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

第164章 第七部重現的時光(13)

有人對我說,在那個時候,他幾乎每天都要發抑鬱症,其特點不是真正的胡言亂語,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聲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記了他們在場或他們的嚴厲,他吐露的又是自己平時隱瞞的看法,如他的親德。在戰爭結束後,他長期埋怨德國人的失敗,因為他把自己看作德國人的一員,並自豪地說:“然而,我們不進行報復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已經證明,最能吃苦耐勞的是我們,組織得最好的也是我們。”或者他吐露真情帶有另一種基調,他就狂怒地大聲說道:“X勳爵或某某親王別來重複他們昨天說過的話,因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會對他們回答道:'你們十分清楚,你們的處境至少不比我好。'”這裡無須補充,當德·夏呂斯先生在人們所說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時刻,吐露出親德言論或其他真情時,在場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還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通常都會打斷那些輕率的話語,並在那些比較疏遠、口風又不緊的第三者面前,對這些話作出牽強而又體面的解釋。 “啊,天哪!”絮比安大聲說道,“我不想讓我們分開很有道理,你看,他已經設法和一個當園丁的小伙子談上了。再見,先生,我最好還是離開您一刻也不讓我的病人獨自呆在那兒,他現在可是個大孩子。”

我在離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不遠的地方又下了車,再次開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國最美的農村之一著稱的地方,試圖把樹木上明暗之間的分界線記錄下來的那種厭倦和煩惱。當然,我從中得出的有關智力的結論今天並沒有使我感到同樣的痛苦。這些結論依然不變,但是,每當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習慣,在另一個時間外出,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就會感到一種強烈的樂趣。我今天感到,這種樂趣純粹是一種無聊的樂趣,即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府邸參加下午聚會的樂趣。但是,既然我現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無聊的樂趣,又何必把它們拒之門外呢?我心裡又想,我在試圖作出這種描寫時,對雖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標準,卻是有才能的首要標準的熱情,絲毫也沒有感覺到。我現在試圖從我的記憶中取出其他的“快鏡照片”,特別是它在威尼斯攝取的快鏡照片,但只是這個詞把它變得像攝影展覽會那樣乏味;我現在要描寫我過去看到的東西,我昨天也以細膩而憂鬱的目光觀察事物,並想在當時就把它們描繪出來,但我感到我的鑑賞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並沒有增長。片刻之後,我好久沒有看到過的許多朋友也許會要求我不再這樣離群索居,和他們一起消磨時光。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們的要求,因為我現在有證據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處,文學也不能再給我帶來任何樂趣,這也許是我的過錯,因為我才能太小,也許是它的過錯,如果它帶有的實在性確實比我過去認為的要少的話。

我想到貝戈特曾對我說:“您有病,但人們不必可憐您,因為您有靈魂的樂趣”,他對我的看法是多麼錯誤!在這種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樂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補充說,如果說我有時有一些(並非是智力的)樂趣,我總是為一個不同的女人來耗費它們;因此如果命運讓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帶殘疾,它也只是在一個縱向的生命中增添連續延長的部分,而人們甚至看不出再延長這種生命有何意義,更何況還要延長其存在的時間。至於“智力的樂趣”,我是否能這樣來稱呼我敏銳的目光或我正確的推理毫無任何樂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觀察呢? 