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

第122章 第五部女囚(6)

也許在我身上,在許多人身上都是這樣,我所變成的這第二個人僅僅只有第一個人的面孔,狂熱興奮,對自身敏感,對其他人則是賢達的良師益友。若從他們與我的關係或對他們本身進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許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親而言,她們對我嚴加管束顯然是有意的,她們甚至為此付出了代價,然而,在我父親身上,那種冷漠也許只是他敏感的一種外在表象。因為這也許是內心生活和社會關係這雙重方面的人性真實,人們用以表述這種真實的字眼,我過去總覺得內容上荒謬虛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們在提及我父親時就說:“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蘊藏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這主要是他羞於表現出來。”在那無休無止但卻隱秘的騷動中,難道他不正是掩藏著這種鎮定自若嗎?為了給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現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時不惜借助帶有教訓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諷。我父親就是這樣的,如今,當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尤其在某些場合,當我面對阿爾貝蒂娜,我往往裝出這副鎮靜的模樣。

我確實以為我將在這一天決定我們分手的事,並且動身前往威尼斯。使我與她重新建立關係的原因在於諾曼底,這當然不是因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個我曾經嫉妒過她的地方(我很幸運,因為她的種種計劃從來沒有觸及到我記憶的痛處),而是因為我當時說:“好像我跟您提到過您姨媽在安弗爾維爾的那位女友,”她憤憤然地回答我,可憤怒中又含著快樂,就好似有人跟別人爭論,希望自己有盡可能多的論據向我表明我是錯的,她是對的:“我的姨媽從來不認識住在安弗爾維爾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沒有去過那裡。”她忘了一天晚上談到那位不知是否確實存在的夫人時她對我撒的謊,她說她無論如何要去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去那裡看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誼並且為此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沒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謊言。但是,這種謊言卻使我難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遲到下一次。為了被愛,謊言不必真誠甚至機智。在此,我將愛情稱為一種相互的折磨。

這天晚上,我像我的外祖母那樣對她說話,我覺得這樣做無可指摘,完美無缺的外祖母曾經這樣對我說話,我對她說,我可以陪她去維爾迪蘭家,我繼承了我父親的那種粗暴方式,這種方式對我們來說從不意味著一種決定,只是這種方式可能導致我們產生在這種程度上與這種決定本身不相稱的最大騷動,我覺得這也是無可指摘的。所以,為了區區小事而顯得如此遺憾,我們自感荒唐,能感受到這一點不無裨益,這種遺憾實際上與該事給我們帶來的震動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無法扭轉的才智那樣——我父親的這些隨心所欲的優柔寡斷完善了我身上這種敏感的天性,然而,它們在長時期裡與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不入,在我整個童年時期使我備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這種敏感的天性向它們準確無誤地指點了它們應該追求且有可能達到的目標:一個做過小偷的人,或者一個戰敗民族的成員,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謊成性的家族,一個兄弟前來看望自己的兄弟,無需任何表面上的藉口,離去時他站在門檻上,順便向他的兄弟打聽一件事,甚至沒有裝作在聽的樣子,可這已經足以讓他的兄弟明白,打聽這件事就是他拜訪的目的,因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這些若無其事的神情,深諳這些臨走時順帶說的話,因為他自己就經常這樣做的,不過,也有一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緣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間的禀賦,十分精通這種心照不宣的共同語言,在家裡,無須明言,相互間就可心領神會。同樣,又有誰能比一個神經質的人更加惱人呢?再者,我的行為在這些情況下也許具有一種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為,在這些短暫而又不可避免的時刻,當人們憎惡自己喜愛的某個人時——如果是與自己不喜愛的人打交道,這種時刻有時會延續整整一生——人們不想為了不受抱怨而顯得和善,然而卻想盡可能顯得惡毒和幸福,目的在於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惡,並刺傷那個一時的或者長期的敵人的靈魂。我遭受別人莫須有的侮辱已經夠多了,這僅僅是我的“成就”在他們看來是多麼不道德,從而激怒了他們!我們應該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應該毫不自負地表明自己具備這些優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飾這些感情。如果人們懂得不再憎恨,永遠相愛,事情就會變得容易。因為,假使您只說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動情的話語,您自己也會感到莫大的幸福,您會因此受到別人的愛戴!

