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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治療酒狂症的單方

契訶夫1885年作品 契诃夫 4066 2018-03-21
治療酒狂症的單方 著名的朗誦演員和喜劇演員費尼克索夫-季科勃拉左夫第二先生乘頭等客車的單間車房到達德城巡迴演出。凡是在火車站上迎接他的人都知道他的頭等客車車票是“為了擺闊”才在上一站買下的,在那以前,這個名人一直坐的是三等客車。大家看見,目前儘管是寒冷的秋季,可是名人身上卻穿著夏季的披風,頭上戴著破舊的海狗皮帽。雖然如此,臨到季科勃拉左夫第二那張帶著睡意的、紅裡透青的臉從火車裡探出來,大家仍然感到心頭有點發顫,急於同他相識。劇院經理波切楚耶夫按照俄國風俗同新到的人互吻三次,把他帶到自己住處去了。 這個名人預定在到達後過兩天開始登台表演,然而命運卻作出了另外的決定。公演的前一天,劇院經理跑進劇院票房,臉色蒼白,頭髮蓬鬆,通知說季科勃拉左夫第二不能登台表演了。

“他不能演戲了!”波切楚耶夫宣布說,揪住自己的頭髮。 “請問你們對這種事是怎麼看的呢?一個月,足足有一個月,我們用大字刊登海報,說是季科勃拉左夫就要在我們戲院裡表演。我們吹牛皮,裝模做樣,收下預定戲票的票錢,可是冷不防出了這樣糟糕的事!啊?為此就是把他絞死都嫌不解氣!”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出了什麼事?” “他灌醉了,該死的!” “這有什麼了不得的!讓他睡一覺,酒也就醒了。” “哪裡醒得過來,簡直會睡死喲!我很早以前就在莫斯科認得他:他一開始喝酒,那就會兩個月醒不過來。酒狂症!這是酒狂症!哎,偏偏我碰到這樣的時運!為什麼我就這樣倒霉!我這該死的,為什么生來就這麼晦氣!為什麼……為什麼上天的詛咒永生永世地落在我的頭上?”波切楚耶夫不論在職業上還是性格上都是悲劇演員,因此強烈的詞藻和搥胸頓足的動作對他倒是很合適的。 “我多麼不像樣,下賤,可鄙,低三下四地把腦袋送給命運去打擊!我乾脆跟這種到處碰壁的可恥角色一刀兩斷,往腦門裡射一顆子彈,豈不更體面些?

我在等什麼?上帝,我在等什麼呀? “ 波切楚耶夫用手掌蒙上臉,扭過身對著窗口。票房裡除售票員外,還有許多演員和戲迷在座,於是大家就立刻勸解他,安慰他,給他鼓起希望。不過那些話都具有哲學的或者預言的性質,誰的話都沒超出“塵世的空虛”,“不要往心裡去”,“也許會時來運轉”之類的範圍。只有那個胖胖的、患水腫病的售票員,才比較鄭重地對待這件事。 “不過您,普羅克爾·爾沃維奇,”他說,“要想法給他治治病才行。” “酒狂症是任什麼鬼辦法也治不好的!” “您別這麼說。我們的理髮師就擅長醫治酒狂症。城里人都找他治這種玻”波切楚耶夫暗暗高興,總算可以抓住哪怕是一小根稻草了。不出五分鍾光景,劇院的理髮師費多爾·格烈別希科夫已經站在他面前了。請您想像一個人身材高大,眼睛凹陷,鬍子又長又稀,一雙手深棕色,您再想像這個人近似一副骨頭架子,只因為裝了螺釘和彈簧才能活動,此外,您讓這個人身上穿一套舊到無可再舊的黑衣服,這樣一來,您就畫出格烈別希科夫的肖像了。

“你好,費佳①!”波切楚耶夫對他說。 “我聽說,朋友,你……那個……會治酒狂症。請你費心,我不是在工作上要求你,而是希望你看在朋友份上,給季科勃拉左夫治一治!要知道,他灌醉了!” “上帝保佑他吧②,”格烈別希科夫用男低音無精打采地說。 “那些地位不高的小演員,商人、文官,我倒確實治過,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是全俄國都知道的名人啊!” “咦,那又怎麼樣呢?” “要治好他的酒狂症,就得把他的五臟六腑和周身骨節都折騰一下。我把他折騰一下不要緊,可是他病好了就會生我的氣了。……他會說:”你這條狗,怎麼敢碰我的臉? '大家都知道這些名人是怎麼回事! “ “不,不,……你不要推託,老弟!俗語說的好:既然叫蘑菇,就得隨人採!戴上帽子,我們走吧!”

