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

第149章 第六部女逃亡者(14)

傍晚我獨個兒步出旅館,在這座迷人的城市裡徜徉,有時置身於一些我未到過的街區,好像中的某個人物。在我信步漫遊的路上,常常會發現一個我不知其名的寬闊廣場,沒有一個遊客也沒有一本旅遊指南向我提到過它。我進入縱橫交錯的小街織成的網絡。高高的喇叭口形的煙突被夕陽抹上了無比鮮豔的玫瑰色和明亮奪目的紅色,於是屋頂上成了一個百花盛開的花園,花的顏色是那麼富於層次,你會以為是代爾夫特或哈勒姆①的某個鬱金香花迷的花園搬到了威尼斯城的上空。此外,這裡的房屋挨得十分近,因而每個窗口都好像一個畫框,框中是一個廚娘在胡思亂想,眼睛從窗口向外望著,或是一個少女坐著,正讓一個老婦梳理頭髮,老婦的臉隱在暗處,但可以依稀辨出那是一張巫婆的臉,——一座座簡陋而靜寂的房舍在狹窄的街道旁緊挨著,一眼望去如同一百幅荷蘭油畫並排陳列在那兒展覽。那些街道一條擠一條,象齒槽似地將環礁湖與運河之間的那塊威尼斯橫七豎八切成無數塊,彷彿這塊城區已在這些數不清的纖細而精微的模子裡凝結了。突然,在一條小街的盡頭,凝固的物質裡有一處彷彿發生了膨脹。原來是一個寬闊華美的廣場伸展在我面前,廣場四周聳立著賞心悅目的宮殿,月光在廣場上撒下一片蒼白的清輝,我真沒想到在這樣稠密的街道網裡,還能有地方擺下那麼大一個廣場。這是一個建築群,若是在別的城市,各條街道往往都通向這樣的建築群,好把人們引向那裡,或向人們指明它的所在。但是在威尼斯,它好像故意藏在小街縱橫交織的網裡,猶如東方童話裡的宮殿,某個人物夜裡被人領到宮殿裡,天亮前又被送回來,他後來再也找不到這個神奇的處所,最後還以為這不過是他夢中去過的地方。

-------- ①代爾夫特和哈勒姆,荷蘭的兩個城市,荷蘭是鬱金香之國。 第二天我去尋找我夜間發現的美麗廣場,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它們都很相似,但沒有一條能給我提供一點有關那個廣場的情況,只有使我更加暈頭轉向。有幾次我以為認出了一個什麼標記,便估計那個美麗而偏遠的廣場,那個被幽禁的、孤寂的廣場很快就會出現在我眼前。這時某個鬼精靈變成的一條我從未走過的小街,引得我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不久我突然發現自己重新被帶回到了大運河。而由於對現實的回憶與對夢境的回憶之間沒有多大的區別,到後來我不禁自問,是否在我的睡夢中,在一塊幽暗的威尼斯的凝固體裡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浮動面,它給久久沉思的月光奉獻上一個寬闊的、被迷人的宮殿所環繞的廣場。

但是在威尼斯,不願永遠失去某些女人比不願永遠失去某些廣場更能使我的心情始終處於騷動不安的狀態,到了我母親決定離開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時我們的行裝已經由小船運往車站,我突然在旅館準備接待的外國旅客登記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及其隨從”,這時我的騷動不安達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親這一走我將錯過多少享受肉體歡愉的佳辰良宵,我體內處於慢性病狀態的慾望立即上升為一種情感,慾望被一種憂鬱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沒;我向母親提出推遲幾天再走;母親好像一分鐘也不願意考慮我的請求,甚至根本不把它當回事,我的神經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刺激得很興奮,因而母親的神情一下子喚醒了在我神經裡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母策劃來對付我的陰謀,他們總以為我最終不得不服從,過去正是這種抗爭的決心驅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強加給我最愛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們讓步以後我仍舊按他們的意願行事。於是我對母親說我不走了,而她呢,以為做出不把我的話當真的樣子是巧妙的辦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說她馬上就會看到這是不是真的。這時看門人拿來三封信,兩封是母親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進皮夾,和其它信混在一起,連信封都沒看一眼。待到母親動身去車站,後面跟著我所有的物件時,我則命人拿了一杯飲料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對著運河,看著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館對面的一條船上一位樂師正彈唱著“Solemio①”。

-------- ①意大利文:“我的太陽”。 太陽繼續落下去。母親現在離車站大概不會很遠了。她很快就會不在這兒了,而我將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為惹得母親傷心而難過,卻沒有她在身旁撫慰我。開車的時刻越來越近,我的無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將來臨,我甚至覺得我已經開始嚐味這徹底的孤寂了。確實我感到孤獨,周圍的事物變得陌生了,我已沒有足夠的平靜去擺脫心臟的猛烈跳動,去給周圍的事物注入一點安定。我面前的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點,它的名字對於我如同騙人的虛構,我再沒有勇氣把這些虛構刻印在石頭上了。宮殿在我眼裡只不過是一個個建築物和一大堆與其它石頭沒有什麼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過是氮氫化合物①,一種永恆的、沒有靈性的物質,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總督和透納②為何人。