當然,我為自己如此怒氣沖沖地對待阿爾貝蒂娜感到有些內疚,我心裡思忖:“假如我不愛她,她也許會更加感激我,因為這樣一來,我對她就不會這麼惡毒;噢不,這是相應的,因為我也就不會那麼殷勤了。”為了開脫自己,我可以對她說我愛她。但是承認這種愛情,這非但難以讓阿爾貝蒂娜明白任何東西,而且在我看來,也許比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更使她心寒,而愛情恰恰是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的唯一藉口。對所愛的人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是那樣的自然!如果說我們對其他人抱有興趣,但並不會因此而阻礙我們跟他們和睦相處,對他們的慾望百依百順,那是因為這種興趣是虛假的。我們對於外人往往是無動於衷的,而無動於衷不會導致惡毒。 晚會結束了,在阿爾貝蒂娜去睡覺之前,假使我們打算講和,重新開始互相擁抱的話,那就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了。我們倆誰都不曾採取主動。

我感到她確實是在生氣,於是我便乘機跟她提起埃斯代·萊維。 “布洛克對我說(這不是實話)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愛絲苔爾。”——“我可能都認不出她,”阿爾貝蒂娜心不在焉地說。 “我見過她的照片,”我氣憤地補充道。我在說這話時沒有打量阿爾貝蒂娜,所以我沒有看見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為她一言不發。 那些夜晚,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親在貢布雷的吻帶來的那種寧靜,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親因為生我的氣或者被客人留住時勉強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樓上我的房間裡來的那些夜晚帶來的那種焦慮。這種焦慮——並非移置在愛情中的那種焦慮——不,就是這種一時間專致於愛情的焦慮,當感情破裂勢在必行;僅僅影響到分配時,這種焦慮如今似乎再度呈現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變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時期那樣,彷彿我的全部感情全都開始集中和統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個白晝更加短暫,在我的生活中過早來臨的那個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為不能把阿爾貝蒂娜當作一個情婦,一個姐妹,一個女兒,一個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親滯留在我的床邊而顫抖,我重又開始感到童年時期對母親的那種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慮,那是因為使我感到焦慮的人發生的變化,那人使我產生的感情差異,我的性格轉變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從前向我母親那樣向阿爾貝蒂娜索取這種寧靜。我再也不會說:我感到悲傷。我心如死灰地僅僅講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朝向幸福的結局上毫無進展的話。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個毫無意義的事實,只要它與我們的愛情沾上那麼一點邊,就會令我們對發現這個事實的人肅然起敬,也許那人是偶然發現的,就像用紙牌算命的女人向我們預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後來果真應驗了那樣,帶著這種理智上的利己主義,我幾乎相信弗朗索瓦絲要比貝戈特和埃爾斯蒂爾來得高明,因為她曾經在巴爾貝克對我說:“這個姑娘只會給您帶來憂愁。”

阿爾貝蒂娜道晚安的時刻一分鐘一分鐘地逼近,她終於向我道了晚安。然而,她本人不在,她沒有碰到我的這個夜晚,她的吻使我變得如此急躁,我的心怦怦直跳,目送著她一直走到門口,心想:“如果我想找一個藉口叫住她,把她留住,跟她講和,我就必須抓緊時間,她再走幾步就要離開臥室了,還有兩步,還有一步,她扭動門把,拉開門,太晚了,她關上了門!”也許現在仍然不晚,就像從前在貢布雷我母親沒有用她的吻安慰我就離開我時那樣,我想衝出去追上阿爾貝蒂娜,我感到自己在重新見到她之前心裡不會安寧,而這種重逢即將成為至此為止尚未有過的某種重大事件,還有,如果我不能獨自排遣這種憂傷的話,我也許會養成那種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乞討的可恥習慣;當她已經進入她的臥室裡時,我從床上跳下來,我在走廊裡來回踱步,希望她能出來,呼喚我;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門前,為的是不錯過一聲輕微的呼喚,我一時回到我的臥室,看看我的女友是否幸好丟下一塊手帕,一隻手提袋,或某種我可以裝作惟恐她缺其不可,讓我有藉口去她那裡的東西。沒有,什麼也沒有。我重又回到她的臥室門口守候,但是門縫裡沒有一絲光線。阿爾貝蒂娜熄了燈,她已經躺下,我呆呆地佇立在那裡,期待著某種不為人知也不會再來的機遇;過了很久,我渾身冰涼地回到自己的臥室,鑽進自己的被窩,傷心了整整一夜。

