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

第92章 第一卷(2)

不受世俗之見約束的人正是把孤僻者的情趣與這些專業社團對立起來,從一方面看,其中並無多少奧妙,因為這些人結社只不過模仿了孤僻者的行為,孤僻者們認為,他們心目中不被理解的愛情與有組織的邪惡毫無共同之處;而從另一方面看,也確實有著某種奧妙,因為這些不同的階層恰正符合各種不同的生理類型,同時也適應病理或僅僅社會演變的各個不同階段。事實上,孤僻者們有朝一日總不免要融合到這些社團之中,有時純粹是因為厭倦所致,有時則是為了圖個方便(比如那些敢持敵對態度的人最終也不得不在家中安上電話,接待耶拿家族的人或去博丹商店購物)。一般來說,他們在這些社會中不太受歡迎,因為在他們較為清白的生活中,他們一方面缺乏經驗,另一方面又過分耽於幻想而難以自拔,因而在他們身上烙上了更深刻的女性化的特殊性格印記,而那些行家里手卻想盡辦法消除這種種印記。必須承認,在這些新來乍到的人身上,那種女子氣並不僅僅集中在內心深處,而是顯而易見,令人厭惡,一有風吹草動,他們便膽顫心驚,象歇斯底里大發作,聽到一聲尖笑,也會嚇得手腳亂抽,不像人樣,活像眼圈濃黑,目光憂鬱,長著懸鉤爪的猴子,然而他們卻身穿無尾常禮服,繫著黑色大領帶;凡此種種,致使這些新成員反被那些遠不如他們清白的傢伙懷疑來路不明,難以接納。不過,他們最終還是被接受了,於是享受到了種種便利,商業、大企業正是藉此改變了個體人們的生活,使他們得以獲取在此之前過分昂貴,甚至難以尋覓的物品,過去,他們獨自在稠人廣眾之中難以發現的東西,現在卻氾濫成災,把他們淹沒了。

然而,儘管擺脫困境的門道數不勝數,但是對有的人來說,社會壓力還是太沉重了,這些人往往來自那些尚未為自己造成精神壓力的人中,他們仍誤以為他們的愛情方式頗為難得。這裡,暫且不談那些因其習性的特殊本質而自以為高女人一籌,鄙視她們,把同性戀視作偉大天才和光輝時代特有產物的人,當他們試圖讓自己的情趣得到讚許時,他們所尋求的目標並不是他們認為生就有此禀性者,如嗎啡癮者天生就愛嗎啡,而是他們認為無愧于此情趣的人,那高漲的熱情像是在佈道,猶如別人鼓吹猶太復國主義,宣揚拒絕服兵役,宣傳圣西門主義,素食主義或無政府主義。有的人入睡後,如果有人哪天早晨突然闖進房裡,那準會發現他們露著一個令人讚嘆的女人腦袋,其神態極為說明問題,象徵著整個女性,頭髮本身就給予證實,捲曲時多麼富於女性化,展開時,又多麼自然地形成髮辮,披撒在臉頰上,人們不禁為之驚嘆,這位少婦,這個少女,加拉大①,她剛剛無意識地從囚禁自身的男體中甦醒過來,她未求教於任何人,全憑自己的機敏,多麼善於利用牢籠的微小出口,獲取其生命必需的一切。毫無疑問,這位容貌可人的年輕小伙子不會承認:“我是個女人。”即使——出於種種可能因素——跟哪位女人一起生活,他也會對她矢口否認自己是個女性,向她發誓自己絕未跟男人發生過關係。可她只要看到我們方才顯示的情景,見他身穿睡衣躺在床上,雙臂裸露,烏髮下露出脖頸,那麼,那睡衣頓時會變成一件女人的內衣,那腦袋也活脫脫成了一位漂亮的西班牙女郎的腦袋。女主人定會為顯現在她眼前的內情驚恐不已,這情景比話語,比行為本身更真實可信,即使從未有過表露,但行為本身不可能不很快予以證實,因為任何人都會按自己的愛欲行事,倘若此人尚不過分邪惡的話,定會到異性中去尋歡作樂。對同性戀者來說,邪惡並非始於結交(因為各種不同因素都可製約結交),而是始於他與眾多女人作樂。