然而這個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像這樣一種地方,你剛到那兒,它還不認識你,你走了它也已經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託自己的任何思想與情愫,它使我收縮成一團,我現在只不過是一顆還在跳動的心,是一種正憂慮地關注著“Solemio”如何展開的注意力。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里亞托橋那獨特的優美曲線上,然而在我眼裡它仍是如此明顯地平庸,不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與我從前對它的評價毫無關係,就像一個演員,雖然戴著金色假髮,穿著黑色衣服,但我們知道他實質上不是哈姆雷特。與宮殿的情況一樣,大運河,里亞托橋一旦剝去了構成它們個性特徵的那層思想外衣,就化為一堆普通的物質材料。但同時這極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並不那麼遙遠。比如在軍艦修造廠的錨地,由於緯度這一科學因素,事物就有一種特別之處,它們即使表面上與我們國家的東西一模一樣,但總讓人覺得陌生,終歸是流落在異域的東西;那水天相接之處離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時船就能到達,但我感到這段地平線的弧度與法國的完全不一樣,它本來很遙遠,只是通過旅行的妙法才突然離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體會到我是遠在他鄉;因而看著那既微不足道又遙遠的軍艦修造廠錨地,我心中充滿了一種厭惡而又驚恐的複雜感情,我第一次體驗這種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一天我陪媽媽去德里尼溫泉浴場,這是個怪誕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見天空和陽光,四周是一個個小房間,在這兒你感到自己與看不見的擠滿人體的深水相通,我曾納悶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讓人從街上看到的深水處是否就是由此處開始的並把極地包括在內的冰洋的入口,這狹窄的空間是否是極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顯得寥寂,不真實、冷漠,我對它已沒有好感,這兒即將剩下我孤單一人,“Solemio”的歌聲悠悠升起,彷彿在哀嘆我原先認識的威尼斯,又彷佛在以我的不幸證明那個威尼斯已不存在。毫無疑問,如果我還想趕上母親,和她一起乘火車,我就應該停止聽下去;我就應該立即下決心動身,一秒鐘也不再耽擱。然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舊一動不動地呆著,不僅站不起身來,而且連下決心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為了避免考慮下這個決心,我的思想整個兒在關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開,並且跟著歌者默唱,預料下一句即將高昂起來,並跟著它高上去,再跟著它低下來。毫無疑問,我對這支聽過上百遍的無關緊要的歌根本不感興趣。我這樣認真地像完成一項義務似地把它從頭聽到尾並不使任何人高興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興。再說,我預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詞裡,沒有一句能給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個決定;不僅如此,每個歌句,在輪到唱它的時候,還成了我有效地作出這一決定的障礙,或者更確切地說,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決定,亦即留下不走的決定,因為它使我讓時間分分秒秒地溜過去,因此我此時聽唱Solemio這件事本身不僅毫無樂趣可言,而且還包含著一種深沉的甚至是絕望的悲傷。我清楚地感到,由於我呆在那兒不動,實際上我作出的決定是留下不走;對自己說“我不走了”這種直截了當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種形式:“我再聽一句Solemio”卻是可能的,然而這另一種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為這一轉義語的實際意義我並非不知道,我在對自己說“歸根到底我不過是再多聽一句罷了”的同時,我知道這就意味著:“我將一個人留在威尼斯。”也許正是這種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樣的悲傷構成了這支歌的魅力,那種絕望而又懾服人的魅力。歌者的聲音用幾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擲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對我的當胸一擊。當一個句子在低音處唱完,樂曲似乎已經結束時,唱歌的人還不滿足,又由高音處重新開始,好像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獨和絕望。而我出於關注他的歌這一愚蠢的禮貌,對自己說:“我現在還下不了決心;先要把高音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這個歌句卻在擴大我的孤獨,它在我的孤獨中落下並使我的孤獨隨著分分秒秒的過去而愈來愈完整,不久將無可挽回。

