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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夢想、恐怖與偶像崇拜(上)-1

第二性 西蒙娜·德·波伏娃 15567 2018-03-21
第九章夢想、恐怖與偶像崇拜(上) 歷史向我們表明,男人一向握有全部的具體權力。早在父權社會伊始,他們就意識到,最好是讓女人處於依附地位;他們制定法典來對付她,於是她被規定為他老。這種安排符合男性的經濟利益,也和他們的本體論的道德主張一致。只要主體想堅持自己的權利,他者——她限制並否定他——對他就仍是必要的:他只有通過他所不是的、有別於他自身的那個現實,才能實現他自己。這就是男人的生活永遠不豐富與平靜的原因。它是欠缺,是活動,也是鬥爭。人與大自然的衝突在他面前展開,他對大自然有某種支配力,他努力按自己的願望去塑造它。但大自然不能滿足他的需要。它要么只是一個全無人格的對立面,是一種障礙,始終是個陌生物;要么被動地服從人的意志,允許同化,於是他只有通過消耗它,即通過破壞它,才可以佔有它。他在兩種情況下都是單獨的。他捏一塊石頭時是單獨的,吞食一個果實時也是單獨的。不會有地者存在,除非這個他者也是在自身中共為自身存在:這就是說,真正的相異性——他性——是這樣一種意識的相異性:它既分離於自我意識,又大體上認同於自我意識。

正是其他男人的生存把每個男人從他的內在性中猛拖出來,使他能夠實現他存在的真實性,並通過超越,通過逃往某個目標,通過進取實現他自己。但這種不屬於我的自由,在保障我的自由時,也與其相衝突。由於存在著人的不幸意識之悲劇,每一個分離的有意識的人,都渴望將自己單獨樹為主權的主體。每一個人都想把他者貶為奴隸,以實現他自己。而奴隸,儘管勞動和恐懼,卻在某種程度上認為他自己是主要者;而且,由於辯證的顛倒,主人反而成為次要者。若每個人都能夠坦率地承認他者,將自己和他者相互看成既是客體又是主體,那麼超越這種衝突便會成為可能。但友誼和慷慨——實際上它們只允許對自由人作出這樣的承認——並非是唾手可得的美德;它們無疑是男人的最高成就,通過這一成就,他也許能在他的真實本性中被發現。但這種真實本性是一種不斷開始、不斷取消的鬥爭的本性;它要男人每時每刻都去打破自己創下的紀錄。我們不妨換個方式說,如果放棄了純粹存在(merebeing),因而承擔起一個生存者的職責,男人便會得到一種真正的道德態度;通過這一轉變,他也放棄了一切佔有,因為佔有是追求純粹存在的一種方式。但是,他藉以取得真正智慧的這種轉變從未完成過,它必然要永遠不停地進行下去,它需要一種永恆的緊張。所以,由於男人全然不能孤立地實現他自己,他在與夥伴的關係中一直處於危險的境地,他的生活是一項艱鉅的事業,成敗未卜。

但是,他並不喜歡困難,他害怕危險。他矛盾地既渴望著生活又渴望著安寧;既渴望著生存又渴望著存在。他完全懂得,“精神煩惱”是發展的代價,他同目標的距離是他趨近於自己的代價。然而他又在夢想不安寧中的安寧,夢想令人費解的但又仍被賦予意識的充實。這一夢想的化身正是女人。她是男人想得到的,在自然、陌生者與和他如同一人的同類之間的中介。她反對他的方式,既不是自然那種有敵意的沉默,也不是對相互關係的苛求。雖然她因有獨一無二的特權地位而是一個有意識的人,但在肉體上佔有她看來也是可能的。多虧了她,才有一種逃避主奴間無情辯證關係的方法,這一關係源於自由人之間的相互性。 我們已經看到,最初不存在自由女人受男性奴役的現象,甚至也不存在基於性別的等級。把女人只看成奴隸是錯誤的;的確,在奴隸當中有女人,但自由女人——有宗教和社會尊嚴的女人——也始終是存在的。她們承認男人有主權,而男人未感到有造反的威脅,未感到可能反過來將他也變成一個客體。於是,女人彷彿是一個根本不想成為主要者的次要者,是一個絕對的他者,對女人來說無相互性可言。這種信條對男性十分可貴,為每一種創世神話所表達。其中創世說通過基督教,一直在西方文明保持著活力。夏娃不是和那個男人同時創造的。造出她時既不是用別的物質,也不是用造亞當時用的泥土:她取自第一個男人的肋骨。連她的出世也不是獨立的,上帝不是一時衝動為了她自己造出了她,而是為了直接受她的崇拜並以此作為回報造出了她。她被上帝派到男人那裡;上帝把她踢給亞當是為了使亞當免於孤獨,她的起源和她的目的均在她的配偶那裡。她是他的補充,和次要者相似。於是她以有特權的獵物面目出現。她是被抬舉為有透明意識的自然;她是一個有意識的人,但秉性順從。因而男人常寄予文人以奇特的希望:他希望在肉體上佔有一個人,以把自己實現為人,但同時通過這個自由人的馴服,又可以證實他的自由感。任何男人都不願做女人,但所有的男人都需要女人存在。 “感謝上帝創造了女人”,“大自然是仁慈的,因為它把女人賜予了男人”。在這類措辭中,男人一再以天真傲慢的態度宣稱,他在這個世界的出現是個必然事實,是一種權利,而女人的出現則是個完全仍然的一一旦非常令人愉快的事件。雖然女人是他者,但她同時也是對存在(being)的一種充實,這種充實與男人自身所感到的那種生存形成鮮明對比。他者,由於是主體心目中的客體,被看成自在,因而被看成是一種存在(bet吧)。在女人身上明確體現了生存者內心中的需要,男人希望在經由她去追求完美的過程中,達到自我實現。