過了一刻鐘,格烈別希科夫走進季科勃拉左夫的房間,名人正躺在床上,憤憤地瞅著一盞掛燈。那盞燈掛在那兒紋絲不動,可是季科勃拉左夫第二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嘴裡嘮叨說:“你轉了好半天!我要給你這該死的一點厲害瞧瞧,看你還轉不轉!我砸碎了一個玻璃瓶,我照樣要砸碎你,等著瞧就是!啊啊啊,……連天花板也轉。……我明白:這是陰謀!可是燈呀,燈!你這個壞蛋,比誰都小,卻轉得比誰都兇!你等著。……”喜劇演員下了床,把被單也拉下地,又把小桌上的玻璃杯拂落到地下,身子搖晃著,往燈那兒走去,可是半路上撞著一個又高又大的人。 ……“怎麼回事?!”他大叫起來,眼珠不住地亂轉。 “你是誰? 你從哪兒來?啊? “ “我來叫你知道一下我是誰。……回到床上去!”

格烈別希科夫沒容喜劇演員走回床邊,就掄起胳膊,一拳打在他後腦殼上,用力那麼猛,打得他一個踉蹌,一頭栽倒在床上。喜劇演員大概以前從沒捱過打,因為他儘管醺醺大醉,卻驚訝地瞧著格烈別希科夫,甚至露出好奇的神色。 “你……你打我?等……等一等,是你打我?” “是我打的。莫非你還要我打嗎?” 理髮師就又打季科勃拉左夫一個耳光。我不知道是什麼起了作用:是那有力的拳擊還是那新奇的感覺,總之喜劇演員的眼珠不再亂轉,倒露出一點清醒的樣子了。他跳起來,與其說是氣憤,不如說是好奇地端詳著格烈別希科夫蒼白的臉和骯髒的上衣。 “你……你打人?”他嘰嘰咕咕說。 “你……你敢打我?” “住嘴!” 喜劇演員的臉又挨了一下子。嚇呆的喜劇演員動手招架,可是格烈別希科夫一隻手頂住他的胸脯,另一隻手左右開弓,打他的臉。

“輕一點!輕一點!”波切楚耶夫的說話聲在隔壁房間裡響起來。 “輕一點,費佳!” “沒關係,普羅克爾·爾沃維奇!事後他會向我道謝的!” “你還是輕一點吧!”波切楚耶夫往喜劇演員的房間裡看了一眼,用要哭的聲調說。 “你倒無所謂,我卻渾身起雞皮疙瘩。你想想:一個有知識、有名氣的人,又沒犯什麼罪,卻大白天挨打,而且是在我自己的住宅里。……哎呀!” “我,普羅克爾·爾沃維奇,不是打他老人家,而是打那個附在他身上的惡鬼。您走吧,勞駕,不用操心。你躺下,惡魔!”費多爾責罵喜劇演員說。 “不許動!什麼,什麼?” 季科勃拉左夫嚇壞了。他以為那些東西先前不住地轉動,他原想全部砸碎,如今它們卻互相串通,一古腦兒砸到他頭上來了。

“救命啊!”他叫起來。 “救救我吧!救命啊!” “你叫,你叫,妖精!這還只是花呢,你等著瞧吧,果子還在後頭!現在你聽著:只要你再說一句話,再動彈一下,我就打死你!我活活打死你,決不手軟!沒有人來幫你忙,老兄!哪怕放大砲也不會有人來。不過如果你乖乖的,不說話,我就給你白酒喝。喏,白酒就在這兒!” 格烈別希科夫從口袋裡取出一小瓶白酒,在喜劇演員眼前晃一下。那個酒徒一見他嗜之如命的東西,就忘記捱過打,甚至高興得哈哈大笑。格烈別希科夫從坎肩的口袋裡拿出一小塊骯髒的肥皂,把它塞進酒瓶。等到白酒起了泡,變得發渾,他就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放進去。放進去的有硝石、阿莫尼亞水、明礬、芒硝、食鹽、硫磺、松香以及其他在蠟燭店裡可以買到的“藥劑”。喜劇演員瞪大眼睛瞧著格烈別希科夫,熱切地註意酒瓶的活動。最後理髮師點燃一小塊抹布,把布灰撒進白酒,搖搖瓶子,走到床跟前。