有時,在這樣的夜晚,我耍一個花招讓阿爾貝蒂娜吻我。明明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會入睡(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因為她一躺下就本能地脫掉我送給她的高跟拖鞋,把她的戒指摘下來放在自己身邊,就像她在自己的臥室臨睡之前所做的那樣),明明知道她睡得很沉,醒來很慢,我藉口去找某樣東西,讓她躺在我的床上。當我回來時,她已經睡著,我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當她正面完全對著我的時候,她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然而她很快改變了個性,因為我躺在了她的身邊,重又看到了她的側面。我可以抱起她的頭,把它抬起來貼在我的嘴唇上,讓她的手臂摟住我的脖頸,她還在睡覺,彷彿是一隻不停頓的鐘錶,一株攀援植物,在人們提供的任何支撐物上繁衍枝蔓的牽牛花。只有她的呼吸隨著我的每一次觸摸略有改變,好像她是我撥弄的一件樂器,我在撥動這件樂器的這根弦那根弦產生出不同的音符時,讓樂器演奏轉調,我的嫉妒逐漸平息下去,因為我感到阿爾貝蒂娜變成了一個正在呼吸的有生物體,她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就如有規律的呼吸所顯示的那樣,這就說明,這種處於流動變幻之中,沒有言語和沈默深度的純粹生理功能對任何惡一無所知,從一根空心的蘆葦中而不是從一個人體中透出氣息,那是天使純潔的歌,在這些時刻感受到阿爾貝蒂娜不僅僅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上不受任何干擾,這對我來說確實猶如置身天堂一般。然而在這種呼吸當中,我突然想到,記憶帶來的許多人名也許會起作用。

有時,這種音樂甚至還伴有人的聲音。阿爾貝蒂那咕噥了幾個詞。我真想弄清楚這些詞的意思!她嘴裡吐出的,有時是一個我們談到過的人名,這個名字引起了我的妒嫉,卻沒有使我變得不幸,因為把她引向那裡的似乎只是對她與我就這個主題談話的回憶。然而,一天晚上,她閉著眼睛,半睡半醒,溫情脈脈地對著我說:“安德烈。”我掩飾住自己的激動心情。 “你在做夢呢,我不是安德烈,”我笑著對她說。她也微微一笑:“噢不,我是想問你,安德烈剛才對你說什麼來著。”——“我還以為你像這樣睡在她的身邊呢。”——“噢不,從來沒有過,”她對我說。只是在這樣回答我之前,她一時用手掩住自己的臉。她的沉默只是煙幕而已,她外表的溫柔只是保留了她內心深處千萬個使我撕心裂肺的回憶,她的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事情:帶有嘲諷意味的故事,可笑的傳聞組成了我們關於其他人,關於不相干的人的日常閒聊,但是在我們看來,只要有一個人貿貿然地誤入我們的心中,這些人就是對她的一生作出的一個非常寶貴的說明,所以為了熟悉這個深邃的世界,我們寧可獻出我們的生命。於是她的安睡彷彿向我展示了一個美妙而又神奇的世界,從那個幾乎半透明的成份深處不時地冒出人們不了解的一個秘密。然而,一般來說,阿爾貝蒂娜睡著時似乎恢復了她的純真。平時,我教給她的那種姿勢,她在眼眠中很快化為己有,在這一姿態中,她彷彿向我和盤托出。她的臉上失去了一切狡詐或平庸的表情,在她與我之間,她向我伸出她的胳膊,把手搭在我身上,似乎其中包含著一種徹底的放鬆,一種不可分離的依戀。再說,她的安睡並沒有把我同她分開,反而把我們的溫情這個概念留存在她的心間;並起到了消除其餘一切東西的作用;我親了親她,對她說我要出去走走,她半睜開眼睛,用一種驚訝的神情對我說——確實,當時夜已經深了——“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裡,親愛的?”(同時還喊了聲我的名字),說罷,很快又睡著了。她的睡眠只是對余生的一種抹煞,一種平淡無奇的沉默,溫情洋溢的親熱話語不時地從上面掠過。若將這些話語彼此聯在一起,人們便可編織出不摻雜質的談話,純潔愛情的秘密私生活。如此安詳的睡眠使我心醉神迷,我就像一位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熟睡那樣高興,母親往往將孩子的安睡視為一種良好的資質。她睡得確實就像一個孩子。她的醒來也顯得那麼自然,那麼溫柔,無需弄清自己置身於何處,有時我驚恐不安地問自己,來我這兒生活之前,她是否有這樣的習慣,從不單獨睡覺,當她醒來睜開眼睛時總是有人在她身邊。然而她那稚氣的雅韻佔了上風。我還是像一位母親那樣,對她心情始終如此歡悅地醒來讚歎不已。過了一會兒,她完全清醒了,嘴裡說出一些前言不搭後語而又討人喜歡的話,那僅僅是些吱吱喳喳的聲音。她那通常不太引人注目,現在卻由於某種位置的交叉移動而變得幾乎過份美麗的脖頸顯得如此突出,她那由於瞌睡而閉攏的眼睛因此相形失色,她的眼睛是我平常的對話者,她的眼皮一搭拉下來,我就再也不能與之對話了。正如閉攏的眼睛使面部產生一種天真優雅的美,同時驅除了目光錶述得過多的一切那樣,在阿爾貝蒂娜醒來時不無意義卻又被沉默打斷的話語中,有一種純潔的,不像談話那樣時刻都被口語習慣,陳詞濫調,露出蛛絲馬蹟的缺陷所玷污的美。再者,當我下決心叫醒阿爾貝蒂娜時,我可以毫無畏懼地喚醒她,我知道她每次醒來與我們剛剛度過的晚會絕無關係,就如同清晨出自夜晚一樣自然。她笑吟吟地半睜開眼睛,把自己的嘴伸向我,雖然一句話還沒說,我就已經從中嚐到了令人快慰,彷彿來自天亮前仍然一片寧靜的花園中的那種清新氣息。

