伊凡內奇,”我撒謊說。 “您別見怪,我是京城人,講究禮尚往來,習慣成自然了。” “很高興,好朋友!我老糊塗了,喜歡面子。……是啊。” 從他的聲調和他那快樂得微笑的臉上,我看得出我這次來訪使他受寵若驚。在前廳,有兩個村婦給我脫掉皮大衣,由一個穿紅色襯衫的農民把它掛在衣鉤上。我和伊凡·伊凡內奇一塊兒走進他的小書房,有兩個光腳的姑娘正坐在那兒地板上,看一本硬封面的畫冊。她們看見我們來了,就跳起來,跑出去,接著,立刻有個又高又瘦、戴著眼鏡的老太婆走進來,向我規規矩矩一鞠躬,從長沙發上拿走一個枕頭,從地板上拾起那本畫冊,走出去了。從隔壁房間裡不斷傳來低語聲和光腳走路聲。

“我在等大夫來吃飯,”伊凡·伊凡內奇說。 “他答應從診療所出來,就到我這兒來。是啊。他每個星期三都在我家裡吃飯,求上帝賜給他健康。”他向我這邊探過頭來,吻我的脖子。 “您來了,好朋友,那麼可見您沒有生氣,”他喘吁籲地對我小聲說。 “別生氣,親愛的。是啊。也許心裡不好受,可那也別生氣。我在死以前,只求上帝一件事:讓我同大家老老實實,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是啊。” “對不起,伊凡·伊凡內奇,我要把一隻腳放在這把圈椅上,”我說,感到十分疲勞,不能正襟危坐了。我往長沙發的緊裡面一坐,把一隻腳放在圈椅上。我的臉遭過風吹雪打以後正在發燒,我的全身似乎都在吸進熱氣,因而變得癱軟了。 “您這兒真好,”我接著說,“溫暖,軟和,舒服。……還有鵝毛筆,”我看一眼寫字台,笑著說,“撒沙器①。……”“啊?是啊,是啊。……這張寫字台和那邊一個紅木櫃子都是一個無師自通的木匠格列勃·布狄加給我父親做的,他是茹科夫將軍的農奴。是啊。……他在這一行當中稱得上是大藝術家了。”

他無精打采,用快要睡著的人的聲調對我講木匠布狄加的事。我聽著。後來伊凡·伊凡內奇走到隔壁房間,叫我看一個紅木衣櫃,這櫃子特別好看,也特別便宜。他用手指頭敲一陣衣櫃,然後叫我注意看一個現在已經見不到的帶畫的瓷磚火爐。他也用手指頭敲了敲火爐。那個衣櫃、那個瓷磚火爐、那些圈椅、那些用毛線和絲線在十字布上繡成並且鑲在結實而難看的框子裡的圖畫,都發散出好心和滿足的氣息。 我回想當年我還是小孩子,常跟母親到這兒來參加命名日宴會的時候,所有這些家具就已經按照同樣的格局放在同樣的地方,於是我簡直不能相信它們有一天會不復存在。 我心想:布狄加和我有多麼大的差別呀!布狄加製造東西首先註重結實牢固,認為這才是主要點。他對人類的長存賦予一種特殊的意義,根本不想到死亡,大概也不大相信有死亡的可能;可我呢,在我修建那些要存在一千年的鐵路橋樑和石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這種東西不會永久存在。

……這種東西沒什麼道理。 “如果日後有一位精明的藝術史家湊巧看見布狄加的櫃子和我的橋,他就會說:”這是兩個人做的,各有特色:布狄加熱愛人類,不允許自己想到他們會死亡,會消滅,因此做家具的時候所設想的是不死的人;而阿索陵工程師呢,既不愛人類,也不愛生命,甚至在快樂的創造時刻也不覺得死亡、消滅、止境之類的想法可憎,所以,您看,他這些線條多麼渺小,局促,膽怯,可憐。 ……“”我只給這些房間生上火,“伊凡·伊凡內奇領我看他那些房間,喃喃地說。”自從我妻子去世,我兒子在戰場上陣亡以後,我就把客廳和大廳關起來不用了。是啊,……瞧。 ……“ 他推開一個房門,我看見一個大房間,裡面立著四根柱子,放著一架舊鋼琴,地板上有一堆豌豆。那兒有一股寒氣和潮氣。