然而有時,恰恰就在我們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一線生機豁然出現;我們敲遍一扇扇並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門扉,唯一可以進身的那扇門,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勞無功,卻被我們於無意間撞上、打開了。我懷著剛才說的綿綿愁思,走進蓋爾芒特公館的大院,由於我心不在焉,竟沒有看到迎面駛來的車輛,電車司機一聲吼叫,我剛來得及急急讓過一邊,我連連後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鑿得粗糙不平的鋪路石板上,石板後面是一個車庫。然而,就在我恢復平靜的時候,我的腳踩在一塊比前面那塊略低的鋪路石板上,我沮喪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種至福的感覺前煙消雲散,就像在我生命的各個不同階段,當我乘著車環繞著巴爾貝克兜風,看到那些我以為認出了的樹木、看到馬丹維爾的幢幢鐘樓的時候,當我嚐到浸泡在茶湯裡的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以及出現我提到過的其它許許多多感覺,彷彿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綜合的許多感覺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種至福。如同我在品嚐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那樣,對命運的惴惴不安,心頭的疑雲統統被驅散了。剛才還在糾纏不清的關於我在文學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問題,甚至關於文學的實在性問題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還沒有進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點滴具有決定意義的論據,剛才還不可解決的難題已全然失去了它們的重要性。可是,這一回,我下定決心,絕不不求甚解,像那天品味茶泡馬德萊娜點心時那樣甘於不知其所以然。我剛感受到的至福實際上正是那次我吃馬德萊娜點心時的感覺,那時我沒有當即尋根刨底。純屬物質的不同之處存在於它們所喚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蒼穹使我眼花繚亂,清新而光彩艷豔的印像在我身前身後迴旋飛舞。只是在品味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為了攫住它們,我再也不敢挪動一下,致力於使它在我心中喚起的東西直至傳達到我身上,這一次卻繼續顛簸著,一隻腳踩在高的那塊石板上,另一隻腳踩著低的那塊,顧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機的哂笑了。每當我只是物質地重複踩出這一步的時候,它對我依然一無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卻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的同時,像這樣踩著雙腳找回我已曾有過體驗的那種感覺的話,這種炫目而朦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邊輕輕飄拂,它彷彿在對我說;“如果你還有勁兒,那就趁我經過把我抓住,並且努力解開我奉上的幸福之謎吧。”於是,我幾乎立即把它認了出來,那是威尼斯,我為了描寫它而花費的精力和那些所謂由我的記憶攝下的快鏡從來就沒有對我說明過任何問題,而我從前在聖馬克聖洗堂兩塊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經受到的感覺卻把威尼斯還給了我,與這種感覺匯合一起的還有那天的其它各種不同的感覺,它們佇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佇留在一系列被遺忘的日子中,等待著,一次突如其來的巧合不容置辯地使它們脫穎而出。猶如小馬德萊娜點心使我回憶起貢布雷。然而,為什麼貢布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時或彼時給予我如同某種確實性那樣的歡樂,足以使我在沒有其它證據的情況下對死亡都無動於衷呢?

