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

第142章 第六部女逃亡者(7)

她在犯過失的當兒還活在人世,也就是說我自己當時也還在,因此我光了解她犯了什麼過失就很不夠了,我還想讓她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由此可見,我在為今生無從再見到她而感到遺憾的時刻,這種遺憾也帶著我的忌妒的痕跡,當然這種遺憾和我熱愛她時的撕心裂肺的遺憾完全不同,現在感到的無非是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對她說這幾句話的遺憾:“你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你離開我以後的所做所為,瞧,我全知道了,在盧瓦爾河邊你對洗衣女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我當然也對自己這麼說:“何必自尋煩惱?和洗衣女尋歡作樂的人已經沒了,她的行為再也沒有任何價值。她不會想到我了解那些事。可是她也不會想到我不了解,因為她什麼也不想了。”然而對我來說這種推理遠不如那尋歡作樂的畫面更有說服力,因為這畫面總把我引到她樂在其中的時刻。對我們來說只有感覺到的東西才存在,因此我們可以把它置於過去或未來,並不受死亡這虛構的壁壘所阻攔。我那時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遺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響而且表現得如此奇特,這種影響自然會波及我對神秘術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過這些幻想是為千方百計實現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時我能像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樣一轉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靈,抑或像某某教士設想的那樣在來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見她也不過是為了對她說:“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當時說:你簡直讓我快活瘋了;我已看見你啃她的痕跡。”

前來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還是——當然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這形象本身,因為我們真正認識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們感到變化突兀令人震驚的事物,是習慣還沒有以它毫無生氣的複製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過阿爾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許多部分,分割成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聰慧,或嚴肅,甚至連愛好也只有體育運動的時刻便重現出來了。這樣的分割使我內心深處得以平靜,這不是很有道理嗎?因為就算這種分割本身並沒有什麼真實性,就算這種分割僅僅來源於她在我面前出現過的那些時刻的接二連三的形態,也就是留在我記憶裡的形態,就像我的神燈的弧形投影來源於彩色玻璃的彎曲部分一樣,這種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體現了這樣一個真理,一個客觀真理嗎:我們每個人都並非一個人,每個人都包涵了道德價值各異的許多人,有邪惡的阿爾貝蒂娜存在,這並不妨礙存在別樣的阿爾貝蒂娜,比如喜歡在她房裡同我議論圣西蒙的阿爾貝蒂娜;我在晚上告訴她我們必須分手時,悲傷地說出這一席話的阿爾貝蒂娜:“這自動牌鋼琴,這間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還有,在看見我最終被自己的謊言所激動時,帶著真誠的憐憫驚呼:“啊!不,什麼都比您難受強,說定了,我一定不去設法再見您,”的阿爾貝蒂娜。於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開我們的隔板消失了。這善良的阿爾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記憶裡,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劑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劑是為了消除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當然仍舊想對她談洗衣女的事,但這已不再是以得勝者的殘酷姿態去向她惡狠狠地顯示我已了解此事。我要像她在世時那樣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語氣問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屬實。她會對我發誓說並沒有此事,埃梅不大誠實,為了顯示他夠格賺下我給他的那筆錢,他不願空手而歸便讓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說出了那些話。阿爾貝蒂娜無疑是在繼續對我說謊。然而在她話語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現了某種進步,而這進步又歸功於我。她起初是否對我吐露過真情(的確,也許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話裡說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記不清了。再說她稱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麼奇特,可以意味這個也可以不意味這個。