然而,對男人來說,女人不是他者的唯一化身,她在整個歷史進程中並不總是同等重要,也存在著她被其他偶像搞得黯然失色的歷史階段。當城邦或國家吞沒公民時,公民不可能再去專注於他個人的命運。由於獻身於國家,斯巴達女人的地位在其他希臘女人之上。但實際上,她沒有被任何男性夢想所美化。對領袖的狂熱崇拜——不論他是拿破崙,墨索里尼,還是希特勒——排除了其他一切狂熱崇拜。在軍事獨裁時期,在權權制度下,女人不再是一個特權客體。可以理解,在公民對生活意義並非深信不疑的富裕國家,女人應當被神化,美國便是如此。另一方面,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堅持人人平等,它現在和將來都不允許任何類別的人成為客體或偶像;在馬克思宣布的真正民主社會當中,未給他者留下任何位置。然而,男人極少完全符合他們所選定的好戰的和守紀律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仍然是些個人,女人在他們心目中保持著特殊價值。我看過德國士兵寫給法國妓女的信。信中不顧納粹主義,仍樸實地堅持處女純潔這一根深蒂固的傳統。共產主義作家,如法國的阿拉貢(Amp)和意大利的維多里尼(Vittorini),在他們的作品中都把女人擺到首位,不論是情婦還是母親。也許女人神話有一天會消聲匿跡,女人越堅持自己是人,他者的不可思議特性就越會從她們身上消失。但今天它仍存在於每一個男人的內心深處。

一個神話總含有一個主體,他把自己的希望與恐懼投射到超越的天空。女人未將自己樹為主體,所以也沒有創造過反映她們設計的男性神話。她們沒有屬於自己的宗教或詩歌:她們仍要通過男人的夢想去夢想。男性創造的眾神就是她們要崇拜的眾神。為了提高他們自己,男人塑造了偉大的男性形象:赫丘力斯,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帕西發爾(Pareifal)。在這些英雄的命運中,女人只扮演次要角色。無疑,在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中,也會碰到他的傳統形象:父親,誘姦者,丈夫,嫉妒的情夫,好兒子,任性的兒子。但這些形象全是男人樹立的,而且它們缺乏神話的尊嚴,簡直是迂腐的。女人則完全由她同男人的關係來限定。兩種類別(男性與女性)的不對稱性表現在性神話的單向形式中。我們有時用“性”來稱呼女人;她是肉體,是他的快樂與危險。男人對於女人也是肉體,不過這一事實從未宣布過,因為無人宣布。和世界本身一樣,代表世界也是男人的工作。他們根據自己的觀點去描繪它,並將這種觀點混同於絕對真理。

描述一種神話總是困難的,對它不可能加以把握成全面認識。它縈迴腦際,無固定形式。神話是如此多樣,如此矛盾,以至從一開始就看不出它有統一之處:大利技(Delilah)和朱迪絲,阿斯帕西妞和盧克麗霞,潘多拉利雅典娜(Athena)(2)──一女人是夏娃又是聖母瑪麗亞。她是偶像,僕人,生命之源,黑暗的力量;她是莊嚴沉默的真理,她是要手腕者、饒舌者和謬誤;她是治療者和巫師;她是男人的獵物,他的毀滅者;她是他所不能成為的而又渴望的一切,是他的否定和他的存在理由。 克爾消郭爾(h辦船用d)在他的性命之途諸階段卿說:“做女人是一件十分奇怪、十分令人困惑、十分複雜的事情,以至無一個單獨屬性能近乎表現做女人是怎麼回事;而人們喜歡用的那些複合屬性又是如此矛盾,以至只有女人才能容忍做一個女人。”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積極地將女人看成她自以為所是的那種形象,而是因為消極地將她看成男人以為她所是的那種形象。即便女人不是唯一的他者,她實際上也還是一直被規定為他者。而她的含糊性正是他者這一概念的含糊性:就人的處境被規定為它與他者的關係而言,它也是人的處境的含糊性。正如我已說過的,他者是惡;但由於為善所必需,它也是善。通過它,“我”達到整體;但它也使“我'與整體相分離。它是通往無限的途徑,也是衡量“我”的有限本性的尺度。這便是女人未能體現任何穩定概念的原因。通過她,從希望到挫折、從恨到愛、從善到惡、從惡到善的轉變在不斷地進行著。不論我們可能從哪一方面來考察她,首先碰到的都是這種矛盾。