“另一個房間裡放著花園裡用的長凳,……”伊凡·伊凡內奇嘮叨說。 “現在再也沒有人跳瑪祖卡舞了。……我就把房間鎖上了。” 傳來一片嘈雜聲。原來索包爾醫師來了。他冷得搓手,理順他那潮濕的鬍子,這當兒,我看出來:第一,他生活得很乏味,所以看見伊凡·伊凡內奇和我很高興;第二,他是個頭腦有點簡單的天真漢。他瞧著我,從他的神情看來,好像我很高興跟他見面,對他很感興趣似的。 “我有兩夜沒睡了!”他說,天真地瞧著我,理順他的鬍子。 “有一夜是忙著接生,有一夜讓臭蟲咬了個通宵,我是在農民家裡過夜的。您知道,我困得要命。” 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進飯廳去,現出一種神情,彷彿這種事除了使我感到愉快以外不會有別的感覺。他那對天真的眼睛,他那件揉皺的上衣,他那個價錢便宜的領結,他那股碘酒的氣味,給我留下不愉快的印象。我覺得好像到了下層社會。我們圍著桌子坐下,他給我斟上白酒,我無可奈何地微笑著,喝下去。他在我的碟子上放一小塊火腿,我乖乖地吃下去。 “ Repetitio est m ater studiorum,②”索包爾說,匆匆喝下第二杯酒。 “信不信由您,我看見了好人,心裡一高興,連睡意都沒有了。我成了鄉下人,在窮鄉僻壤變野了,變俗了,可是,諸位先生,我仍舊是知識分子,我要誠懇地對你們說:沒有人作伴可真難過啊!” 僕人端來涼的白乳豬加洋薑和酸奶油,隨後是油膩滾燙的白菜湯,外加豬肉和蕎麥粥,粥裡騰起一股熱氣。醫師仍舊說個不停,我馬上就確信,他是個性格軟弱、外表不整、遭際不幸的人了。他喝下三杯酒便醉了,不自然地活潑起來,吃很多東西,嗽喉嚨,吧嗒著嘴唇,用意大利話稱呼我“大人”。他天真地瞧著我,好像相信我很高興看見他,聽他講話似的。他告訴我說,他早已跟他的妻子離婚,把四分之三的薪水撥給她用。她住在城裡,帶著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過活,他喜歡這些孩子。此外,他說他愛上一個寡婦,是個女地主,受過教育,可是他很少到她那兒去,因為他為工作一天忙到晚,根本沒有空閒的時間。 “成天價不是守在醫院裡就是在趕路,”他說,“我可以向您起誓,大人,這是實情:不要說沒有工夫去看我所愛的女人,就連讀書也沒有時間。十年以來我什麼書也沒讀過!十年啊,大人!講到我的經濟方面,那麼請您問一聲伊凡·伊凡內奇就知道了:有的時候連買煙草的錢都沒有。” “不過您在精神方面是愉快的,”我說。 “什麼?”他問,瞇起一隻眼睛。 “不,我們還是喝酒的好。” 我一面聽醫師講話,一面按照我由來已久的習慣,用通常的尺度衡量他,看他是唯利是圖者還是理想主義者,愛不愛盧布,是否有合群的天性等,可是沒有一種尺度用得上,就連近似的也沒有。說來奇怪,如果我光是聽他說話,看著他,我倒十分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我一旦用我的尺度衡量他,那麼儘管他為人坦率而樸實,卻變成一個異常複雜、分辨不清、不可理解的人了。我問我自己:這個人會挪用別人的錢,辜負別人的信任,喜歡白白得來的麵包嗎?這個以前顯得嚴肅重大的問題,現在卻顯得幼稚,膚淺,不該提了。 僕人送來餡餅,然後,我記得,他們每上一道菜就要停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就利用這些空當喝果子露酒。