不過她對我的妒性的感受後來又促使她厭惡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認的事。再說阿爾貝蒂娜甚至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話。我只要一擁抱她就滿可以相信她無罪了,如今分開我們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這點了,那隔板就像戀人發生齟齬之後豎起來的既摸不著又很堅實的隔板,戀人的熱吻碰到它也會粉碎的。不,她沒有必要對我說什麼。她願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可憐的小傢伙,有些感情存在於分離我們的東西之上,我們完全可以靠這種感情結合起來。如果這件事的確存在,阿爾貝蒂娜向我隱瞞嗜好也是為了不讓我傷心。聽見我自己對這個阿爾貝蒂娜說出這番話我心裡甜滋滋的。再說,我難道還認識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嗎?一個人在同另一個人的關係中出錯的兩個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愛上了這另一個人。一莞爾,一顧盼,一撫肩,就這樣愛上的。這就足夠了;就這樣,在長時間的希冀或憂傷中你可以塑造一個人,構想一個人的性格。當你後來再與你所愛的女人交往時,無論你遇到多麼殘酷的現實,你也不可能排除與你顧盼撫肩的人兒那善良的性格和熱愛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質,正如你再見到你在她年輕時認識而現在變得老態龍鍾的人時,你無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質。我追憶著這個阿爾貝蒂娜那美麗善良而又楚楚動人的眼神,她那豐腴的面龐,她那皮膚粗糙的脖頸。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這死人還活著,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邊時我肯定會做的事(倘若我在來世能找到她我也會這麼做),我原諒了她。

我在這個阿爾貝蒂娜身邊度過的時光於我是這樣寶貴,我真願意一刻也不放過。有時,就像人們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錢財一樣,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經失去了的時光:我把圍脖結打在脖子後面而不打在前面時,我憶起了一次從不曾回想過的散步,為了冷空氣不迎面吹進我的喉嚨,阿爾貝蒂娜擁抱我之後便以那樣的方式為我理好了圍脖。通過如此微不足道的動作而在我記憶裡復原的這次簡單的散步給與我的樂趣就像我們見到老女僕送來的屬於親愛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對我們來說這些東西是太寶貴了;我的悲傷因此而增添了內容,尤其是這條圍脖,因為我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就像憧憬未來一樣,我們不是一勞永逸地而是一點一滴地品味我們的過去。 而且我的悲傷有時會五花八門到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我盼望偉大的愛情,我願意找一個人來我身邊生活,我原以為這是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的徵兆,其實這跡象正說明我一直愛著她;因為我對體味偉大愛情的需要和我想親阿爾貝蒂娜豐腴的雙頰的願望一樣,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個部分。實際上我卻很慶幸沒有愛上另一個女人;我明白我對阿爾貝蒂娜持續的熱戀就好比我過去對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現著這種感情的各個部分,而且照樣服從於主宰真實感情的法則,而真實感情又由這種持續的熱戀超越死亡而反映出來。因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種間隔加進我對阿爾貝蒂娜的相思裡,這間隔過大我就不會再愛她了;這間隔會使她變成與我毫不相干的人,就像我外祖母如今與我毫不相干一樣。太長的時間不思念她我記憶的連續性便會中斷而這種連續性正是生活的原則,只不過這種連續性在一定的時間間隙之後又可能重新恢復罷了。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不就是這樣的嗎?我不是在好長時間不想她之後又和她重歸於好的嗎?然而我的記憶也必須服從同樣的法則,也不可能容忍更長時期的間隔,因為這記憶好比一縷北極光,只是在阿爾貝蒂娜死後才反映出我過去對她的愛,我的記憶真像我愛情的影子。恐怕只有在我已將她遺忘時我才可能體會到沒有愛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為幸福。因此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產生了對妹妹似的某個姑娘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變得難以饜足。我對妹妹的需要無非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一種無意識的思念形式,隨著我對她的思念的逐漸減弱,這種需要也就變得不那麼迫切了。不過我的愛情的這兩種尾聲並不是以同樣的速度減弱的。有些時候我對她的思念暫時全面隱去,而我對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卻保持了強大的力量,這時我便決定結婚。相反,這之後我對她珍貴的記憶雖然已經減弱了,我對她的柔情有時卻又會突然闖進我的心田,這時,一想到我對別的女人的愛,我就對自己說她一定會理解這種愛,贊同這種愛,於是她的惡癖倒似乎成了我現在的愛情的起因了。有時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爾貝蒂娜的當兒復甦,儘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這段時間有人對我講起安德烈不尋常的愛情故事,我竟以為我為她也產生了忌妒心。