-------- ①應該是氫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筆誤。 ②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和木刻家。 母親離車站大概已經不遠。很快她就不在這兒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經是我孤零零留在那裡沒有母親相伴的威尼斯。這座城市不僅已不再包含我母親,而且由於我再沒有足夠的寧靜讓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這些景物實際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們已不再是威尼斯;就彷佛是我一個人給宮殿的石頭和運河的水注入了靈魂似的。 我就這樣木然呆坐著,意志渙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從;其實這時我們的決心無疑業已下定:我們的朋友往往能預料到這個決定。但我們自己看不到,否則我們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終於,從比人們預言彗星升起的地方還更難以捉摸的神秘深處,——幸虧根深蒂固的習慣有一種想像不到的自衛力量,幸虧人體內蘊藏著儲備的能量,在突然衝動下習慣會在最後時刻把它們投入激戰,——突然湧出了我的行動:我拔腿飛跑,到達車站時火車門都已關閉,不過我還來得及找到母親,她正急得滿臉通紅,克制著自己不要哭出來,她以為我不會來了。 “你知道,”她說,“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說:'真奇怪,這孩子,沒有比他更讓人受不了也沒有比他更討喜的人了。'”在火車行進的路線上,我們看到帕多瓦然後是維羅內迎著火車撲過來,幾乎是一己的山丘,因為它們不走,它們將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母親並不急著看那兩封僅僅拆開的信,並且盡力讓我也不馬上抽出皮夾,從裡面拿門房交給我的那封信。她總怕我覺得旅途太長、太累人,所以盡量晚一點打開裝著煮雞蛋的盒子,盡量晚一點遞給我報紙和拆開她沒告訴我她買了的那包書,好讓我在旅途的最後幾個小時裡有事可干。我先看看母親,她正帶著驚奇的表情讀那封信,爾後她抬起頭,目光像是輪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無法使它們接近。與此同時,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認出了希爾貝特的筆跡,我拆開信。希爾貝特向我宣布她將和羅貝爾·德·聖盧結婚。她說有關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給我發了個電報,但沒收到回電。我記起有人對我說過威尼斯電報局的服務如何之差。我從未收到過她的電報。她也許會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憶的形式存放在我頭腦裡的一件事實離開了它的位置,並讓另一件事實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為是阿爾貝蒂娜發來的電報,原來是希爾貝特發來的。希爾貝特的筆蹟有一個相當做作的特點,就是當她寫一行字時,喜歡把字母t的一橫寫到上一行去,好像給上一行的字畫上加重線,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點寫到上一行去,好像把上一行的句子斷開,同時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筆劃和曲線插到下一行字中間,因此電報局職員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彎加在Gilberte的末尾讀成ine是很自然是事。 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點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號。至於G則像哥特字體的A。除此以外再有兩三個字沒看清,一些字攪在另一些字裡(我也曾覺得某些字費解),這就足夠說明我的謬誤的細節了,甚至無需這麼多因素。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個先入為主的人,在認定一封信是某個人寫來的以後能讀一個詞裡的幾個字母,一個句子裡的幾個詞呢?他一面讀一面猜,外加創造;一切都始於最初的錯誤,其後的錯誤(不僅在讀信和電報時,不僅在作任何閱讀時)不管在持不同出發點的人看來顯得多麼荒誕不經,其實都是合乎情理的。我們固執而誠心誠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終的結論,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開始就把前提弄錯了。

“噢!真是聞所未聞,”母親對我說,“您瞧,人到我這把年紀已經沒什麼可驚訝的了,可是我還是要向你肯定,沒有什麼比這封信向我宣布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聽好,”我回答說,“我不知道你要說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麼令人吃驚,也及不上這封信告訴我的消息。這是件婚事。羅貝爾·德·聖盧娶希爾貝特·斯萬。”——“哦!”母親說,“那麼另一封信,我還沒拆開的那一封要告訴我的大概就是這件事,我認出你朋友的筆跡了。”於是母親略帶激動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喪母以後,不管是多麼細小的事,只要關係到也有痛苦、也有回憶、也失去過親人的人,對她來說都具有一點使人激動的意味。因此母親對我微笑並柔聲說話,好似深怕輕描淡寫地談論這件婚事就會看不出它在斯萬的女兒和遺孀心裡,在準備與兒子分開生活的羅貝爾的母親心裡所能引起的憂傷感覺,而且由於這些人待我好,母親還出於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的那份感觸加在這憂傷裡。 “我說對了吧,你不會遇到比這更令人吃驚的事了。”我說。 ——“嗯,不對!”她輕聲回答說,“我手裡的消息才是最離奇的,我不說是最偉大的、最渺小的,因為塞維尼夫人的這句話被所有隻知道她這句話的人引用過,讓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像'美哉,花的凋零'一樣。我們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濫的這句話呢。