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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妻子》一

契訶夫1892年作品 契诃夫 3375 2018-03-21
《妻子》 一 我接到這樣一封信: 巴威爾·安德烈耶維奇先生!離您不遠,就在彼斯特羅沃村里,發生了一些可悲的事,我認為我有責任把這些事通知您。這個村子的全體農民本來已經賣掉他們的農舍和所有的家私,往托木斯克①省遷移,可是沒有走到那兒就折回來了。此地的東西,當然,再也沒有一件屬於他們所有,統統歸在別人名下了。他們三四家人合住一個農舍,因此每個農舍的人口,男男女女不下於十五口,小孩還不計算在內。最後要說的是他們沒有東西吃,挨餓,普遍得了斑疹傷寒流行病,簡直人人都病倒了。女醫士說:人一走進農舍,看見的是些什麼呢?大家都在生病,說胡話,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氣得發瘋。農舍裡滿是臭氣,沒有水供人喝,也沒有人給他們水喝,食物只有壞土豆。女醫士和索包爾(我們的地方自治局的醫師)看出他們需要的首先是糧食,其次才是藥物,可是他們偏偏缺糧食。那麼醫務人員又有什麼辦法?地方自治局執行處拒絕賑濟,因為那些農民的戶口已經在地方自治局註銷,歸入托木斯克省了。再者,地方自治局也沒有錢。我把這件事告訴您,知道您為人仁慈,因此,求您火速周濟他們,請勿推辭是幸。

為您祝福的人。 顯然,這封信是女醫士本人或者冠著野獸姓氏②的醫師寫來的。地方自治局的醫師和女醫士之流,一連許多年,天天相信他們沒有辦法可想,可是卻仍舊靠那些只有壞土豆糊口的人領到薪水,而且不知什麼緣故竟然自以為有權判斷我仁慈不仁慈。 除了這封匿名信以外,每天早晨總有些農民跑到我家的僕人廚房裡來,跪著不走,晚上又有人來搗毀防護牆,從我家穀倉裡偷走二十大袋子黑麥。再者,平時的談話、報紙、惡劣的天氣也弄得我心情鬱悶,總之所有這些都擾亂我的心境,因而我工作得無精打采,很不順利。我在寫《鐵路史》,這需要讀許多俄國的和外國的書籍、小冊子、雜誌論文,而且必須打算盤以計算數字,查對數表,思考,寫作,然後再讀書,再打算盤,再思考。可是我剛剛拿起書來或者開始思索,我的思想就亂成一團,我的眼睛眯縫起來。我就嘆口氣,離開書桌,在這個空蕩蕩的鄉村住宅的大房間裡走來走去。等到我走得厭煩,在我書房的窗前站住,我的眼光就越過寬闊的院子,越過池塘和一棵光禿的小樺樹,越過不久以前鋪著白雪而如今正在融雪的廣大田野,看見天邊一個高岡上聚著一堆深褐色的農舍,有一條黑色的泥濘道路從那兒順著高坡溜下來,不規則地蜿蜒著,像一條長帶。那就是彼斯特羅沃村,也就是匿名人寫信告訴我的那個村子。要不是一群預告天要下雪或者下雨的烏鴉呱呱地叫喚,飛過池塘和田野上空,要不是木匠的小板棚裡有敲打聲,那麼目前大家議論紛紛的那個小小世界看上去就像是死海了。那兒的一切都是那麼安靜,停滯,缺乏生氣,乏味!

我這種心神不寧的情緒妨礙我工作,妨礙我聚精會神。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一心相信這是幻想破滅。確實,我辭掉交通部的工作,回到村子裡來,就是貪圖這兒生活安靜,可以從事有關社會問題的著述。這原是我由來已久的、心愛的夢想。可是現在卻得跟安靜告別,跟著述工作告別,丟下一切,專門去管農民的事了。這是沒法避免的,因為我相信,這個縣里除我以外,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能夠給那些饑民什麼幫助。我四周的人都是些沒有受過教育、思想不開展、漠不關心的人,其中絕大多數都不正派,或者即使正派,卻又任性而不認真,例如我的妻子就是這樣。依靠這樣的人是不行的,丟下那些農民不管,讓他們去聽天由命也不行,於是剩下來可做的就只有順應需要,由我親自動手把那些農民的生活納入正軌。

我第一步決定,捐出五千銀盧布賑濟饑民。可是這並沒有減輕我的不安,反而加強了這種不安。我在窗前站住,或者在各處房間裡走來走去,老是有一個以前沒遇到過的問題來折磨我:怎樣處理這筆錢呢?派人買糧食來,然後挨家散發,那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辦得成的,更不要說匆忙中還有危險,發給吃飽肚子或者領來糧食轉手倒賣的人也許出發給饑民的糧食反而多一倍。行政機關我是不信任的。所有那些地方自治局長官啦,稅務督察員啦,都是年輕人,我對他們就像對當代一切只重實利而沒有理想的青年一樣不能輕易信任。地方自治局執行處、鄉公所以及本縣一切機關也絲毫引不起我向他們求援的心意。我知道這些機關已經咬住地方自治局和國庫的餡餅,而且每天張開嘴等著,準備一有機會再咬住另一個什麼餡餅。

