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

第144章 第六部女逃亡者(9)

於是極度忙亂的一天開始了。兩天后我將去拜望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她家裡,我將見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並和她約會(我能想到辦法和她在客廳的一角單獨交談),為了在那天給人一個更好的印象,我必須外出購買所有我認為適合的東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這以前,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我先去給羅貝爾發了個電報,詢問姑娘的確切姓名和長相,希望在兩天內得到回音,門房說過,姑娘兩天后會來看望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個時間去拜訪公爵夫人(此刻我沒有一秒鐘想其他事;連阿爾貝蒂娜也不想),不管這期間會發生什麼事,哪怕我病了,必須讓人用轎子把我抬下去。我打電報給聖盧,並不是因為我對姑娘的身份還有什麼懷疑,也不是因為我以為我見到的那個姑娘和他跟我談過的那個姑娘是不同的兩個人。我根本不懷疑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在我不耐煩地等待兩天后的那個日子時,能收到一封有關她的詳細情況的電報,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像我已經對她擁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權力。在電報局,我一面因滿懷希望而情緒興奮,勁頭十足地擬著電文,一面注意到,我現在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已遠非童年時對希爾貝特那樣束手無策了。我只費心擬了電文,這以後郵局工作人員就只需把電文拿去,極其迅速的電訊網就只需負責傳送,於是法國大陸和地中海,以及致力於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羅貝爾那整個花天酒地的過去,這一切都將為我剛剛開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無需再費腦筋想它,上述那些人會負責在24小時內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管結果是好還是壞。可是從前呢,我被弗朗索瓦絲從香榭麗舍大街帶回來,只能獨個兒在家醞釀自己無力實現的慾望,不能運用當代文明提供的種種便利,我戀愛的方式象未開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說是像花兒,因為我沒有行動的自由。電報發出以後,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著時光;父親偏又要我和他一起離開巴黎兩天,這樣,去公爵夫人家拜訪的事可能給誤掉,我心急如焚,一籌莫展,以致母親不得不出面乾預,最後父親同意我留在巴黎。可是在那幾個鐘頭里,我怒氣無法平息,與此同時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渴念卻因為有人在我們之間設置了障礙,因為我一度害怕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拜訪不能成行而高漲了百倍,而我無時無刻不預先為這次拜訪感到滿心歡喜,就像想到一件必將屬於我、誰也無法從我手中奪走的財寶。有些哲學家認為,外部世界並不存在,我們生活的進程是在我們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樣,愛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開端,就是一個有力的例證,它說明外界現實的作用對我們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憑記憶畫一幅德·埃博什維爾的肖像,要我描寫她的體貌特徵,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認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從側面瞥見過她,她正在走動,她給我的感覺是好看、樸實無華、身材頎長、一頭金發,關於她,我說不出更多的情況了。然而慾望、焦慮、怕被父親帶走而見不到她時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擊,凡此種種都作用於心靈,再加上姑娘在我腦海中的一幅形象,這形象,說到底我並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賞心悅目就夠了,以上這一切便已構成愛情。我高興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終於收到聖盧的回電:“德·奧士維爾,'德'貴族姓氏前之介詞,'奧士'如裸麥,禾本科植物,'維爾'同城市①,小巧、褐髮、豐滿,現在瑞士。”原來不是她。

-------- ①德·奧士維爾的原文是DeOrgeville,前部分“orge”與法文“裸麥”(orge)相同,後部分“ville”與城市(ville)相同。 過了一會兒,母親拿著信件走進我的房間,漫不經心地將信件放在我床上,臉上擺出在想其他事的神情,她隨即又走開了,好讓我一個人呆著。而我呢,我熟悉親愛的媽媽的心計,並且知道任何人都能準確無誤地從她臉上猜出她的心思,只要掌握一把鑰匙,那就是懂得她總想讓別人高興,於是我微微一笑,心想:“信件裡面一定有什麼讓我感興趣的事,媽媽裝出這副若無其事、心不在焉的樣子是為了給我一個完全的意想不到,而不像有些人,他們先就把事情告訴了你,使你興味大減。她沒待在我這裡是因為怕我出於自尊心掩蓋自己的高興,從而不能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樂趣。”母親走到門口正要出去時,迎面碰到正走進我房間的弗朗索瓦絲,母親便硬讓她退回去,並把她拽到房外,弄得弗朗索瓦絲莫名其妙,大為不快,因為她認為她的差事包含一項特權,那就是她可以隨時走進我的房間,並且,如果她樂意的話,可以呆在這裡。但是,轉眼間她臉上驚訝、氣憤的表情已被一個陰鬱而粘糊糊的微笑所掩蓋,這微笑帶著超越一切的憐憫和哲理的嘲諷,是受傷的自尊心分泌出來醫冶自己傷口的粘液。為了不感到自己被瞧不起,她便反過來瞧不起我們。因為她知道,我們是主子,主子都是任性的人,他們引人注目不是靠聰明才智,他們的樂趣在於依仗別人對他們的畏懼,硬要聰明人和僕人去做一些荒誕不經的事,以充分顯示他們的主子地位,比如在傳染病流行期間命人把水煮沸,規定打掃房間要用濕抹布,人家想進房間的時候偏要他出去。我母親匆忙中帶走了蠟燭。我發現她把郵件放在緊靠我的地方,為的是引起我注意。不過我感覺出那都是報紙。也許報上有某個我喜愛的作家寫的文章,由於他現在很少寫作,這文章對我來說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走向窗口,拉開厚厚的窗簾。在灰白的霧濛濛的日光之上是粉紅色的天空,紅得像廚房裡在這種時刻點燃的爐灶,它使我充滿希望,又使我心中漾起一個慾念:去我在那兒遇見過一個臉頰紅撲撲的賣牛奶姑娘的山區小站過夜,並在那兒醒來。