男人在女人身上所尋求的他者,既是大自然也是他的同類。但我們知道男人心裡對大自然有怎樣一種矛盾的情感。他剝削它,但它擠榨他;他生於它,卻又死於它;它是他的存在(haing)之源,也是他按自己意誌所征服的王國;大自然是用粗物製成的、關押靈魂的血管,也是至高的現實;它是偶然性,也是理念;是有限,也是整體;它是違反精神的,也是精神本身。它時而是盟友時而是敵人,彷彿是湧出生命的黑暗沼澤,彷彿是生命本身,彷彿是生命邁向的遙遠之處。女人把自然概括為母親,概括為妻子和理念;這些形式有時是相混的,有時是衝突的,它們每一種都有雙重面孔。 男人深深植根於大自然,他和動植物一樣是被產生的。他很清楚,他只有活著才能夠存在。但從父權制出現以後,生命在他心目中具有了雙重特徵:它是意識、意志和超越,即是精神;它也是物質、被動性和內在性,即是肉體。埃斯庫羅斯、亞里士多德和希波克拉底都宣稱,在人世間猶如在奧林匹斯山,真正有創造力的是男性本原:由此產生了形式、數量和運動;穀物的生長和增加得助於得墨忒耳,但穀物之起源及其真實性則在於宙斯女人的生育力被認為只具有被動的性質。她是大地,而男人則是種子;她是水,而他是火。創造往往被認為是水與火的結合;是溫暖和潮濕引起了生命體。太陽是大海的丈夫;太陽和火是男神;大海是母性符號組成的、大量存在的最一般概念之一。水被動地接受熾熱放射物的授精作用;草地被農夫犁開以後,也是這樣被動地在犁溝裡接受種子。但它起一種不可或缺的作用:它撫育著生命的幼芽,保護它,供給它生長用的物質。這就是男人甚至在把大母神廢黜以後,仍崇拜生育女神的原因。他因他的收成,他的牛群,他的全部財產,而感激賽比利,甚至把自己的生命也歸因於她。他對於水的歌頌不亞於對於火。歌德在《浮士德》的第二部裡歡呼:“光榮屬於大海!光榮屬於環繞聖火的波濤!光榮屬於波濤!光榮屬於火!光榮屬於那奇怪的冒險。”男人也崇拜大地,如布萊克(Blake)所稱謂的“主婦般安詳的泥土”。一位印度先知勸告他的門徒不要掘地,因為“在耕作時對我們大家的母親的任何傷害,任何切割或斷裂都是一種罪孽……難道我可以手持利刃,刺入我母親的胸膛?…難道我可以在她身上亂劈亂砍,使她粉身碎骨…我怎敢剪掉我母親的頭髮?”在印度中部,拜迪亞人(theBaidys)也認為,“犁開他們地母的胸膛”是一種罪孽。相反,埃斯庫羅斯在談到俄狄浦斯(Oediplls)時卻說,他“敢在將他形成的神聖犁溝裡播種”。索福克勒斯(Sophboles)談及過“父親般的犁溝”和“只在播種時採訪一次的犁地者,茫茫田野的主人”。在一首埃及詩歌中,被愛者宣稱:“我就是大地!”伊斯蘭經文裡也把女人稱為“田野…葡萄園”。阿西西的聖·方濟各(St.FwrisofAssist)在他的一首讚美詩中提到:“大地,你是我們的姐妹,我們的母親;作用盛開的花朵,茵茵的青草守護著我們,照料著我們,結出各種各樣的果實。”米甚萊在阿克基泥浴時高喊:“親愛的萬物之母,我們是一體的!我來之於你,歸之於你!…”在渴望生命戰勝精神的活力論浪漫主義全盛時期,情況也是如此。土地和女人的不可思議的繁殖力,在當時似乎比男人的人為作用更加令人驚嘆;於是男人夢想重新完全置身於母性的庇護之下,以能再度發現他存在(being)的真正根源。母親是深植於宇宙的、能夠汲取其精髓的根莖;她是湧出生命之水的泉源,而這水也是滋補的乳汁,是溫暖的春天,是用上和水和成的泥,它富有健身效力入

僅是男人也常常反抗他的肉體狀態,他認為自己是一個隕落的神:從光明有序的上蒼,落入他母親的混沌黑暗的子宮,這是他的禍根。那火,那他想用以孤芳自賞的純粹主動的升騰,被女人埋在泥土裡。他本來應當是必然的,本來應當和純粹理念一樣,和此者、全體、絕對精神一樣。然而他卻發現自已被關在能力有限的身體裡,被關在他不能選擇的時空裡;於是他是多餘的,無用的,拖泥帶水的,可笑的。整個肉體的偶然性,就是他自己的偶然性,他在被遺棄中一,在無法辯解的無用中倍受折磨。她也使他注定要死去。在子宮(它如墳墓一般隱秘封閉)裡形成的顫動膠質體,再清楚不過地會招致腐屍,令他不寒而栗。不論生命在何處這樣創造出來,其生長和發酵都是令人厭惡的,因為它僅僅形成於破壞之中。從粘性胚胎所開始的循環,在死亡的腐敗中得以完成。由於對無用和死亡感到恐懼,男人也對自己的被產生驚恐萬狀。他情願否認自己與動物界有關,殺氣騰騰的大自然通過他出生這一事實控制了他。