他們前後送上來的菜有醬汁鴿子、雜碎、烤乳豬、鴨子、山鶉、花椰菜、甜餡餃子、乳渣加牛奶、果子羹,最後一道是果醬煎餅。起初,特別是白菜湯和粥,我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卻在隨口吃東西,吞下去,苦笑,辨不出滋味了。由於那盤熱湯和房間裡的悶熱,我臉上燒得厲害。伊凡·伊凡內奇和索包爾也臉紅了。 “為您太太的健康乾杯,”索包爾說。 “她喜歡我。請您對她說:御醫問候她。” “說實在的,她真幸運!”伊凡·伊凡內奇說,嘆口氣。 “她沒有奔走,沒有操心,沒有忙亂,可是結果,她現在成了全縣頭一號人物了。幾乎全部工作都掌握在她的手裡,所有的人都聚在她的四周,有大夫,有地方自治局那些長官,有太太們。對那些真正的人來說,這種事就像是自動發生的。是啊。……蘋果樹用不著操心就長出了蘋果,那是自動長出來的。” “冷漠的人才不操心,”我說。 “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內奇沒有聽清,喃喃地說。 “這是實在的。……用不到操心。……對,對。……說的就是。……只要在上帝面前,在人面前保持公道,別的都不用管。” “大人,”索包爾莊重地說,“您看一看四周圍的大自然吧,您的鼻子或者耳朵從您的大衣領子裡一露出來,它們馬上就會凍得掉下來。在曠野上只要待一個鐘頭就會被雪蓋沒。鄉村跟留里克③時代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農民仍舊是貝琴涅戈人④和波洛韋茨人⑤。他們只知道火災,飢荒,用各種方法跟自然界作鬥爭。我要說什麼來著?對了!您知道,如果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情況好好想一想,看一看,分析一下,那麼,說句不好聽的話,這不是生活,而是戲院起火!在這種地方,凡是跌倒的,嚇得大叫、亂跑的人,都是秩序的頭號敵人。應當站得筆直,睜大眼睛留神瞧,不能驚慌失措!在這種地方,根本沒有工夫哭天抹淚,幹無關緊要的小事。既然是跟自然界的力量打交道,那就得用同樣的力量去對付它,要堅定,不讓步,跟石頭一樣。不是這樣嗎,老爺爺?”他轉過臉去對伊凡·伊凡內奇說,笑了起來。 “我自己像個娘們儿,窩囊廢,萎靡不振的人,所以我受不了軟弱。我不喜歡那些無聊的感情!有的人發愁,有的人膽怯,有的人這時候跑到這兒來,說:”好傢伙,你們一口氣吃十道菜,居然還談挨餓的人! '這是無聊,愚蠢!還有些人,大人,會責備您家財豪富。大人,對不起,“他接著大聲說,把手放在胸口上,”您給我們的法院偵訊官找了些活兒乾,要他黑夜白日為您捉拿竊賊,對不起,這從您那方面來說也是無聊。我喝醉了,所以現在才會說出這些話來,不過您要明白,這是無聊! “ “誰要他操這份心呢?我不明白,”我站起身來,說。我忽然羞愧得不得了,難過得不得了,在桌子旁邊走來走去。 “誰要他操這份心呢?我根本沒有要求過他。……叫他見鬼去吧!” “他拿住三個農民,又放了。原來他捉錯了,眼前正在捉拿新的呢,”索包爾說,笑起來。 “這是罪過呀!” “我根本沒有要求他操這份心,”我說,激動得要哭出來。 “他這麼幹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嗯,好,就算我不對,我做錯了,就算是這樣,可是他們為什麼極力給我多添點錯處呢?” “得了,得了,得了,得了!”索包爾安慰我說。 “得了! 我喝醉了酒,所以才會說出這些話來。