不過安德烈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預替人,一條起銜接作用的道路,一個使我和阿爾貝蒂娜間接聯在一起的電源插座。人就像這樣在夢裡總給一個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個姓氏。總之,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儘管普遍的法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衝擊,阿爾貝蒂娜給我留下的感情卻仍舊比我對這些感情來源的回憶更加難於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覺也如此。我和斯萬不一樣,他一開始不愛奧黛特便連重新去感覺過去的愛情也做不到,而我卻總感到自己還生活在過去而這過去也無非是另一個過去的歷史而已;這個“我”可以說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經變硬變冷了,每當一點火星使昔日的電流重新經過“我”的底部時“我”又會從底部燃燒起來,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爾貝蒂娜時也是如此。等到我劇烈的心跳已並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淚也只是由象巴爾貝克那些已經變得粉紅的蘋果樹間沙沙吹過的冷風刺激出來的時,我才想到應該考慮我的痛苦復甦是否出於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髒病當成往事的再現和最晚期的愛情了。

病人過分傾向於把某些情感領域裡發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這些偶發事故一停止他才吃驚地發現自己離痊癒更近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關於淋浴場和洗衣女的來信引起的痛苦——帶來的“並發症”——就屬於這種情況。不過如果某個心病醫生前來給我看病他準會發現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傷本身已經好轉了。由於我是男人,屬於同時沉緬於過去又熱衷於當今現實的雙重性類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會始終存在著明知阿爾貝蒂娜已死卻又保留著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過這個矛盾如今可以說又和它的過去背道而馳了。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厲的氣勢衝擊我認為她還活著的想法,使我不得不像兒童逃避浪濤一樣去躲避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又不斷向我發起衝鋒,最後終於奪得了適才還被她活著的想法佔據的位置。我也弄不清為什麼,如今是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對她活著時的回憶——佔壓倒優勢地構成了我無意識的遐想的基調,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斷這些遐想而將我自己考慮一番,使我吃驚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認為在我心裡如此生氣勃勃的阿爾貝蒂娜怎麼可能離開人世,怎麼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已經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怎麼可能在我心裡還如此生氣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裡冥想的時間太長所以再也不對它加以提防,如今這黑色隧道已被一個緊接一個的回憶堵塞,而滲進來的一縷陽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斷了,於是遠遠地隱約映出一個笑盈盈的藍色天地,而阿爾貝蒂娜在那裡也只是一抹充滿魅力的淡淡的回憶。我問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長期包圍我的黑暗中漂泊時視為唯一現實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還是個活著只為了永遠等待阿爾貝蒂娜回來道晚安回來熱吻的人;我個人的某種分身現象使我顯得像這樣一個人物,他似乎是我個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剝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像一朵半開的花似的領略到了剝落過程的使人煥發青春的清新。而且這短暫的感悟也許只會使我進一步意識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正如一切特別確切的想法必須在對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樣。比如,在1870年的戰爭時期生活過的人說戰爭意識之所以終於使他們覺得似乎合情合理,並不是因為他們考慮戰爭還不夠,而是因為他們老想著戰爭。為了使他們明了戰爭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須有什麼東西使這些人擺脫始終困擾著他們的念頭,從而使他們暫時忘記正在進行的戰爭,使他們又回到和平時期的樣子,直到這殘酷的現實驟然間又從那短暫的空白裡清晰地突現出來,而過去他們除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看不到別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視它了。