我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並且下決心今天要弄它個水落石出,一邊步入蓋爾芒特公館,因為我總是把我們外表上在扮演的角色置於我們內心所需完成的工作之前,而那天,我的角色是賓客。但是當我來到二樓的時候,一位膳食總管讓我進一個毗鄰餐廳的小書房客廳裡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告終,樂曲演奏的時候親王夫人不允許任何人開門進去。也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個提示出現了,它前來加強那一高一低兩塊鋪路石板給予我的啟迪,激勵我繼續堅持自己的探索。其實是一個僕人把湯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發出聲響卻又總是做不到。與高低石板所給予我的同一類型的至福油然產生。那些感覺仍來自酷熱,但迥然不同,熱氣中混合著煙味,它已被森林環境中清新的氣息所沖淡。我發現,使我感到如此賞心悅目的仍然是那行樹木,那行因為我要觀察和描繪而令我厭煩的樹木,我曾在那行樹木前打開我帶在車廂裡的一小瓶啤酒;剛才,一時間迷迷糊糊,那實在是湯匙敲擊在碟子上的聲音使我產生錯覺,在未及清醒之前,我還以為那是當初我們在那片小樹林邊停車的時候鐵路員工用錘子錘打車輪調整什麼東西的聲音。這一天,當使我擺脫氣餒、恢復文學信念的好兆頭,真可以說是一心一意地紛爭沓至。一位在蓋爾芒特親王府幫傭多年的膳食總管認出了我,他給我端來各式精美的小花式蛋糕,送到我所在的那個書房,免得我到餐廳裡去。我用他給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現出又一個太虛幻影,猶如中的那位人物,無意中正好做完那種神秘儀式,於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夠看見的馴順的精靈顯身現形,隨時準備把他送往遙遠的地方。然而這片蒼穹純淨、蘊含鹽份,它高高鼓起像一個個蔚藍色的乳房,這種印像是那麼地強烈,使我覺得那曾經經歷的時刻就是即時即刻。那天我懷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否真的會接待我,會不會功虧一簣,今天我更愚鈍。我依稀覺得僕人剛才打開了朝向海灘的窗戶,天地萬物召喚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來擦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漿,那麼硬,就像我剛到巴爾貝克那天在窗前用過的、老擦也擦不干的那條。而現在,面對著蓋爾芒特親王府的這間書房,它在每一個角、第一條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開大海洋的綠瑩瑩、藍瑩瑩的羽翎。我不只感到這種色澤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個瞬間,它無疑曾是對那些色澤的嚮往,也許是某種倦怠或憂傷的感覺妨礙了我在巴爾貝克就享有它們。而現在,它已擺脫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純淨飄逸而無物質之累贅,使我的內心充滿喜悅。

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隨時都可能終止,我隨時都可能不得不走進客廳。所以,我力求盡快地看清在剛才幾分鐘內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歡悅的性質,繼爾理出我應該吸取的教益。我並不停留在我們對某事物的真實印象和我們在竭力回憶這一事物時所產生的贗造印象之間的極其巨大的差異上。斯萬在談到他過去被人所愛的日子時真不能算是無動於衷,因為在那句話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東西,而凡德伊的三言兩語在使他復得與以前同樣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時,突如其來地給他造成痛苦。我多少次回憶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板上的感覺、餐巾的漿硬感和小馬德萊娜點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喚醒的東西,它與我經常藉助單一的記憶力求回憶起來的威尼斯、巴爾貝克、貢布雷之間毫無關係;我還理解生活儘管在某些時刻顯得花好月圓,是能夠被稱作平淡乏味的,我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和詆毀是因為所依據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東西,依據了絲毫沒有保留下生活痕蹟的形象。最多我附帶地註意到存在於各個真實感受之間的差異——說明生活的某種單一描繪之所以不可能與生活相像的種種差異——恐怕就取決於這個原因,在我們生活中的某個時期說過的片言只語、做過的最無關痛癢的動作均處於包圍之中,其本身帶著邏輯上與之並無關連的事物的反射光,這些事物之間間隔著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著靠它們來滿足推理的種種需要,然而在它們中間——這裡是鄉村飯店的花卉牆,夜晚在牆上反射出來的玫瑰色光彩,飢餓的感覺,對女人的慾望、奢華的樂趣;那裡是晨曦中大海的藍色煙波,遮掩著猶隱猶現的水妖肩膀般的悅耳的語句——那個動作,那個最簡單的行為依然被封閉著,彷彿被裝進無數只蓋得嚴嚴實實的瓶子裡,而每個瓶子都將被裝滿東西,各個瓶子所裝的東西其顏色、氣味、溫度截然不同、更何況這些瓶子被高高地擱置在我們的年歲之上,在這年年歲歲間我們在不斷地變化,哪怕只是變換著夢幻和思想,這些瓶子所處的高度是很不一致的,並且給予我們極其不同的氛圍的感覺。