我們方才試圖描述的那們年輕小伙子是位女性,那是多麼顯而易見,以致曾經充滿慾望凝望著他的女人(除非有特殊的情趣)無不大失所望,如同莎士比亞喜劇中的女人被一位喬裝打扮成英俊少年的年輕姑娘弄得心情沮喪。這同樣也是欺騙行為,同性戀者對此也很清楚,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偽裝一旦扒去,妻子將經受的是何等失望的心情,這一對性別的認識錯誤是幻想派詩歌多麼豐富的創造源泉啊。再說,對那位要求苛刻的女主人,他縱然拒不承認(她如果不是一位戈摩爾女人)“我是個女人”,也無濟於事,他體內那個雖無意識但顯而易見的女人是多麼狡猾,多麼伶俐,又像攀援植物般多麼執著地尋覓男性器官!只需看一看那披落在潔白的睡枕上的捲發,就不難明白,如果這位年輕小伙子不顧父母的吩咐,情不自禁地悄悄溜出父母的掌心,那他絕不是去尋找女人。女主人可以懲罰他,把他關起來,可第二天,這位陰陽人照舊能有辦法愛上一個男人,就像牽牛花總是把捲須伸到擺置鐵鎬或鐵耙的地方。我們讚歎這位男子的臉上那令人動情的嬌媚和男人們所不具備的麗姿以及那溫柔的天性,然而,當我們得知這位小伙子去尋找的是拳擊手時,我們何以會為之惋惜呢?這是同一現實的不同方面。令我們厭惡的人也會是最為動人的人,其動人之處遠甚於世間的千嬌百媚,因為他代表著令人嘆為觀止的無意識的天性力量;儘管有著性的誘惑,但他自己對性的確認表現了他未明言的心跡,他嚮往的是由於社會最初造成的過錯而使他難以企及的境地。對有的人來說,尤其是對那些在兒時極為羞怯的人來說,他們幾乎從不考慮他們所獲得的享受由何種肉體成分所組成,只要能把這種享受與男性的容貌聯繫起來即可。然而,另一種人則要給他們的肉體享受嚴格定位,其感覺無疑更為強烈,這類人也許會因其直言不諱而引起普通人的反感。他們也許不同於前一類人,僅僅生活在土星的衛星之下,因為對他們來說,女人不像在前一類人眼裡那樣,被完全排斥在外,對前一類人,女人要是不閒聊,不賣弄風情,沒有精神愛戀,就不稱其為女人。可是,後一類人卻追逐喜愛女色的女人,她們可為他們提供年輕的小伙子,激發他們與小伙子在一起所感受的樂趣;更有甚者,他們可以以同一種方式在她們身上獲取從男人身上享受到的同樣樂趣。由此而產生的結果便是,對那些鍾愛前一類人的人來說,唯有與男人作愛所享受的樂趣方能激起其嫉妒心,僅此樂趣才能構成不忠行為,因為他們從不主動去愛女人,只是由於習俗的原因勉強為之,為的是給自己保留結婚的可能性,可他們很少想像男歡女愛所能帶來的樂趣,因而容不得他們心愛的男人去品嚐此種樂趣;後一類人卻往往因與女人作愛而引起嫉妒。原因是在他們與女人的關係中,他們為愛女色的女人扮演了另一個女人的角色,而與此同時,女人也差不多給他們提供了他們從男人身上獲得的樂趣,以致妒火中燒的男友,一想到他情之所鍾的男子竟與在他看來活脫脫是個男人的女人結合,心中好不痛苦,他同時感到心愛的男友就要擺脫他,因為對那些女人來說,這男子有點味兒,有點兒女人的味兒,不過他自己並意識不到。我們暫且也不提那些瘋狂少年,他們孩子氣十足,故意戲弄朋友,冒犯父母,幾近瘋狂地熱衷於選擇裙袍之類的服裝,抹口紅,畫眉黛;這些人姑且不提,因為末了遇到的往往是這種人,他們無論有多冷酷,卻再也難以忍受自我作踐帶來的痛苦,於是便會一輩子規規矩矩,儼然似新教徒,試圖糾正過去一時中邪鑄成的過錯,但所作努力純屬枉然,就像聖日爾曼區的妙齡女郎走火入魔,過上了臭名遠揚的可恥生活,與習俗決裂,嘲弄自己的家庭,直至一天,她們重又開始攀登人生之坡,雖然不折不撓,卻毫無結果,想當初走下坡路時,她們覺得多麼有趣,或許她們當時已經無法控制下滑。