這封信告訴我小康布爾梅結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說,“跟誰?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經使這樁婚事無任何轟動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為轟動事件。”——“未婚妻是誰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訴你就沒價值了,來,猜猜看,”母親說,她見我們還沒到都靈,便想留點事給我做做,象俗話所說,留個梨到口渴時吃。 “我怎麼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個門第顯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滿意,那准保是門體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滿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布這個消息的人說康布爾梅夫人滿心歡喜。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把這稱為體面的婚姻。我呢,我覺得這有點像國王娶牧羊女那個時代的事,何況這個牧羊女還夠不上牧羊女,話說回來,人倒是挺可愛的。要是你外祖母還活著,這樁婚事會叫她大吃一驚,但不會使她不高興。”——“未婚妻到底是誰呢?”——“是德·奧洛龍小姐。”——“依我看,夠氣派的,一點不是什麼牧羊女,不過我不明白是哪個奧洛龍,奧洛龍是蓋爾芒特家族過去的一個封號。”——“正是,但是德·夏呂斯先生在收養絮比安的侄女時把這個封號給了她。就是她嫁給小康布爾梅。”——“絮比安的侄女!這不可能!”——“這是對好品德的報償,是喬治·桑夫人的小說結局式的婚姻。”母親說。而我卻想:“這是對道德敗壞的懲罰,是巴爾扎克小說結局式的婚姻。”“說到底,”我對母親說,“仔細想想,這是挺自然的事。從此康布爾梅一家就在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里扎根了,以前他們可不敢奢望能擠進蓋爾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說,姑娘被德·夏呂斯先生收為養女後就會有很多錢,這對已經傾家蕩產的康布爾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終究是一個被他們視為王親的人的養女,而且據康布爾梅家的人說,她很可能是他的親生女兒,也就是說,私生女。和一個可以說是王室的私生子結婚,這在法國和外國的貴族眼裡一直是一種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離我們很遠的呂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記得嗎,羅貝爾的朋友和那個姑娘結婚的事,這門親事唯一的社會原因就是人們猜測,不知有根據沒根據,那姑娘是某位國君的私生女。”我的母親儘管保持著貢布雷社會等級觀念,按照這種觀念,外祖母本應對這門親事感到氣憤,但由於她特別想顯示她母親了不起的判斷力,所以她補充說:“何況姑娘人品極好,你親愛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麼善良,那麼寬容,也不會批評小康布爾梅所作的選擇。你還記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進裁縫鋪讓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縫一下,後來她是如何盛讚這位姑娘高雅脫俗的嗎?當時這位姑娘還是個孩子。現在她雖然大大超過了結婚年齡,是個老姑娘,但她長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時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早就認為裁縫的侄子比德·蓋爾芒特公爵更'貴族'。”但稱頌外祖母還不夠,我母親還必須感到,為外祖母著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這樣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後的痛苦似的,而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無上的目標。 “不過,你想,”我母親對我說,“畢竟斯萬老先生——你沒見過他,這倒是真的——怎麼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孫或曾外孫女的血管裡,那個把'您好,先生'說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媽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會流在一起呢!”——“可是,媽媽,這事遠比你說的更令人吃驚。斯萬老先生一家是很體面的人,憑他們的兒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兒希爾貝特本來可以結一門很好的親事。可是現在一切得從頭開始,因為他娶了個名聲不好的女人。”——“噢,名聲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嗎,我們以前可能太狠了點,我始終沒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當然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點……家庭情況。”母親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說:“一個你父親絕對不允許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兒,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結婚!