在原始人當中,分娩被極其嚴格的禁忌所籠罩。尤其是要把胎盤小心翼翼地燒掉或扔進大海,因為不論是誰佔有它都會掌握新生兒的命運。胎兒賴以生長的那種膜狀體,是胎兒依附的標誌;它一旦毀掉,個體就能夠從活體粘狀物中掙脫出來,成為一個自主的人。分娩的不潔被歸咎於母親。利本記及一切古代聖典都強迫女人分娩後行法身利。在許多農村,洗禮儀式(產後感恩)延續了這一傳統。我們知道,小孩子、少女和男人在看到孕婦隆起的腹部和胸部時,都情不自禁地感到尷尬,這種尷尬常以嘲笑為掩飾。在博物館,好奇的目光以一種病態的興趣,緊緊盯住蠟制的胎兒和浸泡著的胎兒,這種興趣和他們看到荒墳時是一樣的。儘管社會灑下了尊重,懷孕功能也還是引起天生的反感。如果小男孩幼年時在感覺上依戀母親的肉體,那麼當他長大,變得社會化並註意低的個體存在時,這個肉體則會讓他感到恐懼。 .他將抹煞它的存在,認為他母親只是一個精神上的人。如果他急於相信她的純潔和忠實,那不是因為情愛的嫉妒,而是因為他不願意把她滲成一個肉體。如果青少年和同伴散步時偶爾遇見他的母親,他的姐妹,他的任何女性親屬,那麼他也會感到尷尬和羞愧:因為她們的出現,讓他回到了他想擺脫的內在性三國,暴露了他想掙脫的根基。小男孩在母親吻他和哄騙他時表現出的憤怒,也有這種含義;他不承認自己和家庭、母親、母親的胸部有關係。他很想如雅典挪那樣充分發育、全部武裝和刀槍不入地躍入世界。曾被懷在腹中和後來生為嬰兒,是威脅他命運的禍根,是站派地存在的不潔,也是對他死亡的預告。對生的迷信始終和對死的迷信相聯繫。地母神吞食了自己孩子的屍骨。她們是編織人類命運的女人——帕耳開和摩伊賴。但也是她們割斷了這些線。最流行的說法是,死神是一個女人;而女人哀悼死者,是因為死亡是她們的成果。

所以女人一母親之神有一到黑暗的面孔:她是空靈,萬物從那裡來,又總有一天要回到那裡去;她是虛無。在這漫漫的長夜裡,白晝揭示出的世界多重面目被泥在了一起;這是被物質所民限的一般性與渾濁性的精神之長夜,沉睡與虛無之長夜。這是大海深處之長夜:女人就是那昔日令航海者膽戰心驚的陰暗的海妖;這是地球內部之長夜。男人害怕這長夜,因為它是生育力的另一面,使他面臨被吞沒的威脅。他嚮往天空,嚮往陽光,嚮往明媚的頂峰,嚮往藍天那純粹的清冷。而他腳下卻是潮濕、溫暖、陰暗,想把他拖下去的深淵。在許多傳說我們的確看到,當主人公重新落入母性黑暗——洞穴、深淵和地獄時,他便永遠地消失了。 但是,這時矛盾又在起作用:如果生與死永遠相聯,那麼死與生育力也始終有關。令人憎惡的死似乎是一次新生,於是又受到讚美。死去的英雄每年春天被救活,如俄賽里斯(OSiris);他通過新生獲得再生。榮格(Jmp)在《裡比多的變態》一書中說,男人的最大希望“是死亡的黑暗之海能夠變成生命之海,死亡及其冰冷的擁抱能夠變成母親般溫暖的擁抱,像大洋那樣,雖然吞沒了太陽,卻又在深處將它托出。”許多神話都有一個共同主題,就是太陽神葬身於大洋,又令人困惑地出現。男人不但希望活著,而且渴望安寧、長眠和虛無。他不希望自己能不朽,所以他可以學會熱愛死亡。尼采寫道:“無機物就是母親的胸膛,擺脫生命就是再度變為真實,就是達到完美。不論誰要認識這個問題都應當懂得,重返無感覺的塵埃是一種快活。”喬史通過一位長生不死的老者之口這樣祈禱:“日日夜夜,我用我的棍故敲打著大地,我母親的門檻,我喊道:啊,親愛的母親,讓我進來吧!

男人很願意證實他的個體生存,驕傲地依靠他的“本質差別”,但他也希望能突破自我的屏障,與水和夜,與虛無,與整體融為一體。女人把男人判為有限,但她也使他可以超出自己的有限。所以她的魔力是模棱兩可的。 在一切文明中,女人直到今天仍讓男人感到恐怖:這是他對自己肉體的偶然性所感到的恐怖,他從她身上看到了這種偶然性。青春期以前的小女孩沒有威脅,她不為禁忌所限,也無神聖的特質。在許多原始社會,她的性別彷彿是清白的:年幼時允許男女孩子玩性遊戲。但一到女人可以生殖時,她便是不潔的了,嚴格的禁忌包圍了行經的女性。利未記對隔離和潔身做了詳細的規定,許多原始社會也有類似慣例。在母權社會,月經魔力是矛盾的:月經可能擾亂社會活動,毀壞莊稼,但也可以用於媚藥。甚至今天某些印第安人還把一塊在經血里浸泡過的織物放到船頭上,防止河妖出現。但是父權時代以後,則認為女性月經只有惡的魔力。普林尼說,行經的女人毀壞了莊稼,破壞了花園,殺死了蜜蜂,等等;如果她碰葡萄酒,這酒就會變成醋;如果摸牛奶,牛奶就會變酸,如此等等。英國古代有一位詩人在詩中也表達了這種看法: 啊,流著經血的女人啊,你是惡魔, 世間萬物都會與你隔開以免受害! 這種信念以巨大力量延續到近代。 1878年,《英國醫學雜誌》公然宣稱:“肉一經行經女人觸摸便會腐敗,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並列舉了個人觀察的實例。本世紀初,法國北部有條規定,不許“帶來禍害的”女人進糠廠,否則糖就會變黑。這些觀念在農村一直很頑固。農村的廚師全都知道,若女人在旁邊,蛋黃醬就會做不成。有些鄉下人認為,如果女人在旁邊,蘋果酒就不會發酵,另一些人則認為臘肉就會脆不成並變壞。少數似是而非的報告,也許會給這種信念提供點證據。但是顯然,從這一信念的重要性和普遍性來看,它必定有一種迷信的神秘起源。這裡的確有一種對血的反應,它比一般更大然而同樣是神聖的。但經血有其獨特性,它代表女性本質。所以若被人濫用,它恐怕會給女人本身帶來傷害。