我翻開《費加羅》報。多麼無聊!第一篇文章的標題和我寄到報社而沒被刊登的文章標題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僅標題相同,下面幾個詞句也完全一樣。這,這太不像話了。我要寄一份抗議書去①。咦,不只是幾個詞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還有我的署名……原來我那篇文章終於發表了!可是,也許在那個時期我的思想已經開始有點老化,有點疲乏了,它仍繼續按原來的路子思考,好像還沒明白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經開始的動作,哪怕這動作已沒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現一個未曾料到的障礙,必須退卻,否則就有危險。接著我便端詳這精神食糧——報紙,由於剛從印刷機裡出來,又帶著晨霧,這報紙還是熱乎乎潮潤潤的,它在晨曦微露時就被分送到女傭們手中,女傭們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給她們的主人,它在同一個時間進入千家萬戶,既多得數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個。

-------- ①這時我聽到弗朗索瓦絲在嘟嘟噥噥,她一向認為自己可以大搖大擺進我的房間,這次被趕出來很是憤憤不平,“你說這讓不讓人難受,他是我眼看著生下來的孩子。當然,他媽媽生他時我沒看到,不過,說得實在點,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還不滿5歲哩!”——作者註。 我手中拿著的不是某一份報,而是一萬份報中的任意一份;這文章不只是我寫的文章,它是我寫的而且被所有人閱讀的文章。為了正確估計此刻在別人家裡發生的現象,我必須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報紙的一個讀者的身份來讀這篇文章,這不僅是我寫的東西,在眾多人的思想裡,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徵。因此,我必須暫時不作為作者而作為報紙的任意一位讀者來讀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不知道報上有這篇文章的讀者會讀到它嗎?我漫不經心地展開報紙,彷彿自己就是這樣一位讀者,臉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報上有些什麼,並急於要看看社會新聞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開那篇文章(為了做得逼真,也為了不偏袒自己,就像有的人在等待時數數故意數得特別慢),可是文章特別長,我的目光掃過時免不了掛住一段。不過,看到頭版文章的人,乃至閱讀它的人,很多並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說不出昨天報上頭版的文章是誰寫的。此時我便下決心,今後凡是頭版的文章都要讀,還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像妒忌的情人不欺騙情婦是為了相信情婦對他也是忠實的,我傷心地想,今後我對別人的文章的關心並不一定能,事實上也沒有能強使別人對我的文章回報以關心。再說還有外出打獵的人,以及一大早就離開了家的人,話說回來,總還有幾個人會讀它。於是我學著這些人的樣子,開始閱讀了。儘管我知道很多讀這篇文章的人都會認為它令人厭煩,但是我卻覺得,我閱讀時在每個字裡看到的東西都躍然紙上,我不能相信,別人睜開眼不會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為我以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讀者領會,其實,後者頭腦裡形成的是另一種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為他們講的話將一毫不差地沿著電話線傳過去的人們一樣天真;就在我想作為任意一個讀者時,我的思想卻按作者的方式重複著我的文章的讀者們將要做的工作。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歡的某個句子,他卻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輕忽的某一感想。同樣,前一個讀者棄而不讀的部分可能會有另一個讀者去拜讀,這樣,整篇文章就會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對自己產生懷疑,而且也不再需要為自己的文章辯護了。實際上,不管多麼出色的文章,其價值就像議會報告中的某些詞句一樣,部長說的“我們走著瞧”這幾個字不過是下面這句話的一部分,也許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這句話應該是:參議院主席,內務和宗教部長說:“我們走著瞧吧。”(極左派熱烈歡呼。中間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幾個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結尾比句子中間部分美,與開頭亦很相稱)。新聞文學的美一部分在於它對讀者所產生的影響,這是這類文學的先天性缺陷,名氣很大的《星期一》周刊也未能倖免。文章好比集體創造的一尊維納斯雕像,如果你囿於作者的思想,你就等於只看到一隻殘缺的胳臂,因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讀者頭腦中實現和完成的。但由於人群,不管多麼優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藝術家,所以他們給文章打上的最後印記總有點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聖伯夫可能想像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帶有高大圓柱的床上讀他發表在《立憲報》上的文章,並且很賞識某個漂亮句子,這個句子他自己也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認為要擴大他的專欄文章的影響就必須往文章裡塞進很多這樣的句子,那麼也許這句話永遠也寫不出來。榮譽勳位管理會總管大概也在看這篇文章,而且稍後去拜訪他的摯友時會跟她談起。身著灰色長褲的德·諾阿耶公爵晚上用車來接他時會告訴他社交界對此文的看法,除非在這以前他已從德·阿布維爾夫人的短簡中了解到這些看法。