那個晚會,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她也許會去維爾迪蘭家參加的,然而她卻沒有去,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半睡半醒之中,我的喜悅就告訴我,隆冬裡夾雜著一個春天的日子。屋外,當不同的樂器精心編制的通俗旋律,從瓷器修理工的號角,給椅子填塞稻草的人的小號,直到在晴朗的白天裡猶如一個西西里牧羊人的那支長笛,這些旋律輕鬆地把早晨的曲調改編成一首“節日的序曲”。聽覺,這種美妙的感官使街道與我們為伴,向我們描述那裡的各種線條,勾勒出經過街道的所有東西的形狀,同時還向我們展現出它們的色彩。麵包商、乳品商鐵製的“門面”昨天晚上還對婦女幸福的所有可能性降下幃幕,現在卻向年輕女職員的夢想微微拉開,宛如一艘輪船輕盈的滑輪,那輪船已經作好準備,即將啟航,去穿越透明的大海。人們升起鐵製門面的聲音也許是我在一個不同的街區中唯一的樂趣。然而,在這種街區中,還有其他上百種東西給我帶來歡樂,我不願因為睡得太久而失去其中的任何一種。旁邊古老的貴族街區變得平民化,真是奇妙的景觀。正如教堂正門不遠的地方,常常就有這樣的街區(有些教堂正門甚至保留了這樣的名字,比如魯昂教堂的正門就被稱為“書市”,因為書商們把自己的商品擺在靠近正門的露天),各種不同的,而且是流動的手工藝工匠從高貴的蓋爾芒特府邸前面走過,這種情景不時令人想起從前教士一統天下的法蘭西。因為他們向附近小展發出的那種逗人發笑的吆喝聲,除了極少數以外,與歌聲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同樣,這種吆喝聲與《鮑里斯·戈東諾夫》和《貝萊亞斯》的變奏曲也相去甚遠——他們的變奏曲難得帶有無法覺察的變化色調;然而另一方面,這種吆喝聲卻讓人聯想起一個神甫作彌撒時唱聖詩的情景,街市上的這些場面不過是純樸的、富有集市氣息的,又半是禮拜儀式的翻版。自從阿爾貝蒂娜跟我同居之後,我從來沒有從中得到過如此多的樂趣;這些場面在我看來恰似她醒來的一種令人喜悅的信號,在我對外界生活感興趣的同時,這些場面使我進一步地感受到一種寶貴的出現帶來的那種令人寧靜的功效,這種功效可以像我期待的那樣恆定不變。儘管我個人討厭街上叫賣的某些食物,這些食物卻很配阿爾貝蒂娜的胃口,因此,弗朗索瓦絲派她年輕的僕人前去購買這些食物,那僕人也許有點不齒於混跡在平民百姓之中。在這個如此安靜的街區(那裡的聲音對弗朗索瓦絲來說不再是一種悲傷的主題,對我來說已是一種甜美的甘霖),這些平民唱出的宣敘調,就好比《鮑里斯》一劇中那極為通俗的音樂,十分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鼓,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樂,在這樣的通俗音樂中,一個音符朝另一個音符下滑的轉調稍稍改變了開頭的聲調,大眾音樂與其說是一種音樂,倒不如說是一種言語。 “哎,賣濱螺嘍,兩個蘇買一個濱螺。”這吆喝聲使人們爭先恐後地走向號角響起的地方,那裡有賣這些可憐的小貝殼類動物,假使阿爾貝蒂娜不在這裡,我會厭惡這些小貝殼類動物,還有蝸牛,我在同一時辰聽到了叫賣蝸牛的聲音。在這裡,小商販令人想起的,正是莫索爾斯基那略帶抒情色彩的誇張的吟唱,但又不僅限於此。因為剛剛喊出“蝸牛,新鮮的蝸牛,多漂亮的蝸牛”之後,蝸牛商販遂帶著梅特林克的那種憂傷和迷惘,配上德彪西的音樂,在這些悲愴的最後部分——《貝萊亞斯》的作者在這一點上同拉莫是相似的:“即使我理應被人戰勝,可戰勝我的,難道就是你?”——用一種如歌的憂鬱補充道:“六個蘇買一打……”

我始終難以理解,為什麼這些十分明快的詞語會被人用一種如此不恰當的語調如怨如訴地吟誦出來,神秘得就好像那是讓大家在梅莉桑德沒能帶來歡樂的古老宮殿中神情淒戚的一個秘密,深奧得就好像那是試圖用十分簡單的字眼宣揚一切智慧和命運的阿凱爾老人的一種思想。在這些音符之上,甚至響起了老國王阿勒蒙德或戈洛越來越甜美的聲音,那聲音說:“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這看似奇怪。也許並不存在純屬枉然的事件,”或者:“你不必驚恐……那是一個神秘的小可憐兒,跟大家一樣,”這些聲符被蝸牛商重新用作一種不著邊際的歌唱性旋律:“六個蘇買一打……”但是,這種抽象的哀嘆還沒有來得及消失殆盡,就被一聲嘹亮的小號所打斷。這一回,跟吃的東西毫不相干,那歌詞是:“給狗剪毛啦,閹貓兒啦,修尾巴耳朵啦。”

當然,每個男的或女的商販的想像和創造經常把一些變調引進我在床上聽到的所有這些音樂言語之中。然而,在一個詞中間加進一個慣常使用的休止符,特別是在重複兩遍的時候,這個休止符往往勾起人們對古老教堂的回憶。舊衣商坐在一輛母驢拉的小車裡,他把車停在每幢房子前面以便走進院子,他手握鞭子,念念有詞:“舊衣服,舊衣商,舊衣……服”,在衣服這最後兩個音節中間作一同樣的停頓,彷彿是在吟唱單旋律聖歌:“Peromniasaeculasaeculo…rum”①或者“Requiescarinpa…ce”②。儘管他不一定相信他的舊衣服會千古留傳,更不會把這些舊衣服當作最後安息時用的壽衣奉獻給出來。同樣,從清晨的這一時辰起,各種吆喝聲便開始交織在一起,一個叫賣瓜果蔬菜的女販推著她的小車子,吟唱著格里哥利切分的單旋律老調: 鮮嫩鮮嫩,青翠碧綠 朝鮮薊啦,又嫩又美 朝鮮薊 -------- ①拉丁語:即世世代代。 ②拉丁語:即讓他安息吧。 儘管她對這種對經唱譜可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這七音其中四音象徵著中世紀的四學科(算術,幾何、音樂、天文),另外三音象徵著三藝(語法、修辭、邏輯)。 