列維.斯特勞斯說,在查戈人當中,女孩子受到警告,不要讓任何人發覺來月經的任何跡象;衣物必須藏好,等等,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凶兆。利本記把月經比做淋病,而維尼(Vigny)則把不潔概念與疾病概念聯繫在一起,他寫道:“女人,病兒和十二倍的不潔”。 女人的月經週期奇怪地與月亮運行週期一致,於是月亮也被認為是不吉利的,反复無常的。女人是那使行星和太陽正常運行的可怕機器的一部分,她是宇宙能的獵物,而宇宙能在主宰著星辰與潮汐的命運,男人必須忍受它令人不安的輻射。但經血也應介於生命和物質之間,尤其對有機物有影響:使奶製品變酸,肉類變壞,引起發酵和分解。這不是由於它是血,而是由於它流自生殖器。人們並未認識到它的確切功能,但已認識到它和生命繁殖有密切聯繫:古人不知道有卵巢存在,甚至把月經看做精子的補充。經血的確末使女人不潔,寧可說它是她不潔的標誌。女人生育力在男人那裡引起的恐怖,通過經血表現出來。 不准和處在月經不潔中的女人發生各種性關係,是最嚴格的禁忌之一。在各種文化中,冒犯者本人被認為在某個經期是不潔的,或者為了贖罪要過嚴格的苦行生活。人們認為,男性的精力與活力可能會由於女性本原處於力量頂峰而被破壞。男人隱隱感到,在他佔有的女人身上看到母親的可怕本質是令人厭惡的,他決意把女性的這兩個方面分開。於是普遍產生了禁止亂倫的法律,它表現為對異族通婚的規定或較為近代的形式。這是男人在她特別熱衷於自己的生殖角色時——月經期、孕期和哺乳期H向於避開她的原因。戀母情緒(對它應重新加以解釋)並不否認這種態度,反而含有這層意思。只要女人代表世界的以及模糊的有機發育的隱隱根源,男人就會在她面前處於守勢。 不過也正是藉助於這個幌子,女人才使她的群體既能脫離宇宙和眾神,又能繼續與其保持聯繫。今天她在貝都因人和易洛魁人那裡仍然在保障著田地的肥沃。在古希臘,她能聽到地下的聲音,聽懂風和樹的語言:她是皮提亞(h訕,女巫,女預言家;死者和眾神借她之口講話。她至今仍保持著這種預言的魔力:她是神婆、看手相者、撲克算命者和千里眼,她是有靈感的人;她能知道人們想說出的願望,她能看到幽靈。當男人感到需要重新置身於動植物生活,如安泰為恢復體力而觸摸大地,他們就會求助於女人。在希臘和羅馬的理性主義文明中,對地獄的崇拜始終存在。這些崇拜與正式的宗教生活一般相去甚遠,如在埃萊夫西斯(Eleusis),最後甚至具有神秘儀式的形式:它們的含義和崇拜太陽的含義相反。在對太陽的崇拜中,男人堅持自己的獨立的、精神性的意願。但這兩種崇拜也是互補的。男人試圖通過狂喜來擺脫孤獨:這是神秘儀式、酒神節狂歡、酒神崇拜者的結果與目的。在一個重新被男性征服的世界上,是一位男神,狄俄尼索斯(DIOnysis),篡奪了伊西塔的。阿斯塔爾忒的無節制和木可思議的權力;但她們仍是圍著他的偶像縱情狂歡的女人:瘋狂的女人、酒神的女祭司和崇拜酒神的女人,使男人處於神聖的醉態,處於祭神的瘋狂激動。宗教娼妓也在扮演相似角色:這是一個釋放而又疏導生育魔力的問題。今日民間節目仍以縱慾為特徵。女人在這裡不僅是一個給人以快感的客體,也是達到狂妄自大、放蕩不羈狀態的工具,而個體在這種狀態中超越了自我的界限。G·巴塔耶寫道:“一個人在走火火魔的、悲劇性的、'盲目驚嘆'的自我當中所深深佔有的東西,除非在床上,不會在任何地方重新找到。” 在發洩性慾時,男人抱著他的愛人,想陶醉於她肉體的無限神秘之中。但我們已經看到,另一方面,他的正常性慾傾向於割斷母親同妻子的聯繫。他對生命的神秘魔力感到厭惡,而他自己的生命卻是用大地的芳香可口的果實養育成的,這些果實給他帶來了快活。他希望把它們當成他自己的;他渴望維納斯重現於大海。父權社會第一次把女人揭示為妻子,因為最高創造者是男性。在做人類的母親以前,夏娃是亞當的伙伴。她被賜予男人,於是他可以佔有她,使她受精,就像他擁有土地並使它肥沃那樣。通過它,他讓整個自然成為他的王國。男人在性行為中所追求的,不只是一種主觀的短暫快感,他還希望征服、獲取和占有。擁有女人就是去征服她。他插入她的體內,猶如犁頭插入犁溝。他甚至在佔有並耕作土地時就佔有了她;他勞動,他栽培,他播種:這些形象和書寫一樣古老。從古到今可以舉出數以千計的例子:“女人似田地,男人如種子”,摩奴法典說。在安德烈·馬松(AntheMasson)的一幅畫中,有個手拿鐵鏟的男人,在女人陰戶狀的花園裡挖地。女人是丈夫的獵物,為他所佔有。 男性在恐懼與慾望之間,在擔心受無法制約力量的支配與希望戰勝這種力量之間猶豫不決。這種猶豫十分明顯地反映在處女神話當中。由於時而為男性所恐懼,時而為他所渴望乃至需要,處女似乎是女性神秘的最完美形式。因而她既是它的十分令人不安的表現,也是它的令人神迷的表現。男人是否要妻子在嫁給他時是處女,這要隨他是否認為自己能夠征服這種合圍力量而定。