我的舌頭是我的仇人。 得了,“他說,嘆口氣。”飯也吃了,酒也喝了,現在該睡一覺了。 “ 他從桌旁站起來,吻一下伊凡·伊凡內奇的頭,由於酒足飯飽,一路歪斜地走出飯廳。我和伊凡·伊凡內奇默默地吸煙。 “我呢,親愛的,飯後是不睡覺的,”伊凡·伊凡內奇說,“請您到休息室去歇一歇吧。” 我同意了。在被人稱為休息室的、半明半暗的、生著旺火的房間裡,沿牆放著幾張又長又寬的長沙發,結實而沉重,都是木匠布狄加的產品,上面高高地放著柔軟的白被褥,多半是那個戴眼鏡的老太婆舖的。索包爾已經躺在一張沙發床上,脫了上衣和靴子,臉對著沙發背,睡著了;另一張沙發床在等我。我脫掉上衣和靴子。疲勞啦,瀰漫在這個安靜的休息室裡的布狄加的陰魂啦,索包爾的輕微親切的鼾聲啦,降伏了我,我就乖乖地躺了下去。 立刻,我夢見妻子、她的房間、帶著憎恨臉色的站長、一堆堆雪、戲院裡的火災。 ……我還夢見從我的穀倉裡偷去二十大袋黑麥的農民。 ……“偵訊官把他們放了,畢竟是件好事,”我說。 我被自己的說話聲驚醒,迷迷糊糊地瞧了一忽兒索包爾寬闊的後背、他的坎肩的釦子、他那圓滾滾的腳後跟,然後又躺下,睡著了。 等我第二次醒過來,天已經黑了。索包爾在沉睡。我心里平平靜靜,想趕快回家。我穿上衣服,走出休息室。伊凡·伊凡內奇坐在他書房裡的一張圈椅裡,一動也不動,瞧著一個地方出神,大概我睡覺的時候他一直照這樣呆坐著。 “真好!”我說,打了個呵欠。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好像我是在復活節開齋以後醒過來似的。今後我要常到您這兒來。 告訴我,我妻子以前到您這兒來吃過飯嗎? “ “來……來……來……來過,”伊凡·伊凡內奇喃喃地說,極力讓身子活動一下。 “上個星期六她就來吃過飯。是啊。……她喜歡我。” 略略沉默一忽兒,我說: “伊凡·伊凡內奇,您說過我性情不好,跟我難於相處,您還記得嗎?可是,應該怎麼辦才能改變這種性情呢?” “我不知道,好朋友。……我是個沒用的人了,老得皮肉發松,不會給人出主意了。……是啊。……那一回我跟您說那些話,是因為我愛您,愛您的妻子,愛您的父親。……是啊。我快要死了,我何必瞞著您不說,或者說謊呢?我爽快地說吧:我十分愛您,然而我不尊敬您。是啊,不尊敬您。” 他迴轉身來對著我,喘著氣小聲說: “要尊敬您是不可能的,好朋友。從外表看來,您倒像是個真正的人。您的外貌和氣派很像法國總統卡爾諾⑥呢,前幾天我在畫報上看見過他,……是啊。……您談吐不俗,人也聰明,官品很高,高不可攀,不過,好朋友,您缺乏真正的靈魂。……您的靈魂沒有力量。……是啊。” “一句話,我是個西徐亞人,”我說,笑起來。 “不過,我的妻子怎麼樣?您跟我談一談我妻子的事吧。您比較了解她。” 我打算談一談我的妻子,可是索包爾走進來,把話岔開了。 “我睡了個覺,洗了個臉,”他說,天真地瞧著我,“我再喝一杯加羅姆酒的茶,就要回家去了。” 「註釋」 ①供吸乾紙上的墨水用。 ②拉丁語:複習是學問的母親(求學貴在溫習)。 ③留里克,傳說中俄羅斯國家的締造者。在此借喻古代。 ④東南歐突厥語系的古代民族之一,在此借喻“野蠻人”。 ⑤十一世紀至十三世紀在南俄草原游牧的突厥語系民族,在此借喻“野蠻人”。 ⑥卡爾諾(1837—1894),自一八八七年起任法國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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