最後,我們也暫且不談那些與戈摩爾締結了條約的人。待德·夏呂斯先生與他們結識時,我們再作介紹。總之,凡有機會粉墨登場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這裡都免作交待,為結束此開場白,只談談我們方才已開始介紹的那些孤僻者。他們自以為特殊,少有惡習,可不知不覺中身上早已孕育著惡癖,只不過隱蔽的時間較之別人更長罷了,一旦發現自身的惡癖,他們便遠離塵囂,獨自生活。確實,不管他們是詩人、雅士,還是惡棍,誰開始都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戀者。好比某個中學生,讀了愛情詩或看了誨淫畫,不禁緊緊依偎著一位同窗,想像著通過同學宣洩他對女人的慾望。當他閱讀德·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萊爾,瓦爾特·司各特等人的作品,雖然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感受的實質所在,但卻少有能力自我觀察,體味不到自己摻進的成分,感悟不到情感同一,但對像有別的道理,意識不到他渴望得到的是羅布—布依,而不是迪安娜·維爾農,處於這種階段,他怎能覺得自己會與眾不同呢?在眾多人的家中,處於更為清醒的理智前哨的本能謹慎設防,臥室裡的鏡子和四壁都飾有彩石水印畫,畫中都是女演員;他們作詩曰:

世間,我只愛克洛埃, 她滿頭金發,仙女般美, 我的心兒漾溢著愛。 -------- ①希臘神話中的海中女神,海神涅柔斯和他的姐妹多里斯生的女兒。 人生伊始,有必要為此而寄託情之所繫嗎?說不定若干年之後,在他們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就好比這些孩童,如今滿頭金發,以後說不定會長出一頭典型的棕髮。誰知道那些女人的照片是不是偽善的開始,且對另一些同性戀者來說,是不是恐懼的開始呢?然而,孤僻者們正是這樣的人,偽善讓他們感到痛苦。也許取另一個移民地的猶太人作例子,還不足以解釋清楚,教育對他們所起的作用是何等微不足道,他們又是如何巧妙地故伎重演,興許還不至於再乾類似自殺那種純粹殘忍的傻事(不管人們如何提防,瘋鬼們總是會再度自殺,投河之後剛被人救起,又去服毒,弄一支手槍……),而是回到自己過去的生活中去,其中少不了樂趣,非同類的人們不僅理解不了,想像不到,甚至會感到憎惡,而且這種生活險情不斷,屈辱終生,令人們感利恐怖。若要為他們畫像,且不必把他們設想為未馴化的野獸,倒可聯想一下所謂馴服的幼獅,雖已馴服,它們畢竟還是獅子,至少有必要聯想一下那些黑人,他們對白人安逸的生活大失所望,因為他們更愛原始生活的風險及其不可思議的歡樂。一俟哪天發現後不能欺人,也不能自欺,他們便退避三舍,隱居鄉間,因恐懼變態或害怕引誘而躲避同類(他們以為同類很少),又因羞恥而不敢見人。他們永遠都無法真正成熟起來,陷入鬱鬱寡歡的境地,偶爾在某個星期六的月黑之夜,沿著一條小徑獨自漫步,不料在一個十字路口,住在附近城堡的一位孩提時代的朋友事先沒有打聲招呼,在等候著他們。於是,他們在茫茫黑夜,二話沒說,便玩起舊時把戲。平日里,他們你來我往,談天說地,從不觸及過去發生的一切,彷彿他們過去什麼事也沒幹過,也不應再乾任何勾當,不同的是,在他們的相互交往中,增添了幾分冷酷,幾分嘲弄,幾分懊惱和幾分怨恨,時而也夾雜著幾分仇恨。