一個男子身穿工裝,手持一條牛筋鞭子,頭戴一頂巴斯克貝雷帽,用一支笛子,一隻風笛,吹出法國南方他故鄉的曲調,在他的家鄉,那陽光與晴朗的天氣是如此協調。他在一座座房屋前停下腳步。這是一個牧羊人,帶著兩條狗,他的羊群就在他的前面。由於他來自遠方,他很晚才經過我們的街區;婦女們端著一隻碗跑出去盛羊奶,據說羊奶會使她們的孩子長力氣。然而這個行善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調中已經摻進了磨刀人的鈴聲,他叫嚷著:“磨菜刀、剪刀、剃刀。”磨鋸條的人無法同磨刀人匹敵,因為磨鋸條的人沒有樂器,他只能吆喝道:“鋸條磨嗎,磨鋸的來了,”而心情更加愉快的錫匠,吆喝了小鍋、平底鍋和他可修補的一切之後,念叨著這樣的老調子: 噹噹當, 我是個焊錫匠, 哪怕是碎石路也能焊, 我走南闖北把底修, 世上的破洞都能補, 補洞,補洞,補洞。 還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拿著漆成紅色的大鐵罐,裡面標著輸贏的號碼,他們搖動著一隻木鈴,央求道:“玩玩吧,太太們,好玩著呢。” 弗朗索瓦絲給我拿來了《費加羅報》。我只瞟了一眼,心裡就明白了,我的文章還是沒有登出來。她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問,她能否來我這裡,並且讓人轉告我,不管怎麼說,她已經放棄去維爾迪蘭家拜訪,她打算聽從我的建議,跟安德烈一起去騎馬散步一會兒之後,去特羅卡德羅觀看“無與倫比”的日場演出——即人們如今所謂的盛大活動,不過這種盛大活動已經並不那麼重要。既然我已知道她已經放棄了她那也許是邪惡的慾念,不再去看望維爾迪蘭夫人,我便笑著說道:“讓她來吧!”心裡卻在想,她想去什麼地方都可以,這對我來說無所謂。我知道,在下午即將結束,黃昏來臨之際,我說不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憂鬱,對阿爾貝蒂娜最微不足道的行踪去向無比重視,而在上午的這個時辰,當天氣如此晴好的時候,她的行踪並不重要。因為我的無憂無慮自有其明確的原因,但是卻沒有因此發生變化。 “弗朗索瓦絲肯定地告訴我您已經醒來,說我不會打擾您的,”阿爾貝蒂娜一進門就對我說。不過,正如她最怕在一個很不適當的時刻打開她的窗戶讓我著涼那樣,阿爾貝蒂娜最怕在我醒來的時候走進我的臥室,“但願我沒有做錯。”她補充道。 “我真怕您會對我說: 哪個蠻橫無禮的亡命之徒前來找死? ” 說罷,她大笑了起來,這笑聲往往攪得我心慌意亂。我以同樣開玩笑的口吻回敬她說: “這道如此嚴厲的命令難道是對著您的?” 我唯恐她有朝一日觸犯這道命令,便補充說:“儘管您鬧醒我會使我感到惱怒。”——“我知道,我知道,您別擔心,”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繼續跟她玩《愛絲苔爾》的遊戲,而街上跟我們的對話聲混雜在一起的叫喊聲也在繼續,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我補充說: “只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說不出的優雅這優雅永遠使我著迷從來不讓我厭倦” (可我心裡卻在想:“不,她常常使我厭倦。”)我回想起她前一天說過的話,與此同時我誇大其辭地感謝她放棄去維爾迪蘭家,目的是要她再一次服從我去做這樣或那樣的事情,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您懷疑愛您的我,卻信任那些不愛您的人”(彷彿懷疑那些雖然愛您,可為了了解情況,設置障礙而對您撒謊的人是不合乎情理似的),我還補充了這些謊話:“您內心並不相信我愛您,這真怪。確實,我對您的並不是敬愛。”輪到她撒謊了,她說她只信任我,接著又真誠地斷定她很清楚我是愛她的。但是這種斷言似乎並不意味著她不相信我在騙人並且窺伺她。她似乎原諒了我,好像她從中看到一種偉大的愛情帶來的那種無法忍受的後果,或者她本人也覺得自己並不那麼出色。 “我求您,我的小寶貝。不要像那天那樣想入非非。您想,阿爾貝蒂娜,萬一您遭到不測會怎麼樣!”我當然不希望她出現任何差錯。然而,假使她產生了這樣一個絕妙的念頭:騎著她的那些馬去我不知道的,令她愉快的地方,而且不再回到這幢住宅,那該多美!這樣一來,如果她在別處生活幸福的話,一切都會變得簡單,我甚至不想知道她去哪裡! “噢!我很清楚,您不會比我多活四十八個小時,您會自殺的。”我們就這樣交換著謊言。不過,一個比我們在真誠的時候說出的事實更加深刻的事實有時可能是用真誠之外的另一種途徑表述出來的。 “外面所有的這些聲音不妨礙您吧?”她問我,“我嘛,喜歡這些聲音。您怎麼樣,您睡覺時是那樣地容易驚醒?”相反,有時我睡得很熟(上面我已經說過,但是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卻迫使我再次提醒注意這一點),尤其是在早晨我睡著的時候。由於像這樣的一種沉睡效率——平均——要高四倍,對剛剛睡著的那個人來說睡覺的時間也要長四倍,而沉睡的時間實際上卻短了四倍。十六倍地遞增是一個美妙的錯誤,這個錯誤賦予醒來以無數的美感,並且將一種名副其實的更新引進生活,猶如音樂中節奏上的那些巨大變化在一段行板中使一個八分音符包含的綿延等同於一段急板中的二分音符,這些變化對清醒的狀態來說是陌生的。在這種狀態中,生活幾乎始終如一,其中也有旅行帶來的失望。好像夢幻有時是用生活中最粗俗的材料編織而成的,但是這種材料卻在夢幻中經過了“處理”和攪拌,所以——由於任何清醒狀態的時間限制都無法阻止它朝聞所未聞的高度如絲如縷地飄散開去的一種延伸——人們認不出這種材料。