既然我對自己的懷疑建立在一萬個人對我的讚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閱讀那篇文章時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華方面的希望,其程度與我僅為自己閱讀而寫這篇文章時對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時此刻對很多人來說,我的思想——或者,對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們來說,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僅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現,以及對我這個人的聯想,並且是美化了的聯想——在他們頭上閃耀,把他們的思想染成了曙色,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戶上同時升起的粉紅曙光更使我渾身充滿力量和得勝的喜悅①。因此,這令人鼓舞的閱讀一結束,原來沒有勇氣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讀一遍,但並不像人們對自己過去寫的一篇文章,認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決定叫弗朗索瓦絲再去買若干份,就說是為了送給朋友們,其實是為了親手觸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這一神奇現象,同時可以假設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剛打開《費加羅》,這樣我就可以在另一份報紙上讀到同樣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沒去看望德·蓋爾芒特夫婦了,我將去拜訪他們,藉此機會通過他們了解人們對我的文章的看法。

-------- ①就在我盡量作為任意一名讀者的時候,我看到布洛克、德·蓋爾芒特夫婦、勒格朗丹、安德烈、還有某某先生從每句話裡找出它們包含的形象,於是我又以作者的眼光讀這篇文章。但是為了使我竭力扮演的那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兼有一切對我最為有利的對立面,我雖然以作者的身份讀它,卻以讀者的身份來評判自己,因而我沒有任何作者在把自己想表達的完美境界與實際文章相對照時會有的那些苟求。在我寫那些文章時,它們和我的思想相比是那麼蒼白,和我對事物和諧而明晰的看法相比顯得那麼複雜和晦澀,而且充滿我不知如何填補的空白,因此,當時讀這些文字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痛苦,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和無可救藥地缺乏才華。但是現在,由於我竭力把自己作為讀者,就把評判自己這一痛苦責任推卸給了別人,至少在讀我寫下的東西時,能夠將我原來想表達的東西一筆勾銷。我一面讀,一面盡量使自己相信這是另外一個人寫的。於是文章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感想、所有的形容詞——只看其本身,不去想它們與我原來想寫的相比是一個失敗——都以它們的光彩、它們的新穎、它們的深邃使我陶醉。當我感覺到某處是明顯的敗筆時,我就躲避到對文章讚歎不已的任意讀者這一身份後面,並對自己說:“算了!一個讀者怎麼能覺察這個欠缺呢?不錯,這兒可能缺了點什麼,可是,要是他們不滿意那真叫見鬼了!就現在這樣,妙語連珠之處已經夠多的了,比他們通常讀到的要多。”——作者註。

我想到某位女讀者,我是那麼希望進入她的閨房,報紙即便不會給她帶去我的思想(因為她不能理解它),至少也能帶去我的名字,如同人們在她面前對我的一聲讚揚。然而你不愛的東西受到讚揚不能牽動你的心,正如你不理解的思想不能吸引你的思想。而我其餘的朋友呢?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健康狀況繼續惡化,如果我不能去看他們,那麼不妨繼續寫作,通過我的文章去接近他們,在字裡行間與他們交談,讓他們按我的意向思考,讓他們喜歡我,並接受我進入他們的心靈,這對我將是一件愉快的事。我這麼想是因為社交關係迄今為止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佔據一席位置,缺少這種關係的未來日子使我害怕;還因為在我身體恢復到能重新去看望朋友們之前,寫作這一權宜之計能使我得到他們的關注,也許還能激起他們的讚賞,這對我是一個慰藉;我雖這麼想,但我卻感覺到這是不現實的,不錯,我喜歡把朋友們的關心想像成我的樂趣之所在,然而這是一種內在的、精神的、主動的樂趣,這種樂趣不是他們所能給我的,也不是我跟他們交談時所能得到的,而恰恰是在遠離他們寫作時我才能得到;如果開始寫作是為了間接與他們見面,為了讓他們對我有一個更好的看法,為了替自己在社交界取得一個更好的地位作準備,那麼,日後也許寫作會使我不再想見他們,而文學為我在社交界取得的地位,我也許不再想去享用它,因為那時我的樂趣就不是在社交活動中而是在文學創作之中了。

因此,午飯後我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時,主要不是為了見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聖盧的一封電報已經使她這個人失去了最精彩的東西,而是為了在公爵夫人身上看到我的文章的女讀者之一,從而想像公眾,也就是《費加羅》的訂戶和買主們,對我那篇文章可能持有的看法。況且,我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家也並非沒有樂趣。儘管我對自己說,對於我,這個沙龍與其他沙龍的差別在於它在我想像中已存在了很久,我雖明白這一差別的原因,卻不能取消這一差別。而且在我心目中存在著好幾個蓋爾芒特姓氏。印在我記憶中的那個蓋爾芒特,就像印在通訊地址錄上的一樣不能引起任何詩意的聯想,但追溯到更早時期,即我不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個時期的幾個蓋爾芒特是能夠在我心中恢復其詩意形象的,尤其當我好久沒見她,當姓氏的神秘之光沒有被凡夫俗子之身的刺目光亮遮沒的時候。於是我就像遐想某種超脫於現實之外的東西一樣又思念起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來,正如我重又思念起早先我夢中的霧濛濛的巴爾貝克,好像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去過似的,或是重又想起1點50分的那次列車,彷彿我沒乘過這趟車似的。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一時把這一點給忘了,正如有時我們想念一個親愛的人,卻一時忘了他(她)已經不在人間。後來,我走進公爵夫人的前廳時才恢復了對現實的概念。不過我安慰自己說,不管如何,她對於我是現實和夢幻之間的千真萬確的交點。