在女人大權在握的原始社會,支配著他的是恐懼,讓女人在新婚之夜以前失去處女貞操是適當的。馬可·波羅在談到藏人時說,“他們沒有一個人希望娶一個身為處女的姑娘為妻。”這種拒絕有時可以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釋:男人不願意要一個還不曾引起男性慾望的妻子。阿拉伯地理學家埃爾·貝克里(EIBedri)提到斯拉夫人時說,“若一個男人結婚時發現妻子是一個處女,就會對她說:'要是你有一點兒可取之處,男人就會向你求愛,你的處女貞操就會被人奪走。'於是他把她趕出家門,將她遺棄。”甚至還據說,有些原始人只同已做了母親從而證明有生育力的女人結婚。 但是,這些廣為流傳的迫使處女失去貞操的習俗,它們所基於的真正動機,卻是神秘的。有些人想像,陰道裡有一條蛇,它在處女膜剛破時會把丈夫咬住。有些人則把可怕的魔力歸咎於陰道裡流出來的血,這血與經血有關,同樣可以摧毀男人的生殖力。這類想像表達了這樣一種觀念,即女性本原未經損害時更有力量,更具威脅性。 有些實例沒有提出讓處女失去貞操的問題。例如在馬林諾夫斯基則所描述的特羅布里恩群島的島民當中,女孩子根本就不是處女,因為從幼年就允許她們玩性遊戲。在某些文化中,母親、姐姐或一些已婚女人有條不紊地破壞少女的貞操,於她的整個童年時代都在擴大她的陰道口。另外,破壞處女貞操也可能在青春期進行,女人用木棍、骨頭或石頭捅破處女膜,不過這只被視為是進行一次外科手術。在其他部落,女孩子在青春期受到野蠻的啟蒙:男人把她拖到村外,以強姦或物件奪取她的處女貞操。一種常見的禮儀是,把處女賜予過路的陌生人——不論是認為陌生人對只威脅該部落男性的超自然力滿不在乎,還是認為何種魔鬼將在陌生人面前被釋放出來。祭司,或醫師、酋長、族長,在新婚前一夜奪走新娘的處女貞操,更是司空見慣的。在馬拉巴爾海岸,婆羅門教徒就負有這種義務。聽說他們在履行這種義務時沒有快感,所以要求有很高的報酬。眾所周知,所有聖物對俗眾都是有威脅的,但被奉為神聖的人都完全可以觸摸它們。因而可以理解,祭司和部落首領能夠征服丈夫必須加以防範的邪惡力量。在羅馬,這一習俗殘留下來的只是一種象徵性的禮儀:讓未婚妻坐在普里阿普斯(Naplls)石像的陰莖上;這樣做也許是為了達到雙重目的,即增強她的生育力和吸收她身上所攜帶的兩種有魔力的(因而也是邪惡的)液體。丈夫可以用一種不盡相同方式來保護自己:他自己去破壞處女的貞操,但這要在禮儀中進行,以使他在日後關鍵時刻不受傷害。例如,他可以當著全村人的面,用木棍或骨頭來做這件事。在薩摩亞,他用裹著白布的手指捅破處女膜,然後把這帶血的布撕成碎片,分給在場的人。或者也可能允許丈夫以正常方式破壞妻子的處女貞操,但3天內不能在她體內射精,這樣生殖微生物便不會被處女膜破裂時流出來的血所玷污。 由於得到重新評價(這一評價在宗教領域是經典的),在不那麼原始的社會,陰道裡流出來的血成為一種吉祥的象徵。在法國,有些村落仍保持著新婚後第二天早晨在親友面前展示有血蹟的床單這一習俗。在父權社會,男人成為女人的主人,而野獸和未被征服的自然力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對於可以將其馴服並且擁有它的人來說,也就成為很有價值的特性。男人把野馬的奔放激情,把電閃雷鳴,把飛流直下的瀑布所具有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變成了通往幸福的手段。所以他希望原封不動地佔有女人的所有財富。在少女必須保持貞操的強制性要求中,無疑有合理動機在起作用:和妻子的貞潔一樣,未婚妻的清白也是不可缺少的,只有如此,父親以後才不會冒著把自己的財產留給他人的孩子的風險。但是在男人把妻子看成他個人的財產時,對處女的要求還有更直接的理由。首先,積極實現佔有觀念是永遠不可能的;的確,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擁有任何一個物或任何一個人,於是他便想以消極方式確立所有製。堅持某物歸他所有的最可靠方式,是阻止別人使用它。在男人看來,沒有什麼比從未屬於過任何人的東西更值得嚮往的了:所以征服彷彿是唯一的、絕對的事情。處女地永遠令探險者人迷;由於想攀登天人攀登過的頂峰,甚至由於僅僅想開闢一條向上攀登的新徑,每年都有登山者丟掉了性命。好奇使他們冒著生命危險,下到尚未查明的地下洞穴的深處。男人已使用的物品成為一種工具,它被割斷了與自然的聯繫,失去了十分深刻的性質:在奔騰不息的洪流中,比在常見的泉水中有更大的希望。 處女的身體有一股僻遠山泉般的清新,一副欲放蓓蕾般的嬌容,一種太陽永遠照不到的珍珠般的光澤。洞穴、神殿、神秘的花園——男人如孩子一般都深深地迷信於那些還不為人所知的。封閉的、幽暗的地方,而這些地方也在等待著奉送:他應當單獨去獲取、插入的地方,好像的確是他創造的。