早晨,當這筆財富突然落到我的身上,睡意一下子抹去了我頭腦中猶如清楚地寫在一塊黑板上的那些日常事物標記的時候,我必須讓我的記憶復活;人們可以憑藉意志重新獲得由於昏昏欲睡或者由於一種打擊而忘卻的東西,它們隨著眼睛睜開或者麻木消失而逐漸復蘇。我曾經在幾分鐘當中度過了無數個小時,由於我想對弗朗索瓦絲用一種被我稱之為符合現實,根據時辰調整的語言,我不得不借助我的一切內心強制能力,才沒有說出口:“好吧,弗朗索瓦絲,現在已經晚上五點,我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有見過您。”為了驅逐我的夢,跟這些夢背道而馳,我在對自己說謊的同時厚顏無恥地說出違心的話,而且竭盡全力使自己保持沉默:“弗朗索瓦絲,都十點了!”我甚至不說上午十點,而僅僅說十點,為的是讓這些如此不可思議的“十點”說出來的語調聽上去更加自然。但是,說出這些話,而不是我這個處於剛剛醒來狀態的睡眠者正在繼續思考的那些話,這樣做要求我拿出平衡的力量,就像有人從一列行進的火車上跳下來,沿途跑上一段時間,最終得以站穩,沒有跌倒。他奔跑一段時間是因為他離開的是一個高速運動的環境,與靜止的地面截然不同,他的腳一時難以適應。 夢的世界不屬於清醒的世界,但並不能因此得出清醒的世界不怎麼真實的結論;恰恰相反。在睡眠的世界中,我們感官的負擔如此之重,每種感官都因為徒勞無益地超載和堵塞它的一種交叉重疊而變得遲鈍,以致我們甚至無法區分在醒來的迷濛狀態中發生的事情:是弗朗索瓦絲來了呢,還是懶得叫喚她的我在朝她走去?這一時刻的沉默是不作任何洩露的唯一辦法,正如人們被一個法官抓住時那樣,這個法官知道與您有關的情況,但是人們並不了解這些情況的內幕。弗朗索瓦絲來過嗎,我叫喚過她嗎?在睡覺的難道不是弗朗索瓦絲,剛剛叫醒她的難道不是我?還有,弗朗索瓦絲不是就囚禁在我的胸中嗎,在這個幽暗的世界裡,各種人物相互影響,難以辨認,幾乎並不存在,在這裡,現實的東西就像一頭豪豬體內的東西一樣,是不太透明的,那差不多沒用的感官也許會令人聯想到某些運動的感官?再者,哪怕是在這些更為深沉的睡眠之前的那種清醒的狂熱之中,如果明智的殘片還在閃閃發光地飄蕩,如果泰納、喬治·艾略特的名字在那裡還沒有被遺忘,那麼清醒的世界裡也仍會留下這種每天早晨而不是每天晚上有可能繼續做夢的優越。但是,也許還存在著比清醒的世界還更加真實的世界。我們還看到,藝術中的每次革命對清醒世界的改變大大超過了同一時期使一個藝術家有別於一個白痴的那種天賦或文化程度對它的改變。 多餘的一小時睡眠往往是一種麻木的發作,在此之後必須重新運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學習說話。意志在這裡難以獲得勝利。人們睡得太多,人們便不復存在。覺醒可以機械地不知不覺地被人勉強感受到,正如人們從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覺到關水龍頭那樣。比水母還更沒有生氣的生命在延續,這樣的生活讓人真的覺得自己是從海底下浮上來的,或者來自苦役犯監獄,假使人們能夠思考某種東西的話。但是記憶女神卻從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習慣”這一形式,賦予我們以復活的希望①。女神並不立即趕來;人們以為摁過鈴了,實際上卻沒有摁,人們情緒激烈地說一些精神錯亂的話。惟有運動能夠產生思想,人們只有在確實摁過床邊梨形開關時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說:“確實已經十點了。弗朗索瓦絲,把我的牛奶咖啡給我送來。” -------- ①記憶突如其來的禀賦不總是那麼簡單的。人們在聽憑自己醒來的最初幾分鐘裡,往往覺得自己身邊會有各種不同的現實可以選擇的就像打牌那樣。那是星期五早晨,我們散步回來,或者是在海邊喝茶的時辰。往往在最後,您才意識到自己在睡覺,身上還穿著睡衣。 ——作者註。 啊,奇蹟!弗朗索瓦絲居然沒有猜測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個不真實的海洋,我有能力讓我那奇怪的問題穿越這個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說:“已經十點十分了,”這就賦予我一種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別人無法覺察出無止無休地侵擾我的那些古怪的談話(在那些並不是一座虛無縹緲的山峰奪走我的生活的日子裡)。我憑藉毅力重新介入現實。我仍然玩味著睡眠的碎片,這就是唯一的創造,唯一存在於敘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處於清醒狀態的敘述都被文學所美化,不包含這些神秘的差異,而美就是從這些差異派生出來的。談論鴉片創造的美輕而易舉。但是,對一個習慣於僅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來說,出乎意料自然睡著的一個小時會使他發現,一種同樣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像是多麼寬闊。在更替時辰的同時,在人們睡覺的地方,用一種人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來——對任何一個習慣於用安眠藥入睡的人來說,這是所有的事情當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種——人們終於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種石竹或玫瑰還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種睡眠。