確實,我們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那些變化的;但是,在驀然而至的回憶和我們的現狀之間,就像在不同年月、不同地點、不同時刻的兩個回憶之間一樣存在看很大的距離,其距離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們變得互相不可比擬。是的,如果說多虧了遺忘,使回憶沒能夠在它和現時之間建立任何联系、設置任何環節,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谷底峰巔保持它的距離、它的孤獨,那麼,它會使我們突然呼吸到一種新鮮空氣,因為這正是我們從前曾被呼吸的空氣;這種比詩人們枉費心機力圖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純淨的空氣只有在已曾經呼吸過的情況下才可能給予那種深刻的更新感,因為,真正的天堂是我們失去了的天堂。

隨之,我還注意到,在我雖尚未有意識地下定決心、卻感到自己已準備著手進行的藝術作品的創作中將會遭遇巨大的困難。因為我將不得不使用適合於構成早晨的海濱或午後的威尼斯的回憶迥然不同的素材製作作品的各個連續部分,倘若我想描繪在里夫貝爾度過的那些夜晚,描繪在門窗朝花園打開的餐廳裡,暑熱開始解體、衰退、離去,淡淡的餘輝尚映照著飯店牆上的玫瑰,天邊還能看到日光最後的幾抹水彩的話,我將使用清晰新穎的,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特有的響亮度、厚實、醒人耳目和玫瑰色的素材。 我在這一切上匆匆而過,因為我更迫切地需要尋找這種至福的起因、使這種至福勢在必行的可靠特性的來源,這是從前未及進行的探索。而這個起因,我在用那些最令人愉快的感受進行比較的時候猜測到了它,那些感受正具有這一共同之點,我在即刻和某個遙遠的時刻同時感受到它們,直至使過去和現在部分地重迭,使我捉摸不定,不知道此身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之中。確實,此時在我身上品味這種感受的生命,品味的正是這種感受在過去的某一天和現在中所具有的共同點,品味著它所擁有的超乎時間之外的東西,一個只有借助於現在和過去的那些相同處之一到達它能夠生存的唯一界域、享有那些事物的精華後才顯現的生命,也即在與時間無關的時候才顯現的生命。這便說明了為什麼在我無意間辨別出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時我對自身死亡的憂慮竟不復存在的原因,因為此時,這個曾是我本人的生命是超乎時間的,他對未來的興敗當然無所掛慮。這個生命只是在與行動無關,與即時的享受無關,當神奇的類似使我逃脫了現在的時候才顯現,才來到我面前。只有它有本事使我找回過去的日子,找回似水年華,找回我的記憶和才智始終沒有找到過的東西。

而剛才,如果說我覺得貝戈特在談到精神生活的歡樂時說的話不對,那也許是因為我當時把與“精神生活”、與此時存在於我身上的東西並沒有關係的邏輯推理稱作為“精神生活”——完全就像當初我竟覺得社交界和生活令人厭倦那樣,因為我對它們妄加斷語的依據是那些缺乏真實性的回憶,而現在我生的慾望如此強烈,以至剛才,過去的某個真實的時刻在我心中三次復蘇。 僅僅是過去的某個時刻嗎?也許還遠遠不止。某個東西,它同時為過去和現在所共有,比過去和現在都本質得多。在我生命的歷程中,現實曾多少次地使我失望,因為即在我感知它的時候,我的想像力,這唯一使我得以享用美的手段無法與之適應。我們只能想像不在眼前的事物,這是一條不可迴避的法則。而現在,這條嚴峻的法則因為自然使出的一個絕招而失去和中止了它的效力。這個絕招使某種感覺——餐叉或鐵鎚敲打的聲音、相同的書名等等——同時在過去和現在發出誘人的光彩。它即使我的想像力領略到這種感覺,又使我的感官因為聲音,因為布料的接觸等等而產生確實的震動,為想像的夢幻補充了它們通常所缺少的東西,存在的意識,而且,幸虧有這一手,使我的生命在瞬息之間能夠取得、分離出和固定它從無體會的東西:一段處於純淨狀態的時光。當我帶著幸福的如此激烈的顫栗,聽到湯匙碰撞餐碟和鐵鎚敲打車輪所共有的聲音,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的大院里和聖馬克教堂洗禮所感到腳下一高一低的鋪路石板等等,此時復甦的那個生命只從事物的本質汲取養料,也唯有在事物的本質中他才能獲得自己的養分、他的歡樂。他在現時的觀察中日趨衰弱,現時的感官不可能為他提供本質;他在對過去的思考中日趨衰弱,理智擠乾了這個過去的水份;他在未來的期待中日趨衰弱,主觀意願用現在和過去的片斷拼湊成這個未來,它還抽去其中部分真實,只保留其中符合於功利主義的結局,狹隘的人的結局,意願為它們指定的結局。然而,通常隱蔽的和永遠存在的事物本質一旦獲釋,我們真正的我,有時彷彿久已死亡實際上卻並非全然死去的我,在收受到為他奉獻的絕世養料時,甦醒、活力漸增,曾經聽到過的某個聲音或者聞到過的一股氣味立即會被重新聽到或聞到,既存在於現在,又存在於過去,現實而非現時,理想而不抽象。逾越時間序列的一分鐘為了使我們感覺到這一分鐘,在我們身上重新鑄就越出時間序列的人。而這個人,我們知道他對自己的歡樂是有信心的,即使一塊馬德萊娜點心的普普通通的滋味邏輯上似乎並不包含著這種歡樂的全部理由,我們理解“死亡”這個詞對他是沒有意義的;既然已處於時間之外,前途中又有什麼能使他感到害怕的呢?