我靈機一動,想邀請附近的地主們到我家來,對他們提出建議,在我家裡組織一個委員會或者中心之類的機構,由它把所有的捐款匯總起來,在全縣散發賑款,發布指示。這樣一個機構可以使人們常常會商,可以進行廣泛而得力的控制,這倒完全合我的意。可是我想像那些小吃啦、午飯啦、晚飯啦,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本縣人士必然會帶到我家裡來的嘈雜、閒散、饒舌、低級趣味,我就趕緊放棄這種想法了。 講到我自己家裡的人,我卻最不能期望他們會給我什麼幫助或者支持。我的頭一個家庭,也就是我父親的家庭,原本人口眾多,十分熱鬧,現在卻只留下一個完全不中用的人,就是女家庭教師Marie③小姐,或者按照現在大家對她的稱呼,瑪麗雅·蓋拉西莫芙娜。她是個身材矮小、為人古板的七十歲的老太婆,穿一件淺灰色連衣裙,戴一頂鑲著白絲絛的包發帽,活像個瓷娃娃。她老是坐在客廳裡看書。每逢我走過她面前,她總是知道我沉思默想的原因,說:“您要怎麼樣呢,巴沙④?我早就說過事情會弄到這個樣子。您從我們家裡這些用人身上就看得出來。”

我的第二個家庭包括我和我的妻子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她住在樓下,佔據樓下所有的房間。她在樓下吃飯,睡覺,招待客人,完全不關心我怎樣吃飯,怎樣睡覺,招待一些什麼客人。我們的關係平平常常,並不緊張,然而冷淡,空虛,乏味,如同那些早已彼此疏遠因而即使一個住在樓上一個住在樓下也沒法互相親近的人一樣。先前娜達麗雅·加甫利洛甫娜在我心裡激起的那種熱烈而又不安寧的愛情,時而甜蜜,時而又像艾草那麼苦,如今卻不復存在,就連往日的口角、高聲的談話、責難、抱怨、突然發作的憎恨也已經不存在了(這類發作照例這樣結束:我妻子出國旅行或者回娘家去了,我呢,給她稍稍匯一點錢去,不過匯錢的次數很多,為的是要常常刺痛我妻子的虛榮心)。我那驕傲的、愛面子的妻子和她的親屬是靠我的錢養活的,我妻子雖然心裡不願意,卻沒法拒絕我的錢,這使我心中暗暗痛快,成為排解我的愁悶的唯一安慰了。現在,每逢我們偶爾在樓下過道上或者院子里相遇,我總是點一點頭,她也有禮貌地笑一笑。我們談到天氣,說眼下似乎該裝雙層窗子⑤了,又說有人坐著馬車,響著鈴鐺,順著堤壩走過去;同時我在她的臉上看出這樣的表情:“我對您是忠實的,不會破壞您十分珍愛的您那好名聲;您呢,也聰明,不來攪擾我,我們誰也沒有對不起誰。”

我對自己反复說:愛情早已在我心裡熄滅,我太專心干我的工作,沒法認真考慮我對妻子的態度了。可是,唉,這只是我那麼想罷了。每逢我的妻子在樓下大聲說話,我卻注意地聽她的說話聲,雖然連一個字也聽不清。她在樓下彈鋼琴,我老是站起來聽。遇到她要坐馬車出門或者騎馬外出,我就走到窗前,等著她從正房走出來,看她怎樣坐上馬車或者騎上馬,從院子裡走出去。我覺得我的靈魂裡起了一點變化,我生怕我的眼神和我臉上的神情會流露出來。我目送妻子外出,然後盼她回來,好在窗子裡再看見她的臉、肩膀、皮大衣、帽子。我心裡寂寞,淒涼,為某種事物無限地惋惜,有心趁她不在家到她那些房間裡走一走,巴不得我和我的妻子由於性情不合而不能解決的問題趕快靠自然法則來自動解決,也就是,這個美麗的二十七歲女人趕快變老,我的頭髮趕快變白變禿。

有一回正吃早飯,我的管家符拉季米爾·普羅霍雷奇報告我說,彼斯特羅沃村的農民們已經開始把鋪在房頂上的干草揭下來餵牲口了。瑪麗雅·蓋拉西莫芙娜瞧著我,現出驚駭和困惑的神情。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對她說。 “勢孤力單呀。我還從來沒有感到過象現在這樣孤單。我情願付出昂貴的代價,只求在全縣哪怕只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也行。” “那您把伊凡·伊凡內奇請來吧,”瑪麗雅·蓋拉西莫芙娜說。 “真是的!”我想起來,高興了。 “這倒是個辦法! C′ est raison⑥,”我像唱歌似的說著,一邊走回書房去給伊凡·伊凡內奇寫信。 “ C′ est raison , c′ est raison……”

「註釋」 ①在西伯利亞。 ②在俄語中,索包爾的意思是“黑貂”。 ③法國女人名。 ④巴威爾的愛稱。 ⑤冬天為了禦寒而在窗子外面加裝一層窗子。 ⑥法語:這話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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