必須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各種回憶不是逐步而是同時在我心上消退時,必須在我對她的背叛的回憶同對她的柔情的回憶一古腦兒從我的記憶裡同時全線撤退時,遺忘也許才能給我帶來寧靜。而情況卻並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灘而海水的退潮又極不正常,當我突然受到某種猜疑的襲擊和傷害時,她的柔美形像已經退得太遠無法前來補救了。 我對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為無論它們發生在怎樣遙遠的年代,對我來說它們都並非過去;它們果真成為過去時,即是說當我不那麼激動地追憶它們時,我就不會那麼痛苦了,因為與逝去的日子實際的距離相比,一件事情的遠近更容易同視覺記憶的強度相適應,正如人們在回憶昨日的夢境時,由於夢想什麼都模糊不清,夢景便顯得比幾年前發生的事更為遙遠。不過,儘管對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裡已有了進展,認為她還活著的感覺卻仍然會回潮,這種回潮即使不阻擋那些進展,也會抵制它而且妨礙它成為有規律的進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個時期(無疑因為忘記了她被禁閉在我家的時日,這些時日消除了我為她的過失而感到的痛苦,因為我知道她沒有犯這些錯誤,所以這些錯誤便似乎與我不大相干了,於是這些時日就變成了她清白無辜的證據),我老受到一個新想法的折磨,這想法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時我思想的出發點都是她還活著)同樣新奇,我原以為我恐怕同樣不可能接受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覺間這想法倒逐漸構成了我意識的基本內容,從而代替了認為阿爾貝蒂娜清白無辜的考慮,這新的想法便是:阿爾貝蒂娜有過失。我自以為我在懷疑她時,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樣我想像我在對她的罪過抱懷疑態度時,我其它思想的出發點全都是相信她有罪,這種信念和與之相反的思想一樣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時間我無疑是非常苦惱的,不過我現在已明白事情原本應該如此。只有充分體驗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當時禁止阿爾貝蒂娜接觸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無辜,和我後來又以她還活看作為推理的基礎,這一切都只能延緩解除痛苦的時間,因為我這是在推遲早就應該忍受的必要而漫長的痛苦時日。然而習慣會起作用的,它會根據已經在我生活過程中受到過檢驗的規律讓我適應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正如德·蓋爾芒特的姓氏已經不再意味道旁睡蓮盛開的公路和魔鬼希爾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爾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藍色大海的魅力,斯萬的姓氏,拉球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許多事情對我來說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和魅力,這種意義和魅力只給我留下了一個既簡單而又被它們認為大到足以獨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個人到來是為了鼓動僕人幹活,等僕人知道這點之後過幾個禮拜他又抽身走了;與上述情況相同,習慣也會把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從我心裡驅除出去。而且從現在到那時,好比從兩翼同時進行的打擊,在“習慣”的行動過程中兩支同盟軍一定會互相支持。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想法會變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習慣,因此也會變得不那麼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為它可能變得不那麼令我痛心,對她有過失的信念提出的異議就可能一個接一個她被推倒,這些異議在我思想裡產生也是受了我不過多受痛苦的願望的啟發;一個行動加速另一個行動,我相當迅速地從相信阿爾貝蒂娜無辜過渡到了相信她有過失。我只有在生活裡接受阿爾貝蒂娜已死,阿爾貝蒂都有過失的概念,這些概念才可能成為習以為常的事,即是說我才可能忘記這些概念而且最終忘記阿爾貝蒂娜本人。

我還沒有達到這一步。有時我的記憶受到心智活動的刺激變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閱讀時——從而勾起了我的傷心事;有些時候反而又是我的傷感受到擔心暴風雨天氣這類心態的引發,使我愛情史裡的某些往事變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對死去的阿爾貝蒂娜的愛也可能在某段時間的間隙之後重新恢復,在這段間隙時間裡我由於注意力的它屬而變得對她漠不關心,比如在巴爾貝克她拒絕親吻之後就有過這樣一段空隙,在這段時間我更關心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馬里亞小姐,不過在我重又經常看見她時我對她的愛便恢復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對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導致分離——這次是同一個死人分離——在這樣分離時她變得與我更加無關痛癢了。發生這一切只有一個緣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當作活人。即使在後來的日子裡我不那麼愛她了,這一點仍舊是我的一個願望,這類願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厭倦,但拋開它一段時間之後它們又會重新找上門來。我追逐一個有生命的女人,接著是另一個,這之後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邊了。