花匠們得到的花,有些是美妙的夢,有些也像是惡夢。當我用某種方式入睡時,我打著寒顫醒來,以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為發生了更傷心的事情,比如我的外祖母(我現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為我嘲笑過她,那一天,在巴爾貝克,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讓我擁有一張她的照片。儘管我已經清醒,可我還是想去向她解釋說她沒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經重新暖和過來。麻疹的症狀已經消失,我的外祖母也遠遠地離我而去,不再讓我心裡痛苦。有時,一種黑暗突然朝這些不同的睡眠猛撲過來。沿著一條漆黑無光的林蔭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聽到遊蕩的人在那裡走過的聲音。突然間,傳來一個警察與一個經常以趕車為業的婦女的爭吵,遠遠看去,這類女人像是年輕的男車夫。在她那籠罩著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見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說話,從她的聲音中,我辨認出了她那張盡善盡美的臉龐和她那青春勃發的肉體。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離開之前登上她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車子距離很遠。幸好與警察的爭吵還在繼續。我趕上了仍然停在那裡的馬車。林蔭大道的這一部分亮著路燈。女車夫清晰可見。那確實是一位婦女,不過她已經上了年紀,身材高大而且強壯,大蓋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頭髮,她的臉上有一塊紅斑。我走開了,心裡在想:“女人的青春難道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見到的女人怎麼突然衰老了?人們渴望重逢的年輕女人難道就像由於對角色缺乏創造力而不得不讓位於一些新星的演員?然而這絕不是一碼事。” 繼而,一種憂傷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就這樣在我們的睡眠中生出無數的憐憫,正如文藝復興時期“哀痛耶穌之死的聖母畫像”那樣,不過我們的憐憫不是表現在大理石上,相反那是無法凝固成形的憐憫。這些憐憫自有它們的用處,那就是讓我們回想起某種更加動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們在清醒的時候卻千方百計地將之遺忘在有時是充滿敵意,冷若冰霜的良知當中。這就令我回憶起我在巴爾貝克許下的永遠憐憫弗朗索瓦絲的諾言。至少在整整一個上午,我盡量不讓自己為弗朗索瓦絲與膳食總管的爭吵而惱火,盡量對弗朗索瓦絲和和氣氣的,而其他人卻對弗朗索瓦絲實在太不和善了。雖然只有這個上午,但我卻必須試著為自己制訂一個比較穩固的準則;因為,正如人民不會長時期處於一種純粹憑感情操縱的政治統治之下那樣,人們也不會長時期地讓他們對夢的回憶統治自己。這種回憶已經開始消逝。我試圖回想這種回憶以便描述它,然而卻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瞼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現我的夢,我的眼瞼便會完全睜開。必須隨時在健康明智與精神享受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而我總是怯於選擇前者。再有,我所放棄的那種危險的能量比人們想像的更加危險。憐憫、夢幻並沒有單獨消逝。像這樣改變人們睡眠的環境,消散許多天,有時是好幾年的豈止是夢幻,還有不僅做夢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卻不太穩定;最輕微的碰撞也會使之轉瞬即逝。睡眠是習慣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穩固的習慣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帶往它的聖地,習慣使睡眠免遭任何撞擊;然而,如果人們移動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沒有被固定下來,睡眠就會像一縷青煙那樣飄逝而去。睡眠猶如青春和愛情,失去便無法再找回來。 在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樂中那樣,創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著這種美,但是在這種儘管短暫的睡眠中,我卻失去了使我們感受到巴黎手工業和食品業流動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聲。