然而,這個把與現在不可調和的過去的一刻放置在我身邊的假像是不會持久的。當然,我們可以延續有意識的記憶中的場景,它並不比瀏覽一部畫冊更需要我們費勁。從前,比如我第一次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去的那天就是這樣,從我巴黎寓所的陽光燦爛的院落,我百無聊賴地隨意觀望,時而看一看貢布雷的教堂廣場,或者巴爾貝克的海灘,彷彿翻閱一部在我去過的各個地方寫下的水彩畫冊便能闡明眼下的這一天。而且,我還帶著收藏家的自私的樂趣,一邊將自己記憶的插圖如此這般地分門別類,一邊對自己說:“我這輩子畢竟還看到過美的事物。”這時我的記憶無疑在肯定感覺的差異,但它所做的無非是組合同質因素。我剛才進行的三次回憶,其情況已不復如此,它們不是使我對自我有比較快慰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幾乎懷疑起這個自我在當前的實在性了。正如我把馬德萊娜點心浸泡在熱茶湯裡的那天,在我所在的那個地方,不管這個地方是哪兒,例如那天,在我巴黎的臥室裡,或如今天,此時此刻,在德·蓋爾芒特親王的書房,前不久,在親王府的大院裡,我體驗到一種感覺(浸泡後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金屬撞擊聲、腳下的感覺),它在我周圍輻射出一個小小的區域,這個感覺對我所在的地方和另一個地方(奧克達夫姨媽的房間,火車車廂,聖馬克教堂付洗所)是共有的。而就在我如此思索的時候,水管子發出刺耳的聲響,這種與夏夜有時從巴爾貝克附近海面傳來的遊船的鳴叫完全一樣的聲音使我感受到(就像有一次在巴黎一家大餐館裡,盛暑下豪華餐廳座席半空的景象曾使我感到過的那樣(比僅僅只是在巴爾貝克傍晚時分的感覺內容豐富得多,那時,一張張餐桌全部已鋪上了桌布,擺上了銀餐具,寬闊的玻璃門窗朝海堤大大敞開著,沒有一點間隔,只有一版“完全敞亮”的玻璃或石頭,太陽正緩緩沉落海上,遊船開始鳴叫,我只要邁過比腳踝稍高的木門檻便能同在大堤上散步的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相聚,為了旅館通風,所有的玻璃全都一塊並一塊地滑動到門框的連結處。然而,曾與阿爾貝蒂娜歡愛的痛苦回憶並不攙雜到這感覺中去。只有對已作古的人們的痛苦回憶。即對死者的回憶也迅速泯滅,只剩下他們墳塋周圍大自然的美色,靜寂純淨的空氣。況且,剛才水管子的聲響使我感覺到的不僅僅是過去某種感覺的反響、複製品,而是這種感覺本身。與前幾次一樣,這一次共有的感覺也曾力求在它周圍重建舊時的場所,但頂替它位置的現時場所竭盡全部抗力反對遷入諾曼海灘或鐵路道坡邊的某家巴黎旅館。巴爾貝克的海濱餐廳曾企圖用它為了接受夕陽餘輝而漿洗得像準備鋪在祭台上的緞紋桌布,力求撼動固若金湯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府,撞開它的門扉,它曾一度使我周圍的長沙發搖搖晃晃,有一天它也曾使巴黎餐館的餐桌搖晃過。在那幾次復活中,在共有感覺周圍產生的年代遙遠的場所總有一時同現時場所相匹敵,像一名角斗士。勝者總是現時場所,但我總覺得敗者更美,美得使我在一高一低的鋪路石板上或面對一杯茶水神不守舍,在它顯現的時候力圖保留住它,在它離我而去的時候又力圖使它再現,這個貢布雷,這個威尼斯,這個巴爾貝克,它們好侵入我的心扉又被壓抑在我的心底,它們飛揚而起,從而把我拋棄在這些新的、然而能被過去所滲透的場所。而倘若現時場所沒有立即成為勝者,那麼,我相信我會失去意識;因為,那些復活了的過去,在它們所持續的一瞬間是那麼地完整,致使它們不只是迫使我們的眼睛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房間,而去觀望夾在樹木間的道路或者上漲的海潮;它們還強迫我們的鼻子去呼吸時隔久遠的場所的空氣,強迫我們的意願在這些場所向我們提議的種種計劃中作出抉擇,強迫我們全身心地相信自己處於它們的包圍之中,或者至少相信自己蹣跚在它們與現時場所之間,因為難以斷定而暈頭轉向,宛如有時行將入睡前出現難以名狀的幻覺的時候所感到的那樣迷惘。

