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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契訶夫1887年作品第二卷太早了!

契訶夫1887年作品 契诃夫 3739 2018-03-21
契訶夫1887年作品第二卷 太早了! 沙爾諾沃村響起鐘聲,召人去做禮拜。太陽已經在天邊吻著大地,滿臉漲得通紅,不久就要藏起來了。謝敏的小酒店新近改稱飯館,這個名稱跟那糟糕的小木房、脫了草的房頂、一對昏暗不明的小窗子全不相稱。如今這個飯館裡坐著兩個打獵的農民。其中一個名叫菲里蒙·斯留恩卡,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人,原先是紮瓦林伯爵的家奴,幹鉗工手藝,有一個時期在製釘廠裡做工,由於酗酒和懶惰而被開除,現在靠他的老妻乞討過活。他精瘦虛弱,鬍子脫得疏疏落落,說起話來帶著打唿哨的聲音,每說一個字,右臉就抽搐一下,右肩也跟著牽動一下。另一個農民伊格納特·利亞包夫卻身體結實,肩膀很寬。他從來也不做什麼事,老是沉默著,如今坐在牆角一大串小麵包圈底下。房門朝里敞開,那門就在他身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因此斯留恩卡和酒店老闆謝敏只看得見他帶補丁的膝頭、又長又粗的鼻子、從他密密層層而沒有梳好的亂發里披散到額頭上的一大綹頭髮。謝敏是個矮小有病的人,生著青筋暴起的長脖子和蒼白的臉,站在櫃檯裡邊,帶著悲哀的神情瞧著那串小麵包圈,溫順地咳嗽著。

“要是你有頭腦的話,現在就仔細想想看,”斯留恩卡對謝敏說,他的臉不住抽動。 “那個東西放在你那兒,一點用場也派不上,對你什麼好處也沒有,我們卻用得著。獵人缺了槍就跟聖堂工友沒有嗓子一樣。你那腦子應當明白,可你呢,我看,就是不明白,足見你這個人沒有真正的頭腦。……拿給我!” “你那管槍可是押在我這兒換了錢的!”謝敏用女人般尖細的嗓音說,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有讓眼睛離開那串小麵包圈。 “你先把你借去的那一個盧布還給我,再把槍拿走。 “我一個盧布也沒有,謝敏·米特利奇,我當著上帝的面對你說:你還給我那管槍,我今天就跟伊格納希卡①去打獵,明天再把槍送回來。我說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我一準送回來。要是我不送回來,就叫我不管在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都得不到幸福。”

“謝敏·米特利奇,你就拿給他吧!”伊格納特·利亞包夫用男低音說,從他的聲調可以聽出他熱切地希望他的要求得到滿足。 “可是你們要槍幹什麼?”謝敏說著,嘆口氣,悲哀地搖頭。 “現在怎麼能打獵呢?外頭還是冬天,除了烏鴉和寒鴉以外,沒什麼可打的。” “哪是什麼冬天?難道這還算是冬天?”斯留恩卡說道,伸出手指頭剔除煙斗裡的煙灰。 “時令當然還早,可是山鷸什麼時候來,那可說不准。山鷸這種鳥兒,你得守著它才成。一個不巧,你在家裡坐著等,它卻已經飛過去,你就此錯過,那可就只好等到秋天再說了。……真有這樣的事!山鷸比不得白嘴鴉。……去年復活節的前一個星期它就飛來了,前年卻一直到復活節後過了一個星期,它才飛來。是啊,你做做好事吧,謝敏·米特利奇,把槍拿給我們!讓我們永世為你禱告上帝吧。說來倒霉,伊格納希卡也把槍換酒喝了。唉,喝酒的時候倒不覺得怎麼樣,可是眼下……唉,這東西,這該死的白酒,當初就不該沾!真的,這是惡魔的血!拿給我們吧,謝敏·米特利奇!”