接著,鄰居騎上馬,牽上騾,踏上了艱險的旅程,攀登險峰,露宿雪地;他朋友把自己的惡習歸咎於性格的軟弱,深居簡出,怯於結交,明白了行為放蕩的友人現已置身於海拔數千米的山間,惡習再也不可能在他身上生存了。果然,對方結了婚。然而,被遺棄者並未根除惡習(儘管也可看到同性戀可治癒的例子)。早上,他要求在廚房親自從送牛奶的小伙計手中接過新鮮奶油,晚間,慾火難忍,攪得他坐立不安。一時失去理智,竟然落到指點酒鬼走路,幫盲人整理衣衫的地步,不錯,有的同性戀者生活有時會發生變化,他的惡習(人們都這麼說)再也不會在其生活習性中表現出來;但是天地不滅,萬物不失;隱藏的珠寶終究可以再發現。當病人小便次數少了,無疑是因為他出汗多了,怎麼也得排泄出去。一天,這位同性戀者失去了一位年輕的表兄弟,從他那難以慰藉的痛苦中,您就可明白他的慾望正是通過這份愛得到了宣洩,這份愛也許比較純潔,只求精神上的器重,不求肉體上的佔有,總之,這好比一項預算,總額分厘不變,但有的開支轉劃到其他項目中去了。出於同樣道理,就像有的病人得了蕁麻疹,平日的病痛反面一時消失了,同性戀者由於對一位年輕的親戚產生了純潔的情愛,感情得到轉移,會暫時取代過去的某些習性,但秉性難移,終將有一天會舊病復發,重又染上一時被取代、治癒的惡習。

不過,孤僻者那位成婚的鄰居又回來了;朋友不得不邀請他們夫婦前來一聚,而對年輕妻子的花容玉貌和丈夫對妻子的脈脈溫情,他為過去感到恥辱,妻子已經有喜,不得不早早退席,留下丈夫;待丈夫該回家時,他請朋友送他一程,開始,朋友沒起絲毫疑心,可到了十字路口,突然被那位就要做父親的山人悶聲不響地掀翻在地。於是,兩人重又你來我往,直至有一天,少婦的一位表兄弟搬到了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住下,從此,做丈夫的便天天與他一起散步。若被遺棄的那位前來看望,試圖親近他,他總是怒氣沖衝,拒之門外,氣對方竟然覺察不到自己已經令他討厭。不過,有一天,一位陌生人受那位不忠的鄰居的指派,找上門來,可被遺棄的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無暇接待,事後才體味到這位外人找上門來的目的所在。

從此,孤僻者鬱鬱寡歡,意志消沉。他唯一的樂趣就是去附近的海濱浴場,向一位鐵路職員打聽情況。可是,這位職員得到了晉升,被任命到法國的另一端供職去了;孤僻者再也不能去向他打聽列車時刻,了解一等車廂的票價,每次回到自己的小樓去想入非非之前,總象格里塞利迪斯①,在海灘遲遲不走,猶如古怪的安德洛墨達②,沒有阿耳戈英雄③前來搭救,又似一個不育的水母,在沙灘慢慢枯死,或者,他在火車離站之前,無精打彩地呆在月台,不時向熙熙攘攘的旅客投去一瞥,這目光在非同類的人看來,好似冷淡、傲慢或漫不經心,然而,它如同某些昆蟲為吸引同類閃爍的光亮,又像某些花卉為引誘昆蟲授粉而奉獻的花蜜,騙不了那耽於怪誕的樂趣、天下幾乎難覓的愛好者,這樂趣正求之不得,現在竟主動送上門來,就像我們的專家尋到了同行,終可以講一講奇特的語言,對這種語言,月台上哪個衣衫襤褸的傢伙不過裝出一點興趣,旨在獲得一點物質利益,好比有的人跑到法蘭西公學院,儘管梵語先生授課的教室裡沒有一個聽眾,他們照樣進去,為的是在裡面暖暖身子。水母!蘭花!當我順乎自己的本能時,巴爾貝克的水母令我噁心;可倘若我像米甚萊,善於用自然史和美學的眼光去觀察,顯現在我眼前的便是芳香四溢的藍色花簇。它們渾身透明的柔絨宛如花瓣,它不就是淡紫色的海蘭花?