所以,三番四次在我身上復甦的那個生命剛才體味到的也許正是逃脫了時間制約的存在片斷,只是這種靜觀雖說向來就有,卻轉瞬即逝。然而,我感到在我的生活中,它難得給予我們的歡樂卻是唯一豐富和真實的。其它種種歡樂的不現實徵兆表現不充足,它們或者顯得不可能使我們得到滿足,例如社交界的歡樂,至多導致由於攝入粗製濫造的食物而引起的不適,友誼是一種虛與應酬,藝術家為了同朋友交談一小時而拋下一小時工作,這麼做不管是出於何種道義上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是在為某種並不存在的東西(在生命流程中,只有處於這種溫柔的瘋狂時朋友才成其為朋友,我們容受這種瘋狂行徑,而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卻很清楚只有瘋子才會誤認為家具有生命並對它們喋喋不休)犧牲某個現實,或者表現為隨著它們的滿足而來的憂傷,就像我被介紹給阿爾貝蒂娜的那天所曾感受到的那樣,因為我為了獲得某事物——結識那位少女——作出了努力,然而是頗不足道的努力,這一事物之所以微小,是因為我已經獲得了它嗎?即使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歡樂,例如我在熱戀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應能夠感受到的那種,實際上也只是相反地通過她不在的時候我心中的焦慮不安才有所感知的,因為在我確知她即將來到時,例如她從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回來的那天,除了隱隱約約的煩惱,我彷佛不曾有過其它感覺,然而,我懷著就我而言不斷增長的喜悅逐漸深化餐刀撞擊聲,或是逐漸深化使萊奧妮姨媽的房間以及隨之而來的整個貢布雷和它兩側的建築進入我寢居的泡茶味道的意義,與此同時,我也變得越來越興奮。所以,這種事物本質的靜觀,我現在決心全力以赴地進行,我決心把它固定下來,然而,如何固定下來呢?通過怎樣的手段?即在繃硬的餐巾還我巴爾貝克的時候,它無疑有過一時使我的想像力感到滿意,這並不僅僅是因為看到像那天早晨那樣的大海,還因為有房間的氣味、風的速度、午餐的慾求以及在各種各樣散步間的猶豫不決,這一切全都同餐巾中的感覺相連結,彷彿天使們無數的翅膀,——也許,即在兩塊高低不平的鋪路石板從各個方向,在各個維數上延伸了威尼斯和聖馬克在我心中乾涸和單薄的形象的同時,還有我在那裡體驗過的種種感覺,連接廣場和教堂、碼頭和廣場、運河和碼頭以及肉眼看到的一切和只有靈魂能夠看到的慾念世界的種種感覺,——我真恨不得,由於季節的緣故,即使不能重遊對我說來尤其春光明媚的威尼斯水鄉,至少也要重返巴爾貝克。但我沒有在這種想法上停留片刻。這不只是因為我知道那些地方並不像它們的名字給我描繪的那樣美,而現在也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在夢中才難得地在我面前展現出由我們所見、所觸摸的共有事物的十分清晰純淨的物質構成的某個地方,我回憶起這些地方時構成它們的物質。然而,即使是關於這些尚屬於另一類型的形象,回憶中的形象,我也知道,巴爾貝克的美色,在我身處其中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甚至它給我留下的美感已不再是我再度小住巴爾貝克時所重新獲得的。我不可能在現實中達到自己心靈深處的境地,這樣的體驗我太多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已經不是在聖馬克廣場,不是在重遊巴爾貝克或重返當鬆維爾的時候能看到希爾貝特,重現似水年華的了,而旅行也只能再一次地給予我幻覺,使我以為舊時的那些印象存在於我自身之外、存在於某廣場的一隅,旅行不可能是我所尋找的手段。我也不願意再一次地上當碰壁,因為對我說來問題是要弄清楚自己最終是否真的可能達到我以前以為不可能實現的目的,因為一旦到了那些地方,面對著那些人,我始終是大失所望的(儘管有一次,凡德伊的奏鳴曲似乎反駁了我這種觀點)。因此,我不會再到那條我早就知道的絕徑上去作無益的的嘗試。我所力求固定的印像一碰上沒有本事使它們產生的直接享樂只能是煙消雲散。能夠使我們更充分地品味它們的方法唯有盡可能比較完整地認識它們,在它們所在的地方,即在我的心中,盡量使它們明朗化,直到它們的深處都變得清晰可見。我在巴爾貝克時身在樂中不知樂,也沒有認識到與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的幸福,事後我才對此有所覺悟。而我對自己既已成為過去的生活的一次次失望的回顧、使我認為其現實應存在於行動之外的一次次失望作的回顧,並不以純屬偶然的方式和按我生活所處的各個境遇與各個各自不同的失望進行對照。我清楚地感覺到,對旅行的失望和對愛情的失望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它們只有外表的變化,是我們在物質享受和實際行動中無法實現自我的這種無能隨著與之相應的現實而採取的變化的外表。