“不給!”謝敏說,兩隻黃手一齊按住胸口,彷彿做禱告似的。 “做事得憑良心,菲里蒙努希卡②。……押出去的東西不能白白拿回來,得先付錢才成。……再說,你想想看,打鳥幹什麼?圖什麼?眼下是大齋節,打了鳥也沒法吃啊。” 斯留恩卡跟利亞包夫難為情地面面相覷,嘆口氣,說:“我們不過是要在樹林裡打那些飛過的山鷸罷了。” “有什麼好處呢?這都是胡鬧。……按你那種體質,你也不該干這種胡鬧的事。……伊格納希卡呢,倒也怪不得他,他是個頭腦糊塗的人,上帝沒有給他頭腦,可是你,謝天謝地,到底是個老頭兒,快要死了。如今你該去做徹夜祈禱才對。” 謝敏提到年老,顯然刺痛了斯留恩卡的心。他卡卡地嗽喉嚨,皺起額頭,足足沉默了一分鐘。

“你聽我說,謝敏·米特利奇!”他激昂地說,站起來,不光是右臉抽搐,整個臉都在抽搐了。 “我說真話,就跟當著上帝的面一樣,……我說了假話就叫主打雷劈死我,過了復活節,斯捷潘·庫茲米奇就會給我做輪軸的錢,到那時候我就還你錢,不是一個盧布,而是兩個!我說謊就叫上帝懲罰我! 我這是在神像面前對你說這話,只求你把槍拿給我! “ “你拿給他吧!”利亞包夫用哀號的男低音說,可以聽見他的呼吸多麼急促,可以感到他有許多話要說,然而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拿給他吧!” “不行,哥兒們,你們不必再求我,”謝敏說,嘆口氣,悲哀地搖頭。 “你們別引我犯罪。那管槍我不能給你們。不給錢就把押出去的東西收回,根本就沒有這種道理。再說,找這種樂子有什麼意思?你們走吧,求上帝保佑你們!”

斯留恩卡用袖子擦擦冒汗的臉,開始熱烈地賭咒和央求。 他在胸前畫十字,對神像伸出胳膊,要他去世的父母來給他作證,可是謝敏仍舊溫順地瞧著那串小麵包圈嘆氣。最後,一直沒有動作的伊格納希卡·利亞包夫猛地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在酒店老闆面前,可是這也無濟於事! “叫你抱著我那管槍咽了氣才好,惡魔!”斯留恩卡說,他的臉和肩膀一齊抽動。 “叫你咽了氣才好,你這瘟神,強盜的靈魂!” 他嘴裡罵罵咧咧,搖著拳頭,跟利亞包夫一塊兒走出小酒店,在大道當中站住。 “他不給,該死的傢伙!”他用要哭的聲音說,憤憤不平地瞧著利亞包夫的臉。 “他不給!”利亞包夫用男低音說。 頂遠的小木房的小窗子、酒店上面的椋鳥巢、楊樹的樹梢、教堂的十字架,全都閃著明亮的金光。這時候只能看見半邊太陽了,太陽正回到過夜的地方去,眫著眼睛,射出一片紅光,彷彿在快活地大笑似的。斯留恩卡和利亞包夫看見太陽右邊,離村子兩俄里遠,現出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明朗的天空有些碎云不知往哪兒奔跑。他們感到今天傍晚一定晴朗,沒有風。

“眼下正是時候啊,”斯留恩卡說,臉頰抽搐。 “要是能去打一兩個鐘頭的山鷸就好了。那個該死的,他不肯給槍,叫他咽了氣才好。……”“要是趁日落打飛過的山鷸,眼下正是時候,……”利亞包夫結結巴巴地說,彷彿費了不小的勁。 他們站了一忽兒,兩人都沒說話,然後走出村外,瞧著那一帶黑樹林。樹林上面,整個天空佈滿活動的黑點,那是白嘴鴉飛回去過夜。深棕色的耕地上,這兒那兒點綴著一塊塊白雪,讓陽光微微染上一層金黃色。 “去年這時候,我在席甫吉村打山鷸來著,”斯留恩卡沉默很久以後說。 “我打著三隻哩。” 跟著又是沉默。兩個人站住,對樹林眺望很久,後來懶洋洋地走動,順著村外泥濘的大路往前走。 “山鷸多半還沒有飛來呢,”斯留恩卡說。 “不過也許已經飛過來了。”