我在失去了對阿爾貝蒂娜明確的概念之後,某個姓名經常會不期然地闖進我內心裡最模糊的區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應,我原來還以為這種反應不可能出現了呢,這就像你往一個頭腦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進一根針去時他的某個肢體還會痙攣一樣。長期以來,這種刺激是那麼吝於光顧我以至在我無意中竟主動去尋找機會使自己悲傷,使自己妒性發作,藉此重新和往昔發生聯繫以便更清晰地追憶她。原因是,對一個女人的相思其實就是複甦了的愛情,而這種複甦的愛情又同樣受到愛情法則的製約,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強的原因也就和阿爾貝蒂娜在世時我對她的愛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轍了,而忌妒和苦惱又列在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經常發生的是這些情況——因為一種疾病或一場戰爭延續的時間可能比最聰明最有遠見的人估算的要長得多——總在我不知不覺間產生而且它們對我的衝擊如此之劇烈使我只能考慮如何保護自己不致過分悲痛反倒無暇顧及從中討得某件可以回憶的往事了。

此外一個字甚至不必象“朔蒙”這個字一樣和某種猜測①發生聯繫就能引起猜測,就會成為口令,成為打開通嚮往昔的大門的神奇“芝麻”,由於看夠了這個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慮它,因此嚴格說來你也就不再佔有它了;你個人已去除了往昔這個部分,由於這種切除你以為你個人的人格也改變了原樣,正如一個圖形,失去了一角就等於失去了一邊;比如有些句子裡出現了某條街某條公路的名字而阿爾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這些句子就足以體現一種潛在的但並不存在的猜疑心,讓它去尋覓實體,尋覓處所,尋覓某種具體的固定辦法某種特定的實現方式。 -------- ①(甚至兩個不同名詞共有的相同音節就足以使我的記憶——就像電工只需要最少的優質導體一樣——重新建立阿爾貝蒂娜和我的內心之間的聯繫。)——作者註

有時這種“重新恢復”,這種夢景的“重新演奏”乾脆趁我睡覺時到記憶這本書裡一舉翻過許多頁,於是一頁一頁的日曆將我帶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遠的印象裡去,這些早就讓位給別種印象的印象又變得歷歷在目了。這印象通常總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動人心的演出同時出現,這演出給我以假象,使我耳聞目睹從此以這一夜為起點的一切。而且在愛情史裡,在愛情與遺忘作鬥爭的歷程裡,夢所佔的位置比醒著更為重要,夢從不考慮時間上的極細微的劃分,它取消所有的過渡狀態,使巨大的反差變成對立,它在剎那間打亂我們在白天緩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里安排我們和那一不見面就可能忘懷的人兒幽會,不是嗎?因為,無論怎麼說,我們在夢裡總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從我們白天的感受裡找出的原因才能說明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這種感受在做夢時又是我們看不到的。因此這種不可能的生活在我們眼裡似乎就成了真實的。但有時由於使演出歸於失敗的內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台的回憶便使我產生了真實生活的幻覺,我真以為我曾經約過阿爾貝蒂娜幽會,以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覺到不可能向她走過去,不能出聲地把我準備向她說的話說出來,也不能為看清她而重新點燃那已經熄滅的小火把:這種不可能性在我的夢裡無非是睡眠者的動彈不得,說不出話,看不見物,就像你猛然看見幻燈裡出現了大片的陰影把舞台人物抹去,這陰影本來是應該被遮住的,這片陰影就是幻燈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員的影子。有時,阿爾貝蒂娜出現在我的夢裡,她又想離開我,這次她的決心卻沒有能觸動我的心。原因是一縷令人警覺的光可能已從我的記憶裡透進了黑暗的睡夢裡,這種光一經停留在阿爾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來的行動,使她宣布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這光就是她已經死了的概念。然而阿爾貝蒂娜已死的記憶往往在更清晰的情況下甚至也會和她還活著的感覺相結合而並不推翻這種感覺。我同她談話,在我談話時外祖母在房間緊裡頭走來走去。她的下頦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儼如一尊已經毀損的雕像,而我卻絲毫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異常之處。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有問題要問她,是關於巴爾貝克淋浴場和土蘭的某個洗衣女的事,不過我把這事放在以後再談,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沒有必要著急。她保證說她沒有乾壞事,只不過昨天吻過凡德伊小姐的嘴唇。 “怎麼?她在這裡?”“是的,而且這會兒我就該離開您了,因為我一會兒就得去看她。”阿爾貝蒂娜死後我一直沒有像她在世的最後一段時間那樣把她禁閉在我家裡,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擔心。我又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擔心。她告訴我她只不過吻過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許又在撒謊,就像她過去對一切都矢口否認一樣。