“喝下!”他倒出半茶杯,說。 “一口喝乾!” 喜劇演員津津有味地喝下去,嗽一下喉嚨,然而立刻瞪起了眼睛。他臉色忽然煞白,額頭冒出汗來。 “再喝!”格烈別希科夫要求說。 “不,……我不想喝!等……等一下……”“喝,你這該死的!……喝!我要打死你!” 季科勃拉左夫就喝下,呻吟著,倒在枕頭上。過一分鐘他起來,費多爾可以相信他的藥劑奏效了。 “再喝!把你的全部內臟翻騰一下,這有好處。喝!” 對喜劇演員來說,苦難的時刻到了。他的內臟真正翻轉過來了。他跳起來,在床上不住折騰,戰戰兢兢地註意鐵面無情和不肯罷休的仇人的緩慢動作。那個仇人一分鐘也不肯放過他,每逢他拒絕服藥,就不停手地打他。打完了又吃藥,吃完藥又打。費尼克索夫-季科勃拉左夫第二的可憐的身體以前從沒遭到過如此的欺侮和凌辱,這個名人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軟弱和狼狽過。起初喜劇演員呼喊,叫罵,後來開始哀求,最後他相信抗議只會招來毆打,就哭起來。波切楚耶夫本來站在門外偷聽,最後再也忍耐不住,跑進喜劇演員的房間裡來了。

“你見鬼去吧!”他搖著手說。 “就讓那些預訂的戲票全部退掉算了,就讓他喝酒好了,總之你不要再折磨他,勞駕!是啊,他會死掉的,見你的鬼!你看:他已經完蛋了!我早知如此,說實話,決不會把你找來。……”“這沒關係,先生。……他自己日後還會向我道謝呢,您會看見的。……餵,你在那兒乾什麼?”格烈別希科夫扭轉身對喜劇演員說。 “你這是找揍!” 他為喜劇演員一直忙到傍晚。他不但把喜劇演員弄得筋疲力盡,也把自己累壞了。結果,喜劇演員乏得要命,連呻吟的氣力也沒有了,臉上現出一副呆呆的恐懼神情。在這種呆若木雞的驚懼之後,一種類似睡眠的狀態出現了。 第二天,使得波切楚耶夫大吃一驚的是,喜劇演員醒過來了,可見他沒死。他醒來以後,呆頭呆腦地往四下里看,用逡巡不定的目光打量房間,開始回想。

“為什麼我周身酸痛呢?”他大惑不解地說。 “倒好像有一列火車從我身上開過去了似的。莫非得喝點酒嗎?餵,有人嗎?拿點白酒來!” 這時候房門外面站著波切楚耶夫和格烈別希科夫。 “他要酒喝,可見他的病沒好!”波切楚耶夫震驚地說。 “您這是什麼話,普羅克爾·爾沃維奇!”理髮師驚訝地說。 “難道一天就能治好這病?求上帝保佑,別說是一天,一個星期能痊癒就不錯了。有的身體差的人五天就能治好,可是這個人的體質倒跟商人差不多。那就不能很快藥到病除了。” “你真可惡,為什麼先前沒跟我說起這一點?”波切楚耶夫哀叫道。 “為什麼我生來就這麼晦氣!我這個該死的,還在等命運給我什麼打擊啊?索性一了百了,往腦門裡射進一顆子彈去,豈不爽快些?……”等等,等等。 不管波切楚耶夫對他的命運看得如何暗淡,過了一個星期,季科勃拉左夫第二總算登台表演,那些預定的戲票不必退錢了。格烈別希科夫常給喜劇演員化裝,總是那麼恭敬地碰他的頭,您再也認不出他就是以前那個打耳光的人了。 “這個人生命力可真強!”波切楚耶夫常驚訝地說。 “我眼看他受苦,差點沒嚇死,可是他倒滿不在乎,甚至還向費佳那個魔鬼道謝,打算把他帶到莫斯科去呢。這簡直是奇蹟!” 「註釋」 ①費多爾的愛稱。 ②意謂“我可不敢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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