一進客廳我便看見了那位金發姑娘,我曾在24小時中把她誤當成聖盧和我談起過的那位。她主動要公爵夫人把我重新介紹給她。的確,從走進客廳那一刻起,我也有一種和她早已熟識的感覺,但一聽到公爵夫人說:“啊!您和德·福什維爾小姐見過面?”這感覺當即煙消雲散了。其實,我敢肯定自己從未被介紹給任何一位叫這名字的姑娘,否則,一定會留有深刻的印象,因為我聽過關於奧黛特的愛情及斯萬的妒忌心的史話,自那以後,德·福什維爾這名字在我記憶中簡直太熟悉了。我兩次弄錯姓氏,一次是把“德·奧什維爾”誤憶為“德·埃博什維爾”,一次是把“福什維爾”的誤寫糾正為“埃博什維爾”,這雙重謬誤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錯就錯在向別人介紹事物是按照它們本來的面目,介紹姓名是按它們原來的寫法,介紹某人則按相片和心理學所給的一成不變的概念,而實際上我們感知到的通常遠非如此。我們七顛八倒地看世界、聽世界、設想世界。我們按自己聽到的去重複一個名字,直到經驗糾正我們的謬誤,而且謬誤並不總能得到糾正。在貢布雷,大家跟弗朗索瓦絲談到薩士拉夫人有25年之久,而弗朗索瓦絲繼續說“薩士蘭”夫人,她這樣做並非出於驕傲,有意堅持錯誤,雖然這是她的老脾氣,而且往往因我們唱反調而變本加厲,這是她對1789年平等原則照耀下的法國聖—安德雷—德鄉①地區所作的全部貢獻(她只要求一項公民權利,那就是不跟我們一樣發音,並且堅持認為heGte,ete,air是陰性名詞)②,而是因為事實上她聽到的始終是“薩士蘭”。這種永存的謬誤恰恰就是“生活”,其千變萬化的形式不僅表現在聽覺世界和視覺世界,還表現在社交世界、感情世界和歷史世界等等。在第一主席夫人的眼裡,盧森堡公主只不過是個輕佻女人,這倒沒什麼嚴重後果;斯萬認為,奧黛特是個不易相處的女人,那後果就比較嚴重了,因為他依據這一看法,構想了整個愛情故事,而後來他明白自己的錯誤時,只能更增加他的痛苦;在德國人看來,法國人夢寐以求的就是報復,這事的後果就更嚴重了。我們對萬物只有一個未定形的、片面的看法,而後用一些主觀的聯想去補充,就是這些聯想造成危險的暗示。因此,聽到福什維爾這個姓,我本沒什麼可驚訝的(而且我已經在思忖,她是不是我以前常聽人談論的那個福什維爾的親戚),可是金發姑娘大概想巧妙地防止別人提出一些可能是不愉快的問題,便先發製人地對我說:“您過去和您的朋友希爾貝特來我家時常看到我,您不記得了。我看出您認不出我了。我可是一下子就認出了您。”(她說這話好像她是在客廳裡一下子認出我的,事實是她在街上就認出了我,還跟我打了招呼,而且德·蓋爾芒特夫人後來對我說,德·福什維爾小姐曾當作一件很滑稽、很不尋常的事向她敘述,我曾經如何把她當成輕佻女人尾隨她,從她身旁擦過。)她走後我才知道為什麼她叫德·福什維爾小姐,原來,斯萬去世後,奧黛特(她表現出那麼深沉、持久、真心的悲痛,令所有的人驚訝不已)頓時成了一位十分富有的寡婦。福什維爾娶了她,當然,在這以前他花了很長時間到各個莊園轉了一趟,確信他家族的人會接待他的妻子。 (這個家族起先刁難了一番,後來考慮到一個窮親戚就要由近乎貧困的處境轉為富足,今後用不著他們再接濟了,就作了讓步。)不久以後,斯萬的一位叔父去世了,這位叔父生前從陸續仙逝的好幾位親戚那裡得到一大筆遺產,現在全部財產留給了希爾貝特,這樣希爾貝特便成了法國最有錢的女繼承人之一。然而這時在德雷福斯事件的影響下,一個反猶太人的運動應運而生,與此同時,卻有更多的猶太人進入上流社會。政治家們認為司法錯誤的披露將給反猶太主義一個打擊,他們的估計是正確的。但社交界的反猶太思潮卻有增無減,日趨激化,至少暫時如此。福什維爾象任何稍有點身份的貴族子弟一樣,從家族成員的談話中得到一個信念,那就是他的姓氏比拉羅什富科這個姓氏還要古老,因此他認為,娶一個猶太人的遺孀為妻是做了一件善事,無異於一位百萬富翁收留一個流落街頭的妓女,把她從貧困和泥淖中拯救出來。他甚至準備把善心擴大到希爾貝特身上,這姑娘的百萬家產雖然有助於她嫁個好人家,但斯萬這個荒唐的姓氏卻是個妨礙。於是他宣稱收她為養女。眾所周知,斯萬結婚後,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拒不接待他的妻子和女兒,這使她周圍的人大為驚訝——再說她也有引起別人驚訝的愛好和習慣。表面看來這種態度對斯萬來說尤其殘酷,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和奧黛特結婚的前景對於他恰恰意味著能把女兒介紹給德·蓋爾芒特夫人。他這樣一個閱歷很廣的人也許本該知道,由於種種原因,人們為自己設想的圖景是永遠不會成為現實的,可是這種種原因之中,有一個原因使他對未能介紹女兒感到遺憾。這個原因可以這樣來解釋:人們構想出各種生活畫面,小至在日落中品嚐鱸魚,為此一個深居簡出的人會決心乘一趟火車,大至渴望某個晚上乘坐一輛豪華馬車停在一個高傲的女出納面前讓她大吃一驚,為此一個不擇手段的人會謀財害命,或者巴不得親人死掉好獨吞遺產,這要看他是膽大包天還是懶惰成性,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還是停留在醞釀計劃的第一步,總之,不管構想什麼樣的畫面,為了實現這一畫面所採取的行動——旅行、結婚、犯罪等等,會使我們起深刻的變化,以至我們對自己成為旅客、丈夫、罪犯、孤獨者(後者為獲得榮譽而開始工作,但工作又使他對榮譽的渴望變得淡泊)之前構想的畫面不再重現,也許連想也不去想了。再說,縱然我們下定決心不肯徒勞無益,也有可能日落景象未達到預想的效果,或者到那時我們因感到寒冷寧願在火爐邊喝湯而不想在露天品鱸魚,也可能我們的馬車絲毫未打動女出納的心,她出於別種原因本來對我們十分敬重,而我們陡然擺闊反倒引起了她的猜疑。簡而言之,我們發現婚後的斯萬特別重視妻子和女兒與邦當夫人之間的關係,等等。

-------- ①弗朗索瓦絲是聖-安德雷-德鄉人。 ②heGtel(旅館),ete(夏天),air(空氣)均為陽性名詞。 公爵夫人拒不讓人向她引見斯萬夫人和小姐有多種緣由,都出自於她對社交生活的蓋爾芒特式的理解,在這些理由之外還可補充一點,那就是未墮入情網的人們常以輕鬆愉快的心情冷眼旁觀戀人們身上被他們認為荒唐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可以用愛情來解釋。 “哦,我才不去管這閒事呢;如果可憐的斯萬有這份興致來幹蠢事,毀掉自己的一生,那是他的事,可是要把我拉進去那可不行,這事不會有好結果,我瞧他們怎麼辦。”當斯萬早已不再鍾情於奧黛特,也不再留戀維爾迪蘭的小幫派時,他自己也勸我對維爾迪蘭夫婦採取幸災樂禍的態度。第三者對自己未被捲入的激情和這些激情造成的難以理解的行為之所以能做到旁觀者清,原因全在於此。