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你父親開始也不允許我去看她,因為覺得她所屬的階層對於我來說太顯赫。”接著又說:“勒格朗丹過去那麼怕把我們引薦給康布爾梅夫人,因為他覺得我們不夠氣派,而現在這位夫人的兒子要娶一個只敢從後樓梯進我們家門的人的侄女!……畢竟你外祖母是對的,你記得嗎,她在世時常說豪門貴族做的事有的會讓小市民看不慣,還說瑪麗—阿梅麗王后的形像在她心目中給破壞了,因為王后主動接近孔代親王的情婦,為的是讓她叫親王立一份有利於奧馬爾公爵的遺囑。再有,幾百年來,格拉蒙家族的小姐們,這些真正的聖女,為了紀念一位先祖與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里桑德這個姓,你外祖母對此也很反感,你記得嗎?這類事情在資產階級家庭也可能發生,不過他們隱病得更嚴密。你以為你去世的外祖母會覺得這事有趣嗎!”母親憂鬱地說,因為,外祖母被令人遺憾地排除在外再也體驗不到的那些快樂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樂,諸如一則消息、一齣戲,甚至哪怕是一種“模仿”,都會使她覺得津津有味。 “你以為她會為此大吃一驚嗎!我敢肯定這類婚事會使她反感,會使她不好受,我認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親又說。因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愛這麼想:外祖母對此會有完全獨特的感受,這種感受來自她那美好而又與眾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遇到任何過去預料不到的傷心事,比如我們家的世交中有誰倒霉或破產,或是發生了什麼公共災難、流行病、戰爭、革命,母親便對自己說外祖母沒看到這些事也許倒好些,否則她會太難過,也許會受不了。倘若是像上面談到的這類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壞心眼的人會喜孜孜地猜想,他們不喜歡的人所受的個中之苦比人們想像的還要深,而我母親的心理活動卻與這些人相反,她出於對外祖母的親情,不能容許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臨到她頭上。她把外祖母想像成不受任何不該發生的壞事傷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歸根結蒂也許是件好事,免得這個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現代社會的醜惡現象。樂觀主義是往昔的哲學。在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裡,我們只了解已經發生的事,因而我們把這些事造成的惡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們不得不同時帶來的微小好處歸功於這些事件,以為沒有這些事件也就不會有這些好處。與此同時母親還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這些消息會有什麼樣的感受,而同時又認為我們這些不如外祖母有頭腦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 “你想!”母親先對我說,“你外祖母要是還活著會多麼吃驚!”我感覺到母親為不能把這事告訴她而傷心,為外祖母不能知道這件事而遺憾,此外,她覺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給當今帶來了一些外祖母想像不到的事情,結果回過頭來看,外祖母帶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對人和對社會的認識成了錯誤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結婚的事,其性質足以改變外祖母所有的總體觀念,還有,人們已能解決航空和無線電問題——要是我母親能讓外祖母知道這事就好了——而這問題過去外祖母認為是解決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將看到,要讓外祖母分享當今科學帶給人類的好處這一願望不久在我母親看來還顯得太自私了。 ①他們倆的訂婚在社會各界引起了熱烈的評論。

-------- ①我得悉的是——我當時在威尼斯沒有能目睹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維爾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羅公爵和德·錫利斯特拉親王,而聖盧則千方百計想娶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由於德·福什維爾小姐有一億財產,德·馬桑特夫人便認為這對她的兒子倒是門理想的親事。然而她不該說姑娘討人喜歡,說她壓根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窮還是富,還說即便姑娘沒有嫁妝,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輕男子要是能娶上這樣一個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運。對一個僅僅覬覦這一財產而閉眼不看其它東西的女人來說,講這種話是很冒險的。人們立刻明白她在為她兒子考慮這門親事了。於是德·錫利斯特拉王妃四處張揚表示反對,大談聖盧的高貴,並大呼如果聖盧娶奧黛特和一個猶太人生的女兒,聖日耳曼區就不成其為聖日耳曼區了。這一來,不管德·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只能在德·錫利斯特拉王妃的呼聲前打退堂鼓,德·錫利斯特拉王妃隨即讓人替她自己的兒子提親。原來她大喊大叫只是為了把希爾貝特留給自己的兒子,德·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敗,立刻把目標轉向德·盧森堡公爵的女兒德·昂特拉格小姐。這位小姐只有2000萬財產,當然不那麼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說聖盧這樣的人不能娶斯萬小姐這樣的姑娘(甚至連德·福什維爾這個姓也不提了)。過不多久,不知什麼人冒冒失失說德·夏特勒羅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於是比誰都講究等級的德·馬桑特夫人擺出高姿態,改弦易轍,回過來請人替聖盧向希爾貝特求婚,訂婚儀式很快就舉行了。 ——作者註。