過一會她恐怕就不會只滿足於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當然,按照某種觀點我如此煩惱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據說死人甚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不能做。大家儘管這麼說,我的外祖母死後卻還是繼續生活了好幾年,而且此刻還正在房裡走來走去。當然,我一旦醒來,這死人繼續活著的想法會變得讓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然而我這種想法在做夢的荒唐的短暫時刻卻出現了那麼多次,我終於和它熟悉了!如果夢境反復出現,對夢境的記憶就可能變得持久。我想,一個瘋人今天即使已經痊癒而且恢復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別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個已過去的時期想說的話,他當時想對參觀精神病院的人解釋說,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個人並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狀態和每個精神病人的瘋狂的異想天開加以對比,結論說:“因此,瞧這人的神氣和大家一樣,你們一定以為他不是瘋子,好!他就是瘋子,他以為自己是耶穌基督,這不可能,因為我才是耶穌基督!”我的夢結束很久以後,我還在為阿爾貝蒂娜談到的給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惱,她的話彷彿還在我的耳際迴響。這些話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際迴響過,因為這些話是從我自己口裡說出來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爾貝蒂娜交談,我詢問她,諒解她,我向她談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對她說的事以彌補我對這些事情的遺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憶中提到過的人,我與之說了那一席話的人再也沒有任何現實感了,那張面孔的各個不同的部分都毀滅了,原來也只是不斷迸發的生的意志使這個面孔和人的臉孔相一致,如今這生的意誌已經無影無踪了。

還有幾次,我並沒有做夢,一醒來我就感覺到我心中的風轉向了,刮個不停的冷風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往昔的深處吹來的,它向我傳來了遙遠時刻的鐘聲,傳來了我不常聽見的啟程的汽笛聲。我試著抓起一本書。我再翻開我特別喜愛的貝戈特的小說。我覺得書裡的人物挺討人喜歡,我很快就入迷了,我開始象企盼自己的樂事似的盼望書中那個壞女人受到懲罰;當那一對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時我的眼睛都濕了。 “那麼,”我絕望地大聲說道,“我那麼重視阿爾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卻不能從中得出結論說她個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實存在,說我總有一天會在天上再看到與她在世時一樣的她,而我卻帶著那麼多的祝愿呼喚,那樣急切地等待,而且帶著眼淚歡迎一個只在貝戈特的想像裡存在的人的成功,一個我並沒有見過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像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說裡也還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書,有寂靜無人的供人幽會的花園小徑,這一切都在提醒我說人是可以秘密談情說愛的,於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喚醒了,就好像阿爾貝蒂娜還可能去幽徑散步似的。書中還描寫了一個男人在50年後重見了他在青年時代愛過的女人,他認不出她了,他在她身邊感到厭倦。這又提醒我愛情是不可能天長地久的,這使我感到震驚,彷彿我命中註定必須和阿爾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見她時又必然會冷漠無情似的。倘若我瞥見一幅法國地圖,我驚恐的眼睛一定會設法避開土蘭以免生出忌妒心,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會躲開起碼有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標誌的諾曼第,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走過好多次的道路就在這兩地之間。其它的法國城市名稱無非是可以看見可以聽見的一些地名,在這些地名當中,比如說,圖爾這個名字的構成似乎就和別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質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質構成的,而這些物質又直接對我的心臟起著作用,加快它的跳動並且使這種跳動十分痛苦。如果說這種作用力可以擴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這些名字因而變得與別的名字有所不同,那麼在我進一步考慮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於考慮阿爾貝蒂娜本人時,這作用於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產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夢境、慾念、習慣、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歡樂的必然干擾之後又互相接觸互相揉合的結果,對這一點我怎能感到吃驚呢?