它與動物和植物世界的眾多造物一樣,與生產香料的香草並無差別,只是它身上的雄性器官被雌性器官的一層厚膜隔開,若沒有蜂鳥或某些小蜜蜂在花間傳帶花粉,若不進行人工授精,它就永遠不能生育,德·夏呂斯就是這樣(這裡的授精一詞應取其精神意義,因為從物質意義看,男性與男性結合是不育的,但不容忽視的是,那唯一能感受到的樂趣,有人恰能得到,且“世間任何生命”都可以將“自己的聲音、激情或芬芳”傳給他人),他正是那種堪稱異常的人物,因為儘管他們為數甚眾,但性慾的滿足對別人來說輕而易舉,而對他們卻取決於眾多因素的巧合,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對德·夏呂斯先生者流來說(除了一時將就的情況,這種情況漸漸表露出來,人們已有所覺察,這是因為性慾強烈所致,不得不半推半就),相互之愛,除了普通人那裡遇到的,有時是不可克服的困難外,又給他們增添了極為特殊的困難,以致對常人尚且難得的東西,到了他們這兒簡直就不可能了,而且,倘若他們果真巧遇良緣,或天賜良緣,那麼,他們的幸福就遠非正常戀人的幸福可比擬,含有某種異乎尋常的,百里挑一的,如飢似渴的東西。一位裁縫師傅正準備規規矩矩去做活,不料大喜過望,撞見了一位大腹便便、年過半百的先生,在此之前,曾有過形形色色的障礙,種種特殊的排斥力,凱普來和蒙太玖家族的深仇大恨與此相比也微不足道,但障礙一個個克服了,排斥力也被異乎尋常的天賜偶合所抵銷,最終而導致了愛;這位羅密歐和這位朱麗葉完全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們的愛情並非一時衝動的產物,而是他們氣質的和諧所注定的前世姻緣,且不僅僅是他倆自己的氣質,而且是他們前輩的氣質,他們的始祖遺傳的氣質,因此,與他們結合的人早在降生之前就已屬於他們,吸引了他們,其引力可與操縱大千世界的力量相比,在那裡,我們度過了前世生活。德·夏呂斯先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無法細細觀察熊蜂是否帶來了蘭花盼望已久的花粉,多虧巧遇,蘭花才有幸受粉,這種巧合多麼偶然,可稱其為一種神蹟。可我方才目擊的也是一種神蹟,差不多屬於一個類型,其神奇的成分毫不遜色。一旦我從這一視角觀察這次奇遇,在我的眼裡,一切便都似乎呈現出美。為迫使昆蟲保證花卉授粉,大自然創造了令人嘆為觀止的花招,沒有昆蟲,花就無法授粉,因雄花與雌花相隔甚遠;若風必須保證授粉,那麼大自然的巧妙安排便使花粉可較為輕易地從雄蕊中飄散出來,使雌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趁機獲得花粉,從而免得分泌花蜜,這自然也再無必要,既然已經用不著引誘昆蟲光顧,甚至也不必盛開花冠,吸引飛蟲;大自然還巧妙設計,保證花朵只受其必需的花粉,唯它必需的花粉才能育花結果,促其分泌出對其他花粉有免疫功能的液體;這形形色色的花招在我看來並不比這一性戀附類的存在更為神奇,這一附類受命保證日漸衰老的同性戀者的性享受:他們並不會被所有的男人所吸引,而只被比他們年邁的男人所吸引——由於某種感應或協調現象所致,此現象可與支配三體異柱花,如乾屈花授粉的現象相比。絮比安剛剛為我提供了這一附類的一個範例,然而它卻不如其他附類易於把握,其他附類,儘管甚為罕見,但任何人道的植物標本採集者,任何道德的植物學家都可觀察得出,可是,這一附類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卻是一位孱弱的年輕男子,盼望著一位身強力壯、大腹便便的五旬漢子主動接近他,而對年輕人的親近舉動卻無動於衷,恰似報春花科的短柱雄雌同株花,除非由同屬短柱的報春花授粉,不然就不會結果,然而它們卻興高采烈地迎接長柱報春花粉的光顧。