而且,所有慾望的追求目標之一,便是耗盡這個被渴望的客體,這含有破壞的意味。和讓處女膜完好無損的插入相比,男人破處女膜時對女性身體的佔有更為直接。他以破壞處女貞操這一必然行為,把那個身體毫不含糊地變成了被動客體,證實了他對它的獲取。這種觀念清楚表現在騎士傳說中。騎上艱難地穿過叢生的荊棘,要去摘下一校至今尚未飄逸芳香的玫瑰;他不但找到了它,而且毀了它的根;正是在那時他才把它歸為己有。這一形像是如此清晰,以至在大眾語言中,從女人那裡“採花”就是指奪走她的處女貞操。這種表達方式當然是“defindion”這個詞的起源。 但是,處女性只有和青春相聯繫才具有這種性的吸引力,否則它的神秘性又會令人不安。今天,許多男人對老處女深感性的厭惡。人們認為,不只是心理原因使“老處女”變成自私的、遭人怨恨的女性。禍根在於她們的肉體本身。這個肉體是不為任何主體而存在的客體,任何男人的慾望都不曾指向它;雖然它已花開花落,卻未在男人世界上找到一席之地。它離開了自身的適當目標,變成了一個怪物,和無法與其溝通思想的瘋子一樣令人心煩。在說到一個40歲時仍很漂亮、但也許是個處女的女人時,我聽到一個男人粗魯地說:“'她心里肯定佈滿了蜘蛛網。”的確,地下室和頂樓,若不再有人問津便毫無用途,就會充滿不適當的神秘,幽靈就很可能常去光顧。若是房子被人遺棄,也會成為幽靈的住所。除非將女性的處女貞操奉獻給一位神,否則人們就很容易認為它含有某種與魔鬼聯姻的意思。未被男子征服的處女,以及擺脫男人控制的老婦人,更容易被人視為女巫。因為女人的命運就是受另一個人的奴役,她若是逃避了男人的支配,就要準備接受魔鬼的支配。 在舉行奪取處女貞操的禮儀從而擺脫了惡魔的支配以後,或在徹底清除了她的處女性以後,看樣子,新婚妻子就完全有可能成為非常令人稱心如意的獵物。丈夫擁抱她時,他要佔有的是生命的全部財富。她是大地上的全部動物和植物;是瞪羚和雌鹿,是百合和玫瑰,是毛茸茸的桃子和香氣撲鼻的漿果;是寶石和珍珠蚌,是瑪瑙、珍珠和絲綢;是藍天、清爽的泉水、空氣、火焰、陸地和大海。東方和西方的詩人都把女人身體比做鮮花、果實和小鳥。而且,從古代的、中世紀的和近代的作品中,我們信手拈來的東西準會匯成一本內容豐富的集子。有誰會不知道《雅歌》呢?歌中情夫對情婦說: 你的眼睛似鴿子…… 你的頭髮如一群山羊…… 你的牙齒像一群剪了毛的綿羊…… 你的鬢角宛如石榴…… 你的雙乳恰似兩頭小鹿…… 蜜汁和奶水從你口中流出…… 在《神秘的歲月》中,安德烈·布勒東也進行了這永恆的讚美:“在梅留辛第二聲啼哭那一刻:她從她細長的腿腰跳了出來,她的肚子是八月所有的麥子,她的軀幹如爆竹一般從彎曲的腰部進出火花,形似燕子的雙翼;她的雙乳是剛會叫時就被捉住的小貂,它們那燃燒著的嘴,猶如熾熱的火炭,燦燦的光輝令人眼花繚亂。而她的雙臂是溪流的雙胞胎,在歌唱,在飄逸著芳香……” 男人在女人身上重新發現了明亮的星星,夢幻般的月亮,太陽的光明和洞穴的黑暗。反過來,灌木叢中的野花,美麗花園裡的玫瑰也是女人。山林水澤中的仙女,楚楚動人的海妖和小妖,常出沒於田野、樹林、江湖、大海以及荒原之中。沒有一種理論能像泛靈論這樣深入人心。對於水手,大海是一個女人,它危險,背信棄義,難以征服;但他對努力降服它藉有希望。那難以就範的、處女般的、險惡的、傲然聳立的大山,對於拼命想攀登上去的登山者來說也是一個女人。人們有時堅持說,這些比喻揭示了性的昇華。但寧可說它們表現了與性本身同樣重要的女人同自然力的密切關係。男人期望,通過佔有一個女人,能夠獲得有別於滿足本能慾望的東西:她是一個他藉以征服大自然的、有特權的客體。但是其他客體也能起到這種作用。有時男人想從少男身上,重新發現海邊的沙灘,柔和的黑夜,忍冬屬植物的馨香。但性的插入並不是完成對大地進行物質佔有的唯一方式。斯坦貝克(Steinbeck)在他的小說《致未知之神》裡描述了一個男人,他選擇了一塊長滿苔踪的岩石做他本人與自然的中介。柯萊特在小說中,寫了一位年輕的丈夫,把他的愛集中在一隻他特別喜歡的貓身上,因為通過這個又野又柔的動物,他把握了他妻子的過於人化的身體所不能給予他的肉慾世界。和女人一樣,大海高山也可以成為他者的完美化身。它們同樣在消極地反抗男人,這種難以逆料的反抗同樣使他能夠實現自我。它們是一個需要加以戰勝的不馴服之物,一個需要加以佔有的獵物。如果大海和高山是女人,那麼女人對於她的情人也同樣是大海和高山 但是,不論什麼東西以這種方式來充當男人與世界的中介,都沒有把它送給任何一個女人。男人並不僅僅滿足於發現他的伙伴的性器官是他自己性器官的補充。她還必須是生命開出的神奇之花的化身,同時又要將其若明若暗的神秘之處隱匿起來。首先她要年輕健康,因為他壓在所懷抱的一個活人的身上時,只有忘卻死亡永駐於生命,才可以對她感到陶醉。而且他還要求得更多:即他的愛人必須美麗。