德·蓋爾芒特夫人排斥斯萬夫人和小姐時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令人頗為吃驚。當莫萊夫人和德·馬桑特夫人已經開始和斯萬夫人交往,並把很多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帶到她家時,德·蓋爾芒特夫人不僅依然毫不妥協,而且還設法破釜沉舟,要她的堂妹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也效法她。一天,那是在魯維埃內閣時期,是德法兩國危機最深重的時候,人們以為德法之間就要爆發一場戰爭了,我一個人和德·布雷奧代先生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吃晚飯,我覺得公爵夫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由於她是個喜歡過問政治的人,我還以為她的神情表明她擔心爆發戰爭,就像有一天,她來吃飯時也是愁容滿面,勉強用單音節的字回答別人的問話,有人怯生生地問她為什麼事發愁,她神情嚴肅地說:“中國讓我不安。”然而,過了一會兒,德·蓋爾芒特夫人主動解釋她為何心事重重(我曾把它歸之於擔心德法兩國宣戰),她對德·布雷奧代先生說:“據說瑪麗-埃那爾想給斯萬一家一席地位,我明天上午無論如何得去拜訪瑪麗—希爾貝,要她幫我阻止這件事,否則,還成什麼社會。德雷福斯事件是很有意思,可這一來,街拐角的雜貨舖老闆娘只需自稱是民族主義者就可以要我們接待她了。”這一席話與我期待的回答相比是那麼無聊,因此我的驚奇不亞於一個讀者在《費加羅》的習慣版面上尋找有關日俄戰爭的最新消息時,不料卻看到給德·莫特馬爾小姐贈送結婚禮物者的名單,貴族婚禮竟重要到把一場兩國間的海陸之戰擠到了報尾的程度。公爵夫人終於在她那過了分寸的堅持不懈的立場中滿足了自己的孤傲,而且不放過任何表露這種心情的機會。 “拔拔爾①認為,”她說,“我們倆是巴黎最風雅的人,因為只有我和他不理斯萬太太和斯萬小姐。他斷言風雅就是不認識斯萬太太。”說著公爵夫人縱情笑起來。

-------- ①即布雷奧代先生。 然而,斯萬一去世,德·蓋爾芒特夫人便再也不能從拒絕接待他女兒的決定中得到她本來可以得到的傲氣、獨立自主和迫害欲方面的滿足了。斯萬在世時,她美滋滋地感到自己能抵制他,而他卻不能叫她收回成命,現在斯萬不在了,她的心滿意足之感也就此告終。於是公爵夫人開始發布新決定,這些決定在活著的人身上實施,能使她感到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公爵夫人並不是想著斯萬小姐,只是當別人向她談起這位姑娘時,一種好奇心油然而生,好像人們談的是一個她從未涉足過的地方,而且她不再因為必須抵制斯萬的奢望而對自己掩蓋這種好奇心,另外,一種感情裡往往混有很多別的感情,所以也說不清她對斯萬姑娘的興趣裡是否含有某種對斯萬的情意。也許——因為在社會的各個層次,無聊的名利場的生活麻痺了人們的同情心,使人們失去了讓死者在自己心中復活的能力——公爵夫人屬於那種女人,她們需要某人的存在(而作為名符其實的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她最善於延長這種存在)才能真正愛他或恨他(後一種情況比較罕見)。因此她對人們懷有的善良感情往往在他們活著時由於他們的某些行為觸怒了她而被中斷,一俟他們去世,這些美好的感情便重新恢復。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產生一種彌補過去的願望,因為這時他們在她的想像中,當然是極為模糊的想像,就只有優點,而沒有他們活著時令她生氣的那些小小的滿足、小小的奢望。因而她的為人雖然淺薄,但有時她的行為卻有某種高貴之處——其中也不乏卑劣的成份。確實,絕大部分人都只奉承活人而毫不考慮死者,她卻往往在那些活著時被她虧待的人去世以後做一些他們生前希望的事。 至於希爾貝特,所有愛她並且稍稍維護她的自尊心的人恐怕都不會因為公爵夫人改變了對她的態度而高興,除非他們以為希爾貝特如果輕蔑地拒絕公爵夫人的主動接近,就能一洗25年來所受的侮辱。可惜,心理的反應與情理的想像並不總是一致的。比如某人不恰當地辱罵了一個對他至關重要的人,便以為在他身旁實現雄心的希望從此成為泡影,不料恰恰相反,這一罵反而使他的雄心得以實現。希爾貝特對善待她的人相當冷淡,對傲慢無禮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卻一直懷著崇拜之情,還琢磨為什麼她如此傲慢無禮;有一次她甚至想寫信給公爵夫人,問問她和一個從未冒犯過她的姑娘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她要是真這樣做會叫所有對她有點好感的人為她羞死。蓋爾芒特家族在她眼裡具有其貴族身份也不可能賦予他們的宏大氣勢。她不僅把他們置於整個貴族階層之上,而且把他們看得比所有的皇親國戚還高。 斯萬的生前女友們很關心希爾貝特。貴族階層得知她不久前又得到一筆遺產,人們於是開始注意到她是多麼有教養,她將會成為一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女人。有人聲稱,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表妹,德·尼埃弗公主有意讓兒子娶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德·尼埃弗爾夫人恨得牙癢癢的。她到處揚言,這樣的聯姻將是一樁醜聞。德·尼埃弗爾夫人嚇壞了,忙保證說她從未想過此事。一天午飯後,天氣晴朗,德·蓋爾芒特先生要和太太外出,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著穿衣鏡整理頭上的帽子,一雙藍眼睛端詳著鏡子裡自己的眼睛和那依然金燦燦的頭髮,貼身女僕手裡拿著各色遮陽的小傘讓女主人從中挑選一把。陽光從窗戶大量照進來,於是夫婦倆決定趁這好天氣去聖克魯遊覽參觀。德·蓋爾芒特先生已穿戴停當,手上是珠灰色手套,頭上是一頂大禮帽,他心想:“奧麗阿娜確實仍然很出眾,我覺得她迷人極了。”這時他見妻子心情很好,便說:“對了,德·維爾萊夫人託我跟您講件事。她希望您星期一去歌劇院。但是因為她帶著斯萬小姐,所以不敢跟您說,就請我試探試探。我不發表任何意見,只是向您轉達而已。說真的,我覺得我們似乎可以……”他又閃爍其辭地補充了一句,因為他們倆對某個人的看法總是共同的,在各自的頭腦裡產生時就是一致的,他心裡明白妻子對斯萬小姐的敵意已經平息,而且很想認識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整理完面紗,挑了一把陽傘,說:“您看著辦吧,我無所謂。我看認識一下這個姑娘沒什麼不合適的地方。您很清楚,我從來沒和她有什麼過不去,只不過以前我不願意讓人覺得我們接待朋友中間的姘居男女。如此而已。”“您做得完全對,”公爵回答說,“您是明智的化身,夫人,而且,您戴著這頂帽子很漂亮。”“您太好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丈夫微笑著說,一面向門口走去。但是在上車之前,她覺得有必要再向他解釋幾句:“眼下有不少人去看望她母親,母親也聰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生病在家。據說姑娘很討人喜歡。大家都知道,斯萬在世時我們對他很好,所以會覺得這件事順理成章的。”隨後他們就出發一起去聖克魯了。 一個月以後,斯萬姑娘(她當時還不叫福什維爾小姐)來蓋爾芒特家吃午飯。大家談天說地;席終,希爾貝特怯生生地說:“我想你們以前跟我父親很熟。”“可不是嗎,”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傷感的語氣說,表明她很理解斯萬女兒的悲傷,但那語氣有意過分誇張,使人覺得她想掩飾她其實已記不太清楚斯萬其人了。 “我們跟他很熟,我完全記得他。”(她的確能記起他,25年裡他幾乎每天來看她)“我很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就跟您說說,”她又說,好像她要跟女兒解釋父親是何許人,要向女兒提供一些有關父親的情況似的,“他是我婆母的好朋友,和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德斯交情也很深。” “他也到這兒來,甚至常在這兒吃午飯,”德·蓋爾芒特先生補充道,為了炫耀自己是多麼謙虛,多麼注重事實的準確性。 “您記得的,奧麗阿娜。噢,您父親是個多好的人哪!大家完全能感覺到他多半出生於一個正派人家!而且過去我見過他的父親和母親。他和他的父母都是多麼好的人啊!” 人們會覺得,倘若斯萬和他的雙親還在人世,德·蓋爾芒特公爵會毫不猶豫地舉薦他們當一名花匠,聖日爾曼郊區便是如此對任何資產者談論其他資產者的,也許是為了讓對方高興,因為在交談的當兒,他(她)被看作一個例外;也許,更確切地說,是為了羞辱對方,或者兩種意圖兼而有之。比如一個反猶太分子在非常和藹可親地對待某個猶太人的同時,卻對他大講猶太人的壞話,不過用的是泛指的方式,這樣既可傷害對方又不顯得粗暴無禮。 德·蓋爾芒特夫人是瞬時的主宰,在某個時刻,她確實能做到對您好得無以復加,簡直下不了決心讓您離去;然而她又是瞬時的奴隸。過去在談興正酣時,斯萬曾有幾次使公爵夫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對他有點好感,現在他再也不能做到這一點了。 “他很討人喜歡,”公爵夫人帶著憂鬱的微笑說,同時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希爾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感,那麼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還表示倘若她們倆是單獨在一起,倘若當時的情況許可,德·蓋爾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無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蓋爾芒特先生呢,也許他覺得客觀情況正好不允許如此流露感情,也許他認為所有感情的誇張都是女人的事,男人無須過問,正如無須過問女人的其他權限,除了烹調和美酒(他把這兩項權限劃歸自己,因為在這兩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學問),因此他雖然參加談話,卻認為最好不要為談話添薪加柴,他是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情緒聽這場談話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在一陣同情心發作過後,便以社交界的無聊對希爾貝特說:“喏,我來告訴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呂斯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絲農(德·蓋爾芒特親王的莊園)。”她說這話就好像對斯萬來說認識德·夏呂斯先生和親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像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萬在某種情況下偶然結交的兩個人,其實斯萬跟這一階層所有的人都有來往,又彷佛她想讓希爾貝特明白她父親大體上是何許人,並通過某一特徵替她父親確定位置,正像人們為了解釋怎麼會跟一個本來不一定會認識的人有了來往,或者為了突出自己的敘述,便援引某個人給予的特殊保護。至於希爾貝特,她正好一直在設法改變話題,因此,見談話終於結束心里特別高興,她繼承了父親那種細膩的識時務知分寸的直覺,又聰明可愛,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了這一點,並且大為賞識,他們請希爾貝特不久以後再去。此外,他們象所有缺乏生活目標的人一樣對細枝末節觀察入微,有時在與他們交往的人身上發現一些其實是極普通的優點,他們會大呼小叫讚歎不已,那份天真就像城里人在鄉下發現了一根小草;有時他們又用顯微鏡看別人的細微缺點,將其無限擴大,深惡痛絕,評論個沒完,而且常常是對同一個人這樣時褒時貶。在希爾貝特身上,閒得無聊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註意到的是她的可愛之處。 “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沒有,”公爵夫人在希爾貝特走後問丈夫說,“完全是斯萬的風格,我簡直以為是他在講話呢。”“我正要發表同樣的看法,奧麗阿娜。”“她很風趣,完全是她父親的氣質。”“我甚至覺得她勝過她父親。您記得她講海水浴的事講得多精彩嗎?她有一種斯萬所沒有的生動活潑。”“噢!他也是很幽默的。”“我不是說他不幽默,我是說他缺乏生動活潑。”德·蓋爾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聲調說,因為痛風病使他心煩,當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煩躁時,總是衝著公爵夫人發脾氣。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於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樣子。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對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時也會對她說一聲“您去世的父親”,不過這已無濟於事了,因為大約在同一時期,福什維爾先生已收她為養女。她稱福什維爾“我的父親”,她的彬彬有禮、高雅脫俗的言談舉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們的歡心,大家一致公認,福什維爾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圖報。也許因為她希望顯得灑脫自如,有時也確能做到灑脫自如,她對我講了她是誰,並且在我面前談起她的親生父親。但這只是一次例外,平時人們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萬的名字。 剛才走進客廳時,我碰巧注意到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過去這兩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閣,放在樓上一間書房裡,我也是偶然見過。如今埃爾斯蒂爾時興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把這位畫家的那麼多作品給了她的堂妹,現在心裡懊惱不已,倒不是因為這些畫時興了,而是因為她現在欣賞它們了。其實所謂時髦乃是一群人的熱衷造成的,而德·蓋爾芒特夫婦則是這類人的代表人物。但她無意再買幾幅這位畫家的其它作品,因為那些畫的價格上升得驚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廳裡總得擺點什麼埃爾斯蒂爾的東西,於是命人把這兩幅素描從樓上搬下來,並且宣稱她“喜欣他的素描甚於他的油畫。”希爾貝特認出了畫家的筆法。 “好像是埃爾斯蒂爾的作品,”她說。 “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這正是您的……這是幾位朋友建議我們買的。真是妙極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畫更高一籌。”我呢,沒聽見她們之間的這段對話,只顧走過去觀賞素描,“咦,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這時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 “啊,對了,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我在樓上常常欣賞的。掛在這兒比掛在樓道裡更合適。說到埃爾斯蒂爾,昨天我在《費加羅》寫的一篇文章裡提到他。您看過那篇文章了嗎?”“您在《費加羅》報上寫了文章?”德·蓋爾芒特先生驚呼道,其驚奇程度就彷佛他在喊:“咦,這不是我的表妹嗎!”“是的,昨天。”“在《費加羅》報,您肯定?這不太可能,因為我們倆各人都訂有一份《費加羅》,即使一個人沒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個人也會看到的。是不是,奧麗阿娜?報上根本沒有。”公爵命人拿《費加羅》來,見是真的才相信了,好像在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錯自己在什麼報上寫文章的了。 “什麼?我不明白,這麼說您在《費加羅》上寫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對我說,看來要談一件她不感興趣的事很費力氣。 “好了,巴贊,您以後再讀吧。”“讓他讀吧,公爵的大鬍子垂在報紙上的樣子很有派頭。”希爾貝特說,“我回家後立即看這篇文章。”“是啊,現在大家都把鬍子剃了,他反倒留起鬍子來了,”公爵夫人說,“他從來不跟任何人雷同,我們結婚以後,他不僅剃掉了鬍鬚,連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認識他的農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國人。那時他的稱號是德·洛姆親王。”“現在還有德·洛姆親王嗎?”希爾貝特問,一切與那些很長時期裡不願和她打招呼的人們有關的事都使她感興趣。 “不,沒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帶著憂鬱和撫愛的神情。 “那麼好聽的封號!法國最雅的封號之一!”希爾貝特說,因為有時有些聰明人也會說出某一類的平庸之辭,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時鐘到點就要鳴響一樣。 “可不是嗎,我也惋惜。巴贊希望由他妹妹的兒子恢復封號,不過這就不是一碼事了;說到底也可以是一碼事,因為不一定非得長子繼承封號,可以由長子轉給次子。剛才我講到巴贊當時把鬍鬚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聖的日子,您記得嗎?我的小伙子,”她對丈夫說,“是去帕賴—勒—莫尼亞勒①朝聖,我的小叔夏呂斯頗喜歡和農民聊天,他不時問問這個,又問問那個:'你是哪兒人,你?'而且他很慷慨,總要賞給他們點什麼,還帶他們去喝酒。沒有一個人能像梅梅②那樣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於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禮,因為覺得她不配當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個管獵狗的僕人好得無以復加。於是,我對巴讚說:'瞧,巴贊,您也跟他們聊聊嘛。'我丈夫並不總是富有創新精神的……”“承蒙嘉許,奧麗阿娜,”公爵說,並繼續專心致志地閱讀我的文章。 “他一眼瞧見一個農民,便一字不差地重複他兄弟的問話:'你呢,你是哪兒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麼我是你的親王。'農民看看巴贊刮得發青的臉,回答說:'不可能。您,您是個英國人。'就這樣,在公爵夫人的簡短敘述裡,常會突然冒出象德·洛姆親王這樣高貴而傑出的封號,他們恢復了應有的位置、原來的狀況和地方色彩,就像在某些祈禱書裡,人們能在當時的一大片尖塔中認出布爾日教堂的尖塔。 -------- ①帕勒—勒—莫尼亞勒:在法國索恩—盧瓦爾省,當地有一座建於11世紀的教堂,甚為有名。 ②梅梅,夏呂斯男爵的暱稱。 有人把聽差剛放下的名片拿了過來。 “我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我並不認識她。這得感謝您,巴贊。可是結交這一類關係並不是您之所長,我可憐的朋友,”隨後她又轉過身對希爾貝特說,“我甚至無法向您解釋她是誰,您肯定不認識她,她叫魯弗斯·伊斯拉埃爾夫人。”希爾貝特的臉頓時緋紅:“我不認識她,”她說(這是撒謊,因為伊斯拉埃爾夫人在斯萬去世前兩年與他重歸於好,並且對希爾貝特始終直呼其名),“不過我從別人那裡知道您說的這個人是誰。” 我聽說有位姑娘不知是出於惡意還是出於笨拙,問她的父親——不是養父而是親生父親——姓什麼,她因心情紛亂,同時也是有意讓說出來的話走樣,竟然把父親的姓發成斯凡而不是斯萬,後來她意識到這一音變產生了貶義,因為把原來英國人的姓變成了德國人的姓。她甚至還補充說:“關於我的出生眾說不一,我呢,還是一概不予理會為好。”她說這話像在貶低自己,實為抬高自己的身價。在想到父母時(因為斯萬太太在女兒心目中是個好母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希爾貝特儘管有時也會為自己對待生活的這種態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應該承認,她的生活觀中的某些成份無疑來自她的父母,須知,我們本身不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母親身上的利己主義與父親家族固有的另一種利己主義加在了一起,不過,這並不意味著簡單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簡單地互為倍數,而是構成一種新的利己主義,它比前兩種要強大、可怕無數倍。自有世界以來,自家族間聯姻以來,一個家族的某一缺點與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點也互相結合,從而在孩子身上形成這一缺點的登峰造極、可憎之至的變種,這樣聚積起來的利己主義(這裡僅以利己主義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毀整個人類,幸虧從禍害本身產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將其控制在適當的範圍之內,就像纖毛蟲的天敵阻止它無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纖毛蟲毀滅,單性受粉使植物免於滅絕等等。有時,一種好品德與利己主義組成一種新的、無私的力量。這真可謂精神化學,它通過化合作用把變得過分危險的成份固定下來,並使其成為無害成份。