這一切繼續處於死亡狀態,因為光記憶就足夠支撐實際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爾貝蒂娜從火車車廂下來時曾說她想去聖馬丁,這之前我還看見她把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臉頰;我又有了獲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這種可能性衝過去,嘴裡說:“我們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貝萊,直走到阿方橋。”沒有一個靠近巴爾貝克的車站不讓我重新看見她,因此這片土地就好像保存下來的神話之鄉,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動人而且被我後來的愛情消除得最徹底的神話變得又生動又令我感到痛楚。啊!如果將來某一天我還得睡到巴爾貝克的那張床上,那該是怎樣難受的事,我的生活就像圍繞一根不動的支軸,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樣圍繞著銅床架轉動、演變,接連不斷地給這張床嵌上諸如和外祖母歡快的交談,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爾貝蒂娜柔情似水的撫愛,對她惡癖的發現等情節,如今又嵌上了一種新的生活,看見書櫃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走進這新的生活裡來了。巴爾貝克的公館不是很像省劇院獨特的住宅佈景嗎?多年來在這佈景裡演出過各種截然不同的戲劇,這佈景曾為喜劇所用,為第一出悲劇所用,為第二出悲劇,為純詩劇所用,巴爾貝克的這座公館在我過去的生活裡已有相當長的歷史了,我生命中一個一個的新時期又總是在它的牆壁之間更迭著。牆壁、書櫃、鏡子這些僅存的部分還保持著原樣,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總的說來,是這些東西以外的,是我自己發生了變化,這一點使我得出一種印象,而那些自以為悲觀的樂觀主義的兒女們是不會有這種印象的:生活,愛情,死亡的秘密很謹慎,這些秘密並不去參與生活,愛情和死亡,人們會既驕傲而又苦痛地發現,年復一年他們本身已和他們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了。

我試著拿起報紙。 我憎惡讀報,而且讀報也並不是不傷人的。事實上,從我們的每一個念頭都會像從林中的岔道口一樣生出許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當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我都會面臨新的回憶。福雷的樂曲名使我憶起布洛伊親王的《國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穌受難日幾個字使我想到“各各他”,從“各各他”①又想到這個字的詞源,這個詞似乎和“卡爾維蒙”同義,法文就是朔蒙。不過無論經過哪條路到達朔蒙,此時此刻我受到的打擊仍舊是那麼難以忍受,所以此後我想得更多的是避開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這次打擊之後不久,我的心智活動象雷聲一樣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復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②,邦當夫人曾對我說,安德烈經常偕阿爾貝蒂娜去到那裡,而阿爾貝蒂娜卻說她從未見過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齡往事就在記憶裡互相擾作一團,你想的事,你讀的書幾乎沒有什麼意義了。你到處插手,一切都碩果累累,一切又都險象環生,你可以在肥皂廣告裡像在帕斯卡爾的《名言錄》③裡一樣發現許多珍貴的新東西。

-------- ①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譯,卡爾維蒙是各各他的意譯即“髑髏地”。此地位於耶路撒冷西北不遠的一座小山上,傳說耶穌被釘十字架死於此地。 ——譯者註。 ②朔蒙,地名,位於法國上馬恩省,在馬恩河和綏策河之間。布特朔蒙是巴黎一個公園和風景區的名稱。 ③布萊斯·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著名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大氣壓力的學說,水壓力學說,液體平衡學說,概率論等都是他的發明。他還發表過一些閘述宗教的作品,成為冉森派教徒後,他逝世前曾寫過為基督教辯護的文章,但沒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斷被人蒐集發表,書名《名言錄》。 象布特朔蒙這樣的事我在當時自然認為無關宏旨,這事實本身對阿爾貝蒂娜不利但與淋浴場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卻遠沒有那麼嚴重,那樣關鍵。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來光顧我們時會在我們身上發現一種完整無缺的強大想像力,即是說在心情難受的情況下我們自己儘管有意開動腦筋回憶往事,我們卻只是部分地運用了我們的強大想像力。再說這後一部分往事(淋浴場女侍和洗衣女)儘管在我記憶裡已經模糊不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消逝,好比走廊裡的家具,儘管周圍光線昏暗人們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卻總是避免碰到這些家具,我對這部分往事的回憶早已習以為常了。與此相反,長期以來我從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諸如巴爾貝克娛樂場裡那面鏡子照出的阿爾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蓋爾芒特家晚會後的夜裡我那樣久等她而她遲到了卻不作解釋的事,我現在倒願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這些游離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們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來,在我心裡與我真正佔有過的心上人阿爾貝蒂娜留下的更為甜蜜的往事結合在一起。