至於德·夏呂斯先生,我事後體會到,對他來說,有著種種不同的結合,其中某種結合次數之多,瞬時性之不明顯,尤其是兩位角色之間接觸之少,使人們不禁想到花園裡的花卉,它們由附近的花授粉,但卻永遠觸碰不到附近的花。確實,對他來說,只要把有的人召到他府上來,讓他們洗耳恭聽他幾個小時的講話,他在某次偶遇中燃起的慾火就可熄滅。通過簡單不過的話語,輕而易舉便達成了結合,就像纖毛蟲綱隨意就可聚合。類似我遇到的情況,他大概偶爾也有過經歷,那天晚上,蓋爾芒特府的晚宴散席後,我被他召去,男爵對來客迎面一頓猛烈的訓斥,因此而心滿意足,猶如有的花卉,借助突發的力量,遠距離把花蜜噴射到一隻昆蟲身上,昆蟲一時失控,無意中成了同謀。德·夏呂斯先生由被統治者上升為統治者,感到心頭的不安解除了,獲得了寧靜,於是打發走來客,後者很快失去了對他的吸引力。最後,同性戀的產生,原因在於男同性戀者與女人過分近似,無法與她發生有益的關係,由此而服從一條更為高級的規律,即自我交配不育規律,正是這一規律的存在,造成了多少雌雄同株花卉不得結果。確實,尋覓男性的同性戀者往往滿足於與他們一樣女子氣十足的同性者。只要他們不屬於女性就行,他們身上雖然帶有女性的胚胎,卻無法使用,有多少雌雄同株的花卉,甚至某些雌雄同體的動物,如蝸牛,也不例外,它們無法自我授粉或授胎,但與另一些雌雄兩性的動、植物結合卻可成功。因此,同性戀者樂意把自己與古代東方或古希臘的黃金時代聯繫起來,他們甚至可以追溯到更為遙遠的時代,追溯到雌雄異柱花卉和單性動物尚不存在的試驗時代,追溯到雌雄同體的原始時代,女性人體中的某些男性器官痕跡和男性人體中的某些女性器官痕跡似乎還保留著原始的雌雄同體的特性。絮比安和德·夏呂斯先生的手勢,我開始時理解不了,覺得有趣極了;就像那些稱為菊科的花卉向昆蟲作出引誘性的舉動,據達爾文介紹,這些菊科花卉翹起頭狀花序上的半花葉,以便更遠的地方都能發現,猶如某種異柱花倒轉雄蕊,使其彎曲,為昆蟲打開通道,或為昆蟲奉上蜜霧,就像此時院中的鮮花正釋放花蜜的芬芳,張開花冠,引誘昆蟲。從這天開始,德·夏呂斯先生必定更改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時間,並非他無法在更適當的時間到別處看到絮比安,而是因為下午的太陽和小灌木叢中的花朵已經與他們的記憶結合在一起,正如他們已經深深印入我的腦海。再說,他並不只限於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眾多聲名顯赫的主顧舉薦絮比安店中的人,可這些主顧反倒更主張用年輕的繡花女,原因是有幾位太太頂住不用絮比安或僅僅怠慢了他,男爵便對她們採取了可怖的報復手段,或許是向她們開刀,以儆效尤,或許是她們激怒了他,與他的統治分庭抗禮。他使絮比安所處的位置越來越有利可圖,直到最後用他作了秘書,為他確立了地位,其地位到底如何,我們後面可以看到。 “啊!絮比安這人真有福氣。”索朗索瓦絲常這樣說,她往往根據某人對她還是對別人好,喜歡貶低或抬高他的善行。再說對這件事,她沒有必要誇大其辭或感到嫉妒,因她真心實意喜歡絮比安。 “啊!男爵真是個大善人!”她又添上一句,“他多好,心多誠,多得體!要是我有個女人待嫁,也是豪門出身,那準閉著眼睛把她嫁給男爵。”“可是,弗朗索瓦絲,”我母親心平氣和地說,“這個女兒啊,該會有多少丈夫吶。記得您已經把她許給了絮比安。”“啊!太太,”弗朗索瓦絲答道,“這是因為這又是一個好男人,可以讓妻子生活美滿。天下分成富人和窮人,其實是白搭,窮與富對人的天性沒有影響。男爵和絮比安,是一個類型的人。”