“柯斯特卡說還沒有來。” “也許沒來。……誰知道呢!這一年跟那一年,情形往往不同。可是,好爛的泥地啊!” “不過,還是應該去一趟。” “可不是,應該去!為什麼不去看看呢?盡可以去嘛。咱們不妨到樹林裡看一看。要是有,就去對柯斯特卡說一聲,再不然咱們自己也許能弄到槍,明天再來。真是倒霉呀,求上帝饒恕,必是魔鬼指引我把槍送到酒店去的!我難過得沒法對你說了,伊格納沙③!” 兩個獵人照這樣談著,走到樹林跟前。太陽已經下山了,留下一長條火光般赤紅的晚霞,有些地方給雲切斷。雲的顏色叫人捉摸不定:邊緣是紅色,然而云本身時而是灰白色,時而是淡紫色,對面又是淺灰色。樹林裡,在雲杉茂密的枝椏當中,在低矮的樺樹林底下,已經是一片幽暗,只有邊上那些面向太陽的枝條和枝條上面的肥芽、發亮的樹皮,才在空中清楚地顯出來。四下里有溶化的雪水和腐爛的樹葉的氣味。

這兒安安靜靜,沒有一樣東西動一動。遠處傳來白嘴鴉漸漸停息的叫聲。 “現在要是能在席甫吉村打山鷸就好了,”斯留恩卡小聲說,戰戰兢兢地瞧著利亞包夫。 “那兒,日落時候可以打著好多山鷸哩。” 利亞包夫也戰戰兢兢地瞧著斯留恩卡,眼睛都不眫一下,嘻開了嘴。 “這正是好時令喲,”斯留恩卡用顫抖的嗓音小聲說。 “上帝送來多麼好的春天啊。……大概山鷸已經來了。……怎麼會不來呢。……如今白天挺暖和了。……早晨有好些仙鶴飛來,多得數不清!” 斯留恩卡和利亞包夫小心地踩著溶化的雪,腳陷在淤泥裡,沿著樹林邊沿走了兩百步左右,停住腳。他們臉上現出驚恐的神情,好像期待著一種非同尋常的而且可怕的東西。他們站在那兒不動,像是生了根,沉默著,他們的手漸漸做出一種姿勢,好像兩人都拿著槍,而且扳起了槍機。

一個大陰影從左邊爬過來,罩住大地。昏暗的暮色來了。 如果往右邊看,從灌木叢和樹幹中間望出去,就可以看見一塊塊紫紅色的晚霞。四下里安靜而潮濕。 ……“聽不見啊,”斯留恩卡小聲說,冷得縮起脖子,凍紅的鼻子吸溜鼻涕。 不過,他給自己的低語聲嚇壞,不知朝什麼人伸出一個指頭,睜大眼睛,閉緊嘴唇。這時候響起輕微的碎裂聲。兩個獵人意味深長地互相看一眼,他們的眼光告訴對方說這聲音沒有什麼道理,只是一根幹枝子或者一塊樹皮碎裂了而已。 黃昏的陰影越來越濃重,紅色的晚霞漸漸暗淡,潮濕變得叫人難受了。兩個獵人佇立很久,可是他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他們隨時等著空中會響起一種尖細的哨音,傳來一種急叫聲,象孩子乾啞的咳嗽聲那樣,然後再響起翅膀的扇動聲。

“不,什麼也沒聽見!”斯留恩卡大聲說,放下胳膊,開始眨巴眼睛。 “大概它們還沒來。” “太早了!” “說的就是,太早了。……” 兩個獵人看不見彼此的臉了。天色很快地黑下來。 “大約還得等五天才成,”斯留恩卡說著,跟利亞包夫一塊兒從灌木叢中走出來。 “太早了!” 兩個人走回家去,一路上再也沒有講話。 「註釋」 ①伊格納特的愛稱。 ②菲里蒙的愛稱。 ③伊格納特的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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