平常(可惜沒有預見到像這樣姍姍來遲的甦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筆下的阿絮埃呂斯那樣苛刻的波斯法則很快就會把這一幕呈現在我面前),我盡量一大早醒來,為的是不錯過這些吆喝聲。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對這些聲音感興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這都不失為一種樂趣,除此之外,我把他們的吆喝聲看作外界氣氛,危險動蕩的生活的象徵,在這種生活中,我只讓她在我的監護的範圍內進行活動,雖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關押中,使我能夠在我願意的時候把她拉回來,讓她回到我的身邊。 因此,我盡可能真誠地回答阿爾貝蒂娜:“正相反,我對這些吆喝聲感興趣是因為我知道您喜歡這些吆喝。”——“船上賣牡蠣啦,船上。”——“噢,牡蠣,真讓我嘴饞!”幸好半是無常半是溫順的阿爾貝蒂娜很快忘記了她想要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在我告訴她普呂尼埃家有更好的牡蠣,便傳來了魚販子的吆喝,她一聽到叫賣什麼,就跟著想要什麼:“賣蝦羅,多好的蝦,活蹦亂跳的鰩魚,活蹦亂跳。”——“油煎的鱈魚,油煎的。”——“鯖魚來了,新鮮的鯖魚,剛到的鯖魚。買鯖魚吧。太太,多漂亮的鯖魚。”——新鮮美味的淡菜,賣淡菜啦! ”“鯖魚來了”的叫賣聲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但是由於這種叫賣在我看來,對我們的司機並不會起作用,我便一門心思地只想著我討厭的魚,我的不安沒有持續下去。 “啊!淡菜,”阿爾貝蒂娜說,“我太喜歡吃淡菜了。”——“親愛的!在巴爾貝克吃淡菜倒是不錯,在這裡淡菜分文不值;此外,我提請您回想一下戈達爾跟您說過的有關淡菜的話。”但是,我的意見很不合時宜,因為接下來的那個瓜果蔬菜女販叫嚷的某種東西戈達爾更加忌諱: 直立萵苣,直立萵苣! 賣是不賣,只是擺擺。 然而,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犧牲直立萵苣,條件是我允諾她在幾天后讓人去那個吆喝“我有阿讓特伊蘆筍,我有上好的蘆筍”的女販那裡採購。一個神秘的聲音在暗示著什麼,人們期待著那人更加奇妙的叫賣:“桶呃,桶呃!”然而,人們不得不以失望而告終,聽到的僅僅是桶而已,因為這個詞幾乎完全被覆蓋了,只聽得:“玻璃,修玻璃,修門窗玻璃,修玻璃,修玻璃的來了,”這種格里哥利式的單旋律老調令我聯想起禮拜儀式,但更讓我聯想起這一點的,是破布販子的吆喝聲,它在不知不覺之中復現了祈禱中那種重音突然中斷的情景,這在教堂的儀式中十分常見:“Praecep-tissalutaribusmonitietdivinainstitutioneformati,audemusdicere①”,神甫在“dicere”②上急促地打住。就像中世紀虔誠的平民在教堂前的廣場上演出鬧劇和傻劇那樣,破布販子令人聯想起的正是“dicere”這個詞,他拖著長音吆喝一陣之後,那最後一個音節說得如此急促,就像是出自七世紀大教皇嘴中的加重語氣:“破布,廢銅爛鐵(這一切都是慢慢地吟誦出來的,接下來的兩個音節也同樣如此,而最後一個音節卻結束得比“dicere”還要急促),兔子皮。”“巴倫西亞橙,漂亮的巴倫西亞橙,新鮮的桔子,”不起眼的韭蔥(“多好看的韭蔥”)和玉蔥(“我的玉蔥賣八個蘇”)在翻騰,對我來說就像是激浪的迴盪,阿爾貝蒂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激浪之中,並且因此象Suavemarimagmo③的情景那樣甜美溫柔。 瞧瞧胡蘿蔔 兩個銅板一捆。 -------- ①拉丁語。即:由健康原則引導,神事機構培養,讓我們傾聽吧。 ②拉丁語,即:聽。 ③拉丁語。即:多麼美呀,在寬廣的海面上。 “啊!”阿爾貝蒂娜叫嚷道,“捲心菜、胡蘿蔔、桔子,都是我想吃的東西。快叫弗朗索瓦絲去買呀。她可以做奶油胡蘿蔔。再說,要是大家一起吃這些東西那該多好。我們聽到的所有這些聲音就可以真的變成一頓美餐了。”——“活蹦亂跳的鰷魚,活蹦亂跳的!”——“噢!我求求您,至少讓弗朗索瓦絲做一道黑奶油鰩魚。那太好吃了!”——“就這麼說定了,我的小寶貝。別停下;不然的話,水果蔬菜女販會推來您要的一切。”——“說定了,我就走,可我們以後的晚餐,我只想吃我們聽到叫賣的東西。這太有趣了。哎,我們還要等上兩個月才能聽到:'青豆,鮮嫩的青豆,瞧瞧青豆'。說得多好:鮮嫩的青豆!您知道,我想要細嫩細嫩的青豆,再淋上酸醋沙司;簡直不像是吃的青豆,新鮮得好似露水。可惜呀!這道菜就像奶油小菜心那樣遙遠:'上好的奶酪,上好的奶酪,好吃的奶酪!'還有楓丹白露的夏斯拉白葡萄:'我有漂亮的白葡萄。'”而我卻心懷恐懼地想著我將與她相處直到收穫夏斯拉白葡萄為止的整整這段時期。 “聽著,我說過我只想要我們聽到叫賣的任何東西,不過我自然可以破例。我去勒巴代那里為我們倆訂一份冰淇淋也許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您會對我說,這不合時令,可我真想吃!”去勒巴代那裡的計劃使心神不寧,然而對我來說,“也許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這些字眼卻使得這一計劃變得更令人確信,也更加讓人懷疑。那是維爾迪蘭家會客的日子,自從斯萬告訴他們那是最好的店家之後,他們一直就在勒巴代那裡訂做冰淇淋和花式糕點。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