-------- ①卜伽丘中的人物,為忠貞、賢惠的妻子的象徵。 ②③均為希臘神話人物,傳說埃塞俄比亞國王為免除王國禍難,將女兒安德洛墨達公主綁在海邊岩石上,被阿耳戈英雄珀耳修斯救出,免遭海怪吞噬。 不過,對這首次發現,我大大夸張了其擇優取精,珠連璧合的選擇性。誠然,任何一個類似德·夏呂斯先生的人都是個非凡的創造物,因為如果他不向生活的可能性妥協,便會傾其主要精力去追求非同類的男子,即愛女人的男子的愛情(但此男子必定不會愛他);我剛才在院子裡發現絮比安象蘭花招惹熊蜂,圍著德·夏呂斯先生轉,與我方才產生的看法相反,實際上,這些常被人們抱怨的異常人物為數眾多,在本書中,諸位自可看到,其原因在本書結尾處方有交待,就連他們自己也抱怨為數過多,而不是太少。因為《創世記》說,兩位天使奉命守衛在索多姆城門,以了解城中居民是否都乾了那種勾當,那鬧騰的聲響曾經驚動了上帝,人們深感欣慰的是,上帝錯選了兩位天使,當初只要把任務交給一位索多姆人就行了。即使此人連連推託:“我有六個孩子,兩個情婦……”,也決不可能感動上帝,自願放下熠熠閃光的利劍,從輕處罰。上帝也許會駁回:“對,如果這樣,那你妻子必定深受嫉妒折磨。可要是這些女人沒有在戈摩爾被你選中,你定會跟希布倫的某個牧男過夜。”說罷,上帝即刻令其返回那座將被硫磺火雨摧毀的城市。可事與願違,所有可恥的索多姆人都被放跑了,哪怕他們象洛特的女人,一見年輕男子,就扭頭細看,也不會因此像那女人變成鹽柱。其結果是他們後裔眾多,且保留了習慣動作,好比那些浪女,裝模作樣,像是在觀看櫥窗裡展出的鞋,可一有大學生走來,便向他扭過頭去。索多姆城居民的這些後裔為數如此之多,以致可用《創世記》中的另一節文字加以描述:“如果有人能數清塵埃的數量,那便可清點這些後裔的人數”,他們分散居住在地球各地,謀取了各種職位,輕而易舉進入了最難以躋身的俱樂部。以致如有一位索多姆城的後裔未被接納,那舉黑球反對的肯定大多是索多姆城的後代,他們繼承了使他們祖先得以逃離被詛咒的城市的謊言,不得不注意譴責同性戀。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返回索多姆,這很有可能。誠然,他們在世界各國都組織了素有修養,精通音樂又善於誹謗的東方式群體,集令人欣喜的品質與難以忍受的缺陷於一身。在本書的後面各章中,人們可以更為深入地觀察他們,可眼下,眾人都希望預防致命的差錯,即避免有人像鼓勵猶太復國主義那樣,最終導致創建一個索多姆後裔運動,重建索多姆城。然而,索多姆後裔每每剛抵達一個城市,便急於離去,以免被看作該城的居民,他們娶妻成婚,到別的城市與情婦往來,並在那兒獲得種種適當的娛樂。非得到了萬不得已的時日,等他們的城市空無一人,飢餓將惡狼逼出樹林的時刻,他們才會去索多姆城。這就是說,這裡發生的一切,幾乎與在倫敦,柏林,羅馬,彼得格勒或巴黎發生的沒有差別。

總而言之,那天在我去拜訪公爵夫人前,我並未考慮得這麼遠,當時只顧集中精力注意絮比安與夏呂斯的結合,也許錯過了目睹熊蜂為花授粉的情景,為此感到遺憾。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