而回頭再想到這種或者由湯匙的撞擊聲、或者由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引起的超越時間的歡樂時,我對自己說:“它是否就是奏鳴曲的那個短樂句象錯誤地把它和愛情的歡樂視作同類、不善於在藝術創造中獲得它的斯萬提示的那種幸福?它是否就是那首七重奏的神秘的紅色召喚使我預感到的似乎比奏鳴曲的短樂句更超脫塵世的那種幸福?斯萬未能領略到這種召喚,因為他死了,象許許多多人那樣,在為他們而產生的真諦未及向他們揭曉前便死去了。再者,這個真諦也未必一定能為他所用,因為這個樂句盡可以像徵一聲召喚,卻不可能產生力量和使不是作家的斯萬變成作家。”

然而,過了一會兒,在我想到記憶的那幾次起死回生之後,我發覺有時,並且已曾在蓋爾芒特那邊的貢布雷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某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曾以另一種方式撩撥我的思維。它們似隱約的回憶,但並不隱藏往昔的某個感覺,而是一條新的真理,一個我力求揭露的可貴形象。我想著我們為回憶起什麼東西而作的那種努力,似乎我們那些最美的想法像一首首樂曲,即使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也會油然而生,我們努力聆聽,力求把它們破譯出來。我心情愉快地進行回憶,因為這說明我此時已是當初的那個人,說明它在恢復我本性中的一個基本特徵;然而當我想到自那以來我一直沒有進步,想到即在貢布雷我就已經小習翼翼地在腦海中固定我被迫正視的形象,一片雲、一個三角形、一座鐘樓、一朵花、一塊礫石,感到在這些跡像下也許還隱藏著什麼與我應該力求發現的截然不同的東西時,一種思想,它們以像形文字的方式表達的某種思想,我們原以為它們只是代表著一些具體的東西,現在想到此我又不免悲哀。要把它們破譯出來當然很難,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讓我們讀到什麼真理。因為,由智慧直接地從充滿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的真理不如生活借助某個印象迫使我們獲得的真理更深刻和必要,這個印像是物質的,因為它通過我們的感官進入我們心中,然而我們卻能從中釋放出精神。總之,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不管是涉及如馬丹維爾諸多鐘樓的景緻給予我的那種印象,還是如兩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覺或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給我留下的模糊回憶,我都必須努力思考,也就是說使我所感覺到的東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變換成一種精神的等同物,從而把那種種感覺解釋成那麼多的法則和思想的徵兆。而這種在我看來是獨一無二的方法,除了製作一部藝術作品外還能是什麼呢?此時,種種推論已經湧上我的腦海,因為不管是模糊的回憶,諸如餐叉的碰擊聲或者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或者藉助我力求探索其涵義的那些外形,在我的頭腦裡組成一部絢麗複雜的天書的鐘樓、野草之類的外形書寫下的那條條真理,它們的首要特性都是我沒有選擇它們的自由,它們全部以本來面目呈現在我眼前。而我感到這大概就是它們確實性的戳記。我沒有到那個大院裡去尋找那兩塊絆過我腳的高低不平的鋪路石板。然而,使我們不可避免地遭遇這種感覺的偶然方式恰恰檢驗著由它使之起死回生的過去和被它展開的一幅幅圖像的真實性,因為我們感覺到它向光明上溯的努力,感覺到重新找到現實的歡樂。這種感覺還是由同時代的印象構成的整幅畫面的真實性的檢驗,這些同時代的印像是它以記憶或有意識的觀察永遠都不可能得知的,它們按光明和陰影、突出與疏漏、回憶與遺忘間的那種絕不會錯的比例隨它之後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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