母親的好幾位女友曾在我們家見到過聖盧,她們在母親的“接待日”紛紛來打聽未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關於另一樁婚事,有些人竟至於認為不是康布爾梅—勒格朗丹家的事。這消息來源可靠,因為出身於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兩家發布訂婚消息的前一天還否認這門親事。我卻納悶為什麼德·夏呂斯先生和聖盧兩人對我都隻字不提訂婚的事,他們不久前都曾有機會給我寫過信,還如此親切地談到一起旅遊的計劃,而實現旅遊計劃就不可能舉行訂婚儀式。我因此得出結論,我與他們的朋友關係並不如我以為的那麼親密,這一點就聖盧而言尤其使我傷心,我沒想一想人們對這類事總是保密到底的。其實既然我早已註意到貴族階級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過是做戲,那麼,我又何必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驚小怪呢?在德·夏呂斯先生撞見莫雷爾的那家妓院裡——這兒越來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監管,一個《高盧人》報的熱心讀者和社交新聞的評論家,在和一位胖先生(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輕人來這兒沒完沒了地喝香檳酒,因為已經大腹便便的他想變得更肥胖臃腫,這樣萬一發生戰爭他就肯定不會被“抓”走)聊天時宣稱:“據說小聖盧是'那號人',小康布爾梅也是。他們的妻子真可憐!不管怎樣,如果你認識這兩位未婚夫,一定要讓他們到我們這兒來,在這兒他們要的應有盡有,我還能從他們身上撈很多錢。”胖先生自己雖然也是“那號人”,聽了這話卻憤憤然,這位頗愛趕時髦的人反駁說,他在阿爾東維葉的表兄弟處常遇到康布爾梅和聖盧,他們是女人的熱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號人”。 “是這樣!”女監管最後說,聲音裡透著懷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證據,何況她也深信當今世上飛短流長惡言中傷的荒唐程度不下於道德的腐敗程度。某些我並未謀面的人給我來信,問我對這兩樁婚事“有何見解”,完全像在對劇場里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對心理小說開展調查。我可沒有勇氣回复這些信件。對這兩門婚姻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兩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邊,你也許漸漸在它們身上懶懶的寄託了某種秘而不宣的希望,當這兩部分生活,像兩艘戰艦,帶著火苗的歡快劈啪聲,向著陌生的目的地永遠離你而去,你就會感到這種悲哀。至於當事者本人,他們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為這是他們的事而不是別人的事。為了這兩門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偉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熱諷他們也在所不顧。就連出身於那麼古老的貴族世家而要求並不高的康布爾梅一家,本來也會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僅僅記住奧洛龍門庭的聞所未聞的榮耀,只是這一家出了個例外,就是那個本應為這門親事額首稱慶的人,康布爾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惡毒,竟把侮辱親人的樂趣看得比為這門親事自豪的樂趣還重要。她不愛自己的兒子,對未來的兒媳自然也一看就厭惡,因此她說康布爾梅家的人娶一個不知到底是誰生的而且牙齒長得如此參差不齊的姑娘真是家門之不幸。至於小康布爾梅,他向來喜歡和貝戈特乃至布洛克這樣的文人來往,人們認為這門給他添光增彩的親事並沒有使他變得更附庸風雅,不過他現在意識到自己是奧洛龍爵位,報上稱為“王侯”的繼承人,他對自己的高貴地位有足夠的自信,可以和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親王殿下的時日,他便丟下小貴族去找聰明的資產階級。報上這些評語,尤其是有關聖盧的評語,以及對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舉,給我的朋友增添了另一種氣派,然後這種氣派只能使我傷心,彷彿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成了大力士羅貝爾的後裔,而不是從前為了讓我在車子後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極少坐折疊座席的那位朋友;我預先沒料到他會和希爾貝特結婚,他們結婚的消息那麼突然地出現在給我的信裡,與我前一天對他們倆的看法又如此大相徑庭,就像化學沉澱一樣出人意外,因而使我感到痛苦,其實我應該想到他當時有很多事要辦,再說上流社會的婚姻常常是突如其來,以便代替另一種沒有成功的組合。由於這兩樁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起,它們給我帶來的悲哀,那種象遷居一樣沮喪,象妒忌一樣苦澀的悲哀是極其深沉的,以至後來人們在和我舊事重提時,竟荒唐地認為這是一種我可以引以為榮的感情,其實那完全不是我當時體驗的那種感情,也就是說一種雙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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