化合形式是無窮的,它們可以使家族史豐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說,與積聚的利己主義(希爾貝特身上大約就有)同時存在的還有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這種或那種討人喜歡的品德;這種品德會單獨來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誠意地扮演一會兒動人的角色。希爾貝特有時向別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許她並不總做得這樣出格;但她一般都掩蓋自己的出身。或許她只是覺得承認自己的出身太難堪了,寧願人們從別人嘴裡知道。或許她真以為能瞞得住,這是一種沒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於懷疑,它為我們的企望保留了一點實現的可能性,繆塞所說的對上帝的希望就是這類信念的一個例子。 “我本人不認識她,”希爾貝特又說。她讓別人稱呼她德·福什維爾小姐時,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萬的女兒?也許這是對某些人而言,不過她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人擴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於這些人目前前數目有多少,她對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興許也知道不少人會在她背後竊竊私語:“這是斯萬的女兒。”然而她知道這一點猶如我們知道就在我們赴舞會的時候有人因窮困而自盡,也就是說那是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認識,而且我們並不用從直接印像中得來的明確認識來代替它。正像事物離我們越遠就顯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險性也減弱,希爾貝特希望,當有些人發現她生下來姓斯萬時,她最好不在這些人旁邊①。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想像得出的人就離我們近,而我們能想像人們在讀他們的報紙,於是希爾貝特希望報紙上最好稱她德·福什維爾小姐。誠然,在她必需承擔責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簽名是G·S·福什維爾,以便有一段時間的過渡。在這個簽名里,“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這正是虛偽之所在,因為,通過把無辜的名字縮減為G,德·福什維爾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們暗示,她砍掉Swann的後面幾個字母也是出於縮寫的動機,她甚至給S一種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長長的,像一條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過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尾巴也是過渡性的,注定要消失的,正像猴子還有長長的尾巴,人就沒有了。 -------- ①希爾貝特屬於——或者至少在那幾年屬於——那種最常見的人類中的鴕鳥,他們把頭埋在希望之中,並不是希望不被看見,因為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見自己被人看見;這對他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至於其餘的事,那就靠碰運氣了。 ——作者註。 儘管如此,希爾貝特的附庸風雅里包含一點斯萬的聰慧的好奇心。我記得那天下午她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認識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說迪洛先生身體不好,常年足不出戶,希爾貝特又問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為她常聽到人們談起他,她補充這句話時臉微微一紅。 (的確,迪洛侯爵在斯萬結婚前曾是斯萬的一位知交,希爾貝特甚至可能看見過他,不過那時她對這個圈子裡的人還不感興趣。)“他是不是類似德·布雷奧代先生或者德·阿格里讓特親王那種人?”她問。 “噢,一點不像,”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她對外省之間的差異極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啞的嗓音,簡單幾句話就色彩鮮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這種時候她那雙紫色的眼睛總閃出柔和的光。 “不,一點不像。迪洛是貝里戈爾的鄉紳,很可愛,他那個省份的文雅舉止和不拘小節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蘭王駕臨蓋爾芒特莊園時每次打獵回來後都要用午茶;這時迪洛總喜歡脫掉半統靴,換上粗笨的毛線鞋。嘿,他並不因為愛德華陛下和那麼多大公在場而感到絲毫的拘束,照舊穿著毛線鞋來到樓下大客廳。他認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無需為英格蘭王約束自己。他和那個可愛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人。而且他們也是……(她差點說'您父親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里-格里和布雷奧代都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他是地地道道的貝里戈爾大鄉紳。梅梅引用過圣西門描寫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脫脫一個迪洛。”我於是引了那段文字的頭幾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貝里戈爾貴族中的出眾人物,不僅由於他出身高貴,也由於他有大才大德,貝里戈爾所有的人都把他視為全體的仲裁人,每個人有事都求助於他,因為他廉正、能幹、待人溫和,他們還把他視為外省的公雞……”“是的,是有那麼點味兒,”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尤其是他的臉總是紅得像公雞。”“是的,我記得聽到過這段描繪,”希爾貝特說,並不進一步明確是聽到她父親引用過,她父親生前確實對圣西門佩服得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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