女性美的理想千變萬化,但某些要求也是永恆的。首先,既然女人注定要被佔有,她的身體就必須表現出客體所特有的惰性與被動性。男性美是身體對活動的適應,是力量、敏捷和靈活。賦予肉體以活力的超越現象,決不應當重現於肉體本身。只有在斯巴達、法西斯意大利和納粹德國那樣的社會,女性理想才是對稱的。那些社會把女人派給國家,而不是派給個人;把她專一地看做母親,未給性衝動留下任何位置。 但是,一旦把女人作為男人的財產移交給他,他就會要求她純粹為了肉體本身代表肉體。她的身體不是被看做主觀人格的放射,而是被看做深陷於內在性的一個物:這樣一個身體是不會和世界其餘部分有關係的,不必對有別於自身的事物懷有希望:它應當結束它所喚起的慾望。這種要求的最質樸形式,表現在霍屯督人(theHOttentot)對於臀部肥突的維納斯的理想中,因為屁股是身體神經最少的部位,那裡的肉體是無目的的證據。東方人對於肥臀大乳女人的愛好也有類似性質。他們喜歡讓這種可笑的脂肪大量增生,它的活力不靠任何設計,除純粹存在沒有任何含義。即便是在對肉慾較為敏感、具有禮節與和諧之觀念的文明社會,乳房和屁股也還是討人喜歡的部位,因為它們的風韻是多餘的,不必要的。 習俗和時尚常致力於割斷女性身體與任何可能的超越的聯繫:裹足的中國女人步履艱難,好萊塢明星的優美指甲使她們的手不能活動自如;高跟鞋、胸衣、裙撐、鯨骨襯箍和有襯架的裙子,與其說是為了突出女性身體的曲線美,不如說是為了增加它的無能。女人的身體,由於胖得成了累贅,或相反,瘦得弱不禁風,由於被不方便的穿戴及繁文得節搞得麻木不仁,於是在男人看來,它是他的財產,他的物品。梳裝打扮和珠光寶氣也加深了表情的這種呆滯,身體的這種僵化。裝飾性服飾所起的作用十分複雜,在某些原始人當中它有一種宗教的含義,但更常見的是意味著把女人變成偶像。這是一個有歧義性的偶像!男人希望她是肉體的,她的美能有如鮮花水果之美;但他也希望她是平滑的,堅硬的,固定不變的,能有如鵝卵石一般。裝飾物的作用在於,讓她更直接地涉足於自然,同時又可以擺脫自然的屬性;在於給顫動的生命帶來一種對人工雕飾的冰冷緊迫感。 由於她的身體和花朵、裘皮、珠寶、貝殼混在了一起,女人成了植物、豹子、鑽石和珍珠母。在她身上散發著百合與玫瑰的芳香。但是羽毛、絲綢、珍珠以及香料也在起著掩飾她肉體與氣味的動物原始性的作用。她在嘴和麵頰上塗抹化妝品,給它們戴上了十分固定的面罩;她的眼睛周圍被深深塗上了黑眼圈和睫毛油,如彩虹一般五光十色;她的頭髮是辮著的,捲曲著的,整過形的,失去了其令人不安的植物般的神秘性。 經過梳妝打扮的女人,本性仍然存在,但受到約束,人的意志被改造得接近男人的慾望。女人的表現較為稱心如意,她的本性在某種意義上既得到較大的發展,又受到較嚴的限制:“老練的”女人始終是理想的性愛對象。對於自然美的愛好,往往只是老練的一種華而不實的形式。萊米·德·古爾蓋希望她的頭髮能逐漸變形,宛如小溪和草原的自由波浪;但只有做成維羅尼卡·萊克那樣的髮型,而不是任其蓬亂,人們撫摸它時才有水中波浪和地里莊稼之感。一個女人,越是年輕健康,她那嶄新的光彩奪目的身體就越是有永久的新鮮感,就越是不需要人工雕飾。但向男人隱瞞他懷抱中獵物的肉體弱點以及危及它的退化,卻永遠是必要的。由於他對她的偶然性命運感到恐懼,也由於他認為她是固定不變的、必然的,男人想從女人的面容,從她的身體和四肢找到理想的確切表現。在原始人中,這種理想只是一種大眾型的完美理想:一個厚嘴唇、扁鼻樑的種族,造就了一個厚嘴唇、扁鼻樑的維納斯。在以後的一些時期,對女人採取了較為複雜的審美原則。但一個女人的相貌以及身體各部位的比例越是不自然,她就越是深受到男人的喜愛,因為她似乎擺脫了自然物的興衰。於是我們進入了這樣一個奇怪的矛盾境地:男人希望發現女人的本性,但由於他想發現的是理想化的本性,於是他注定要讓女人進行人工雕飾。她不但是自然生成的,而且也是非自然生成的。這種情況不僅僅在實行“電燙”的、用髮蠟及乳膠髮帶理好多餘頭髮的文明中存在,在女人戴“口輪”的黑人國度、在中國和世界其他地方也同樣存在。 斯威夫特(Swif)在他著名的《西莉亞領》中,痛斥了這種故弄玄虛的做法。他懷著憎惡的心情描述了賣弄風情的女人的隨身用品,並不勝厭惡地想起她身體的動物性要求。他的憤慨是很不適當的,因為男人既希望女人是動物和植物,也希望她藏在一種人為的表面下面;既喜歡她出現在大海,也喜歡她出現在時髦裁縫做的衣服之中;既喜歡她的裸體,也喜歡她穿上衣服,裸露於衣服之內——正像他在人性世界發現她時那樣。城裡的男人尋求女人的動物性;但對於在服兵役的年輕農民來說,妓院也突出了城市的所有魔力。女人是田野和牧場,但也是巴比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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