這些回憶撩開習慣的沉重面紗的一角(那使人遇鈍的習慣在我們生活的全過程中幾乎對我們掩蓋了整個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裡掛著亙古不變的標籤,用一種不產生任何樂趣的不疼不癢的東西去替換生活中最危險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藥)象最初那樣帶著季節轉換時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帶著改變當今陋規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回到我的腦海,這些回憶在我們領略樂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們在初春的艷陽天裡坐上汽車或者在旭日東昇時走出家門,這些回憶會使我們興奮而清醒地註意我們自己那些沒有什麼意義的行動,這樣的興奮和清醒會使這激越的一瞬遠遠勝過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現在又處在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會出來的那一刻了,我等待著阿爾貝蒂娜的到來。往昔的日子逐漸掩蓋了它們之前的日子而這些日子本身又被後來的日子淹沒。然而每個過去的日子都會在我們身上積澱起來,就像儲存在一個無比寬敞的圖書館裡一樣,在圖書館最古老的藏書裡,總有一本是永遠無人問津的。然而這過去的一天穿過後來的半透明的各個時代又會浮到表面而且在我們身上伸展開去並覆蓋我們全身,於是,一時間,姓氏恢復了原有的意義,人恢復了原有的面孔,我們也找到了我們當時的心靈,於是我們便帶著隱約的但已變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帶著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長期未能解決而當時又使我們那麼憂慮的問題。我們這個“我”是由我們一個接一個的狀態迭合而成的。然而這種迭合又不像山的層疊一樣永恆不變。無休無止的上昇運動會使古老的地層露出表面。我又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晚會出來等待阿爾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麼呢?她欺騙了我嗎?同誰?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況,這也絲毫減少不了我對這個未能逆料的問題的憂憾摻半的興趣,就彷佛每個不同的阿爾貝蒂娜,每個新的回憶都會提出一個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問題似的,解決其它問題的辦法都不適合解決這些問題。 不過我希望了解的不僅是她和什麼女人度過了這一夜,而且是她體會到那其中有什麼樣的特殊樂趣,那一刻她心裡有什麼樣的感受。在巴爾貝克時,弗朗索瓦絲有時去尋找她,回來時她對我說她發現阿爾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憂心忡忡,東張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麼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麼阿爾貝蒂娜等待她時的思想情況,隱藏在她那憂心忡忡東張西望的眼神背後的思想情況又如何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這嗜好有什麼樣的重要性,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裡究竟佔據什麼樣的位置呢?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見到一個討我喜歡的姑娘時感到的激動,有時只聽見有人說起她而並沒有看見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優點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像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領略過充滿快感的激動不安就夠我苦惱不已了,這樣做就好比借助儀器的神力,我的萊奧妮姨媽在醫生來看了她的病而且對這種病是否存在表示懷疑時就曾希望發明這樣一個儀器使醫生親自體會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了解病人的痛苦。而這麼一想我已經受到了相當大的折磨,我想,比起這些來,我和她之間關於斯湯達和維克多·雨果的嚴肅談話對她來說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別人吸引了,已經脫離了我的心歸附到別處去了。然而她對這種慾念的重視和圍繞這種慾念所作的謹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了這慾念究竟屬於什麼性質,進一步說,她自己在考慮這慾念時又認為它是什麼性質。在身體的病痛方面我們起碼不必去選擇自己的痛苦。疾病先決定這種痛苦然後才強加給我們。然而在忌妒方面我們卻必須首先以某種方式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後才能選擇可能對我們合適的痛苦。輪到這後一種痛苦時,我們感覺到我們所愛的人同我們之外的人相處更快活,這些人給她的感受是我們不可能給她的,或者起碼這些人的輪廓、形象、舉止向她展現了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這時的尷尬處境變得何等嚴峻!啊!阿爾貝蒂娜怎麼沒有愛聖盧,真愛了,我恐怕還不至於這麼苦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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